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為讓老婆活下去,吃低保的41歲男人廖丹私刻醫(yī)院圖章,四年騙取醫(yī)院透析費17.2萬余元。此事一經(jīng)披露,社會反應不一,有呼吁“嚴懲”的,有希望“重罰”的,然而更多的,是同情,因而被稱為“最凄美的愛情故事”。
筆者看來,“凄美”也罷,“愛情”也罷,未免都“網(wǎng)資”味重了。所謂“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人生無路時,不是身臨其境者,很難表達其中之況味,有的話,還是廖丹他自己說得確切:“說啥愛情,不就是家里這點事!”
家里那點事,就是讓老婆活下去!當你卡里沒錢,醫(yī)保沒門,告貸沒路,而人還得活下去時,你是找紅十字會?還是某工會?抑或信訪、媒體?
這就是燈下黑。人生無路,荒野無燈時,誰不“醫(yī)得眼前瘡”再說的?事實上,類似的故事,在我們又何嘗沒有發(fā)生過呢。
年前整理老屋時,發(fā)現(xiàn)一只放大鏡。那是一種用硬板紙制作的夾眼式放大鏡,表面已經(jīng)很有些“包漿”了,如同現(xiàn)在修表匠還戴的那種,所不同的是,這只放大鏡是老爸三十年前自制的。
“文革”后期,生活資料高度匱乏。母親的肝硬化已相當嚴重,為嚴控體內“氨”的生成,醫(yī)囑嚴限動物性蛋白,而最理想的蛋白,就是豆制品。
現(xiàn)在的人很難想象,豆制品在那會是嚴控的奢侈品,每戶的“豆制品卡”限定每月上、中、下旬的購買量,一個人的購買量僅四分錢。于是全家的豆制品都供應母親,但母親怎忍心獨享呢,總偷偷地讓我們吃一些。而向親友借卡比借錢還難,無路可走的老爸只好鋌而走險。
某晚突然看見父親在燈下聚精會神地制作一物,想湊攏看看卻被他狠狠白了一眼。如是者三夜終于大功告成,那是一只單筒的放大鏡,直徑如啤酒瓶口,上綴一根寬緊帶,可以戴在頭上,凸光鏡則被固定在塑料圈上,塑料圈又被絲線固定在硬板紙做成的筒壁上,硬板紙當然很硬,我們看著父親戴好母親常用的頂針箍,先用錐子鉆孔,然后一針針地頂進去,頂針箍多次被頂穿,鮮血每每沾滿手指。
我們不知他要干什么。母親似乎總激烈地反對著他。但這一天終于來了,那天他把我們叫過去,極其嚴厲地說,為了你們母親的病,我只好做一件違法事,你們誰要走漏風聲,我就不客氣!
門窗都被嚴嚴實實地捂緊了,屋內頓成密室。父親拿過一張已經(jīng)作廢的豆制品卡,像鐘表匠一樣戴上了放大鏡,手持極薄的“飛鷹牌”胡子刀片,細細“修刮”起來,如同廖丹的“私刻”一樣,老爸的“私刮”,是要把卡面的圓珠筆書寫的購買記錄用最鋒利的刃口去掉而又不破壞紙卡的界面,使之循環(huán)使用。為什么不使用橡皮呢,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橡皮和“褪色靈”都是對紙質印痕的粗放的“狂轟濫炸”,在筆跡去掉的同時,紙質原貌也完了,一看就是涂改過的。
父親的“活”,縝密而且頗耗時間,每當結束時,總是汗流滿面,甚至面色青白,最初時他根本不讓我們接近,時間久了也就對我們松懈了,我們發(fā)現(xiàn),在放大鏡的視野里,紙面像絨布,刀刃順著筆勢走,印痕只是被薄刃極其精確地削去了幾微米纖維,也就是極薄的一層,再用鋼筆桿一滾一揉,就是一張沒用過的新卡了。
那是一種真正的功夫活?!拔母铩?時有人說我父親“特務嫌疑”,我相信他不是。但并不懷疑他受過一定的“訓練”,倘是自學,那就更了不起。
母親的病,一天天地緩解了,心事卻越來越重,怕東窗事發(fā),40多歲人倒像偷吃禁果的大姑娘,一邊責怪父親的妄為,一邊接受他的饋贈。
如此大膽的涂改,性質之嚴重,在當時大約一如現(xiàn)在的“私刻公章”吧,一旦事發(fā),起碼勞改。我后來常常覺得父親的一生似乎一事無成,但現(xiàn)在自己年過半百了,回望父親,突然非常佩服他的智慧和勇氣。人生無奈。荒野無燈。如果他還活著,也接受采訪,相信他的回答一定比廖丹還解渴:“少扯凄美,活下去才是硬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