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
腦袋里開始徘徊這個刺刀般的問題,是因為一年一年很多看似細小的事情,以違背起碼邏輯的荒謬,日益擠迫著我體會到一個精神亡國者的悲愴和無助。
我因為長年客居國外,做夢也想不到揭露西方一些真相,在自己的祖國會遭到冷遇和排斥。在一個未被軍事侵略和占領、自己當家作主的國家,事情倒過來才解釋得通。也正是篤信邏輯不可逆轉(zhuǎn),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大意地以為落在別人身上的事,永遠不會落到自己頭上,因為中國是個不仰人鼻息的大國,是近代史上唯一沒有完全淪為西方殖民地的國家,是已有核彈保衛(wèi)自己不再受列強侵略的軍事強國,是人類歷史上創(chuàng)造并延續(xù)了獨一無二文明的智慧民族,是在強盜當?shù)赖氖澜缬辛α亢筒胖遣蛔龃蚴趾透接沟膰?。這幾條撿出其中哪一條在今天這個不講理的世界都是極不容易的,遑論一占五條。你看有這么多道保險,我怎能想到有一天會錐心刺骨地咀嚼一個亡國者——至少是精神上的——才有的悲傷?在歐洲,一個國家被看不見的“軍團”篡變至此,需百年以上,在中國三十年足矣,而且無須異族直接插入,這也是讓人在最深的夢里都沒能追到的事。
第一樁敲擊我的事來自一篇小文,記得我在文中有一句話,遭到編輯的刪節(jié)。此文寫女作家薩岡一生緋聞多過才華,“無非是飆車、吸毒、雙性戀、賭博、受賄、偷稅、破產(chǎn)那幾味人生胡椒面,好像文學才華=毀滅性生活=極端自私自利=表演才能=脫衣服=沒有祖國=沒有責任=沒有未來。”收到報紙后,我發(fā)現(xiàn)引號內(nèi)的這段話被看似不經(jīng)意地拿掉了四個字:“沒有祖國”。這讓我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感到這么多字里,刺眼的字一打,可偏偏是“祖國”二字礙了事。這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回頭想想這絕非一個編輯偶然的刪改,也已不是一樁翻天覆地的事之預兆,而是一個悲劇之既成事實。
后來的事就越來越分明了,有一個顯著的得寵或冷落的分界線,落到哪一邊,有對內(nèi)對外雙重標準,對外則得寵或冷落就看是否站在西方一邊,對內(nèi)則正相反,不站在本國一邊才名利雙收。所謂站在哪一邊,就是從其視角看問題或?qū)懫洹巴扑]”的東西。某家媒體若將此一原則定為編輯路線,對內(nèi)對外一視同仁,我倒也無異議,但若對內(nèi)對外標準正相反,我大腦還跟不上如此錯亂。
我并未不顧事實固執(zhí)于立場,認識西方頗似面對一種工藝擺設:俄羅斯套娃。這種擺設若不一道道擰開,看上去是一個娃娃,擰開一道,才看到另一個娃娃,要想知道后面究竟有什么,就得不懈地擰下去,誰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下一個。這件擺設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最外面的娃娃油彩鮮亮,讓人不易看到可以擰開的缺口。它有別于一般擺設的地方,也即在此:核心藏而不露,運作機制是立體式的,越到里面越隱秘。問題是當一個早已變成平面式社會的文明,在其漫長的歷史上,第一次遭遇這只娃娃,即被其獨特的造型和色彩震住。他的平面式思維讓他抱著最外面的娃娃,觀察和研究它身上的油彩成分、畫筆技術和對稱線條,以為照葫蘆畫瓢就能模仿一件,若模仿不出,必是自身缺陷。這是中國與西方打交道的普通人、甚或研究西方的學人之常態(tài),也是中國人嚴重心理疾患的癥結所在。常態(tài)并非不正常狀態(tài),兩個文明交往,本來應該是這樣彼此理解或仿效的。但若文明的一方刻意設計了“說的一套”(外面最大的娃娃),處心積慮地把這一套推薦(強加)給你,卻把“做的一套”(里面一個套一個的小娃娃)精心藏起來,那么原來正常的文明交往狀態(tài),就顯得不正常了,因為對方偽造了一個面目,并用偽造的外殼作碰撞器。整個近現(xiàn)代史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就是跟這個偽造的外殼碰撞,撞得一無是處、遍體鱗傷。
如果說中國歷史分正史和野史,你不信正史可以去信野史,西方歷史則分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歷史,用中國人習慣的平面式挪移方法百分百只能在看得見的那部分打轉(zhuǎn)。我善意的目光最初自然而然地停在最外面的大娃娃身上,在擰開擺設之前,無知無覺地做著大娃娃的“浪漫傳遞”?!盁o知無覺為大娃娃做浪漫傳遞”始終是知識界的基本活計,一百多年沒熄火,鸚鵡學舌的背后,是一架史無前例的文明推土機。
煙花看盡才能低頭看見滿地的臟亂,不是我疑心重,而是大娃娃得意忘形的時候紙就包不住惡,對正在發(fā)生的歷史也敢做假,其篡改真實之隨心所欲驚醒了夢里人。杜撰歷史之百分之百蓄意,若不是親眼目睹,單單道聽途說是絕難相信的。天平翻倒是一步步發(fā)現(xiàn)近代以來我們接受的(因為軍事上被打?。┯晌鞣饺司幾氖澜缡肥莻€虛虛實實的版本!而中國人從那時起看自己的目光也構成這部精心策劃之偽史的一部分??匆娎锩嫘⊥尥薜倪^程其實相當艱難,這件擺設是這樣設計的,對大娃娃的欣賞無異于一劑阻止你看到小娃娃的免疫針,因為大娃娃是按信仰設計的,看似理念實則偶像,此一移花接木的成功,讓人看不到自己“信徒”的實質(zhì)。況且有關大娃娃的書汗牛充棟(國人一個多世紀以來譯介的書未脫出此范圍),小娃娃卻研究者屈指可數(shù),因為沒有好下場。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擰開了大娃娃的我,沒有得到探險者和發(fā)現(xiàn)者的榮譽,反而受到排斥和冷落,好像我不是得罪外人,而是惹了自己人。如果我的文章涉及國內(nèi)時政,被針砭的一方對我有意見,我倒也能理解,然而我揭露的是視我為敵或缺乏友善的外國,緣何自己的同胞要像剜了肉似的?我事后回頭看這個失寵的過程,發(fā)現(xiàn)它自身的邏輯很清晰:凡是有關大娃娃的文字,即在得寵一邊;凡是有關小娃娃的文字,即遭冷遇。一冰一火,界線分明。好像我已經(jīng)不得不跟一個“外籍軍團”打交道,因為只有“占領軍”會惱怒我不說新主子的好話;好像存在一個分享國家統(tǒng)治權、被高爵厚祿委以思想把門人的群體,他們不但早已身在曹營心在漢,而且世所罕見、史所未有地堂而皇之、充滿使命感和榮譽感地接手了“占領軍”的旌幡。在這場逼我站隊的封殺戰(zhàn)中,我失去的不光是一些合作者,而是山河的一部分,而這場冷酷背棄,并不摻雜個人恩怨。眼見我的每一篇文章須經(jīng)上述對內(nèi)對外雙重標準的篩選,好像境外強權御批他們做了審查官,我揪耳掐腮地問自己是不是已活在一個“在精神上被占領的國家”?或者至少“國”已不全,在“思想異軍”占領的地盤,我們已有了亡命天涯的哀傷。
一個并未固執(zhí)立場、生怕眼睛被遮避的人,卻因為說了實話,就被生生打上印戳,甚至遭無情背叛,讓一直以為天可崩地可陷但祖國永存的我,看到了國家在精神上走向名存實亡,感到了一個不得不向占領者脫帽敬禮的亡國者的哀愁?!拔覀円咽潜徽碱I國家”這句話我第一次是從一個法國人嘴里聽到的。在法國旅居日久,看到這個國家的“有識之士”鍥而不舍地培養(yǎng)高盧人面對美、英集團的卑賤感,比如戴高樂反抗美英的歷史過去不到半個世紀,本國“精英”已抱緊后者大腿,還時不時祭出背叛的道德理由:戴高樂的“專制”;又如成天圍著英王室轉(zhuǎn),對自己的王朝歷史卻諱莫如深。這種不合常理的事看多了,我作為外國人甚為不解,有一天終于忍不住問朋友,他就說了上面這句讓我驚心動魄的話。
我始終難忘朋友在發(fā)出“我們已是被占領國家”時眼底的絕望和浮在上面的揶揄,那是一種矛盾的、似乎不應同時出現(xiàn)的表情,仿佛一個被按到水底的人,為了活下去及其微薄的理由,不得不以自己的命運作笑柄。你看到這雙失國者的眼睛,才驚恐地感到所有這些榮華富貴只是交換的誘餌。這真是一場完美的征服戰(zhàn),城堡易主,不見硝煙,但見歌舞,四處翻騰著新信仰的豪情壯志和無以數(shù)計的模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