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峰會與中國的海疆關切

梁強

11月中旬，包括中美日俄印等國在內的亞太地區(qū)18個國家的領導人，將在柬埔寨首都金邊召開第七屆東亞峰會。這次峰會適逢開啟中國與東盟熱絡關系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簽署10周年，以及塑造南亞軍事對峙格局的中印戰(zhàn)爭結束50周年，而印度總理辛格訪日等穿梭外交也將在峰會前后上演，加上峰會前數(shù)周美航母造訪菲律賓、越南，以及美日印在新德里舉行三邊對話的劇情鋪墊，故引起亞太媒體相當關注。

毋庸置疑，中美依然是東亞峰會的絕對主角，唯有這兩國能夠調動起東盟內部廣泛的參與熱情。五角大樓取消11月擬在沖繩舉行的美日奪島軍演，同時擬邀緬甸以觀察員身份參加明年亞太多國軍演等新聞，似乎說明超級大國在東亞峰會前夕正將地區(qū)外交重點從東海轉移到南海甚至印度洋。而中國海軍的遠洋拉練和對海外補給港的尋求，也暗顯以我為主、多做少說的基本方針。雙方較量的焦點現(xiàn)在集中于更為敏感的海疆問題，這使得諸多關于亞太和東亞合作的安全倡議難以被列入東亞峰會議程，已達成的經(jīng)貿(mào)協(xié)定也變得難以有效實施。

中國的海疆關切

50年前的10月20日～11月21日，中國和印度因陸地邊界爭端爆發(fā)大規(guī)模軍事沖突，雙方在西藏南部3.5公里長的邊界爭端至今未獲解決。不過，媒體現(xiàn)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東亞的海疆爭端上，這里很可能孕育著亞洲國家間因邊界爭端而引發(fā)的又一場軍事沖突。

近幾年，中國周邊的文萊、馬來西亞、越南、菲律賓等國紛紛向聯(lián)合國和國際法院提出領海劃界的仲裁請求，印尼與馬來西亞、緬甸與孟加拉國則先后在爭議海域展開軍事對峙，韓國總統(tǒng)李明博更首次登上獨島宣示主權。作為海洋大國，中國在海疆問題上也表現(xiàn)出更多的關切。

2009年越南和馬來西亞向聯(lián)合國聯(lián)合提交大陸架勘界方案后，中國采取了反制措施，向聯(lián)合國遞交了中國制定的南?？苯绲貓D。這是中國在爭議島嶼問題上制定“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的基本原則后，首次明確提出對南中國海的主權要求，也是中國外交史上首次向國際組織遞交勘界性質的文件。

這次創(chuàng)舉的后續(xù)政策在2012年得到進一步體現(xiàn)。在涉及自己的海疆問題時，中國表現(xiàn)出了更大的進取心：設立三沙市；與菲律賓在黃巖島展開對峙；就南中國海大陸架油氣勘探進行公開國際招標；在釣魚島問題上不再像以前那樣隔空喊話，而是采取了實際步驟，在短時期內密集展現(xiàn)中國對釣魚島的各種控制手段。尤其，釣魚島沖突期間中國國家領導人高調出席了中國首艘航母的交付儀式，亮明了中國對近?？刂茩嗟膽?zhàn)略追求。

《時代》周刊認為，亞洲國家之所以公開和高調宣示自己的海疆權益，原因不外乎：能源需求不斷增加的國內壓力；政府換屆前夕各部門競相爭功；日益上升的民族主義情緒。不過筆者認為，中國在海疆政策上之所以表現(xiàn)得較以往更富進取心，更重要和直接的原因是：對美國高調宣布“重返亞太”的敏感及對其在涉及中國重大利益問題上立場的失望。

美國為何“攪局”

中美在經(jīng)濟領域的相互依賴已是有目共睹：中國巨大的外匯儲備使其有能力對美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美國依賴的國際貨幣體系的公信力施加重大影響；同時中國又必須借助于對美國的出口維持國內較高速度的經(jīng)濟增長。但美國最關注的仍然是其全球霸權不受任何力量的質疑或挑戰(zhàn)。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在亞太乃至全球的戰(zhàn)略擔憂有向中國加快轉移的跡象。美國智庫認為，相比于“黃禍論”、“貨幣操縱論”、“經(jīng)濟沖突論”等形形色色的中國威脅論，作為陸海復合型大國的中國意識到近?？刂茩嗟囊饬x并謀求實質性提升這一權力，才是五角大樓真正擔心的。這將直接挑戰(zhàn)美國在亞太近乎壟斷性的制海權，并對解決中美關系中核心的臺灣問題產(chǎn)生質的影響。美國國防部歷年發(fā)布的中國國防力量評估報告中，對中國的海上力量都作了重點論說就是最好例證。

在這一新戰(zhàn)略考慮的指導下，美國在中國與相關國家的海疆爭端中無一例外地選擇了積極介入的立場。2010年美國宣布日美共同防御條約適用于釣魚島。同年在河內舉行的東盟外長會議上，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宣布支持東盟提出的通過多邊途徑解決南中國海領土糾紛的建議，并表示美國希望聯(lián)合國等國際組織介入調節(jié)。這與2002年中國與東盟國家簽署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的精神相悖，《宣言》的一項重要原則就是由相關的主權國家通過雙邊途徑一對一地談判解決爭端。今年中國與日本和菲律賓的島嶼沖突期間，美國軍方又不斷放出將在沖繩與日本舉行奪島軍演，美航母將穿越黃巖島海域的言論，對日本和菲律賓予以暗地支持。

利用既有的領土領海爭端“攪亂”中國新世紀周邊外交布局的同時，美國還積極尋求以其他手段遏制中國伸張自己的海洋權益。中國超過一半的資源要經(jīng)從馬六甲海峽到南中國海的海路獲取，掌握了馬六甲海峽，就等于掌握了對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構成實質性影響的王牌。因此，奧巴馬上臺后以建立戰(zhàn)略聯(lián)盟為誘餌，積極拉攏馬六甲海峽周邊的國家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疏中靠美。

東亞的改變

海疆爭端升溫和美國“重返亞太”，對東亞國際關系的發(fā)展正帶來一系列重大的改變。

亞洲國家間的海上邊界爭端重新趨于激化表明，領土和資源的硬爭奪仍然在國際關系中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這加大了各國對把軍事力量當作對外政策手段的重視。亞洲三個大國中國、印度、日本都大幅提高國防預算。倫敦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IISS）今年發(fā)布的《全球軍力報告》指出，亞洲國家今年的軍事開支首次超過了歐洲。除了中、印、日三大國外，澳大利亞、新西蘭、馬來西亞、新加坡、韓國、泰國和越南在軍事方面的開支也都遠遠超過以前。報告認為，亞洲國家在軍事開支上已形成了一種聯(lián)動性質的鏈條關系：中國緊盯著美國的軍事投入，日本和印度則緊盯著中國，韓國和巴基斯坦又緊盯著日本和印度。在上述國家都擴大軍事開支后，其他國家也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這場競賽中。最終，無論其出發(fā)點為何，只要這個鏈條上有一方擴大軍事開支，都會帶動整個鏈條上的國家普遍增加軍事投入。亞太范圍內首次出現(xiàn)軍備競賽的勢頭。

美國在涉及中國的海疆爭端中選擇明確站在中國的對立面，也刺激亞洲國家在外交上再次開始圍繞中美劃線。與上個世紀50年代中美在亞洲冷戰(zhàn)最激烈時候相比，這次劃線的目標更加明確，即通過外部、特別是海洋方向的多重干擾，迫使中國放棄成為地區(qū)領導者的雄心，繼續(xù)專注于國內經(jīng)濟發(fā)展，而不是對美國既有的對亞太海域的控制權提出挑戰(zhàn)。日本和印度均有爭當?shù)貐^(qū)領導之心，因而是美國遏制中國戰(zhàn)略的主要和堅定支持者。越南、菲律賓、文萊等在經(jīng)濟、文化上與中國聯(lián)系緊密，都希望加入中國為首的亞洲復興進程并從中受益，但在安全上這些國家仍然離不開美國的庇護，仰賴美國在它們與中國的海疆爭端中站在自己一邊。其他不涉及上述爭端的中小國家，雖然都從本國國家利益出發(fā)奉行現(xiàn)實和靈活立場，但要奉行“完全的中立”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地緣的原因，它們總會在其他問題上成為其中一方的盟友，或獲得其中一方的大量援助，比如柬埔寨。

今年7月在金邊舉行的東盟外長會議上，成立45年的東盟頭一次無法就最后的聯(lián)合公報達成一致，原因是作為東道主、也是中國長期盟友的柬埔寨不希望在公報中寫入南中國海領土爭端。柬埔寨的要求雖然最終得到滿足，但這次外交角力也對中國與東盟的關系帶來一些影響。東盟前秘書長、新加坡東盟研究中心主任塞維林若認為，2002年中國與東盟簽署自貿(mào)區(qū)協(xié)定后，一直支持東盟向一個團結、統(tǒng)一和強大的地區(qū)聯(lián)合體發(fā)展，成為中美之間巨大的緩沖器乃至抵御美國的前沿地帶，但這次的外交舉動“使得美國有機可乘”，延緩東盟作為一個整體崛起的進程。

今年9月菲律賓總統(tǒng)阿基諾三世表示，雖然未能在APEC峰會上會晤中國國家領導人，但仍準備在11月柬埔寨舉行的東亞峰會上向中方提出菲對南海主權爭議的立場。美國國務院也表示，不會拒絕相關國家在東亞峰會上討論邊界爭端議題。這讓人擔憂7月東盟外長會議上的一幕是否會在東亞峰會上重演。2010年10月希拉里在東亞峰會上提出舉行中美日三方會談調解釣魚島沖突的建議后，本地區(qū)內部的沖突議題被首次引入東亞峰會。盡管中國仔細權衡后于2010年11月正式拒絕了美國的建議，但東亞峰會的性質從此發(fā)生了改變。以討論如何促進地區(qū)內國家自由貿(mào)易為主旨的東亞峰會逐漸成為各方就地區(qū)內部沖突發(fā)表意見的平臺，會議的氛圍也由原來無拘束的暢談變?yōu)榧ち业拇綐屔鄤湍缓罄瓗徒Y派。

中美圍繞地區(qū)安全架構的較量，決定了冷戰(zhàn)后亞太特別是東亞國際關系的基本格局。美國未能構建起針對中國的誠心實意的軍事聯(lián)盟，中國也未能如愿成為地區(qū)國家反對域外力量介入的領導者。只要兩國對外戰(zhàn)略不發(fā)生大的變化，中美兩大基本原動力在亞太“相互對沖而非增值”的局面很可能還會長期持續(xù)下去，目前的危機迭出的情形也將成為常態(tài)。一些國際關系觀察家已經(jīng)將東亞視為21世紀的第二個中東。

陸疆與海疆的異同

邊疆問題一直是中國外交的難點。從中印邊界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到中蘇珍寶島沖突，再到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陸地邊界爭端的解決總是伴隨著嚴重的軍事沖突。中國與陸疆鄰國的關系也歷經(jīng)曲折反復，直到冷戰(zhàn)結束后國際格局發(fā)生重大改變的新背景下，邊界問題才通過艱難的談判獲得最終解決。1990年代末，與俄羅斯和中亞國家的劃界工作完成后，媒體乃至學術界一度宣稱“中國的邊界安全已進入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在當時這并非故作驚人之語，但現(xiàn)在來看的確有些管窺之見。根本原因就在于，對邊界問題的解決與更大的國際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缺乏研究和判斷。后者對中國有利時，再大的邊界爭端都會以良性的方式解決；對中國不利時，再小的邊界爭端也會被提升到戰(zhàn)略層面，人為增加其解決難度。只有對兩者的這種聯(lián)系進行全面的綜合性研究，才能對中國的邊界安全環(huán)境做出準確的評估。

海疆問題的解決與陸疆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的地方。從歷史經(jīng)驗來看，海疆引發(fā)的軍事沖突對中國的挑戰(zhàn)和風險要更大。因此，在解決海疆問題上需要更多的耐心、更長的時間和更高超的技巧。中國幾代領導人在邊界問題上一直奉行高調宣示、低調行事的做法，在最強硬時也會留出后路，不會一直奉行僵硬不變的政策。這體現(xiàn)了領導人的智慧和他們對中國外交本質高瞻遠矚的理解，他們深知邊界問題的歷史和現(xiàn)實復雜性，不會允許其成為影響中國對外關系的死結。海疆問題在中國對外戰(zhàn)略中的意義，或許也要到2016年前后才會有真正明確的體現(xiàn)。中國國民今后在看待國際形勢時，亦應清醒地意識到中國的海疆困境和東亞國際關系的復雜局面，以及由此帶來的對他們自身福祉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