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
一
我前后三次采訪臺灣“云門舞集”現(xiàn)代舞團的創(chuàng)始人林懷民先生。第一次是在1993年,那時我所主持的《正大綜藝》是第一個把臺灣從北到南“走透透”、系統(tǒng)介紹臺灣風土人情的節(jié)目。我在臺北郊區(qū)長滿荒草的山上采訪林懷民時,他正吩咐舞者們利用排練空隙,采摘練功房旁邊池塘里盛開的荷花,運送到香港,作為即將在那里上演的《九歌》的舞臺布景。第二次是在2003年,還是在臺北,那間鐵皮屋頂?shù)木毠Ψ恳廊还陋毝箨竦卣玖⒃诨牟葜小N艺锌鑸F練功條件的簡陋,他卻像看著自己心愛的寶貝似的述說它的種種好處:安靜,接近自然,鍛煉舞者的承受力。第三次是2007年他帶領舞團來北京保利劇院演出《水月》《行草》和《紅樓夢》。
已經(jīng)60歲的他,眼睛依然清澈明亮,說起話來手舞足蹈,容易激動。他說自己年輕時性子很急,為了排出舞團的第一部舞劇《薪傳》,對人對己都到了苛刻的程度。一次他看到兩位舞者在應該排練熱身的時間還蹲在外面吃面,就沖上去演講了一番排練的重要性,說你們這樣不珍惜自己,那還跳什么舞!說著手掌啪的一下敲碎了旁邊的玻璃窗,頓時血流如注,但他還在繼續(xù)慷慨陳詞,說我們要創(chuàng)造自己的現(xiàn)代舞劇需要克服多少困難……場面駭人而悲壯。談起這些,林懷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曾經(jīng)由于缺乏資金,舞團幾近破產(chǎn),他也心灰意冷地放棄過。一次坐出租車,司機無意中提到自己看過他們的舞蹈,很喜歡,要林先生加油。林懷民就因這樣一句話呆住了,淚流滿面,當下決定從頭再來。
如今“云門舞集”已有160多個舞蹈作品,成為亞洲最具影響力的現(xiàn)代舞團,林懷民也因成功地將中國文化轉化為能與世界溝通的身體語言而被稱為20世紀最偉大的編舞家之一。如果說他早期的作品更多地表現(xiàn)了祖先不屈不撓的奮斗史,那么近10年的作品則更多地在追求一個“靜”字。在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社會里,靜,成為人們的向往。為了演繹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神韻,讓“靜”成為心靈與身體的一種自然狀態(tài),他讓演員們放低重心,練習太極、吐納、書法、靜坐。為了體驗天人合一的境界,他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就是讓舞者們在河邊被水沖刷得光溜溜的大石頭上躺下來,放松身體,看誰能先睡著!“你一定要完全放松身心,讓肌肉順應石頭的弧度,把石頭變成一張?zhí)斓紫伦钍娣拇??!本尤?,舞者們做到了,他們先后安然入睡。也許是因為林懷民的這一番催眠,而更大的一種可能是:他們真的累壞了!如果你看過《行草》或《水月》,你會被那其中充滿動感的靜謐氛圍感動,仿佛自己的呼吸也隨著舞者的吐納變得深沉、悠長,或隨著他們的騰轉挪移而動靜相宜。
藝術家大多有流浪者的內(nèi)心,無法忍受按部就班的生活,即使身體安頓了,精神還是需要漫游,永遠在尋找什么。因為這樣的尋找是勞筋骨、苦心智的,所以總有那么一些階段,他們讓自己和周圍的人很不舒服。按作家劉震云的說法,就是“擰巴”。他們與命運的關系就像林懷民的那個實驗:躺在石頭上睡覺??雌饋砉饣拇笫^實際上并不平坦,而且生硬,先是怎么躺著也不得勁兒,后來發(fā)現(xiàn),你沒法改變石頭,也不需要改變自己,你只需要找到兩者相適宜的角度。
二
有時,大時代會把人逼入生存的死角。畫家黃永玉把自己稱為“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并以此為題寫自傳體小說。不知是他記憶力太好還是經(jīng)歷的趣事太多,他寫啊寫,好幾年才寫到自己小學畢業(yè)那時候,而文稿已達30多萬字。出生于湘西鳳凰的黃永玉中學沒有畢業(yè)就隨劇團四處奔波,靠木刻賺點小錢,不料因此而成名。20世紀40年代末,他在上海參加左翼運動,為免受迫害,去了香港??伤恍南胫本?,終于在1953年如愿成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那時他還不到30歲。他天性活潑風趣,屢次在政治運動中被指“不沉重”。不沉重哪行!“運動”中他被批斗,背上被打得鮮血直流,經(jīng)常被反剪著雙手做“噴氣式”,可是他脾氣不改,甚至發(fā)展到自己在家里也練習“噴氣式”,以“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的精神鍛煉身體的柔韌性,以更好地適應批斗。在勞動改造期間,他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為妻子張梅溪寫下長詩《老婆呀,不要哭》:“中年是滿足的季節(jié)?。∽屛覀冃牢坑谛撵`的樸素和善良。我吻你,吻你稚弱但滿是裂痕的手,吻你靜穆而勇敢的心,吻你的永遠的美麗。因為你,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幸福的故事?!?/p>
他的好朋友中也不乏這樣天真而樂觀的人。黃苗子、郁風夫婦在“運動”中日子也不好過。黃苗子被下放到東北去勞改,寄了一張明信片回來,說自己如何翻過山,遇到大雪,眼前一片蒼茫,還要在這一片蒼茫中搭窩棚。郁風看了哈哈大笑:“哈,好一派北國風光?。 秉S永玉回憶說:“她一定在背后哭?!毖劭茨切├嫌严群筠o世,黃永玉稱自己是晚上八九點鐘的月亮,靜靜地看待人間的事情。他把自己的墓志銘也想好了,5個字:愛,憐憫,感恩。他愛荷花,把鄉(xiāng)村別墅稱為“萬荷堂”。近90歲高齡的他依然在畫大幅的作品。他說自己在牛棚里錯過了人生創(chuàng)造力最旺盛的時期,現(xiàn)在不能再錯過了。而他畫的荷花于生動中透露著張揚與隱忍的混合氣質(zhì)。
三
電影《梅蘭芳》中邱如白有一句臺詞:“誰要是毀了這份孤獨,誰就毀了梅蘭芳?!本巹栏柢邔懙氖撬龑γ诽m芳的理解,也是自己對寫作的體驗。她發(fā)現(xiàn)孤獨的奇妙之處在于,你可以用頭腦構筑一個世界,可以自由地設計每個人物的命運,讓每個人物說出你要說的話,這給她帶來快感。老天給了她發(fā)達的創(chuàng)造力,也讓她的大腦因過于興奮而失眠。她的最高紀錄是連續(xù)30天睡不著覺。那種經(jīng)歷痛苦不堪,她在煎熬中無語流淚,整天在家里穿一件寬大的睡衣,老公上班時她如此,下班回家時她還是如此。
在她腦海中時而浮現(xiàn)的,是自己12歲時去西藏當兵,聞到的高原草場的芳香,是19歲時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包扎所里無法逃避的空氣中鮮血的腥味。這些強烈的刺激讓她感受到個體生命的可貴與脆弱,也讓她從一名文藝兵成長為一名作家。她也想起30歲那年離婚,經(jīng)歷了情感上的一次死亡,決定拋開國內(nèi)的一切只身去美國,幾乎從零開始學習英文,直到可以用英文寫作。還有與她相愛的美國外交官萊瑞,在嚴歌苓遭遇FBI(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幾近侮辱性的調(diào)查時,毅然用辭職捍衛(wèi)自己與未婚妻的尊嚴,給她一份溫馨平和的生活。
嚴歌苓的經(jīng)歷實在太豐富了,想象力也太豐富了,一個個女性的生命在她的筆下鮮活起來:《少女小漁》《天浴》《扶?!贰兑粋€女人的史詩》《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金陵十三釵》……這些女人各有各的不幸,卻都有一份天真與倔犟,一如扶桑。19世紀60年代生活在舊金山的中國妓女,接受白人男子的愛,卻拒絕他的拯救:“你可以愛我,但請不要來救贖我,因為這樣我們永遠不可能平等。”嚴歌苓就這樣為她們營造著一個個世界,她去那兒生活,跟她們聊天,聽她們苦笑,看她們生死。通過孤獨而自由的寫作,一個小女子終于擁有了一個大宇宙。而現(xiàn)實中的她,要趁著精力旺盛的幾年多寫一些,讓酒在最佳的發(fā)酵期內(nèi)成為佳釀。寫作讓她平靜,讓她與孤獨找到對話的姿態(tài)。
四
誰能在石頭上輕松地睡覺?兩種人:找到適合的石頭的人或讓自己適應某一塊石頭的人。還有一層意思是說,旁人只看到此人酣然入睡,他是否睡著了、醒來后是否腰酸背疼,就不得而知了。如是,人選石頭,石頭也選人。有跟石頭較勁的,時間久了竟也在上面睡出了人形,即合用了;也有隨遇而安的,這塊石頭不合用,再找下一塊便是,并無唯一法門。關鍵是,當一個人決定離開床那熟悉的舒適,去石頭上睡覺時,他就已經(jīng)擺脫了某種惰性,而帶來許多種可能。有一天,一塊頑石上也會留下他的溫度。藝術家的心靈之旅,其實就是這么一回事!
(玉 萍摘自江蘇人民出版社《一問一世界》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