一、理論框架
在個人信息法領域中,對人事檔案的基本定位,是“依特定目的而收集的并以一定方式編排的個人信息的集合”[1]。法學界在現(xiàn)代隱私權的基礎上,建構個人對其人事檔案的合法利益的救濟框架,完成該合法利益的權利化。按照侵權責任法的原理,對于作為人格權的隱私權的損害主要是給予精神損害賠償的救濟,也不排除對經濟損失的賠償。根據我國人事檔案制度的規(guī)定,本人是根本無法知悉檔案記載的內容為何、檔案記載是否有錯誤、被提供給何人查閱等。不少學者提出在人事檔案的管理中應尊重個人信息自決權,給予當事人請求復核、更正、刪除等權利[2],即個人的知情與參與等權利[3]。
從個人信息保護的角度而言,與以傳統(tǒng)隱私權保護為基點的隱私權保護機制不同,現(xiàn)代隱私權在權利配置上,要求按照個人信息處理的不同階段進行權利增設與重置,在保護機制上,要求建立個人信息保護所要求的公共監(jiān)管機制[4]。在目前,我國隱私權保護法制無法完成現(xiàn)代隱私權,特別是個人信息保護所需要的保護架構。
筆者認為,在分析人事檔案制度中,OECD所提出的八項著名指導原則(匯集限制原則、資料內容正確性原則、目的明確化原則、利用限制原則、安全保護原則、公開原則、個人參與原則、責任原則[5]),既可以作為制度分析的工具,也可以作為制度改革的借鑒。本文以我國司法實踐中關于人事檔案管理侵權的判決文書為基礎,結合上述指導原則,以類型化的方式,分析我國司法實踐的現(xiàn)狀,為人事檔案制度改革奠定必要的實證基礎。
二、經驗材料
在我國有關人事檔案管理侵權糾紛的司法實踐中,可以將有關的糾紛歸納為以下幾個類型:
(一)人事檔案因記載不完全導致的侵權責任
該類侵權責任,主要發(fā)生于用人單位在檔案信息收集與檔案材料制作中因所記載的事項不完全的情形中,體現(xiàn)為應當記載的而沒有記載,還包括記載錯誤等其他情形。
在“某制藥廠與李某財產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6]中,法院認為:“本案中,李某的《企業(yè)職工檔案》中只記載了李某自1986年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商運司參加工作、工資審批及退休的一些情況,對1985年以前李某參加工作及調動工作的情況均未記載,致使李某1985年之前參加工作的工齡無法認定,故制藥廠應對其記載檔案不全承擔一定的民事責任”。在該案中,法院是把該類侵權糾紛作為財產損害賠償糾紛,而非作為人格權侵權糾紛予以處理的,而且在判決處理上,也沒有給予受害人以任何物質性或者精神性的損害賠償,而是判決加害人承擔補建相應的人事檔案的責任。
在“韓某與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7]中,法院也認為:“某公司作為代為保管韓某人事檔案的單位理應對韓某的相關人事檔案信息妥善保管,某公司提供的《企業(yè)職工檔案》只記載了韓某1985年開始工資套改及退休情況,對1985年之前韓某參加工作的情況均未記載,且某公司對韓某1978年參加工作認可,故對韓某要求某公司賠償其工資損失的訴訟請求,本院予以支持”。
在“吳耀榮訴廣州鷹金錢企業(yè)集團公司勞動合同糾紛案”[8]中,法院確認:“由于原告檔案沒有反映原告辭職的有關情況記載,在這階段的職工花名冊也丟失,以致社會保障局無法取得能夠證明原告工作經歷的原始資料,造成原告無法享受視同繳費26年1個月年限的養(yǎng)老待遇,并因此無法享受視同養(yǎng)老保險繳費年限滿25年由政府專項資金全額資助繳納過渡性基本醫(yī)療保險費,責任在于廣州市穗光食品廠”。
本部分所研究的后兩個案件判決的重要意義在于,對因人事檔案記載不全而給當事人造成的物質損害(工資損失、過渡性基本醫(yī)療保險費損失等)給予了賠償,并沒有給予檔案關系人以精神損害賠償。
(二)人事檔案因保管不善遺失導致的侵權責任
該類侵權案件,可能發(fā)生在公共性檔案保管機構(國家機關、事業(yè)單位等所屬的檔案部門)與檔案關系人之間,也可能發(fā)生在商業(yè)性檔案保管機構(企業(yè)、職業(yè)介紹服務中心、職業(yè)介紹所等)與檔案關系人之間,是一種比較多發(fā)的人事檔案侵權糾紛類型,而且在是否具有可訴性的問題上,司法機關對行政部門所保管的人事檔案遺失與企業(yè)、事業(yè)單位所保管的人事檔案遺失,具有二元化的傾向。司法實踐往往對前者持不具有可訴性的立場[9],而對后者持具有可訴性的立場[10]。
值得注意的是,該類民事案件在糾紛定性上比較復雜,主要是被作為侵權案件予以處理的,且主要賠償的是當事人的經濟損失,但在少數案件中對當事人的精神損害給予了賠償[11]。只有在雙方當事人之間有明確的檔案保管約定的情況下,才可能是被作為違約案件予以處理的。
在“劉巖與北京市朝陽區(qū)職業(yè)介紹服務中心保管合同糾紛上訴案”[12]中,終審法院認為:“職業(yè)介紹中心作為保管人沒有履行合同的義務將劉巖檔案丟失,職業(yè)介紹中心具有過錯,其違約行為必然影響劉巖今后就業(yè)及享受相關待遇,因此,應對其違約行為承擔相應的責任,賠償劉巖相應的損失,對于損失數額,本院依據劉巖提供的證據結合日常生活經驗,酌定為30000元”。在該案中,在當事人之間存在著明確的人事檔案保管合同(委托存檔協(xié)議),所以法院將該案作為違約案件予以處理。
在“李蔚萍訴長葛市歸僑僑眷聯(lián)合會勞動爭議糾紛案”[13]中,法院認為:“在原告達到退休年齡時因檔案丟失而無法辦理,對此被告長葛市僑聯(lián)應負保管不善的責任,具有過錯。由于無原告檔案材料,造成原告不能及時辦理養(yǎng)老退休手續(xù),給原告的利益已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失。對原告主張的損失,被告應予賠償”。
在“安陽市北關區(qū)彰北街道辦事處與陳建設勞動爭議糾紛上訴案”[14]中,法院支持了初審法院的觀點:“上訴人將被上訴人檔案遺失,影響了被上訴人享受相關待遇,給其取得相關利益造成了可預見的損失,故原審判決根據安陽市的人均生活水平,酌定一次性賠償被上訴人遺失檔案損失并無不當,本院予以維持”。更為重要的是,在該案中,終審法院提出了人事檔案遺失侵權之訴與勞動關系糾紛之訴的相互獨立性問題,即“關于陳建設的身份及雙方是否形成勞動關系的問題。因該糾紛同檔案遺失引起的侵權之訴不屬同一法律關系,本院不予審查,應另行處理”。
在“李傳雅與廣州鋼管廠有限公司勞動爭議糾紛上訴案”[15]中,終審法院認為:“鋼管廠遺失李傳雅檔案造成李傳雅辦理退休手續(xù)的延誤,以致于李傳雅未能享受到從2006年7月起每月增加基本養(yǎng)老金100元的調整,該損失應由遺失李傳雅檔案的鋼管廠承擔責任。鋼管廠應按每月100元從2006年7月起計算至本判決生效之日一次性支付給李傳雅,以后每月于當月30日前支付100元給李傳雅至其死亡時止”。該判決將不能辦理退休手續(xù)的損失用一次性支付和終身定期金的方式予以賠償,其大膽與創(chuàng)新,令人耳目一新。
在上述案件的損害救濟上,對人事檔案關系人主要是給予了損害賠償的救濟,但是并未言明是對物質利益的損害賠償,還是精神損害的賠償。從合同法和侵權責任法的理論而言,似乎該損害賠償主要是針對物質損害而做出的,均未對檔案關系人的精神損害予以救濟。
(三)人事檔案在勞動關系終止時未及時移轉導致的侵權責任
該類侵權責任,體現(xiàn)為用人單位在勞動合同終止后未能及時移轉勞動者的人事檔案而產生,主要產生于勞動爭議糾紛領域中,而且往往是被作為勞動爭議糾紛予以審理的。
在“青島晶華玻璃有限公司與王政智勞動爭議糾紛上訴案”[16]中,法院進一步闡明:“本案中,晶華玻璃公司在與王政智終止勞動關系后至今未給其辦理檔案轉移手續(xù)的事實清楚,故原審法院依據勞動合同法的有關規(guī)定,判令晶華玻璃公司為王政智轉移檔案正確,本院予以確認”。在該案中,盡管被告用人單位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沒有給勞動者轉移人事檔案,但是法院并沒有因此給予勞動者損害賠償的救濟,而僅僅是判決用人單位繼續(xù)履行相應的移轉義務。
在“袁媛訴重慶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勞動爭議糾紛案”[17]中,法院認定了用人單位未為及時移轉勞動者人事檔案的違法性,即“雙方的勞動關系在1994年已解除,重慶銀行未即時為袁媛轉移檔案資料,不符合相關規(guī)定”,而且還進一步明確了勞動者訴請用人單位及時移轉人事檔案的權利屬于用人單位的在勞動合同解除后的附隨義務(后合同義務)且不適用訴訟時效的規(guī)定,即“由于原告該訴請系勞動關系解除后用人單位的附隨義務,該請求不適用訴訟時效期間的規(guī)定”。以此保護勞動者對自己人事檔案的合法利益。
(四)人事檔案去向信息告知義務不履行而造成的侵權責任
該類侵權案件,體現(xiàn)為用人單位在勞動者的勞動合同中終止后,長期不告知勞動者的人事檔案的去向,給人事檔案關系人(勞動者)造成損害的情形。在司法實踐中,該類案件相對較為少見,而且也是被作為勞動爭議糾紛予以處理的。
在“華某某與上海汽車電器總廠勞工合同糾紛上訴案”[18]中,法院確認:“職工檔案記錄職工的生活、工齡、工作經歷等,用人單位應當妥善保管并在職工離職后及時辦理移交手續(xù)且告知檔案的去處以便職工享受其應得的各項政策待遇。上海汽車電器總廠雖然在1993年12月履行了檔案轉移手續(xù),但直至2008年6月才告知華某某,亦有不當之處。原審法院據此酌情判令上海汽車電器總廠賠償華某某養(yǎng)老退休金損失15,000元亦無不當”。
在該案中,法院不僅確認了用人單位對勞動者的人事檔案的基本義務,即在勞動關系存續(xù)期間的妥善保管義務和在勞動關系終止后的及時移轉義務,而且還確認了用人單位在勞動關系終止時及時履行檔案移轉義務后及時告知檔案去向的義務,以此保護勞動者的權益。誠為司法能動主義的一大進步。
三、對司法實踐的反思
與對人事檔案制度改革的思考
從對上述人事檔案管理侵權糾紛司法判決材料的整理歸納與初步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首先,在糾紛的性質定位上,有關人事檔案管理中的侵權糾紛的歸類,較為復雜,且多種多樣。既有作為財產損害糾紛,也有作為違約責任糾紛,還有作為勞動爭議糾紛予以審理的。在司法實踐中,還有法院敏銳地提出了人事檔案侵權之訴的獨立性問題。這一點主要是跟目前我國立法上關于人事檔案關系人對其人事檔案的合法利益是否權利化以及如何權利化的規(guī)范之闕失有極大的關聯(lián)。
其次,在損害賠償的性質和范圍上,在我國有關人事檔案管理中的侵權糾紛的案件中,司法機關普遍傾向于而且也實踐了對給予當事人造成的物質損害應當給予救濟的主張,而對前述各類型侵權行為造成的精神損害,則根本就沒有或者較少給予賠償。此外,在司法救濟中,還普遍使用了非損害賠償的救濟方式,如繼續(xù)履行(及時移轉)、恢復原狀(補充建檔)等措施。這是因為在我國司法實踐中,被司法機關所看重的是人事檔案在記載不完全、遺失、不及時轉遞以及去向不明等情形中給人事檔案關系人在就業(yè)待遇、繳納社會保險、辦理養(yǎng)老退休等方面造成的經濟損失,忽略了人事檔案管理中的侵權行為對人事檔案關系人所造成的精神損害??梢哉f,存在著嚴重的將人事檔案關系人對其人事檔案的合法利益財產權化的傾向。這一點與法學理論界將人事檔案關系人對其人事檔案的合法利益人格權化(隱私權化)的基本觀點大相徑庭。
最后,在損害賠償的數額與方式上,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起到了主要作用,法官通常會根據當事人提供的證據和日常生活經驗相結合予以認定,既有一次性支付的損害賠償金,也有終生定期支付的損害賠償金。
綜上可以說,從OECD的八大指導原則而言,人事檔案管理中的侵權行為主要體現(xiàn)為對資料內容正確性原則、安全保護原則和個人參與原則等三大原則的違反。
從法律規(guī)范的創(chuàng)制而言,對人事檔案關系人對其人事檔案的合法利益的保護,應當將該合法利益規(guī)定為法律上的人格權位階,特別是隱私權的范疇,為了彰顯個人信息主體對其個人信息的權利與傳統(tǒng)隱私權的差異,可以稱之為個人信息自決權。從司法實踐的改善而言,應當注意人事檔案關系人對其人事檔案的合法利益中的人格權因素,在司法救濟上,不僅要給予受害人因人事檔案管理中的侵權行為導致的經濟損失的救濟,而且也要給予受害人因該侵權行為而導致的精神損害的救濟。
注釋:
[1]齊愛民.拯救信息社會中的人格:個人信息保護法總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1頁.
[2]王秀哲.隱私權的憲法保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243頁.
[3]張建文.論人事檔案遺失的權利救濟,北京檔案.2009年第10期,第19頁.
[4]張建文.基因隱私權的民法保護,河北法學.2010年第6期,第11頁.
[5]劉怡君.資訊化社會隱私權之研究——以日本個人資訊保護為中心,淡江大學日本研究所碩士班碩士論文,2005年6月,第84-86頁.
[6]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烏魯木齊市中級人民法院(2011)烏中民一終字第1059號民事判決書.
[7]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烏魯木齊市中級人民法院(2011)烏中民一終字第912號民事判決書.
[8]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qū)人民法院(2009)天法民一初字第3137號民事判決書.
[9]許昌縣人民法院(2010)許縣法行初字第36號行政裁定書.在該案中,法院認為:原告所訴被告因保管不善將檔案丟失不屬于人民法院受案范圍,原告可以向被告或其上級機關及有關部門反映解決.
[10]張建文.行政部門所保管的人事檔案遺失的權利救濟,北京檔案.2011年第7期,第17頁.
[11]河南省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09)安民二終字第55號民事判決書.
[12]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1)二中民終字第9927號民事判決書.
[13]長葛市人民法院(2009)長民初字第00699號民事判決書.
[14]河南省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09)安民二終字第304號民事判決書.
[15]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7)穗中法民一終字第2563號民事判決書.
[16]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11)青民一終字第385號民事判決書.
[17]重慶市渝中區(qū)人民法院(2009)中區(qū)民初字第6132號民事判決書.
[18]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0)滬二中民三(民)終字第1315號民事判決書.
作者單位:西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
西南政法大學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