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林 平
陶然亭是中國四大名亭之一。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時任窯廠監(jiān)督的工部郎中江藻在北京南郊慈悲庵內創(chuàng)建此亭,并取唐代詩人白居易“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之詩意,為亭題額曰“陶然”。
三百多年前的陶然亭,野草瘋長,櫛風沐雨,有種“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古韻,想必那時游人稀少,門可羅雀。其為普通大眾所熟識,則是近百年的事,得益于兩個年輕人,一名高君宇,一名石評梅,而最主要的,則是石評梅。
二十年前,我讀過有關描寫石評梅和高君宇愛情故事的小書《情埋古都》,知曉兩人去世后都葬在北京南郊的陶然亭公園里,為其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唏噓不已。十年前,又讀了更為詳盡的《石評梅傳》,加深了對石評梅和陶然亭的印象——
古都郊外,有一處偏僻的荒野,人跡稀少,鼠兔出沒,晚風殘陽,鴉雀悲鳴,顯得凄涼而可怖。八十多年前,一群年輕的共產黨人在這里秘密集會,探求真理,從事光明活動。其中有一個清純美麗的山西才女,經受初戀失敗的打擊后異常憂傷,寫下了大量同情革命學生、鞭笞北洋政府的詩文。在同鄉(xiāng)高君宇的影響下,她走上了革命道路。歷經磨難,她與高君宇由一般的同鄉(xiāng)關系發(fā)展成為戀人關系。然而,命該他們生前不能結合,高君宇因積勞成疾,二十九歲時不幸早逝。她悲痛過度,三年后,亦即二十六歲時也因病追隨而去。后人把他們葬在一起,他們的墓也被稱作高石墓……
這個因愛而逝的女子,就是石評梅。后人為他們純潔的愛情所打動,紛紛前往陶然亭,寄托追思。我是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最普通的一人。
去陶然亭憑吊高石二人一直是我的夙愿。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終于得以前往陶然亭,心情復雜而激動。
雖然已是冬天,但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上午十點半,我騎車來到陶然亭公園北門。從園內介紹中始知,公園建于1952年,占地面積59公頃,其中水面面積17公頃,是一座新型城市園林,融古典建筑和現代園林藝術為一體,以突出中華民族“亭文化”為主要內容。
今天的陶然亭處于北京市二環(huán)以內,園外車水馬龍,熱鬧繁華,早已尋不見七十多年前的破落衰?。粓@內游人如織,各種今人建筑比比皆是,清凈中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我知道高石墓在園內的中央島上,墓邊有湖,曰西湖。走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石板路,跨過一座石拱小橋,踏上中央島。甬道兩邊,青草茵茵,一棵棵老齡垂柳靜立水邊,清風中枝條飄動,一片片黃葉悄然滑落,一池瘦水薄冰覆蓋,殘荷零亂,給人一種凄美的感覺。
揆情度理,高石墓雖不如峻峰巍巍,卻也像那些紀念碑,高高地聳立在山石之上。然尋覓許久,也不曾見到它的影子。明明是在這島上,它能跑到哪兒去?我不死心,遂像工兵掃雷一樣搜索全島,終于,在一堆低矮的小山北緣找到了。墓碑坐南朝北,連基座加碑尖也不過兩米,還不如邊上的小松樹高,在土山上的蒼松翠柏遮掩下,太不起眼了。這就是我心中景仰已久的高石墓嗎?它與我在書上看到的高石墓簡直有天壤之別呵!一時,我心口仿佛被什么東西緊緊地堵塞著、沉重地壓迫著,喘不上氣。
高君宇之墓在西邊,碑身正面是高君宇堂弟高全德手書的“吾兄高君宇之墓”七個隸書大字,碑座上方是石評梅寫的悼詞;碑座西面是石評梅的手書: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評梅
文字下仿佛映現出一個低泣的人兒,憑吊者也不禁潸然淚下,不忍卒讀,為一顆悲涼凄苦的心。
石評梅之墓在高墓東邊約一米處,碑身正面是“故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女教員石評梅先生之墓”字樣,基座上用篆書鐫刻著“春風青?!彼膫€字,旁邊寫著“中華民國十七年九月三十日立”。
讓人感動的是,在這寒冷的冬天,毫不顯眼的墓碑前,在兩個已長眠七十多年的年輕人身邊,竟然有兩束鮮花!高墓前是束金色的菊花,花瓣已有點焉了,幾片花瓣散落地面,顯然這花已有些時日。石墓前是一束滿天星,挺新鮮的,細小的白色花朵中參雜著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朵較大,乳白色,花瓣上緣“鑲”一道紅邊,整朵花看上去就像是乳白色的面龐上披著一方鮮紅的紗巾。我猜度,獻花者許是一人,才獻了高,又獻石的。我心里一陣暖融融的,真想見到那個默默的獻花者,向他道聲“謝謝”,或者什么都不說:此時的語言是最貧血的。我想,倘若高石在天有靈,一定會倍感欣慰的。
在我憑吊之際,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人,有老人,有孩子,有大學生,有剛入伍的戰(zhàn)士。一個年輕的母親輕聲念著石評梅手書的懷念高君宇的文字,一個小男孩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記著,神情極為虔誠。另有三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相互交談著有關高石的故事,吸引著幾個年輕人聆聽。
這時,我默默地踏上了返程的路,看看表,已是下午一點半鐘?;厥罪L中漸遠漸小的高石墓,我心中默誦著三年前寫下的一首詩《陶然亭懷想——遙寄石評梅》:
大地上滿是荊棘與黑暗
草木在鐵蹄下痛苦、呻吟
你以一副柔弱的身軀
承受著茫茫無邊的悲辛
眼淚不會驅走魔鬼
夢囈豈能喚來黎明
誓愿希望的種子開一樹燦爛的紅色
唯其奮爭,鋒花綻苞,血濡雪裙
把靈魂寄予信念
把寶劍贈予英雄
把血淚灑予愛情
把中華民族二十年代深重的苦難
化作一頁殘箋燃成灰燼
追憶的畢竟早已逝去
泣懷的永是人間千古的圣潔
一個世紀蒼白的貪生
怎堪比二十六度傲放的花蕊
迅忽光耀的彗星
只為偉大的知音隕墜
荒冢四野,芳草殘詩
在晚風斜陽中
低吟著一個冰雪凄艷的故事
月下沉寂的西湖水里
映現了誰的影,留住了誰的心
在京都郊外的陶然亭
哦,誰的腳步聲輕碎微醉
誰的魂兒在冥冥低回
陶然亭畔長眠的人兒呵
年年不堪聞雁兒哀鳴
歲歲不忍睹梅花掬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