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子
存 爹
劉二喜是騎著高頭大馬回村的。馬是好馬,繳獲日本人的大洋馬,棗紅色,甚至比棗紅還要紅,嬌艷欲滴。毛色不僅比東江村所有的毛驢草驢叫驢顏色要鮮亮,個子還高老么一大截子,就是跟保長劉滿倉的小兒子上回騎來的馬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保長劉滿倉的兒子劉青鳴騎的馬是匹白馬,渾身雪白,一絲兒雜毛都沒有,亮得晃眼。劉青鳴的馬也是好馬,也是繳獲日本人的,劉青鳴親手繳獲的。
當時戰(zhàn)斗很激烈,或者叫慘烈,尸橫遍地,血流成河,劉青鳴殺紅了眼,鬼子騎著那匹后來成了劉青鳴的馬向那匹馬后來的主人沖來,那匹馬的后來的主人直直地沖著他后來的坐騎迎去,就在那匹馬的鐵蹄將要踏上它后來主人腦袋的一霎那,它后來的主人一蝦腰,滾進了馬的胯下,馬嚇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就驚了,兩條前腿刷地踢上了天,來了個一字馬。鬼子估計平時沒練過這個高難度的動作,接著跟個冬瓜一樣從馬的脊梁上滑了下來,掉到了馬的屁股后面,摔了個屁兒蹲。這個時候,劉青鳴也從馬的胯下滾到了馬的屁股后面,被鬼子擋住了,滾不動了。這樣劉青鳴就坐在了鬼子的懷里,跟鬼子來個臉對臉。
應該說這是個很平等的體位,然而絕對的平等是沒有的,特別是戰(zhàn)場上,那真是生死瞬間的事,機會稍縱即逝。這個機會上天送給了劉青鳴,鬼子摔下來,腦子有點亂,他想重新捋一捋,遺憾的是劉青鳴有定力,坐懷不亂,他很果斷地抽出腰里的刺刀,一把摟住鬼子的脖子,就向鬼子的后背刺去,這個剛從馬的脊梁骨上滑下來的鬼子的脊梁骨立刻穿了一個窟窿,胸腔里溫熱的鮮血順著刺刀的血槽噴薄而出,接著就染紅了馬的尾巴和鬼子身后的土地。
劉青鳴于是就摟著鬼子的尸首哭得一塌糊涂,要不是營長忙里偷閑瞟了一眼劉青鳴,接著照劉青鳴身后開了一槍,把劉青鳴身后那個想撿便宜的鬼子干死,當時摟著尸體的劉青鳴也會成為尸體。
那匹馬營長就獎給了劉青鳴。
劉二喜同志跟保長的兒子沒法比,雖然騎的高頭駿馬可以有一拼,可只是個警衛(wèi)員,英勇的劉青鳴卻升為了連長。劉青鳴先生盡管貴為連長,卻領導不了這個小小的警衛(wèi)員,因為它們分屬不同的戰(zhàn)斗序列。劉青鳴是國軍,劉二喜是八路。
騎著高頭大馬進了東江村的劉二喜,一進村就被一群流鼻涕的小崽子們瞅見了,這些小家伙哪見過這么大的驢呀,便跟在馬屁股后邊瞧稀罕。按老規(guī)矩講,劉二喜到了村子口就得下馬,再講究點離村二里地就得下馬牽著走,多大的官都得守規(guī)矩。你在外人眼里是官,是大老爺,在父老鄉(xiāng)親跟前就別擺臭架子了,回了家就是孫子,是兒子,是堂弟或是侄子,歸根到底是個回家的游子。就得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不慣那些毛病。
何況劉二喜屁大的官不是,看他騎的馬怪好的,那是公家的,他就是個警衛(wèi)員,給司令當警衛(wèi)員也是個警衛(wèi)員??伤谷荒艿貌皇撬?進了村子還不下馬了,馬蹄子嘚嘚嘚地一溜小跑,揚起一道的灰塵,瞇了后邊那幫鼻涕蟲的眼睛。
劉福昌在院墻邊的茅坑里正在屙屎,聽見馬蹄子清脆的聲音,跟村里驢蹄子的動靜就是不一樣,尋思著是不是老二回來了,提上褲子就跑出來看。遠遠瞧見那馬忽閃忽閃地朝自己家奔過來,還離老遠,就聞到了一股風卷著膻腥味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劉福昌的鼻子一癢,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二喜從馬上跳下來喊了聲爹,劉福昌才確定這真是他的老二。劉二喜離開家三年了,個子躥了一大截,不僅個子高了,身板也壯實了,難怪劉福昌遠遠地瞅了半天也不敢叫真是不是他的兒。
劉福昌見真是他家老二,臉上的褶子跟菊花一樣綻開了,可開了沒一會兒,老臉就耷拉下來。你還知道來看你爹呀?我以為你不認識這個家門呢?劉福昌擼下臉來,劈頭蓋臉地把劉二喜罵了個狗血淋頭。劉二喜也不惱,笑嘻嘻的。娘沒了,爹一個人在家是怪孤單的。娘是交通員,送信的時候讓鬼子抓住了,娘就把信塞嘴里嚼吧嚼吧吞肚里了,鬼子就用刺刀豁開了娘的肚子……娘犧牲后,二喜就參加了八路,就剩爹一人在家。
等爹罵完了,劉二喜才搭話,說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爹。來看我,你還好意思說,三柱子去年來對我說,他那天傍晚看見你騎著馬打西集過,那馬騎得跟飛的樣,他叫你都沒聽見。你說說,西集離咱村才幾里,你就不能拐個彎來看我?
二喜心里想,幸好三柱子就看見我那一次,要是知道我在這里跑了十幾個來回了,老爹還不打斷我的腿了。便跟爹打哈哈,說這不是來看你了嗎?爹就哼一下鼻子,不再放聲。
劉二喜見爹的氣順了,不再罵他了,就把馬韁繩塞到爹的手里,說,爹,你給我看會兒馬,我得去保長家有點事,你順便把我的馬給喂一下,弄點清水飲一下,跑了一路了,馬該渴了。劉福昌聽了這個話,又火了,說道你個兔崽子,敢情不是專門來看我的呀?你去找保長,找他干什么?說著他壓低了嗓子,說,他是國民黨的狗腿子,不是跟咱一路的,他兒子在中央軍那邊當官的,前些時候也回來看他,也騎著那么老大的馬,進村連馬都沒下,一溜煙地就騎到自家門口。
說到這兒,劉福昌想起點事,罵道,你個兔崽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也不知道你當多大的官了,進村怎么也連馬還都不下了,你能了是不是你?你是八路,怎么也跟中央軍一樣,你這不是讓村里的老少爺們背后戳俺的脊梁骨嗎?
劉二喜就訕訕地說,爹,我這不是著急嗎,不是想早點見你嘛?好了,我不跟你說了,我下回注意。好了,我得去了,別忘了給我飲馬啊。話沒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剩下劉福昌兀自在那咕咕嚕嚕地抱怨。
過了大概一袋煙的功夫,劉二喜回來了,一進家門,看見劉福昌正從馬脖子上的長條口袋里往外捧黃豆,便問他爹,爹,你飲馬了嗎?劉福昌彎腰蝦腚,兩手掬著黃豆端在胸前,樣子跟在那鞠躬作揖似的,聞聽歪了脖子看二喜,說,噢,飲了,我還喂了些干草給它。噢,那就不用喂黃豆了,我出發(fā)的時候喂它了,給它飲點水就行了,飲了水再吃黃豆,容易脹肚子,劉二喜一邊往堂屋里走,一邊跟他爹說著話。
二喜進了屋,從灶臺旁邊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仰起脖子猛灌一氣,喝足了,一扭頭看見他爹捧著黃豆進了屋,便問,爹,你往屋里捧黃豆做啥哩?劉福昌就嘿嘿干笑,說沒做啥。那你沒做啥,往屋里捧黃豆做啥?劉二喜鍥而不舍,盯著他爹又問。
你這孩子,咋那么不懂事哩!做啥?你說做啥?吃唄!你爹好久沒吃豆子了,我看你馬背上的黃豆怪多的,我捧一把嘗嘗。老福昌有些不耐煩了,這孩子問這問那,一點也不顧及他的老臉,真讓他難堪。
啥?吃?爹,那是喂馬的,軍糧呀!爹,我都舍不得吃,你咋能吃呢?快放回去,爹,哈,咱不吃它。
放回去?老二,我就捧那么一捧,也不多,那口袋里還有老多呢,也不差我這么一小把吧?
不行,一粒也不行,這可是戰(zhàn)馬,還得上戰(zhàn)場呢,它得吃點好的,這是上級配給它的,誰也不能吃!
誰也不能吃?我是誰嗎?我是你爹!
你是我爹也不行!
什么?老福昌氣得身子亂抖,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突突亂跳,就像爬了滿頭的蚯蚓。我是你爹也不行?你爹還趕不上匹馬駒子?老福昌吼了起來,你說!你是要馬還是要爹?
要馬!劉二喜上了性子,毫不含糊,也吼了起來。
要馬的劉二喜并不是真的不要爹,在劉福昌將黃豆又倒進馬脖子上的口袋,劉二喜跨上高頭大馬,又一溜煙地跑沒了影子后,東江村的保長劉滿倉正在家里長吁短嘆,坐立不安。
劉福昌的那個二小子真是出息了,以前怎么沒看出來呢,才幾年的工夫,原先的那個跟豆芽菜似的半大小子就出落成膀大腰圓,虎背熊腰的漢子了。劉滿倉原本是可以不怕他的,你是吃糧帶槍的,我的那個小子也不是吃素的,也是經歷過槍林彈雨,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那是省主席親自給授過勛的。誰怕誰呢?
可話說歸那么說,劉滿倉想想劉二喜那個眼神,還是心有余悸的。
當時劉滿倉正坐在八仙桌旁邊喝茶。劉滿倉喜歡喝茶。茶壺是紫砂泥的,是兒子劉青鳴送給他的。兒子所在的隊伍曾在宜興駐扎過一陣子,回來就就給他捎了這么一個小壺,紫紅色的,扁扁的,還沒個巴掌大,泡了陣子茶,通體油光锃亮了,手感十分的溫潤滑溜。
劉滿倉本來是不喝茶的,一個鄉(xiāng)下人,喝什么茶,他本來連開水都不喝,渴了,拽過瓢來咕嘟咕嘟灌一肚子涼水,鄉(xiāng)下的河里的水魆清魆清的,都這么地喝,沒聽說過誰因為喝涼水壞肚子的。鄉(xiāng)下人別的不敢吹,就是有個好肚子,個頂個的是吃生鐵屙明梨的主。
可兒子送給他一把壺,他就不能喝涼水了,沒有用那么名貴的宜興紫砂壺盛涼水喝的道理,那樣真是明珠暗投了。于是他改喝涼水為喝茶水了,對于茶葉他不挑剔,什么龍井、普洱、碧螺春他喝著也不覺得好,溜街串巷換針頭線腦的賣的一毛錢一斤的茶葉末子也不覺得糙,甚至是沒有茶葉子末了,抓把柳樹葉子或者把破草帽撕一圈下來,泡吧泡吧,他喝著也沒覺得難以下咽。
他喝的不是茶葉,也不是水,他喝的是壺。他端起壺,他感覺他的兒子就在跟前。兒子說,爹,喝茶。他就端起壺來,把壺嘴對著嘴角抿一口。他喝茶光用茶壺,不用茶杯。他兒子光給他帶了把茶壺,沒給他買茶杯。事實上他家里是有茶杯的,不過是白瓷的,跟這把紫不溜丟的砂壺不配套。他要是嫌不配套,他完全可以再買個跟這把壺配套的茶杯的。他在鎮(zhèn)子上的茶壺店里見到過和他的茶壺很配套的茶杯,配套得甚至比那幾個茶杯所圍繞的配套茶壺還配套。
但是他不買,即使看起來很配套,他也不買。再配套也不是兒子送給他的。
就是這個時候,正在劉滿倉用他兒子孝敬的紫砂壺喝茶的當口,劉二喜進了他的院子。劉滿倉一閃眼瞅見個穿軍裝的進來了,心怦怦地跳了幾下,以為是兒子回來了,高興得心里直發(fā)抖。待走近一看不是他兒子,心又沉了下去。待看仔細了這個穿軍裝的是村西頭劉福昌家的小子后,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劉滿倉的心經過這么一番上躥下跳后,決定在來人的意圖不明的情況下,不站起來,暫且保留一點尊嚴再說。
劉二喜冷冷地,圍著劉滿倉和偌大的擺著一把小小茶壺的八仙桌轉了一圈,然后又倒著轉了一圈。最后在劉滿倉的對面站定,挺了挺胸脯,清了下嗓子,說道,劉保長,你也許知道我今天我為什么來找你,也許你不知道。不管你你今天知道不知道,你早晚也得知道。這件事呢,先給你透點消息也無妨,反正不是你那國民黨兒子告訴你就是別的什么人告訴你。我們的隊伍要暫時離開這里,你兒子他們的隊伍可能要暫時地占領這里,當然了,這都是暫時的,我們還會回來的。
說到這里,劉二喜的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劉滿倉,那眼神凜凜的,射出一股寒氣,讓劉滿倉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劉滿倉坐不住了,把壺嘴從嘴角拔出來,放在八仙桌上,站了起來,忙不迭地說,你看我,人老了眼就花了,沒認出來,這不是福昌家的二喜侄子嘛,這好幾年沒見,變得我都不敢認了,坐,坐,有么事坐下說。
劉二喜點了點頭,說行,你認我這個侄子就好,既然你講情面,那我就叫你一聲大爺。既然是一家人,咱索性打開窗戶說亮話,我得離開咱這個地面兒,我拍拍腚走了,可留下我爹我不放心,我劉二喜別的親人沒了,就這么一個爹。那么地說吧,大爺,我把我爹托付給你了,我尋思了一圈,就是托付給你我放心。劉二喜頓了頓,說當然了,這話得兩說,我有可能死在外邊回不來了,咱就不說那些變成厲鬼回來找你算賬的扯淡話了,我要死了,我爹隨你處置,是殺是剮你看著辦??梢俏胰觳踩鹊鼗貋砹?大爺,我丑話說前邊,你擔待點,別怪我年輕人說話不中聽啊……
說到這兒,劉二喜把腦袋往劉滿倉的跟前湊了湊,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劉滿倉。劉滿倉給盯得發(fā)了毛,細密的汗珠從額頭滲了出來,趕忙用袖子在額頭上揩了下,臉上肌肉哆嗦著,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劉二喜半天蹦出幾個字:要是我爹少了一根頭發(fā)絲,我就挑了你的鱉窩!
說完那幾個字的劉二喜從衣兜里掏出兩個銀元,摞在一起擺在八仙桌上,說,大爺,我身上也沒帶多少錢,這兩個銀元算我的一點心意,有情后補,有賬后算,我都先欠著了。
不管是欠的情還是欠的賬,劉二喜都差一點就沒法子回頭再算了。
離開東江村大概一個來月的光景,這個時候的形勢比一個月前嚴峻了,劉二喜給司令員跑腿送信,不能跟以前那樣,穿著軍裝騎著大馬招搖過市了,到處是敵人的密探。送信得扮成老百姓,就是這樣還不斷地被敵人看出破綻,劉二喜的戰(zhàn)友已經有好幾個被敵人抓住了,有的犧牲了,有的變節(jié)了。
送完信往回走,走到城關,劉二喜看出不妙來,崗哨增多了,對進出的人搜查得格外仔細。劉二喜摸摸腰里的槍,硬拼是肯定不行的,帶著這家伙往前走,無疑自投羅網。劉二喜便掉頭往回走,走出二里地,見了一個小村落,村頭有幾座堆得老高的麥秸垛,劉二喜四下瞅了下沒人,趕忙掏出槍來,使勁捅進麥秸垛的肚子里,然后把外邊撲打平了,拍拍手,舒了口氣,又返回城門。
一到城門,就過來兩個背槍的國民黨兵,上上下下地搜身,當然什么也沒搜出來,沒有槍,也沒大洋,甚至連張毛票都沒有。兩個兵有點掃興,罵道,真他娘的窮鬼。便照劉二喜腿上踢了一腳,說快滾!
劉二喜正要滾,慢著!卻有人喊了一嗓子。劉二喜扭頭一看,從城墻垛子底下的廂房里出來個軍官模樣的人,那家伙圍著劉二喜轉一圈,又靠近劉二喜,腦袋探過去吸了下鼻子,眉頭皺了起來,接著一把撕開劉二喜的衣裳,裸露出肩膀頭子。劉二喜知道他這招,就是看看肩膀頭子上有沒有老繭,當兵的老扛槍容易磨出老繭,其實老農扛鋤頭挑擔子也有老繭,但扛不一樣的東西磨出的繭子不一樣,一般人還真看不出區(qū)別來。
那家伙沒看到老繭,有點失望,略頓了下,又一把抓住劉二喜的右手,攤平了,兩眼立刻放光,你是共黨!
劉二喜立刻顯得很惶恐,說長官可不敢冤枉人,我可是好人吶!軍官一陣冷笑,好人?你手上的繭子怎么回事?那是用手槍磨的!手槍?哎呀長官,我連手槍長什么樣都沒見過,怎么是手槍磨得呢?我一個石匠,成天掄錘子砸石頭當然手上有繭子了。
噢,石匠?軍官有些遲疑。沉吟半晌,突然開口說管你是共黨也好,石匠也好,今兒個你就別走了,共黨就地槍斃,石匠給我們修工事,捆了。旁邊的小兵就過來不顧劉二喜的辯解就把他嘁里喀喳地捆成了粽子。
被綁起來的劉二喜不喊了,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再喊恐怕得挨揍,搞不好暴露了身份還得送命。挨揍事小,送命事大,于是他就把嘴閉上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劉二喜就撅腚彎腰地在敵軍的工事里干活,挖坑道,修戰(zhàn)壕。他是一邊干活,一邊伺機逃跑,然而看守戒備森嚴,根本找不到機會。
就這樣起早貪黑地干了一個來月,劉二喜也沒機會脫身,心急如焚。這天上午,劉二喜掄著錘子砸石頭,過來了幾個國民黨兵在他旁邊,他也沒理會,過了一會兒,那幾個人還不走,還在那對他指指點點的,他有點奇怪,便停下手里的活,扭頭看。這一看,讓他吃了一驚,那一群人中間的軍官他認出來了,他村保長劉滿倉的兒子劉青鳴。他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我還去人家家里嚇唬他爹呢,說要挑他的鱉窩,現在好嘛,他家的小鱉羔子要斷我的后路了。
正在那胡思亂想著,屁顛屁顛地過來個小兵說,算你小子有福,跟我們營長是同村,我們營長發(fā)話了,你可以回家了。劉二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劉青鳴應該知道自己是八路呀,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就像我知道他是國軍一樣。弄不好他還知道自己上他家去罵他爹的事,可他把自己放了,有那么便宜的事,就因為是同村?
嗯,會不會是……劉青鳴公報私仇,表面上把我給放了,半道上再截住我,把我干掉。想到這,劉二喜打了個冷戰(zhàn)??捎忠幌?管他娘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他敢放虎歸山,出了這個門,我就天高任鳥飛了,你要真來陰的,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低頭盤算了半天,打定了主意,等劉二喜再抬頭看,剛才劉青鳴呆過的地方,沒了人影,四下踅摸,也沒看到。小兵不耐煩了,在那兒催,怎么了,還不愿意走了,想走趕快麻溜的,要是沒受夠罪,那就快干活,別他娘的跟呆鵝似地在那杵著。
劉二喜便趕忙扔了錘子,腳底板抹油般地溜出了城門,撒丫子狂奔,一口氣跑出二里來地,也沒見著有人要害自己的樣子,不過他還是留了個心眼,沒直接歸隊,而是穿街走巷,在村子里山溝子里轉了幾個圈,眼看著太陽下山了,四下瞅不見人影了,才去找隊伍??傻搅怂玖顔T住的那戶人家,傻眼了,房東告訴他司令員他們見他送信沒回來,不敢久留,第二天就搬家了,搬哪兒去了?不知道。
劉二喜慌了,被敵人抓去修工事那段時間他都沒慌,一下子找不到隊伍了,他慌了,心里一下子沒底了,空落落的。這可怎么辦,他在村頭轉了一圈又一圈,腦子里也在轉圈,跟過電影似地過了幾個村子的堡壘戶,他決定先去那幾個堡壘戶家探探情況,是不是知道司令員他們的下落。
打定主意的劉二喜不敢耽誤,趁著黑夜趕路,憑著印象,穿梭在山路上。天上也沒有月亮,黑燈瞎火的,跌跌撞撞,磕磕絆絆,路上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跑得腳底板磨出了泡,天快亮的時候,他把能想起來的附近幾個村跑了個遍,也沒打聽出司令員的下落。
劉二喜泄氣了,靠著村頭的麥秸垛坐在了地上,原先一口氣撐著,跑了一夜沒覺著累,這么一歇下來,才覺得渾身跟散了板似地,沒了一點力氣,瞌睡蟲也來找上他了,接連打了幾個哈欠,便往麥秸垛里擠了擠,不大的工夫,便打起了呼嚕。
夢里他也睡得不安生,還是在跑,后來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匹馬,他就騎著馬跑,嘚兒駕,馬兒就一縱一顛地跳,就這么樣顛,開始不覺得怎么,后來就感覺不舒服了,這馬兒太能顛了,顛得他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就醒了。
醒了一看,天還沒亮,四周一抹黑,便接著睡,一閉眼,尋思不對呀,原來天上有星星呀,現在怎么什么都沒了,并且不做夢了,不騎馬了,怎么還是顛,還有馬蹄子聲,嘚嘚地響。
這么一想,劉二喜就真地醒了,發(fā)現不是天黑,是眼上蒙了塊黑布,還蒙得怪緊的,怎么睜眼皮子也扒拉不開。想伸手解,卻發(fā)現手腳也被捆著,嘴里也塞了一團布,憋得喘氣都不勻溜。周身有布罩著,敢情是被裝在麻袋里了。跟個蝦似的弓著腰,肚子被身下畜生的脊梁骨硌得難受,也不知道馱著他的是驢還是馬,一聳一聳的。
睡著了不覺得遭罪,這醒了過來,可遭老罪了。不僅肚子硌得慌,腦袋也疼,想事想的。他想啊,這是誰把我裝麻袋里了,土匪綁票?不會吧?!就我這身打扮也不像是有錢人,綁了我也訛不幾個贖金來,頂多值兩袋高粱米,不夠費事的。那會是誰呢?噢!劉青鳴,跑了一夜,怎么把他給忘了呢?肯定是那小子,想害我。玩貓捉老鼠,先把我放了,讓我高興一會兒,再把我抓住,咔嚓宰了,空歡喜一場。
正在那胡思亂想呢,劉二喜感覺肚子底下的驢或馬停了下來,有人把他扛下來,噔噔噔一陣小跑,接著給他扔到地上,窸窸窣窣解口袋。當他眼上蒙的布給解開后,才發(fā)現天已經大亮了,他坐在一間屋的正房地上,八仙桌旁坐著兩個人,兩雙眼睛冷冷地瞅著他。
劉二喜認出來了,這兩位是軍區(qū)鋤奸隊的,見過面,不過沒怎么打過交道,左邊那瘦的好像姓秦,右邊不大有印象。劉二喜松了口氣,暗想以為落到劉青鳴手里了呢,原來是被自己人給綁了,一場虛驚。劉二喜想喊秦隊長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劉二喜呀!卻喊不出聲,嘴還被破布堵著呢。
站在劉二喜旁邊的漢子順手把劉二喜嘴里的布掏了出來,扔在墻角。劉二喜呸呸連吐了幾口唾沫,張嘴剛想問,那秦隊長擺了下手,說劉二喜你不用問我認不認識你,我認識你,你是司令員的警衛(wèi)員,成天耀武揚威的,誰不認識你呀?你聽清了,我現在是代表組織審查你,你要老實交代,這段時間,你去了哪兒,干了什么,都要講清楚。
什么?原來是這樣。劉二喜的心情又黯淡了下去,他感覺很委屈,被敵人抓去,在那兒沒日沒夜地修工事他都沒感覺有這么委屈過,可是被自己人懷疑,他沒想過會這樣。
委屈歸委屈,劉二喜靜下心來一想,也是,司令員讓去送信,可好,一槍打個兔子沒影了,是該好好說道說道。便一五一十的把怎么怎么個經過講了一遍,末了說我還以為被劉清鳴那兔崽子給抓住了,沒想到是被秦隊長你們。不過這挺好的,我不用到處跑腿找隊伍了,驢馱著我就來了,呵呵,只是有點硌肚子。說完,劉二喜又咧著嘴笑起來。
秦隊長他們可沒被劉二喜的笑給感染了,依舊繃著個臉,拉得老長,跟誰欠他們錢沒還似的。劉二喜看他們不笑,也就不笑了,訕訕的。
劉二喜不笑了,秦隊長卻笑起來了,這么說你沒叛變嘍?我沒叛變!劉二喜挺了挺胸脯。噢,你說是你一個村的國民黨軍官劉清鳴把你給放了?嗯,是的。劉清鳴可不知道你是八路?這個……應該知道吧。那么,你沒叛變,劉清鳴怎么會把你放了呢? 劉二喜便張口結舌答不上這個問題了。是啊,劉青鳴為什么要放了他呢,這個問題也困擾了他。
秦隊長見劉二喜不說話了,便說,嘿嘿,怎么不說話了,不是挺能說的嗎,你編呀,繼續(xù)編呀,開頭不是編得挺好的嗎?怎么編不下去了,真可惜了。秦隊長拍了下桌子,行了吧,劉二喜,假的你編得再像真的也是假的。
說到這里,秦隊長扭頭對站在劉二喜旁邊的那漢子又拍了下桌子,說,老李,拉出去活埋了。那漢子嗯了一聲,就撿起破布又往劉二喜嘴里塞。劉二喜急了,怎么就說幾句話就要活埋呢?就喊了起來,秦隊長,你不能就這么殺了我呀,我沒叛變呀,我真的沒叛變呀。那漢子拿布往他嘴里塞,劉二喜就緊閉著嘴,不讓塞,那漢子急了,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想讓秦隊長看他連這點小事都辦不了,就一只手捏著劉二喜的鼻子,不讓他喘氣,另一只手掰他的下巴殼子。劉二喜憋了一會兒,臉漲得通紅就張開了嘴,老李就把布往劉二喜嘴里塞。
劉二喜張嘴不是他同意了老李往他嘴里塞破布才張嘴的,而是肺里的氣不夠用了才張嘴的,那老李把個破布塞他嘴里,那不他更沒法吸氣了。本來吸氣的活是鼻孔干的,可鼻孔被老李的倆手指頭捏死了,干不了那活了。于是牙齒就看不過去,打抱不平了,咔嚓就把伸在劉二喜嘴里的老李的手指頭給咬了。
老李就嗷哧一聲叫了起來,他往人嘴里塞布條行,活埋人也行??蓜e人咬他手指頭一下,他就受不了了,疼啊。
劉二喜這一口挺實誠,沒虛言假套的,這一口下去,立馬血就流出來了,不像相聲里說的,一口下去沒見餡,再一口下去見肉了,手指頭立馬出血了。劉二喜咬的不是包子,是手指頭。
十指連心啊,老李疼得在地上亂蹦,蹦了一會兒,從腰里掏出槍來,用左手掏的,他本不是左撇子,是右手使槍的,可剛才右手讓劉二喜給咬了嗎,還在那兒啪嗒啪嗒地淌血呢,便用左手掏槍。便掏槍邊罵,你個狗日的,你是屬狗的嗎,張嘴咬人,我他媽的代表人民代表黨槍斃了你。
說著話,老李就把手槍給上膛了,一下子就頂在劉二喜的腦門上,手指頭壓在扳機上。劉二喜見了,情知躲不過去,便一咬牙,一閉眼,說開槍吧,可憐我沒戰(zhàn)死沙場,竟死在自己人的搶下。
劉二喜等了一會兒沒聽見槍響,便瞇縫著眼睛看,那槍還在腦袋前指著,老李的右手含在嘴里跟小孩吮奶頭一樣吮著,眼睛不住地往秦隊長那兒瞟,好似在等秦隊長給他指示下一步怎么辦。那秦隊長卻似睡著了一般,坐在那兒,面無表情,不說話,也不看老李。
屋里的空氣跟結了冰一樣,一片死寂,只能聽見劉二喜粗重的呼吸,呼哧呼哧的,劉二喜腦袋頂著黑洞洞的槍口沒覺得恐懼,可這瘆人的安靜,冷得他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在這僵持中,啪嗒一聲,輕微的聲音,突如其來卻如一聲炸雷,劉二喜顫抖了一下。東廂房的門開了,門口站了一個人,沖秦隊長說,好了,給他的繩子松開吧。
司令員趙世光把劉二喜從槍口下救了下來。當然這也許他們演的一場戲,只是為了試探一下劉二喜,誰知道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事情過后很長時間,劉二喜還在想這事,想得腦袋疼。
實事求是地講趙世光十分地喜歡這個孩子,他用過很多的警衛(wèi)員,沒有一個使著這么順手的。他沒法不承認,他十分地偏愛這個人。對劉二喜來說,他就是個閻王。他可以決定這個人的生死。在劉二喜的生死關頭,趙世光心軟了,他放了劉二喜一馬。
死罪饒過,活罪難免。趙世光放過劉二喜,并不代表他完全地相信劉二喜了,至少也是半信半疑。趙世光給劉二喜出的題是把手槍給找回來,手槍能找回來,還是自己的同志,找不回來,那就是把手槍交給敵人了,繳槍不殺了,那就是叛徒,還要槍斃。
劉二喜當天晚上就走了,他得去找他的手槍。即使趙世光不逼著他去找,他也惦記著那把槍,當年趙世光把槍交到他手里的時候,對他說要像愛惜生命一樣愛惜這把槍。他記住了。在沒有槍的日子里,他心里沒著沒落的,他彷徨,他猶疑,他甚至于有些膽怯。他知道他是不該膽怯的,但他管不住自己,沒有腰里硬邦邦的家伙撐腰,他的腰桿子就是硬不起來。
劉二喜摸黑趕路,走山路穿小道,繞過敵人的崗哨,半夜時分找到了他藏槍的那個麥秸垛。隔老遠劉二喜就看見那麥垛跟個傻大個似地佇立在那,劉二喜舒了口氣,待走近了,看清了,腦袋嗡地一下大了,那個麥垛被摳了一個大洞。劉二喜呆呆地站在麥秸垛旁,不知該怎么辦好,那個大洞就在劉二喜藏槍的地方。槍在還是不在?劉二喜不敢往下想了。他顫抖著手伸進麥秸垛里,剛伸進去有兩指深,手指頭就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劉二喜的心又狂跳起來,抖索著將那東西掏了出來,果然是他的手槍,除了有稍微的生銹,基本上完好無損。
然而將槍找回來的劉二喜還是不能讓趙世光完全地相信他。雖然表面上看著趙世光相信他了。趙世光當著劉二喜的面對別人講劉二喜能將槍找回來,說明他是好同志,不是叛徒。劉二喜開始挺高興的,可后來他漸漸感覺出來了趙世光說的不是真心話,他說得言不由衷。比方說吧,趙世光出去辦事,劉二喜跟著保駕,走著走著,趙世光慢了下來,把劉二喜晃到前邊去了。劉二喜便在前頭走,走一陣子他覺得這樣不對,他是警衛(wèi)員,他得跟在首長后頭,便也慢下來,落到趙世光的后邊。趙世光走一陣子,發(fā)覺了,也又慢下來,讓劉二喜走在前頭。
這么折騰了幾遭,劉二喜明白了,首長是怕我打他的黑槍啊。這么一想,劉二喜也怕了,也不敢在前邊走,在前邊一走,后脊梁就冷涼嗖嗖的,也怕首長在后邊給他一槍,便走著走著又落到后邊了。
就在劉二喜快要撐不住的時候,趙世光已經撐不住了,他對劉二喜說,劉二喜,你去把劉青鳴的腦袋給我提來,提不來他的腦袋,你就提著自己的腦袋來見我。
劉二喜這一下子感覺豁然開朗了,這就對了嘛,自己老是感覺有個疙瘩在那兒系著解不開,趙世光說的這句話讓他知道了癥結所在。對,干掉劉青鳴!干掉了劉青鳴,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于是劉二喜就開始擦槍,他下一步唯一要做的就是為干掉劉青鳴做準備。趙世光沒給他多長的時間,他自己也不想要多長時間。這件事情,早了早好,早了早安生,要不拖著心里也不踏實。
又是一個夜里,劉二喜揣著槍出發(fā)了。他孤身一人。原本趙世光說要給他配幾個助手,但他拒絕了。這活是刀口上舔血的買賣,弄不好小命就報銷了。這是他自己的事,死了就死了,再連累別人,他心里也不落忍。趙世光沉吟了一下,沒再堅持,說你愿意一個人那就一個人。也許他也怕枉送了幾人的性命,劉二喜干不成活,死了,怎么說呢,管他是不是叛變了,總是消除了個身邊的定時炸彈。若是干成了,那就證明,他還是個好同志的,沒有叛變革命。
事情并不像劉二喜想得那么簡單,去了,把劉青鳴一槍打死就算完事了。他沒料到城門查得那么嚴,比上次查得還嚴。上次劉二喜把手槍藏起來,還差點沒蒙混過關呢,這次是不能藏槍的了,沒槍了,他怎么殺劉青鳴?用手把他掐死,還是用牙咬死?
一籌莫展的劉二喜整整在城外徘徊兩天,瞅見個老鼠洞,他都要過去盯上半天,恨不得變成耗子鉆進去。他躺在城外一個土坡上胡思亂想,琢磨著怎樣才能變成一只耗子的時候,他聽見城里啪啪傳來幾聲槍響,便一個激靈坐了起來,趕緊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藏起來。
劉二喜躲在土坡后瞅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道道來,沒有人亂哄哄地跑,也沒有人喊馬叫的情形。怎么回事?劉二喜琢磨不透了。
直到第二天早晨,劉二喜攔了個出城的老頭問昨天城里怎么有槍聲,老頭說,他也不太清楚,隱約聽說是一個叫劉什么名的營長給殺了。劉二喜聽了驚得嘴都合不攏,半天沒說話。那老頭看他那個樣子,覺得不是善類,趕緊溜了。
這下劉二喜拿捏不透了,難道真是劉青鳴被殺了嗎?誰殺的呢?肯定不是自己。難道司令員還派了別的人來殺他了嗎?這個樣子,自己算不算是完成任務了呢?若不算完成了任務,那自己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永遠也沒法證明自己沒叛變了。
劉二喜垂頭喪氣地回去了,趙世光見了他很熱情,摟著他的肩膀直拍打,說,好小子,我聽說了,干得漂亮,我沒看錯你。好了,快去休息休息吧,這幾天累壞了吧。
趙世光的話讓劉二喜一時摸不著頭腦,張了張嘴,他想說劉青鳴不是我打死的。趙世光一擺手,制止了劉二喜,說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什么都別說了。
劉二喜便閉上了嘴,什么也沒說,腦袋一低,去睡覺了。
果然如同劉二喜說的那樣,他們的隊伍一撤離,國軍的隊伍跟腚就進來了。解放區(qū)原本晴朗的天立刻陰云密布了,恰似山雨欲來風滿樓。那些軍屬貧雇農原本是昂著臉走路的,一下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變得塌肩縮背,腰也佝僂起來了。就是那些不是軍屬的,也心里惶惶的,這么些日子,誰沒受過八路的好處,誰又沒幫過八路呢?
這么提心吊膽地過了些日子,卻沒有什么動靜,東江村的老百姓心里嘀咕,國民黨是不是變好了,不秋后算賬了。
壞事不抗嘀咕,心里剛這么一想,壞事了,那天剛吃完晌午飯,國民黨兵來了,拿著那么長的槍,上邊刺刀亮得晃眼。東江村的老老少少跟趕雞攆豬子般地被驅到村里打麥場上。
老百姓都嚇得把腦袋縮進脖子里,說來也怪,也不是沒見過兵,見過槍的,以前看八路那槍怎么沒這么怕過呢?
在場南頭,一個軍官模樣的家伙站在一個豎起來的碌碡上,一只手掐著腰,一只手在空中揮舞著,手套白得跟發(fā)喪戴的孝帽子一樣。他扯著嗓子喊,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不要害怕,國軍是要保護你們的,為了使你們能夠安居樂業(yè),有一個好的生活,國軍弟兄們浴血奮戰(zhàn),終于將你們從共黨手里解救出來了。
但是。說了個但是,白手套頓了一下,又接著道,據我所知,你們當中還有隱藏的共黨分子,以及共黨分子的家屬。白手套又停了下來,禿鷲一樣的眼睛在人群里掃射。
人堆里的劉福昌身子抖了一下,把身子矮了矮,頭扎得更低了。
嗯,當然了,國軍的政策還是寬大為懷的,不管你們以前犯了多大的錯,有多大的罪行,只要能站出來,說句我錯了,我悔過自新,我在這里打個包票,以前的事一筆勾銷啦。說完兩眼閃著光芒,滿懷期待地望著人群,希望自己的話音一落,呼啦啦地跪滿一地人群
然而人群鴉雀無聲,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抬頭,更沒有人跪在地上。
白手套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他覺得有點尷尬,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干咳了一聲,恨恨地罵道,一幫子窮鬼,敬酒不吃吃罰酒,真是狗肉上不了席,既然你們作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完擺了下手,說,劉三兒,你去看看,把那些共黨還有家里有人在外干共黨的都給我揪出來。
劉福昌在底下貓著,耳朵卻沒貓,白手套的話劉福昌聽著真真的,心里又顫了一下。心里想,這劉三是漢奸啊,給日本人干事的呀,按輩分講,還是本家的侄子,可恨這家伙壞了良心,賣了祖宗,給鬼子當二狗子。怎么又投靠刮民黨啦?不是都說要懲治漢奸嗎?怎么沒治呀,還在那兒頭搖尾巴晃的?
劉福昌正在那瞎尋思呢,劉三兒搖著尾巴就出來了,趾高氣昂地在人群前踅摸了一番,然后跟狗子嗅到屎一樣踱到劉福旺跟前,乜著眼瞅他,說三叔,您怎么沒跑呀,您不跑就怨不得侄子我了,您勞駕出來吧。
劉福旺原本是低著頭的,這時候把頭昂了起來,呸的一聲照劉三兒臉上吐了口濃痰,罵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老劉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東西!劉三被罵得有點壓不住火,他抹一把臉上的痰,狠狠地甩在地上,罵道,老家伙,給你臉不要臉,等會兒有你好看的。
白手套的臉色還是比較好看的,笑呵呵地走到劉福旺的跟前,說老人家你是共產黨呀,好好好,你表個態(tài),說出誰還是共產黨,再在悔過書上簽個字, 這個事就翻過去了,以后重新開始,好好地種地吧。劉福旺扭過頭去不理他,白手套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腮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陣,終于憋不住了,罵道真是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跟你好好商量還不行了,那好吧,算你倒霉,我也不問你了,你想說也晚了,我就拿你開刀,來個殺雞儆猴吧。說完一揮手,說斃了。就過來兩個兵把劉福旺拖到一邊,啪啪兩槍,劉福旺倒了下去,血流了一地。
接著又有幾個黨員和軍屬被劉三那個王八蛋認出來,被槍殺了。
鮮血在打麥場的空地上汩汩地流著,有一股細流竟彎彎曲曲緩緩地流向人群,人們慌亂地躲閃著??諝庵袕浡还裳葰?往人們的鼻腔肺腑里鉆,人們拼命地忍著,然而那味兒越來越濃,終于有人嘔吐起來。
劉三兒殺紅了眼,猙獰著面孔,跟一條嗜血的惡狼般在人群里逡巡,眼睛在搜索,鼻子在嗅聞,耳朵不放過一絲聲音。劉福昌心在怦怦跳著,眼看著劉三兒離自己越來越近了,便又縮了縮脖子,胳膊往袖筒子深處又使勁鉆了鉆。
劉福昌的這些措施于事無補,他沒有將自己縮小到足夠的程度,劉三兒終于踅摸到了他的跟前,停了下來。劉三兒已經沒有耐心表現他的客氣了,一把抓住劉福昌襖領子,把他拖出了人群,推推搡搡地扯到那堆尸體前。
白手套問劉福昌,你也是共黨?劉福昌嘴唇哆嗦著,想說不是,嗓子卻發(fā)不出聲來。他倒不是。劉三兒替劉福昌回答了。但他兒子是,在外邊干八路。哦。白手套揮了下手,說,斃了!
慢著!
人群里響起一個聲音。白手套和劉三兒愣了,他們沒想到還有人敢讓他們慢著的。這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還是活得不耐煩了。他們便扭頭往人群里看,有個老頭側著身子,擠出了人群。等到那老頭走近了,劉三看清了,老頭是劉滿倉,東江村的保長。劉三忙滿臉堆笑地叫了聲大爺。他知道劉滿倉不好惹,不好惹并不是因為他是保長,保長他還是能惹得起的,惹不起的是劉保長的兒子,他兒子是國軍的營長,立過戰(zhàn)功,授過勛的。
白手套看劉三兒對老頭畢恭畢敬的,也不敢造次,眼神探詢著看劉三,劉三趕忙給白手套介紹說,這是東江村的保長劉滿倉,他家的公子在國軍干營長。白手套聽了,肅然起敬,啪地給劉滿倉打了個敬禮。劉滿倉便慌忙給白手套拱拱手,說小佬兒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白手套一擺手,說,老人家不用客氣,我和令公子同為國家效力,也算是同朝為官了,您有話盡管說,沒有什么當講不當講的。
既然長官這么說,我就斗膽說了。說到這兒,劉滿倉指了下劉福昌說,福昌的二小子干八路不假,可那是老黃歷了。前些日子,我家那小子回家,親口對我說,說是福昌的那小子前不久已經投誠國軍了,所以說福昌家的二小子也是在為國效力呀,長官可千萬不要傷及無辜,誤殺好人啊!
白手套聽了,神色凝重起來,轉臉瞟了劉三兒一眼。劉三兒額頭上立馬有汗?jié)B了出來,忙搶著向白手套表白,說營座,屬下失職,沒有搞清楚就亂抓人,罪該萬死。即是劉保長這么說,想來不會錯的。
聽了劉三這么說,白手套便對劉福昌說,老人家,讓您受驚了,我這里給您賠禮了,您現在可以跟劉保長回去了。
“完成”了刺殺任務的劉二喜又得到趙世光的信任,趙世光敢放心大膽地在前邊大搖大擺地走且讓劉二喜提著盒子槍在后邊跟了,同志們不再懷疑他是叛徒又重新把他又當成同志了,和他能像以前那樣又說又笑了,就連當初要活埋他的鋤奸隊的秦隊長和老李他們見了面也親熱得跟見到了本家兄弟似的。
總體上來說,劉二喜的境況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然而,隊伍的生存環(huán)境卻越來越惡劣了,敵人的一次次圍剿,讓我們隊伍損失慘重,根據地也被蠶食得越來越小了。趙世光成天地愁眉不展的。劉二喜也心里忐忑不安,老被一件事折磨著。
劉二喜到底搞不明白是誰干掉的劉青鳴,肯定不是自己。以前聽說書的說有夢中殺人一說,說唐朝魏征就是在睡夢中把犯天條的龍王給斬了的。他確信自己沒有那本事,自己睡著了就會磨牙打呼嚕說夢話,好像連夢游都不會,當然夢游自己不會知道,可跟自己同住的那么多人也沒說過他夢游過。
就在隊伍準備突圍的前一段時間,劉二喜老是在心里嘀咕的事情有了答案,據從打入敵人內部的眼線傳出來的消息稱,劉青鳴原來是我們的人,地下黨。劉青鳴的遇害是因為叛徒的出賣,身份才暴露的。這個叛徒和劉二喜沒有關系,叛徒已經被鎮(zhèn)壓了。
聽了這個消息,劉二喜的心情既悲痛又羞愧。以前一直搞不懂劉青鳴為什么會平白無故地釋放了自己,這個問題現在迎刃而解了,因為他們是一個陣營的戰(zhàn)友,盡管表面看起來不是,但私底下是的,他們不僅有鄉(xiāng)情,還有著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革命情義啊。想一想,為了自己的老爹,還充英雄上人家里去嚇唬人家老爹,真是羞死人了。
盡管事情明了了,劉青鳴不是劉二喜干掉的,也幸好不是劉二喜干掉的,否則劉二喜就又說不清了。趙世光也沒怪罪劉二喜,種種跡象表明劉二喜沒有叛變,也就沒有處分他。事實上趙世光也沒時間顧這些雜七雜八的事了,周邊敵人已經形成了包圍圈,先頭部隊死了不少人,看樣子是頂不住了,當務之急是考慮怎么突圍的問題,活命事大,跑不出去,別說劉二喜了,都得玩完。
就在突圍的那個晚上,司令部開了一宿的會,討論突圍路線,這個說從這里突圍,那個說從那里突圍,爭得臉紅脖子粗的,誰都不服誰,會開到快天亮了也沒有個結果。趙世光聽了這個說的覺得這個說得有道理,又聽了那個講的又覺得那個講得有道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就拿不定主意了。
劉二喜作為警衛(wèi)員腰里挎著槍在門口站崗,跟個木頭樁子樣,一宿一句話也沒講,他不是司令員,不是政委,不是參謀長,不是團長營長連長,他連班長都不是,哪里輪到他插話。然而,天快亮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煙太嗆人了,那么多桿老煙槍在那兒吞云吐霧,屋里煙霧繚繞,辣得劉二喜的眼睛火辣辣地痛,他忍啊忍啊,實在忍不住了,他真想喊一嗓子,說他媽的夠了!于是他就真地喊了一嗓子。
報告。
那么多雙通紅的眼睛都穿過迷霧齊刷刷地瞪著他,眼神也如霧一般的迷蒙,仿佛不明白那兒怎么會發(fā)出聲音。喊完,劉二喜也愣了一下,仿佛他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望著他。他不確定剛才是不是自己確實發(fā)出了聲音,便想了幾秒鐘,確信那的確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音,便趕緊賠了個笑臉。
什么事?趙世光皺了下眉頭。
劉二喜趕緊理了下頭緒,腦子高速運轉著。不能說你們都把煙掐死,太他媽的嗆眼了,這么說趙世光隨手就會把煙灰缸給扔過來。
司令員,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前段時間,我去送信,在縣城北邊,那塊不是有個兵營嗎?在兵營再往北有二百米的地方,有條深溝,老鼻子長了,我就是從那兒穿過去的,管誰都沒發(fā)現我。我想咱們是不是從那兒突出去?
聽劉二喜說完,大家面面相覷,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鋤奸隊的秦隊長一拍桌子,罵道,劉二喜你安得什么心,你不要以為你做的那點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把我們都送到敵人的口袋里呀,好向你的主子那里邀功呀?
秦隊長還想罵,趙世光制止了秦隊長,說老秦不要扯遠了,我覺得二喜的建議還是有道理的。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二喜剛才說的那條溝我知道,雖然有重兵把守,但正因為有重兵把守,敵人有可能思想上就麻痹松懈了,我看可以把那兒當作突破口。大家便都說好,有想不說好的,但是司令員既然拍板了,不好也就好了。
突圍得很順利,比預料的還順利,那么一大批人馬竟然浩浩蕩蕩大搖大擺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敵人的眼皮底下穿插了過去,甚至還得了便宜賣乖,在大部隊跳出了包圍圈后,回過頭來,在敵人屁股上猛咬了一口,賺了個大便宜,繳獲了大批的軍械。
劉二喜很興奮,這次突圍成功是因為他出的點子好,趙世光也表揚了他,給他記了功。劉二喜就有點頭搖尾巴晃了,晃了一段時間,有人看不慣了,就沖他撇嘴,說劉二喜你得瑟什么?也就你運氣好,咱從那山溝子走的時候沒驚動敵人,要是驚動了,戰(zhàn)斗一旦打響,你知道第一個死的是誰嗎?是你,你小子!
呸,放你娘的屁,你才第一個死呢!劉二喜憤怒地罵道。
嘿嘿,你小子別急眼,也就是我跟你說,別人誰給你說這話,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突圍的時候,你沒看見秦隊長一直跟在你后邊嗎,只要槍一響,就是你小子引我們往敵人包圍圈里鉆,這就是你叛變投敵的鐵證,秦隊長就要處決了你!
啊?劉二喜呆若木雞,嘴巴張著,半天沒合攏。
過了幾天,劉二喜便開小差跑回家了。趙世光舍不得這個警衛(wèi)員,派人把他追了回去。怎奈劉二喜已經心灰意冷,不愿在部隊上干了,呆了幾天,抽個空子又跑回家了。趙世光聽說了,嘆了口氣,說算了,隨他去吧,就沒再派人追。劉二喜就在家里種了一輩子的地。
這個故事是我姥姥講給我聽的。
我姥姥坐在大門口端著簸籮揀麥子里的砂子,姥姥的眼神已經不如從前了,簸籮里好些小點的沙粒她看不見了,我蹲在旁邊不時地幫她揀。
見我能幫她的忙了,姥姥很高興,就說小子,聽說你喜歡編書,我給你拉個呱,你也給編一編。于是她就給我講了上邊的那個故事,我聽了,沒有什么感覺,也就是很普通的事吧,在那戰(zhàn)爭年代,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很多,這個事也沒有什么很出彩的地方,寫成小說估計也沒有叫好的。
我姥姥講完故事,努了一下快掉光了牙的嘴,示意我往北邊看,在那邊胡同的盡頭,有兩個老頭坐在墻根曬太陽,溫暖和煦的太陽讓他們舒服得瞇著眼睛,不時地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我認出了那歲數小的老頭,是我三姥爺,我姥爺的叔伯哥。那個老老頭,是我三姥爺的爹,我老姥爺。我便說那不是三姥爺和老姥爺嗎?我小時候在姥姥家住過好幾年,對近門的親戚還是認得一些的。我姥姥說,對,你三姥爺,劉二喜,還有你老姥爺。我很驚訝,說姥,三姥爺叫劉二喜呀,你講的就是三姥爺的事呀?我姥姥說是啊,就是他的事。
噢!我沒想到病病怏怏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三姥爺還有這么傳奇經歷,心里暗暗感嘆了一番。
我姥姥也嘆了口氣,按說你三姥爺也算個老革命了,多少年了沒個待遇,也就前年才能領點錢,聽說是找了他的老上級才弄好的。
我轉頭看我三姥爺和老姥爺,老姥爺被太陽曬得犯困了,閉著眼睛睡著了,嘴巴半張著,口水流了出來,順著嘴角流在大襟上,衣襟被打濕了一片。
我自言自語地說道,我一直叫老姥爺叫老姥爺,還不知道老姥爺叫劉福昌呢!
你老姥爺不叫劉福昌,小子,他叫劉滿倉。二喜回村后,就把滿倉叔當爹養(yǎng)活了,養(yǎng)了兩個爹。福昌哥大賤年那年餓死了,滿倉叔命硬,看看,九十多了還那么硬朗。
我姥姥說完,把麥子倒進了淘米盆里,麥子沙沙地往下流,砸在盆底,丁丁當當的,聲音很好聽。
姚先生
沙河頭的姚遠命真是好。
初中畢了業(yè),跟著老爹在地里刨食不到兩個月,公社衛(wèi)生院招大夫,要初中以上文化的。姚遠他爹長得瘦瘦巴巴的,耳朵靈著呢,聽了這個信,當晚天一擦黑,就提著正下蛋的老母雞去了趟村支書家里,村支書夠意思,還沒把老母雞下鍋,就去了趟公社,把姚遠推薦了。
要說也不一定是村支書面子大,他在村里吆五喝六地行,出了這個村誰還把他當碟菜?當時初中生雖說算不上鳳毛麟角,可是也挺稀少的,符合條件的本來就不多,姚遠沒費什么勁,就順順當當地進了公社衛(wèi)生院,穿上了白大褂,成了實習醫(yī)生。姚遠當時對支書感恩戴德,后來反過來這么一想,越琢磨越不對勁,覺得便宜了村支書,就心疼起了那只下蛋的老母雞來。
姚遠這人長得白白凈凈的,眼珠子通亮,身上的那股機靈勁,藏都藏不住。這股機靈勁讓林隱山一眼就看見了,又刷刷地連著看了好幾眼,就相中了,就去找院長點名要姚遠當徒弟。
能給林隱山當徒弟是很榮耀的事,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也不知道姚遠祖墳上長了多高的蒿子,這等好事這么輕巧地落到了姚遠的頭上。
之所以說給林隱山當徒弟是件天大的好事,是因為林隱山的醫(yī)術那是遠近聞名的,響當當的名醫(yī),全公社沒有不知道林先生的,甚至外公社、縣上都有人大老遠來找他瞧病。林隱山看病那是真有兩把刷子,要說能起死回生那是騙人的,沒人有那么高的醫(yī)術,華佗來了也不行,醫(yī)生治的是病,不是命,命歸閻王爺管。也有的說能把死人給吹活了,那是講的吹牛,和治病是兩碼事。但是那些妙手回春藥到病除等等好詞放在林隱山身上還是恰當的,林隱山受之無愧。
林隱山不僅醫(yī)術好,醫(yī)德也是讓人豎大拇哥,要不不會都退休了,還又被請回衛(wèi)生院里坐診。中醫(yī)科三個大夫,那兩個大夫本事沒林隱山大,名聲也沒林隱山大,每人每天賣五十個號,林隱山半天就賣完了,那倆人到天黑了還總是完不成任務,林隱山就經常替那倆人看病,那倆大夫就很感激林隱山。是真感激,不是嘴上感激心里怨恨。雖說同行是冤家,但他倆對林隱山很佩服,不敢吃滋味。
殺豬殺腚各有各的殺法,那倆大夫也有絕活,就也有認他們的,看病專找他倆看。有次一個老頭來看病,探頭探腦,那倆大夫不在,就林隱山坐診,老頭就在屋當央猶疑,尋思是等一會兒還是過兩天再來,轉念一想還是問問吧,就問林隱山,這位先生,蘇先生哪去了?
林隱山抬頭看看,噢,蘇先生啊,蘇先生下鄉(xiāng)去啦。
啊?下鄉(xiāng)了呀。那孔先生呢?
噢,孔先生啊,他閨女出門子,回家了。
啊?都不在呀。唉,先生,你也會看病嗎?
噢,我呀,會點。
啊?你也會呀?那你看我這病,你能看么?
噢,我試試看吧。
林先生就給老頭號脈、開方,然后讓老頭去抓藥。吃了林先生的藥,那病不用說,肯定是好了。那老頭就想,行,那個白胡子老頭不是裝的老神仙樣,還真地會看病。林先生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好,再有這樣的,問他會看病嗎,他還說我試試看吧。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能給人看好,不歪歪人家,不給人家增一分藥,也不減一分藥。不像現在有些醫(yī)生,好嘛,你沒看得起我,你得為沒看得起我遭點小罪,藥里給你加份巴豆,讓你瀉去吧,不讓你腚眼子拉禿嚕皮,算我學藝不精,給老師丟臉了。
都說名師出高徒,這話一點不假,姚遠跟著林先生學醫(yī)不到一年,就可以坐診給人看病了,雖說找他看病的寥寥無幾,可那派頭還真有模有樣的。
又過了兩年,歲月不饒人,林先生現出老相來了,耳也聾了眼也花了,腰弓成蝦米,腦子也糊涂了,瞧不成病了,就告老還鄉(xiāng)了。
林先生退休了,來找他看病的撲個空,都在那兒遺憾,遺憾完了,還得看病,不能死了張屠夫,還不吃豬肉了是不。還得看病,一打聽,坐在林先生原來那桌子上面皮白凈的后生原來是林先生的高徒,就又高興了,尋思林先生的醫(yī)術那么高,徒弟的醫(yī)術差也不會差哪里去,就都找姚遠瞧病。嘿,你還別說,這姚遠還是真可能得了林隱山的真?zhèn)?沒給師傅丟人,病都給人治好了,也差不多能做到妙手回春藥到病除的地步了。
一開始,姚遠還能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可慢慢的,被病人張口一個姚先生閉口一個姚先生叫得有點暈頭轉向,就骨頭輕得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后來衛(wèi)生院別的大夫也半真半假地跟著叫他姚先生,他小尾巴簡直可以翹到天上去了,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儼然覺得自己醫(yī)術不僅比師父林隱山還高,就是跟華佗扁鵲相比,也輸不到哪兒去。
后來,滿院子里不稱呼姚遠為姚先生的就剩下院長吳開勝一個人。吳開勝是老革命,大老粗,長得也五大三粗的,嗓門子粗,心眼子粗,愣是沒發(fā)現這個小破孩現在成了姚先生。那天吳開勝接了個電話,就扯著嗓子喊,小姚,小姚。沒有回應,吳開勝的辦公室和中醫(yī)科對門,就他這嗓門,估計全院都能聽見了。吳開勝就納悶,這小子哪兒去了,看中醫(yī)科的門開著呀,就又喊,姚遠,姚遠。還是沒動靜。
吳開勝火了,這個姚遠,上班不在科室呆著,連個假都不請,就沒影了,太不像話了,就氣咻咻地移駕中醫(yī)科。一進中醫(yī)科的門,吳開勝的火氣更大了,姚遠端坐在他的寶座上喝茶呢。吳開勝站在門口,壓了壓火,又喊,小姚。
姚遠還在喝茶,沒吭聲,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吳開勝加大了嗓門,姚遠!這回姚遠有反應了,歪了下腦袋,乜斜了吳開勝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這里沒有小姚,也沒有姚遠。
聽了姚遠這么說,吳開勝搞不明白了,圍著姚遠轉了兩圈,說,那你是誰?
我呀?姚遠又呷了口水,慢條斯理地說,姚先生這里倒是有一位!
姚先生?吳開勝聽明白了,姚遠想當先生了。就罵開了,姚先生?你狗屁姚先生,你穿上這身白大褂才幾天,就在我跟前充他娘的先生,你趕緊把尾巴給我夾緊了,再給我擺他娘的先生譜,趁早滾蛋。
吳開勝把姚遠罵得狗血淋頭,就差操他祖宗八代了。姚遠臉漲得通紅,眨眨巴眨巴眼,沒敢還嘴。
吳開勝罵夠了,見姚遠蔫了,氣就消了點,轉身回了辦公室。回了辦公室的吳開勝發(fā)了陣子愣,想不起來為什么叫姚遠,肯定不是為了沖他發(fā)通火,叫他肯定是有事,可有什么事呢?吳開勝想不起來了。就在地上踱步,背著手。吳開勝看電影上的大人物喜歡背著手在地上走來走去,很有派頭。吳開勝就學會了,就在地上很有派頭地踱步。
踱了一陣步,吳開勝還沒想起來。這時人影一晃,進來個人。吳開勝抬頭看見這個人,想起來了,叫姚遠是讓他去給公社李社長瞧病。怎么想起來的,進來這個人是李社長的文書小朱,看見了小朱,吳開勝就想起來了。李社長緊等不見姚先生臉,慢等不見姚先生面,就打發(fā)小朱來催。
吳開勝讓小朱在他辦公室坐會兒,返身就又到了中醫(yī)科,對姚遠說,小……姚……先生!去公社給李社長瞧瞧病去。姚遠剛才被臭罵一頓,還在那兒生悶氣呢。見吳開勝又讓他去給社長瞧病,又擺起譜了,說,我沒空,讓別人去吧。姚遠說的話比大蒜的味都沖,給吳開勝頂了一個跟頭。話是這么說,別的大夫也能看病,可這李社長迷信林隱山的醫(yī)術,別人他信不過,點名要林隱山的高徒來給他瞧病。吳開勝氣得干瞪眼,想發(fā)火,尋思尋思就不敢發(fā)了,那邊李社長等著這位姚先生瞧病呢,也是剛才氣蒙了頭,沒摟住火,忘了得求人家瞧病這個茬了,這不,端起架子來了,讓他騎虎難下了。
正在那兒僵持著呢,小朱進來了。敞著門,不隔音,他在吳開勝屋里聽了個八九不離十,估摸著是姚遠和吳開勝在頂牛,就進來打個圓場。小朱和姚遠歲數差不多大,平時挺熟,就笑呵呵地進去了,一踏進門,就嚷嚷,姚先生呀,你這尊菩薩是真難請吶,走走走,李社長盼得你是望眼欲穿啊!
姚遠見是小朱,不好意思再使小性子,臉色緩了緩,說朱文書呀,我不是不去,是我的腳崴了下,走不動路呀!
朱文書又哈哈大笑,說,姚先生說哪里話,你的腳崴了沒事,只要你的手好好的就行,李社長全靠你的手來妙手回春呢。你走不動步,沒關系,我背你,你就把我當成你的腳好了。
姚遠鬧個大紅臉,還想找別的托詞,那朱文書卻緊走幾步,一彎腰,就把姚遠給抓到背上了。姚遠想掙扎著下來,卻掙不動。姚遠只是個文弱書生,從學校畢了業(yè)不久就進了衛(wèi)生院,沒干過體力活,堪稱手無縛雞之力。那朱文書雖說是個文書,卻是個退伍兵,在部隊上摔打過,抓起姚遠跟抓只小雞似的。
就這么的,姚遠讓朱文書給一路背到公社大院,給李社長瞧了病。
姚遠和吳開勝鬧別扭那件事發(fā)生了以后,產生了兩個后果,一個是全院不論大人小孩見到姚遠都叫他姚先生。被叫成了姚先生的姚遠,卻沒有了當初被叫成姚先生的那種成就感,覺得沒滋拉味的,甚至覺得是諷刺和挖苦;再一個后果當然是姚先生就跟吳院長結下梁子了,誰看誰都不順眼。姚遠看著吳開勝不順眼倒沒什么,你能哈著院長的蛋皮疼,哈不著!但是院長看著你姚先生不是個事,就是個事了,就能給你小鞋穿,甚至能扒了你的白大褂,讓你當不成先生。你想想,姚先生那個心高氣傲的勁,哪受得了這個,就萌生了退意,特別是在全院大會上被吳開勝點名及不點名罵了幾次以后,更堅定了這種想法,覺得與其在這兒受吳開勝的腌臜氣,還不如回村去種地呢。
過了不久發(fā)生的又一碼事加速了姚先生棄醫(yī)務農的步伐。夏天,天熱,熾熱的日頭烘烤著大地,看著地上的光都讓人頭暈目眩。知了也受不了這個熱,拼命地嘶叫喊啞了嗓子。狗子都無精打采地趴在樹陰里,舌頭拖了三尺長,在滴答著涎水,假若誰扔個肉包子在眼前,它也僅僅翻翻白眼而已,懶得為五斗米動彈它的小腰。
院長吳開勝沒有狗子的那個福氣,他不能趴下來什么也不干,全院的吃喝拉撒睡都得他操心。在他把心操得差不多了,也回到辦公室像狗子似地趴下來耷拉耷拉舌頭。耷拉完舌頭,吳開勝端著茶杯到墻根暖壺去倒開水,倒著倒著,吳開勝覺得有點不對勁,水倒是熱氣騰騰的,可是顏色發(fā)黃,跟茶葉水樣,吳開勝心想誰那么好,替我把茶葉泡了,可把杯子端到鼻子底下一嗅,有股騷味。
尿!竟然是尿!吳開勝的暖壺里被人尿了一暖瓶的尿。吳開勝端著溫暖的尿液氣得手直抖,接著咣地一下摔在地上,臊味立時彌漫了滿屋。
吳開勝的腦子有點亂,他坐下來好好地捋了一遍,第一個想到的是姚先生,只有這小子有理由干出這件事來,只有他那么恨我吳開勝。他也有作案時間,我的門平時都敞著,且跟中醫(yī)科對著門,隔著真是一泡尿的距離,不用出門,站在門口就能把尿呲過來。對,就是那個小子,還姚先生呢,今天我就讓他當不成先生。
想到這兒,吳開勝氣咻咻地去了中醫(yī)科,姚先生正在給病號診脈,吳開勝不管那套,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在姚先生的桌子上,墨水瓶被震得顛了一下,落地的時候落偏了,被處方箋墊了一下,就身子一歪,蔚藍的墨水洋洋灑灑地奔涌出來,狼奔豕突,源遠流長。姚先生倒還鎮(zhèn)定,倒是病人給唬得跳了起來。
吳開勝指著姚先生的鼻子罵道,好你個姓姚的,今天你敢往我暖瓶里撒尿,明天就敢騎在我頭上拉屎了,我吳開勝打鬼子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刮旋風呢,我不信今天就栽在你個二鬼子手里,你等著,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收拾得你服服貼貼的我這個吳就倒過來寫。
姚先生對吳開勝的叫嚷置若罔聞,對在桌上蜿蜒流轉的墨水視若不見,牢牢握著站起身來的病人手腕,兀自在那兒號脈,良久,松了手,從桌上撿起蘸筆,蘸點在桌上恣橫的墨水,開起了藥方。吳開勝在旁邊氣得直鼓肚,卻無可奈何,一跺腳走了。
當天晚上,吳開勝召開全院職工大會,要批斗姚遠。其實全院連皮帶毛算上也就二三十個人。在院子里擺張桌子就是會場,燈泡從屋里扯出來系個扣掛在樹杈上,樹影婆娑,有點陰森森的。吳開勝眼睛在人群里掃了一遍,沒看到姚先生,又掃了一遍,還沒有。這哪行,鑼鼓家什都準備好了,主角不登場,這戲沒法唱。
吳開勝打發(fā)會計去找姚先生,會計去中醫(yī)科,鎖著門;去宿舍,沒鎖門,只是姚先生的鋪蓋卷還有他的牙刷牙膏洗臉盆都沒有了,床板干巴巴地躺在那兒,沉默不語。
姚先生卷鋪蓋不伺候了。吳開勝郁悶地抽了好幾袋子煙,抽完了,說,散會。
姚遠回家時間不長,文化大革命了。姚遠就造反,領著一幫子人先把村藥鋪占了。藥鋪是公社衛(wèi)生院下設的點,在藥鋪干的都叫赤腳醫(yī)生。藥鋪的房子并不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可姚遠肚子里憋了對公社衛(wèi)生院的氣,愛屋及烏,憎其人者,惡其余胥,就連帶著把村里的藥鋪和藥鋪里的赤腳醫(yī)生也恨上了,就逼著藥鋪搬出去,然后他把藥鋪當成了造反指揮部。
姚遠造反,不是把藥鋪占了就完事了,他要造吳開勝的反,他要把吳開勝拉下臺來,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萬只腳。當姚遠的一彪人馬浩浩蕩蕩殺到公社衛(wèi)生院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吳開勝已經被衛(wèi)生院的造反派給打倒了,給批斗兩天了,可這并不影響姚遠對吳開勝再造一次反。
批斗會還在院子里,不同的是,今非昔比,昔日座上客淪為了今朝階下囚。姚遠坐在了主席臺上,吳開勝則垂首躬身站在臺下,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寫著打倒走資派吳開勝,打著大黑叉號。胸前掛著大牌子,也寫著走資派吳開勝,打著大紅叉號。牌子分量足,很實誠,童叟無欺,用一根細繩勒在脖子上,繩子就勒進肉里了,吳開勝的腰就愈發(fā)得彎了。
姚遠開始是坐在椅子上的,批斗了一會兒,越批姚遠越氣憤,就站起來了,一只腳踏在椅子上,把袖子擼到胳膊彎,猛拍了下桌子,說,吳開勝,你可知罪?吳開勝忙不迭地點頭,說知罪知罪,點頭如啄米,高帽子就跟著前俯后蹶,蹶了幾下,帽子就戴不住了,掉在地上。
這下又把姚遠惹火了,喝道,吳開勝,你還不老實,想跟革命群眾對抗到底。然后振臂高呼,打倒走資派吳開勝!下邊職工就跟著舉胳膊,打倒走資派吳開勝!吳開勝又喊,砸爛吳開勝的狗頭!下邊職工也跟著喊,砸爛吳開勝的狗頭!
這么喊了幾遍,姚遠就抓起桌子上的墨水瓶子,照著吳開勝的狗頭就砸了過去,瓶蓋沒擰上,嘩的一下,瓶里的墨水和腦袋里的鮮血都流了出來,漫了吳開勝個滿頭滿臉,順著下巴直滴答,那顏色藍里透紅,紅里透紫,燦爛炫目,嬌艷欲滴。
好景不長,姚遠這種耀武揚威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就在跟另一派的武斗中腿給打瘸了。他造不成反了。造不成反倒不是因為腿瘸了,腿瘸了不影響造反,是因為他也被打倒了,被打成了壞分子,也跟吳開勝樣戴著高帽子掛著大牌子游街,只是沒有拿墨水瓶子砸他頭的,他覺得很僥幸,就表現得很老實。
后來人家看他老實,就不批斗他了,姚遠就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閑了就看醫(yī)書,后來就在村里開藥鋪,邊看病邊看書,他的醫(yī)術越來越高明了,找他看病的挺多,藥鋪生意挺紅火。
這么地過了很多年,忽然一天不興造反了,當年被打倒的又都站起來了,開除公職的又都回去上班了,姚遠的心思又動了,開藥鋪雖然能掙倆錢,可是總覺得不如在衛(wèi)生院當大夫風光,他就想回公社衛(wèi)生院。
公社改成鄉(xiāng)了,衛(wèi)生院改叫醫(yī)院了,院長沒改,還是吳開勝。姚遠沒了再早的精神頭,探頭探腦地進了吳開勝的辦公室。吳開勝用眼角瞟見進來個人,以為是醫(yī)院的職工向他請示或者匯報工作,便沒抬頭,繼續(xù)剪他的指甲。姚遠摸索著掏出支大前門遞到吳開勝眼前,吳開勝接了叼在嘴上,姚遠趕緊劃著火柴給吳開勝點煙。吳開勝便把嘴往前湊了湊,眼皮一翻,嚇了一跳,又翻了一下,認出姚遠來了。
吳開勝就推開姚遠點火的手,把煙從嘴角抽出來,撂在桌子上,身子往后一仰,整個身子靠在椅背上,揶揄道,姚司令大駕光臨,這又是要來批斗誰呀?吳開勝不叫姚遠姚先生了,叫姚司令,就是記著文革時砸那一墨水瓶子的仇了。那時候姚遠自封造反司令部的司令,都稱呼他姚司令。
姚遠沒說話,光賠著笑臉,嘿嘿地笑。等吳開勝數落完了,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吳……吳院長,以……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對,我年少不懂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里能跑船……
吳開勝不耐煩地揮了下手,打斷了姚遠的話頭,說,有話說,有屁放,別說那些沒用的,我沒空聽你扯閑屁。
姚遠尷尬地笑著,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姚遠便用手揉了揉臉,說,吳院長,既然你問了,我就直說吧,我想回醫(yī)院上班。
什么?想回醫(yī)院?吳開勝眼睛瞪得跟銅鈴樣大,不相信似地看著姚遠??戳艘粫簱溥晷Τ雎晛?哈……哈……哈……你想回醫(yī)院?真有你的,姚遠呀,姚遠,你以為醫(yī)院是你家開的么,想走就走想來就來,你太有意思了。
說到這兒,吳開勝的臉一板,就沒有笑容了。吳開勝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頓地說,你聽好了,姓姚的,只要我在醫(yī)院里干一天,你就別想回來,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姚遠也許預料到是這個結果,張了張嘴,沒說什么,掉頭走了,剩下吳開勝在辦公室里兀自生悶氣。
從醫(yī)院出來后,姚遠騎著自行車就去了縣城,直奔縣衛(wèi)生局,以前姚遠在醫(yī)院當姚先生的時候去過衛(wèi)生局辦事,所以沒費多少事,就找到了衛(wèi)生局。輕車熟路,姚遠一頭扎進三樓局長辦公室。姚遠對局長說,我是古亭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大夫,文革期間被冤枉了,我現在沒工作了,要求平反,恢復我的工作。我是林隱山的徒弟。局長每天接見很多要求恢復工作的,很煩,對姚遠也很煩。但他聽姚遠說他是林隱山的徒弟,就不煩了。他認識林隱山呀,林隱山給他瞧過病。局長就很熱情,問姚遠怎么被冤枉的,姚遠就說,吳開勝的暖壺里被人撒了尿,不是他撒的,吳開勝賴是他撒的。
局長聽了,就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來個人,是辦公室主任,局長安排辦公室主任明天下古亭鎮(zhèn)醫(yī)院落實一下情況。
縣衛(wèi)生局辦公室孟主任第二天就領著人去了古亭鎮(zhèn),見了吳開勝,都是老熟人,吳開勝笑容可掬,問是什么風把孟老弟給吹來了?孟主任也笑呵呵的,說你這兒的羊肉湯可是出名了的,順風香十里呀,我就是被這陣風給勾來的,哈……哈……寒暄了一陣,孟主任言歸正傳,問吳開勝醫(yī)院里是不是有個叫姚遠的大夫。
一聽孟主任提姚遠的名字,吳開勝的臉耷拉下來,說孟主任原來是為姚遠的事來的呀?他現在不在醫(yī)院干了,沒這個人了。
噢,我知道他不在醫(yī)院干了,我是想了解一下,他為什么不在醫(yī)院干了呢?確切地講,他是自己不愿干了跑回家去的,還是被醫(yī)院給開除的呢?
為什么不干?他往我暖壺里撒尿,還能干么?開除了,我給開除的。吳開勝對姚遠恨得咬牙切齒。其實他的確想開除姚遠的,那天晚上開會他就想開除姚遠的,可惜那小子自己跑回家了,真便宜他了。
噢,是開除的呀?那當時開除的手續(xù)能找出來我看看嗎?孟主任也不跟吳開勝說笑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
哪里有什么手續(xù),上哪里去找手續(xù)給孟主任看。吳開勝就搪塞道,時間久了,找不到了,你也知道,孟主任,前兩年造反派真能折騰,把好些文件啊檔案的都燒了,都找不到了。
噢,是這樣啊,嗯,也是,那么的吧,吳院長,你寫份證明材料,證明姚遠當年是被醫(yī)院開除的,我拿回去也好交差。
這好辦。吳開勝就安排會計寫了份證明交給孟主任。
把這些事辦完了,吳開勝又高興了,拉著孟主任一行去羊肉湯鋪,吃掉半只肥羊,干掉兩瓶地瓜燒,人家孟主任沒有事,吃飽喝足,抹抹嘴,騎著自行車回縣城了;吳開勝卻醉得一塌糊涂,把吃進肚子里的羊肉都吐了出來,滿院子羊膻味飄了一宿。
就這樣,姚遠恢復了公職,又回到了古亭鎮(zhèn)醫(yī)院干了大夫。
說起來姚遠能重新回到醫(yī)院上班多虧了吳開勝,確切地講是吳開勝給孟主任開的那份證明材料。吳開勝的本意是拼命阻止姚遠回醫(yī)院,所以怎么敗壞姚遠名聲怎么說,明明姚遠是自己跑回家的,他卻說成是開除的,當然,假如姚遠不自己跑的話,早晚會被吳開勝開除的,可事實就是事實,沒開除就是沒開除。
吳開勝平時不讀書不看報,對政策不熟悉,這一點,讓他追悔莫及。當時的政策是,凡是被單位開除的,一律恢復公職,平反昭雪;但是自己不愿意干了的,跑回家的,對不起,哪里風涼哪里去吧,跑回家那是您自己的選擇,說句難聽的,是逃兵,是叛徒。
姚遠其實就是逃兵,是叛徒。但是吳開勝的一紙證詞改變了姚遠的逃兵身份。
這是吳開勝始料不及的。吳開勝有苦難言,打掉牙和著血往肚里吞。他是要面子的人,他不能出爾反爾,再找孟主任,說我上次撒謊了,姚遠不是開除的,是他自己跑回家的,那樣丟人就丟大發(fā)了。
吳開勝急火攻心,氣得大病一場,病剛好了些,就找衛(wèi)生局領導,要求調走,領導說調哪兒去,一個蘿卜一個坑,別的地方也沒有位子安你這尊神呀?吳開勝說管安哪兒都行,有沒有烏紗帽無所謂,到別的單位看大門都行,我是在古亭醫(yī)院沒法干了。
姚遠回到醫(yī)院又當了大夫,吳開勝也調走了。經過那么些年的歷練,姚遠沉穩(wěn)多了,甚至很有當年林隱山的遺風,對病人異常的和藹,與同事相處得也很好,醫(yī)術也越來越高,十里八鄉(xiāng)都慕名來找他瞧病,甚至縣上都有來找他瞧病的。
姚遠在醫(yī)院干了沒幾年也退休了,新來的院長舍不得他走,他是醫(yī)院的一塊金字招牌,又把他返聘到醫(yī)院繼續(xù)坐診,還帶了幾個徒弟。
大家很尊重他,不管老少見了都稱呼他姚先生。大家是發(fā)自內心叫的。
責任編輯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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