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織筆耕——張雷平的繪畫藝術

王悅陽

打開近代中國畫壇的大門，一路走來，吳昌碩始終是繞不開的一座巍峨大山。有意思的是，在一代代“吳門”藝術家中，總有兩股不同的風潮：或是亦步亦趨，因循守舊，或是“離經(jīng)叛道”，舍形取神。從齊白石，到程十發(fā)，再到今天的張雷平，三代杰出的藝術家所成就的輝煌，恰是后者的典型代表。

張雷平是上海畫壇非常獨特的一位女畫家，也是當代中國畫壇具有鮮明藝術風格和代表性的水墨畫家。作為吳門畫派的嫡系傳人，張雷平曾經(jīng)花了很大的時間與精力，虛心向王個簃、曹簡樓等老藝術家求教，將自己的筆墨，全身心地與大寫意花卉藝術擁抱。如果始終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或許她依然是海上畫壇一位不可多得的花鳥畫家。然而，性格使然，追求使然，使命使然，張雷平在“打進去”之后，又勇敢而精彩地“打出來”。如今的她，在水墨畫創(chuàng)作上雖然仍能見到源于傳統(tǒng)海派繪畫藝術的根基，但卻更大膽，更鮮明，更精彩，絕不囿于筆墨技巧的范式，而是兼容并蓄、自創(chuàng)一格。她廣泛吸收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藝術中于自身創(chuàng)作有利的養(yǎng)分，因而奠定了其個人風格化水墨圖式語言的基礎。

前者需要的是積累，而后者，更需要膽魄與生活。所幸，張雷平全都擁有了。

如今，在上海美術館一樓大廳，匯集了近百幅作品的“心織筆耕——張雷平水墨藝術展”正靜靜地等待著觀眾們的評價。據(jù)張雷平本人介紹，將展覽定名為 “心織筆耕”，具有兩層含義，“心織”意為畫家創(chuàng)作思想和藝術心靈的編織，“筆耕”則指的是畫家在水墨領域多年如一日辛勤不懈的耕耘，四字非常真實、貼切地概括了張雷平多年來一以貫之的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可以說，這批作品涵蓋了張雷平四十多年來的心路歷程，有筆有墨，有質(zhì)有韻。反映了一位卓有成就的當代國畫藝術家在繼承傳統(tǒng)、表現(xiàn)生活以及開拓未來道路上，所作出的孜孜不倦的思考與體悟。

筆耕

張雷平因花鳥畫而成名，她說，“吳昌碩以石鼓文筆法入畫，開辟了一條大寫意花卉的新路。我敬佩他以蒼勁、厚潤的筆墨描繪嫵媚、柔美的四季花卉、蔬果和堅挺的蒼松翠柏，給傳統(tǒng)的花卉圖譜增加了新的視覺圖式。”張雷平的筆墨雖直接師承海派中的吳昌碩一脈，得其樸茂濃郁之要旨，但卻更富于個人的情感色彩和現(xiàn)代的形式探究意味。考察張雷平不同時期的花卉作品，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她的繪畫語言與風格是如何從吳派寫意一步步發(fā)展、變化，最終獨立出來。

正如上海美術館常務館長李磊所評價的那樣，張雷平的花鳥畫藝術氣象新，意境高，格局大。比如用三張四尺整張宣紙拼接而成的《墻上春秋》，乍一看仿佛一片梅林，然而仔細辨賞，則會發(fā)現(xiàn)畫家所表現(xiàn)的，正是隨處可見的爬墻植物，斑斑點點的紅葉，預示著秋天的到來，線條強烈的枝干藤蔓，與殷紅的顏色相結合，枯濕濃淡，對比強烈，既充滿了現(xiàn)代感，又不失傳統(tǒng)寫意繪畫“骨法用筆”的精髓。

說起張雷平的“拳頭產(chǎn)品”，無過于大氣磅礴的蘆雁了。這一原本是傳統(tǒng)文人畫時常表現(xiàn)的題材，在張雷平的筆下，沒有了原來的孤寂落寞的蕭條之感，相反卻別有一番壯闊與豪邁之美。首先，在畫幅上，張雷平將之無限伸展，上下呼應的潑墨潑彩，更將全畫的氣格提升到一種極為寬廣的境界之中。就在一片留白之處，張雷平所添上的大雁，成群結隊，既非林風眠筆下的失群孤雁，也并非吳青霞拿手的一字排開，配合著雄闊的畫面，強烈的色彩，體現(xiàn)的是畫家贊美自然、謳歌時代的襟懷。而同樣是代表作之一的白玉蘭，張雷平在表現(xiàn)的過程中，幾乎完全舍棄了形的描摹，在重重疊疊的花影之中，點上絢爛明亮的色彩，色墨交融處的一片天真，體現(xiàn)了國畫藝術的現(xiàn)代感，卻從未丟棄吳門畫派對線條品質(zhì)與金石意趣的追求?？胺Q亦中亦西，亦古亦今。

“我筆下的花卉，都是自然界最真實的狀態(tài)。沒有名山大川，也沒有奇珍異卉，都是自然界最真實，卻又最渺小的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闭鐝埨灼阶约核f的那樣，“好比蘆花，因其小而在被忽視中得排山倒海之勢。它纖弱卻堅韌，如毛筆一樣，顯示著柔軟的力量?！?/p>

心織

“轉(zhuǎn)益多師是吾師。我覺得只有多方吸收，才能根深葉茂。朱屺瞻、程十發(fā)等老畫家出于對后學者的關愛，稱贊我筆性好、膽子大，但我心中明白，贊許是促我奮進。我不會以此為滿足，學習傳統(tǒng)只是實現(xiàn)我藝術理想的手段，為了我的‘牽手，我不但要努力掌握、理解中國畫的規(guī)范和它的精神支柱——筆墨，還要尋找自己的繪畫語言：畫自己的畫?！睆埨灼降倪@番話，不僅是“從高、從難”的宣言，更體現(xiàn)了新時代水墨藝術家對于個性與品質(zhì)的不懈追求。

雖然在花卉創(chuàng)作上已取得相當?shù)某晒?，但在藝術探索上永遠充滿著渴求的張雷平又將很多的精力投入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綜覽張雷平的山水作品，會發(fā)現(xiàn)她對自然的描繪總是在不遺余力地展示其雄渾厚重的身姿、動人心魄的氣勢和強大神秘的力量。她希望在其中獲得新的藝術啟示與力量，從而開拓自己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新氣象。

從新疆草原到交河古城，從西藏雪山到火焰山，乃至海邊的礁石，大峽谷的奇觀……自然給了張雷平豐富的視覺沖擊力，也激發(fā)了畫家用自己的筆墨語言，將面對自然所產(chǎn)生的感動與澎湃抒發(fā)無遺?！肮P在宣紙上行走，盡情地寫，盡情地畫，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山、是水、是花、是草。筆在行走，色在奔騰，腦海里浮現(xiàn)的不是山、不是水、不是花、不是草，是情、是韻、是神、是味、是節(jié)奏，是我生命的顫動?！背錾碛跁汩T第的張雷平雖然是一副江南女子嫻靜文雅的氣質(zhì)，然而其作品中流淌的，卻宛如一曲大自然的交響樂，奇崛、雄渾、蒼勁有力。

她從不愿意將自己界定為一位女性藝術家，盡管有著獨特的對美的敏感力與捕捉力，然而，張雷平始終認為在藝術的國界里只有好壞之分，新舊之別，而絕沒有男女之別。因此，面對其形式感強烈、現(xiàn)代韻味十足的山水作品時，身為男性的評論家潘公凱給出了公正而準確的評價：“她這批作品飽含了當代水墨畫的藝術張力和抽象畫的視覺沖擊力，其最終效果是濃重而有張力的?！?/p>

如果說傳統(tǒng)給了畫家表現(xiàn)情感的手法，那么自然無疑給了張雷平最適合表現(xiàn)的題材。隨著時間的流逝，近年來畫家對自然山水的體驗也在變化，由最初的激動仰慕和傾力表現(xiàn)漸漸轉(zhuǎn)化為對形式語言的經(jīng)營和畫面詩意的傳達。所以，再看張雷平近幾年的山水作品，會感到在畫面結構上的一種有意識的放松，塑造的因素減弱，書寫的分量增強，山水的形態(tài)基本以線條來勾勒，再施以墨彩。特別是在《水墨山田》、《晨光初露》等一系列描繪云南元陽梯田的作品中，那些按著一定方向流動的線條，似于迂回婉轉(zhuǎn)中積蓄著能量，在墨彩的襯托下，山水天地氤氳一片，以簡約的構成，營造出混茫的宇宙感。此時此刻，山水的形態(tài)已不再重要，線與色的唱和、抒情成為主調(diào)，幾乎已是抽象畫了。不過，無論作品是具象還是偏于抽象，繁筆還是簡筆，樸拙厚篤的氣質(zhì)始終得以延續(xù)。

為了表現(xiàn)好梯田，張雷平曾三度尋訪元陽的山山水水，對于那里原生態(tài)的環(huán)境，淳樸的民風與自然的和諧，贊不絕口。每每與她說起這片魂牽夢繞的藝術福地，張雷平總會滔滔不絕地向你敘述起那里的山光云影，“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感動不已，我想把元陽的美表現(xiàn)出來，想用畫筆謳歌出元陽人與自然斗爭的精神?！碧貏e令張雷平感動的，是一群生活在元陽的孩子，“他們放學后就赤腳在梯田上行走著，我發(fā)現(xiàn)他們永遠是昂首闊步前進著的，從來不擔心會跌下去，因為他們對這片土地實在太熟悉了。這就讓我聯(lián)想到了我們的中國畫，我拿著柔軟無比卻又變化無窮的毛筆，不也正是耕耘在宣紙硯田之中么？我希望自己在揮毫時，也能有元陽人那樣的自信與自豪?！?/p>

未來

這些年來，置身于中國畫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的進程中，張雷平不斷豐富和完善自己，逐漸走向成熟，不僅在筆墨形式上樹立自己的語言，在形式構架上追求自己的圖式，而且更在作品中以當代審美觀念和價值取向作為精神支點，用當代精神來營構屬于自己的中西融合及抒情寫意的藝術風格和現(xiàn)代形態(tài)，實現(xiàn)了對中國畫和傳統(tǒng)海派筆墨精神的當代闡釋。

可以說，張雷平四十多年來在水墨道路上不斷探索的藝術實踐經(jīng)驗，已經(jīng)為傳統(tǒng)水墨畫如何完成現(xiàn)代性轉(zhuǎn)換和當代化發(fā)展提供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案例，而她在寫意花卉和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所建立的個性化水墨語言無疑也為當代的水墨畫創(chuàng)作譜系增添了新的內(nèi)容與范式。丹青源自造化，造化成就丹青，張雷平通過多年來的行走和思考所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充分地展現(xiàn)出一位當代水墨藝術家對“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體悟與實踐。

她從傳統(tǒng)中走來，為的是豐富自己的藝術語言，讓自己在最大程度上獲得全面而自由的筆墨修養(yǎng)，造型能力。從當年鍥而不舍對石鼓文的刻意臨摹到如今熟練掌握畫面線條變化的奧秘，乃至筆墨間枯濕濃淡意趣微妙變化的自信把握，不難看出張雷平在傳統(tǒng)繪畫語言的積累上已經(jīng)進入一個自由王國。而通過多年來對于西方藝術，尤其是印象派油畫的研究，張雷平舍棄了在宣紙上照搬油畫的辦法，卻在某些藝術手段和繪畫語言形式上，借鑒到了西方繪畫的不少長處，因而對于光影的捕捉，對于畫面現(xiàn)代感的把握，又別有一番獨到的本領。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名當代水墨藝術家，張雷平走出了自己的書齋畫室，全身心地擁抱著自然，從造化中感悟世間萬物生生不息的和諧與大美。因其有筆墨，故而在宣紙上得心應手；因其有生活，因此在畫面上磅礴大氣。

“匆匆之間，我從中年進入老年，有人說，人老了，思想觀念必定保守、僵化。我覺得，思想（藝術觀、審美觀）與生理之間是不成正比的。有的人雖然很年輕，但心已變老。如同當初處在封閉年代，我們?nèi)缇字?，藝術追求和定位都很狹窄。時下，人雖然老了，但心卻很年輕。我們時刻感受到時代前進脈搏的強大刺激，好奇、感悟這么多年一直伴隨著我；想象、創(chuàng)造一直是我的追求。都說青春是美麗的，但我認為心理的年輕更美好。在積累了人生豐富經(jīng)驗，積累了藝術創(chuàng)作必備的技能和修養(yǎng)，向著藝術的高度攀登的時候，我要時刻提醒自己，不但要做時代的孩子，更要做時代的主人，把更美好的文化碩果留給后代。”張雷平正是這樣在自己的漫漫丹青路上，不斷地跋涉著，體會著，追求著，于是，她在筆墨藝術的自由王國中，昂首邁步前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