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兩頭

楊繼紅

我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回家的當天晚上，父親中風倒下了。產(chǎn)假的100多天里，我?guī)缀跆焯於紩娚膬深^：一邊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小生命一點點成長，另一邊是一個蒼老但同樣至愛的生命一點點油盡燈枯……

山一樣的父親倒下了

父親是位老軍人，參加過湘西剿匪，跟蘇聯(lián)人學過飛機駕駛。大學同學第一次見到爸爸照片的時候，忍不住驚呼：“你爸爸長得真像郭富城！”

父親的確挺帥氣的，年輕時，歌唱得跟李雙江似的，還寫一手狂草，極其豪放。但現(xiàn)在，他體重才不到80斤。

他已經(jīng)癱瘓在床兩年多了。回頭看看，我回家待產(chǎn)的那十幾天，是此生我與他最后一段手拉手散步、面對面坐著吃飯、站在陽光下共賞木棉花、共同討論某本書的時光……因為我和孩子被分頭重癥監(jiān)護了十幾天，我們倆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女兒出生的第十二天。第二天就是端午節(jié)，那天晚上爸爸抱著外孫女，特別欣慰地說：“楊氏門中，一脈宗親?！彼f孩子像他，說我們夫妻倆要在農(nóng)村都該當爺爺奶奶了。

誰都沒想到，在那樣一個共享天倫的晚上，他會突然中風，倒在床邊，幾個小時之后才被家人發(fā)現(xiàn)。接下來幾天，他陷入昏迷。醫(yī)生告訴我們：“他這5天能醒過來，就能活下來；如果醒不了，就真的永遠醒不過來了?！蹦菐滋?，全家人暗自垂淚。5天后，我一照鏡子，發(fā)現(xiàn)頭發(fā)白了一大片。

熬到第五天，父親終于醒過來，但是他不認識我們，或自言自語，或盯著病房里的桌子，目光冷漠，空洞到毫無內(nèi)容。

又過了一個月，他慢慢能說話了，也認得我們了。

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把我、哥哥、弟弟全叫過去，說他一定要站著尿泡尿。哥哥和弟弟把他架到廁所，最終卻沒能完成他站立的夢想，因為一松手，他整個人就往下滑，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曾經(jīng)那么剛強的一個男人，從此再也不能站起來，那一刻，父親像孩子一樣哭了。

從那之后，父親很配合地插上了尿管，鼻子一邊插著氧氣管、一邊插著胃管，胳膊上插著輸液的套管……以這樣的姿態(tài)，他堅持了兩年多。在這個過程中，我知道了什么叫“退行性變化”，也知道了這個病會給一個人、一個家庭帶來怎樣摧毀性的打擊。

那年中秋，我們?nèi)胰嗽卺t(yī)院陪他一起度過。他像過去每一年那樣，讓我們輪流念一首和月亮有關(guān)的詩。我們和他一起吃了一個大月餅，不同的是，他那一塊是用粉碎機打成糊糊，從鼻飼管里灌下去的……當時覺得那是一個特別凄慘的夜晚，母親一直在流淚，全家老老小小也都流著淚互相安慰。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卻覺得，那是一個多么珍貴的中秋節(jié)，父親還認得我們、還會念詩、還能吃月餅、還會笑與哭……

再之后，我去看他，他就管我叫“東陽”（媽媽的名字）。他不停地說：“你要把3個孩子帶大，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沒有辦法了。”我說：“爸，我們3個已經(jīng)長大了?！彼驼f：“不光帶大，還要把他們帶成好人?！蔽艺f：“我們都是好人……”而之前，他一直為我們驕傲，常常跟鄰居或同事說：“我女兒是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大兒子是大學老師，小兒子是破案能手、刑警隊長?！?/p>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識，所有人都不認得了，掐他也感覺不到痛，只有聽到特別大的聲響時，才會扭頭看一下……

父親曾給我們的信號

記得小時候，一家人出行時，父親會騎一輛自行車，哥哥和我坐在前杠上，媽媽抱著弟弟坐在后座上。一輛單車，載著全家人，或到河邊游泳、捉魚捉蝦，或一起走親訪友……那是我童年記憶中最鮮明的周末印象。

小時候，我問他：“寫信是怎么回事？”他便把我?guī)У揭粋€綠色的郵筒前說：“這個叫郵箱，我們把要說的話寫下來，放進去，你想念的人就會聽到你說了什么。如果你很長時間不給它喂信，它就會又餓又渴，你看，它的嘴像不像等著喝水的樣子？”時至今日，偶爾路過郵局，我還是會想起父親當初講那些話時充滿童趣的表情。

還有一次，我問爸爸：“為什么晚上大家都睡覺了，路燈還亮著？”當時，爸爸沒有回答。到了晚上，他帶著我到附近一個特別荒涼的橋頭上坐著，數(shù)路過的行人。數(shù)到11點多時，我已經(jīng)困得直打瞌睡。 我記得，當時總共有30多個人走過了那座橋。爸爸說：“你記住，沒有一盞燈是白白亮著的，總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需要它?！备赣H用這樣的方式，給我們兄妹3人詮釋著善良的含義。

父親總共中過3次風，第三次中風后就臥床不起了。

他第一次中風時，媽媽沒告訴我。那是2004年，我正在備考讀博，那年父親75歲。我考完試回家時，他還躺在床上?？吹轿?，他心情大好，不僅能自己吃飯，還和我開起了玩笑：“以后，爸爸不能再保護你了，要靠你來保護爸爸嘍?！蔽乙幌伦佑X得沒有了安全感。

我們什么時候會意識到父母老了？其實就是當你意識到他們要依靠你，而你不能再依靠他們的時候。

當時我保證道：“爸，你放心，保證完成任務。”在承諾做出的瞬間，我意識到了為人子女的責任。但一個多星期后父親就站了起來，不僅行動自如，語言邏輯方面也沒有任何問題，我們?nèi)叶妓闪艘豢跉狻?/p>

第二次中風發(fā)生在2007年，那時已經(jīng)開始奧運圣火的傳遞。圣火傳遞到家鄉(xiāng)時，他正看著直播，突然就中風了。等哥哥發(fā)現(xiàn)他出意外，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40多分鐘。許久以后，我們才痛心地知道，那40分鐘對于老年癡呆癥患者有多關(guān)鍵。他在監(jiān)護室里昏迷了兩天兩夜，醒過來之后還能談笑自如，但很長時間不能走路，經(jīng)過兩個月的康復訓練才慢慢恢復正常行走。

當時全家人都不知道他患的是老年癡呆癥，即腦萎縮癥，只是從病征上知道這叫“腦卒中”。

回頭想想，父親曾給過我們太多太多信號訴說自己的病癥。

退休之后，父親變得很沉默。我們家的陽臺對著一個大足球場，他常在陽臺上看人踢球，一看就是幾個小時。踢球的人換了兩撥兒，他還在看，有時候看累了，回屋喝點兒水，又跑過去繼續(xù)觀戰(zhàn)。

在家他也不愛跟我們說話，要么坐在房間里發(fā)呆，要么把以前的榮譽證書翻出來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撫摸。有時候我說：“爸，咱們聊會兒天吧?！彼麌@口氣，看看我，接著保持沉默。他會去關(guān)心表妹的男朋友、保姆家的小朋友或者鄰居家的寵物，就是不關(guān)心家人。有時我跟老公拌嘴，想跟他打電話哭訴，他要么不接我的電話，要么握著話筒保持沉默……

那段時間，全家人都覺得他變得特別自私、冷漠。媽媽試圖通過聊天了解他變化的原因，但最終還是被他的沉默擊垮，慢慢在心理上遠離了他。

第二次中風之前，他又新添了一個毛?。簞e人逢年過節(jié)送來月餅、茶葉等禮物，他會當著客人的面打開，看完就把這些東西直接拿走，弄得媽媽特別尷尬?？腿俗吆?，媽媽會跟他吵，父親或保持慣有的沉默，或氣急敗壞地跟媽媽吵：“全家5個人，4個都姓楊，這不是你的家，你給我滾！”

媽媽比父親小17歲，17歲時她就按照組織安排，嫁給了這個“最可愛的人”。她含辛茹苦一輩子，老了老了，這個“最可愛的人”竟然讓她滾……她賭氣跑到賓館里住著。我知道了這事后，打電話跟媽媽說：“媽，你回去跟我爸說，全家5個人，4個都姓楊，其中3個是我生的，要滾也是你滾。”媽媽一聽就樂了，然后理直氣壯地回去了——生氣歸生氣，但這個相依相伴了幾十年的人，始終是她心頭的牽掛。

我們錯過了最寶貴的東西

現(xiàn)在，說起來這些事像是笑話，但當時媽媽很傷心，她不能忍受曾經(jīng)對她那么好的父親變得如此自私。

因為比媽媽大好多，以前父親在生活上對媽媽可以說是百依百順，有什么好吃的，沒我們幾個孩子的，也要有媽媽的。

可后來情況慢慢發(fā)生了變化。當時才五六十歲的媽媽心態(tài)還很年輕，而父親卻已經(jīng)走入重度腦萎縮的退行性變化中，他的手開始顫抖，頭會搖晃，有時“老糊涂”，走著走著就找不到家了……有一次，他穿過一片森林，走到荒涼的鐵路那邊，回來以后跟全家人說見到了表哥表嫂（他倆早在“文革”時就去世了），還說“他們請我吃飯，給我烙餅，這不，還讓我?guī)Щ貋韼讖垺?，說著，從兜里掏出來幾塊小石頭……

媽媽和朋友在家里聚會，玩得高興忘了時間，父親便不高興，穿著家居短褲站在客廳里叫：“這么晚了，難道你們沒有家嗎，為什么還不回去？”

有時候，他會在早晨四五點鐘爬起來，自己折騰一陣，然后挨個臥室敲門，把全家人都叫起來：“這么晚了，你們怎么還不起床？難道不上班了嗎？”

一般情況下，每個周末，侄子、侄女們都會來看爺爺奶奶，父親沒中風前，對他們極盡疼愛。但后來，他們一來，父親就一遍又一遍問他們：“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讀幾年級了？”弄得孩子們很害怕他，也不愿意來看望他了。

這些變化發(fā)生在三四年間，媽媽簡直要崩潰了。但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人知道他患了“阿爾茨海默癥”，也就是老年癡呆癥。

直到一個好朋友偶然間跟我提起，他父親是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剛開始是沉默、不愛說話，后來開始冷漠地對待他媽媽和家人，最后導致媽媽比父親先去世。我這才恍然大悟：父親是病了，得了老年癡呆癥。

我也終于明白，這三四年的時間里，我們錯過了父親人生中最后的理性階段。在這個階段，我們本可以給他人生中最溫暖的東西：親人的理解和陪伴。

知道父親有糖尿病、高血壓后，醫(yī)生說他不能再喝酒了，我們便偷偷把啤酒換成了一種叫啤兒茶爽的飲料。結(jié)果，他每每喝一口就直接把飲料倒在飯桌上。我多半會不耐煩地說：“爸，你為什么這樣不配合呢？醫(yī)生都說了，喝酒只會讓病情惡化?！备赣H則瞪著眼睛發(fā)火：“煙戒了，肉不能多吃了，現(xiàn)在連酒也不能沾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每當這時，家人都覺得他不懂事，怎么老了老了，性格反而變得乖張了呢？

可當兩歲的女兒因為不想喝牛奶而故意倒掉時，我會很耐心地說：“寶貝，你倒在地毯上，媽媽怎么收拾呢？”家人也覺得小小的她做什么都是理所應當?shù)?，都是可愛的表現(xiàn)。

事實上，生命兩頭的人，需要同等的關(guān)愛。一個孩子是怎么成長的，一個老人就是怎么退化的：孩子生下來要先會吃，老人最后也只會要吃的了；孩子一點點成長，就學會了要媽媽，老人也是，他們特別害怕陌生的環(huán)境，只愿意跟家人待在一起；孩子再大一點兒，就想著在群體里尋找認同感，要明確地知道自己“是個懂事的孩子”，到了老年癡呆癥晚期時，老人也聽不得一點兒抵觸意見，受不了一點兒刺激；接著，孩子有了尊嚴，隨著知識的積累還有了邏輯判斷、理性控制，而老人恰是這樣逆向地退行，退掉了榮辱感，退掉了理性與邏輯能力，退掉了行為認知、判斷力，到最后連親情也退掉了……

小時候，父親常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他寬厚的懷里看小人書?？吹疥P(guān)于孝心的故事，他會問我：“閨女，長大了你拿什么孝順爸爸呀？”那時的我，會仰起頭，極其認真地告訴父親：“好煙、好酒，還有大肉。”這幾樣，是父親畢生的最愛。

而現(xiàn)實是，當年輕不再，暮年來臨，這些東西都成了父親的大忌，而我又是如此粗暴地對待著父親因生病而衍生的“任性”。

關(guān)于生離死別，更多人經(jīng)歷的是死別，家里的長輩、老去的同事、師長永遠離開了。而阿爾茨海默癥最殘忍的一點是“生離”——他依然有生命，但情感卻退潮般一點點遠離家人。

父母都曾經(jīng)年輕過，而我們不曾年老過。我們應該知道，他們走進暮年時最需要的是什么，然后科學地給予他們，這才是對父親母親的大孝。

（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