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幼時看過《蘆花記》,看的是紹劇。那父親一鞭打出了觸目驚心的真相之時的滿腔悲憤,至今記憶猶新。只是我早已忘記了那劇中的諸多細節(jié),也沒有記住那父子的姓名,準確地說,是當時就沒有去記。
老來自學(xué)《論語》,讀到孔子的一句話:“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保ā墩撜Z·先進》)我知道閔子騫是孔子的得意門生,以孝著稱,與顏回、仲弓、冉伯牛并列于德行科,卻不太理解孔子說的“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讀了有關(guān)學(xué)者的注釋(“‘間為間隙,可引申為挑剔”)和譯文(“他人不會懷疑他父母兄弟稱贊他的話”),依然似懂非懂,不知此言指的是什么,又從何說起。
日前再讀魯迅《朝花夕拾》中的《二十四孝圖》,結(jié)合著查閱《二十四孝》之原文,見其中之一“孝”即為《蘆衣順母》,方知《蘆花記》其實就是由《蘆衣順母》為藍本改編出來的,那里面的兒子,就是孔子的弟子閔子騫,《蘆衣順母》的另一個版本就叫《閔子騫單衣奉親》(“奉親”二字或許比“順母”貼切)?!短J花記》的許多細節(jié)也來自《蘆衣順母》。例如,閔父鞭打閔子騫,是因為閔子騫手失韁繩;閔子騫手失韁繩,是因為他凍得發(fā)抖,父親不知就里,一鞭下去,卻打裂了“棉衣”,打出了塞在“棉衣”之中的不能御寒的蘆花。于是才有了他的滿腔悲憤:“悲”的是親子受到繼母的虐待,“憤”的是繼母的不善與不賢;于是有了“休妻”一幕。跪求他留下繼母的竟然就是受到繼母虐待的閔子騫,“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如此深明大義之語,出自少年閔子騫之口,足以使人動容。我于是理解了孔子稱贊他的那一句話。父親就是因為不明真相而鞭打他的父親,母親就是嚴冬時節(jié)讓他穿“蘆衣”的繼母,昆弟即是因為他的深明大義而沒有成為單親子女的同父異母之弟。稱贊閔子騫之孝,出自他們之口,確實是沒有人會心存疑竇的。
或許與先前讀過魯迅的《二十四孝圖》有關(guān),對于《二十四孝》,我確實沒有什么好印象,有的太神奇,例如《哭竹生筍》;有的太做作,例如《戲彩娛親》;有的太殘忍,例如《埋兒奉母》——那情節(jié),不僅讓少兒覺得恐怖,也使老人感到惡心。彰揚閔子騫之孝的《蘆衣順母》,卻是一個例外。
不妨將《蘆衣順母》與同屬《二十四孝》之《臥冰求鯉》作個比較。
《臥冰求鯉》中的晉人王祥,面對的也是一個不善不賢的繼母。她雖然沒有給王祥穿蘆衣,卻在王父之前屢屢進讒而使王祥失去父愛。然而,寒冬時節(jié),只因繼母不適“欲食生魚”,王祥居然“解衣臥冰求之”,于是就有奇跡出現(xiàn):“冰忽自解,雙鯉躍出”,使王祥得以“持歸供母”。暫且不說結(jié)實得上面可以臥人的冰層,怎會忽然“自解”,費解的是,冰層“自解”之后,怎么不是躺在冰層之上的王祥掉入冰窟,卻是“雙鯉躍出”水面而且正好落入王祥手中?更何況“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勿敢損傷,孝之始也”,“臥冰求鯉”損害的首先就是“受之父母”的“身體發(fā)膚”,即使按孔夫子的觀點,也不能稱之為“孝”吧。王祥日后官運亨通,從縣令一直做到大司農(nóng)、司空、太尉,他的孝行是后人的過譽還是本人的沽名釣譽,亦頗可推敲。
閔子騫之孝則與王祥的“臥冰求鯉”全然不同,閔子騫跪求生父留下繼母,為的是不讓同父異母之弟失去親生母親,對于“昆弟”而言,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對于繼母而言,這叫“以直報怨”。況且,閔子騫所做的一切,既不必自毀自虐,也無須“神靈”相助,需要的只是一種胸懷。
傳統(tǒng)文化混雜封建糟粕,封建說教里藏匿人文精華,很需要冷靜與客觀的鑒別。
【原載2012年4月19日《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