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愁

王往

少年不知愁滋味，古人這句詩其實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少年人羞于在大人面前流露愁的滋味。對于少年，愁是一種秘密，一種無法表達(dá)的憂傷，卻又是一種可以品嘗的味道。是的，少年的愁才稱得上“滋味”。它不是很實在的痛苦，也不是虛無的感傷，但是絲絲縷縷，纏纏綿綿，甩不脫擺不掉。就拿宋橋街的少年們來說，他們的憂愁是很難為大人們體會的。有人要去少林寺學(xué)武，家里不支持，一句“瞎胡鬧”給打發(fā)了。流氓頭子韓亞金整天在街上欺負(fù)人，他們想教訓(xùn)他，體力和勢力卻都不是韓亞金的對手。還有，家里人會安排他們?nèi)W(xué)什么手藝?怎么對自己暗暗喜歡的小姑娘表白?諸如此類的事情都讓他們困惑，讓他們憂愁。不過，你從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這些嘴唇上剛露出茸毛的少年，喜歡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在街頭晃蕩。他們學(xué)著成年人抽煙，故意撮尖了嘴吐出圓圓的煙圈。他們開始用臟話互相罵著，并且以罵得和成年人一樣狠為自豪。他們一邊罵，一邊假裝生氣地用拳頭搗伙伴的胸脯，像個才會斗架的公雞。

大人們對這些少年的舉動是寬容的。他們剛剛出校門，讓他們玩去吧。大人們知道，要不了多久，兩年，三年，等他們再結(jié)實一些，脾氣再磨掉一些，就讓他們?nèi)W(xué)個手藝，或者跟著自己擺個攤子做生意，東西南北～岔開，受點風(fēng)雨，他們就安分了，再過些年頭，娶妻生子，過上了祖祖輩輩都過的日子，人生才算真正開始了?，F(xiàn)在，他們是小馬駒，是小牛犢，還沒套上籠頭，讓他們揮霍去吧。大人們哪里知道這些少年的憂愁。他們打打鬧鬧，大呼小叫，其實是排解憂愁的一種方法。對他們來說，走出校門，就已經(jīng)長大了，就應(yīng)該和大人一樣對任何事情要表達(dá)自己的看法，應(yīng)該參與其中，可實際上他們什么都做不了主。別人的事情做不了主，自己的事情也沒有主張。比如說，喜歡上哪個女孩子只能秘而不宣，有人拿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開玩笑，也不敢露出半點的不悅，還要裝著毫不在乎的樣子和別人一起大笑。

這么說來，他們是孤獨的。少年的孤獨只能用無聊來對抗。背地里，他們會倚著一棵樹發(fā)呆，會對著墻上的明星畫發(fā)出自卑的嘆息，會在日記本上涂抹著無人知曉的失落。他們是知道愁的，也會品嘗那份愁的滋味。

鄭小宜喜歡程扣扣好久了，但是沒有人知道，程扣扣也不知道。他注意她是從她的名字開始的。那時，鄉(xiāng)村人還不興給孩子取疊字的名字。初一時，老師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時，還打了一下結(jié)，先念了“程扣——”，好像沒看清，湊近花名冊，才念道“程扣——扣”，同學(xué)們嘻嘻笑起來，感覺這名字太土。鄭小宜卻覺得很好聽，扭頭朝坐在她后面的程扣扣看去。程扣扣低著頭，鄭小宜只看到她光潔的額頭和兩道柳葉眉。這一眼，卻讓他心跳了好一陣子，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這么美的女生，以至于幾天不敢再正視她。程扣扣的家在程家莊，離宋橋街有三里多路，她每天都是騎自行車上學(xué)。有一段時間，每天早上和中午，鄭小宜都在街頭等她。等她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他卻又轉(zhuǎn)身走了。有一次雨后，程扣扣經(jīng)過他身邊時，滑倒了，連人帶車摔在泥水里，他遲疑了一下，把車子扶起來了，卻沒敢去扶人，丟下程扣扣走了。等到下一次，她再經(jīng)過他的身邊時，他感覺到她騎得特別快，好像生氣了，他就不再等她了。初中三年，他記不得她和他說過什么話。但是，他的心里始終有程扣扣的影子，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對少年們來說，出了校門的一大自由就是可以和女孩子交往了。在鄉(xiāng)鎮(zhèn)的中學(xué)里，男女生不要說交往，說話都少見的。畢業(yè)了，男生女生就像長高了的樹，枝碰枝了，葉靠著葉了，有了生機(jī)和氣息了。那一天，鄭小宣和幾個少年在郵電所門前聊天，突然間聽到車鈴鐺聲貼著耳朵響。鄭小宜扭頭一看，程扣扣正對著他笑。你們干什么呢?程扣扣問他們。沒事，瞎逛瞎聊，鄭小宜說，又問她，你呢?程扣扣說，也沒事，在家煩了，出來走走。眼前的程扣扣好像一夜之間長高了，變得活潑了，柳葉眉下的眼睛波光閃爍。這波光里，仿佛有兩尾小魚游到了鄭小宜的心里，輕輕地叮著他，微微地癢，讓他不自在起來。鄭小宜回想著在校時的情景，卻一片模糊了。這群少年中有一個叫夏巖冰的，年齡最大，比鄭小宜他們早畢業(yè)兩年。夏巖冰也認(rèn)識程扣扣，是她妹妹同學(xué)，以前常去他家。夏巖冰油腔滑調(diào)地說，程姑娘既然來了，我們不妨帶她去逛逛。一個少年問他，去哪兒?你帶路，我們奉陪。夏巖冰說，上臨河城里逛逛去，程姑娘，你以為如何?程扣扣說，去就去，走吧。

宋橋街離臨河城不遠(yuǎn)，對他們不算陌生，但是他們進(jìn)了城還是拘束的。從衣著上說，城里的年輕人，男的穿著各種顏色的格子襯衫，女的要么穿著寬大的蝙蝠衫，要么穿著束腰的外套，將荷葉邊的大領(lǐng)子翻在外套上，男男女女穿著喇叭褲，將鞋面都罩住了。和人家相比，他們自然是土氣的。當(dāng)然，他們還算不上青年，但是他們把自己當(dāng)作了青年。其實，就是穿著上沒有區(qū)別，他們還會感到拘束，一城一鄉(xiāng)，不同的地方太多。單就城里人的眼神和鄉(xiāng)下人就是不一樣的。城里人的眼神是鎮(zhèn)定的，平鋪的，鄉(xiāng)下人的眼神則是羞怯的，內(nèi)斂的，卻又帶著掩飾不了的好奇。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最容易區(qū)分的是在眼神上。一個鄉(xiāng)下出生的人如果不融入城市的主流生活，無論進(jìn)了多少回城也改變不了這種眼神。他們在臨河城的街道上這兒看看，那兒走走，停留的時間都不長，既為城市的氣息吸引，又排斥它的喧鬧。程扣扣跟著他們就感覺很急，說你們瞎瘋什么，在哪都站不住。夏巖冰說，你想買什么，你就買哦，我們等你。程扣扣說，不買可以看看嘛。程扣扣就在一個大玻璃窗前站住了，看著窗內(nèi)架子上掛著的絲巾。夏巖冰對鄭小宜說，鄭小宜，你不買個絲巾送給老同學(xué)?鄭小宜說，你想買就買唄。鄭小宜這么說，心里是很難過的，要不是和這么多人在一起，他想他會買一個絲巾送給程扣扣的。夏巖冰說，除非程扣扣跟我談戀愛。程扣扣臉微紅了一下，扭動自行車籠頭，用前輪撞夏巖冰，夏巖冰讓開了，程扣扣又去撞鄭小宜，說你也不是好人，跟他一唱一和的。鄭小宜沒來得及躲讓，褲子上沾上了一道泥印。夏巖冰他們笑起來，人家的新褲子，你也不知道心疼哦，小宜，回去叫她給你洗。程扣扣說，他活該，以前看我跌倒了，也不扶我起來。鄭小宜心里一怔，看來那次沒扶她起來她一直記著的。

回去的路上，鄭小宜和夏巖冰在程扣扣后面走。夏巖冰對鄭小宜說，鄭小宜，你發(fā)現(xiàn)沒有，程扣扣比在學(xué)校時有個大變化?

鄭小宜問，什么變化啊?

夏巖冰小聲說，她奶子變大了。

鄭小宜說，日你媽夏巖冰，你就會下流。

夏巖冰說，日你媽鄭小宜，你不信上前頭去看看。

鄭小宜一腳蹬在夏巖冰自行車后座上，夏巖冰偏到路那邊去了。

程扣扣問他們，你們吵什么呢7

夏巖冰就哈哈大笑，鄭小宜說，沒說什么。

程扣扣好像猜到他們說的不是什么樣好話，罵道，神經(jīng)病，你們倆

到了家，母親叫他把褲子脫下來洗了，他說就這樣了，過兩天再洗?；氐阶约悍块g，他坐下去，看著褲子上泥印，想著程扣扣抱怨他沒有扶她起來的話，竟然想哭。他換下褲子，疊好了，放到了衣柜里。他想，明天一定去

給程扣扣買一個絲巾。

可是天亮?xí)r，他又犯難了，一個男的去買絲巾怎么好意思呢?

平時，宋橋街和江淮平原上的眾多鄉(xiāng)鎮(zhèn)一樣，色調(diào)是偏冷的，坑坑洼洼的小街，兩邊是青瓦紅磚的房子，墻上是被水跡模糊的標(biāo)語。人們的衣著是隨意的，松松垮垮的，說本分也可以，說邋遢也不為過。當(dāng)這些少年們和女孩子走過街頭就不一樣了。他們和她們是有朝氣的，帶著熱風(fēng)，帶著透亮的雨水。少男少女們的穿著不算時髦，但是整潔、利落，再加之沒有受過勞作和情感的折磨，眉眼間無不透著清秀，美好的東西全集中在他們和她們身上了。但是他們和她們還沒有獨立，很多理想的東西不能擁有。拿鄭小宜來說，父親去世早，當(dāng)家的就是他哥鄭小連，母親遇到什么事也都跟大兒子商量的，最終拿主張的還是大兒子。鄭小宜的哥哥鄭小連是電工，電工是很吃香的工作，工資高，求他辦事的人多，總有外快。鄭小連有一臺三洋牌雙卡收錄機(jī)，有一把汽槍，有一副墨鏡。這些東西都是讓年輕人眼紅的，鄭小宜也喜歡，可是他哥碰也不讓他碰的。

鄭小連一下班，就打開收錄機(jī)，放出震耳的音樂，跟著扭起舞來。有時，直接拎著收錄機(jī)走過宋橋街，去找朋友玩。收錄機(jī)上最明顯的是兩個銀灰色的音響罩，看上去很是氣派。他戴著墨鏡，一路走著一路播放著音樂，人們對他注目，他卻目不斜視。在宋橋街，就是流氓頭子韓亞金也讓他三分的。

夏巖冰總是對鄭小宜說，你哥真厲害，什么都有。鄭小宜說，他有他的，跟我沒關(guān)系。夏巖冰看見鄭小宜他哥，就和他哥套近平，但是鄭小連對他愛理不理的。他幾次要跟鄭小宜去他家，鄭小宜都說沒意思，去干嘛。

這一天，一群人在含沙河邊打撲克打到傍晚，夏巖冰看著人多，又提出要去鄭小宜家玩，還問程扣扣去不去，程扣扣說好啊。小宜就帶他們?nèi)チ恕５郊視r，他哥鄭小連正在跳迪斯科呢，收錄機(jī)正播放著《路易兄弟》。鄭小連好像沒看見他們一樣，只管跳著舞。他們一個接一個進(jìn)了屋，程扣扣走在最后面。鄭小連看到程扣扣進(jìn)去了，馬上停下來，調(diào)低了音樂，問他們，你們誰會跳舞?他的目光從別人面前一掠而過，最后落在了程扣扣臉上。

夏巖冰給他遞上一支煙，鄭小連一改往日對他的冷淡，說，抽我的抽我的。他從搭在椅子上的馬甲里拿出了當(dāng)時最有名的阿詩瑪，給每個男的都發(fā)了一根，鄭小宜除外，還對鄭小宜說，你可別學(xué)抽煙哦。夏巖冰說，沒什么嘛，我們幾個人都抽的。鄭小連說，那不行，他不能抽，他還小。鄭小宜沒搖頭也沒點頭，面無表隋地聽著音樂。

夏巖冰給鄭小連點著了香煙，說，老大，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教我們嘛。鄭小連說，哥們，我教你!鄭小連叫夏巖冰“哥們”，夏巖冰很激動，臉都紅了，得意地朝別人晃著眼色。

鄭小連說，我先教你們正確的姿勢，說著，很隨意地向程扣扣伸出手說，來，我先教你。程扣扣遲疑問，鄭小連已經(jīng)拉住了她的手。

鄭小宜出去了。他到了街頭，買了一盒煙，站到了一棵靠墻的楊樹下抽出了一支。

鄭小宜不想回去了，他到一個同學(xué)家吃了飯，晚上九點多才回去。到了家一看，夏巖冰他們幾個人還沒走，程扣扣也在。鄭小連正在講他和臨河城里的流氓打架的事，少年們聽得入迷，程扣扣滿眼含笑地看著鄭小連。鄭小連說，上次，他去臨河城跳舞，有幾個城里流氓看他不順眼，找他碴，當(dāng)場被他打倒兩個，那些人畢竟人多，追著他打，他跑回宋橋，叫了兄弟，殺回舞廳，將幾個流氓打得四處竄逃，有兩個慌不擇路跌進(jìn)了五島湖里去了。鄭小宜知道他哥在吹牛，他哥和城里流氓打架是不假，但是他哥是明顯吃了虧的，那次他是被人架到醫(yī)院去的，在醫(yī)院里躺了幾天。他哥鄭小連講著講著，突然中斷了，對鄭小宜說，小宜，你在這聽什么，還不睡覺去。鄭小宜的臉紅了，心里起了火，他很想說我睡不睡覺關(guān)你什么事，但是他忍住了，退到了自己房間，關(guān)上了門。他聽見他哥說，我們再跳一曲吧，你們要像程扣扣那樣聰明就好了，她學(xué)得最快。音樂又響起來，是羅文的《夜色斑斕》，輕快，活潑，又含著渴盼的憂傷?！皢柭暶利惖墓媚?，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樣”，肯定是不一樣了，她此時一定在跳舞。鄭小宜想著電影上那些跳舞的畫面，姑娘小伙子們扭著胯骨，扭著腰，眼光中流動著風(fēng)情，互相碰撞互相試探……他坐不住了，開了門，直直地去了屋外。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他哥鄭小連正拉著程扣扣的手轉(zhuǎn)圈。

這以后，鄭小連一下班，就教他們跳舞。跳舞的地方不在家里了，改在文化站，鄭小連說家里地方太小。鄭小宜自然是不參加的。他遠(yuǎn)離了這群少年，遠(yuǎn)離了程扣扣。每天，他都很晚起床，騎著自行車沿含沙河閑逛，逛累了，就躺在河坡上。

一天，經(jīng)過在文化站門前，鄭小宜碰上了夏巖冰。夏巖冰對他說，程扣扣和你哥談戀愛了，你知道嗎?鄭小宜說，我不知道，我管這事干嘛。夏巖冰說，你他媽的，真是呆子，程扣扣要做你嫂子了。鄭小宣一驚，心里有一種東西往下墜著，他裝著無所謂的樣子說，你他媽的耳朵就是長，驢耳朵，嘴不關(guān)風(fēng)，瞎說什么呀。夏巖冰說，不相信嗎?說完，向別處看去。原來程扣扣也騎著自行車到了文化站門前。夏巖冰叫住了她，程扣扣，是不是去找我們老大呀。程扣扣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掩飾不住地驕傲，你看見他沒7夏巖冰說，看到他往繅絲廠方向了，可能是修理電路了。程扣扣說，哦，就走了。鄭小宜發(fā)現(xiàn)，程扣扣故意回避著他的眼神。他還發(fā)現(xiàn)程扣扣的脖子上圍著粉紅的紗巾。他不知道那是她自己買的，還是誰送給她的。夏巖冰看程扣扣走遠(yuǎn)了，對鄭小宜說，我聽老大說，他已經(jīng)把程扣扣辦了。鄭小宜不懂什么意思，問他辦什么呀?夏巖冰很不屑地說，還天天和我們在一起混呢，這都不懂呀，辦了就是睡過了。鄭小宜覺得一股血涌到了臉上，他故作輕松笑著罵他，滾你媽的蛋，你天生就是下流坯子!夏巖冰說，你他媽不相信就算，恐怕不久老大就要請我吃喜糖了。

我們的少年從來沒有這樣失落過，他從宋橋街這頭走到那頭，從街上走到了田野，無人訴說，無法對抗，無處可去，他體會到了一種叫孤獨的東西。他踢著腳下的土塊，揪著野花的花瓣，看天，天是虛空的，看地，地是無邊的，他一點力氣也沒有，思維也混沌了。他拿這個世界一點辦法也沒有，拿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都以為他會沉溺在失落中，不能自拔，但是事情不是這樣的。

一天，他回家時，母親拿出了一雙新襪子給他，說，小宜，你穿穿看。他說，媽，襪子我自己會買的，這也要你煩神。母親笑著說，不是我買的，是程扣扣送來的，買了三雙，你哥一雙，你一雙，我一雙。他接過襪子就要走，母親說，快洗了腳，穿上看看。他說，晚上再洗腳吧，媽，你也是的，不就一雙襪子嗎，看你高興的。母親說，孩子你不懂呀，一雙襪子是小事，看出人心，哎，我能有這媳婦是前世修的福，你哥他給你找了個好嫂子喲。他還是很無所謂地說，有人買我就穿吧。

晚上，鄭小宜洗了腳，拿出了襪子，細(xì)細(xì)看著。純棉的白襪子，捏上去軟軟的，襪筒的邊沿是一圈深紅。他小心地套上襪子，穿起了鞋子，走動著，低頭看著，一股溫暖

慢慢從腳上透到了心上。那一夜，他一直想著程扣扣到了他家會是什么樣子。

程扣扣幾乎每天都到他家來，他哥鄭小連在時，他們就在房間里聽音樂、跳舞，不在時，程扣扣幫他媽做家務(wù)，洗衣做飯整理菜園子，忙個不停。對沒過門的媳婦，母親是特別疼愛的，吃飯時，總愛把好萊搛到程扣扣碗里，程扣扣推讓著，有時搛給他母親，有時搛到他的碗里，他顯得極不自然。母親就說他，你姐姐搛給你你就吃了。他們這里，對“嫂子”，家里人是稱呼“姐姐”的。但是畢竟還沒嫁過來，母親這樣說，讓他和程扣扣都有些臉紅。他和她低著頭吃飯，瞥到了對方的表情，她先笑起來，跟著他也笑了。母親說，你們笑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都是姐弟了，天天在一桌子吃飯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程扣扣也真像個姐姐的樣子，對鄭小宜什么都關(guān)心著。有一天，他問鄭小宜，以后想做什么手藝，鄭小宜說，還沒想好。程扣扣說她的哥哥在南京做電器修理，很來錢，等春節(jié)時他回來了叫他收鄭小宜做徒弟。鄭小宜也想著早點離開家了，宋橋街讓他感覺越來越?jīng)]有興趣了。程扣扣的這個主意讓他有了向往，有了目標(biāo)。再看程扣扣，她的目光是沉靜的，語調(diào)是平緩的，臉上呈現(xiàn)出溫潤的光澤，完全是一副謀劃著過日子的小媳婦模樣。他幾乎想馬上叫她一聲姐姐。

秋天的一個晴朗的日子，程扣扣嫁到了鄭家，成了鄭小連的妻子，鄭小宜的“姐姐”。結(jié)婚那天，鄭小宜來回忙碌，心里是平靜的，臉上帶著笑意，人們拿他和嫂子開玩笑，也引不起他心底的波瀾了。和程扣扣婚前的這段時間的接觸，已經(jīng)讓他淡化了那份戀情，或者說將戀情順利地轉(zhuǎn)化成了親情。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自豪感是他先認(rèn)識程扣扣的，這才有了程扣扣和他哥的戀情，他的哥哥因此有了好妻子，他的母親因此有了好兒媳。他感到一直把他當(dāng)小孩子的哥哥鄭小連也開始對他另眼相看了，鄭小連對他說，結(jié)婚這兩天，他自己主要是應(yīng)付客人，廚師、樂隊、酒席安排這幾塊的事情都靠鄭小宜掌管了。鄭小連給人散煙時，還會順便給他一支。

新娘子這一天是什么也不做的，她只能守在洞房，等著客人散去，與新郎歡度良宵。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這一天，新娘連飲水都要控制，以免如廁，讓人引起不雅的聯(lián)想。

黃昏時分，鬧洞房開始了。鄭小宜正在和廚師商量著晚上要準(zhǔn)備多少桌菜，夏巖冰帶著幾個人突然圍住了他。夏巖冰摟著他說，先給新娘的小叔子打扮起來，就有一個人給他的臉上抹上了鍋灰。人們都大笑起來。他掙扎著，跑了。沒跑幾步就被追上了，人們?nèi)轮研∈遄邮暗叫履锎采先?。他苦笑著，求夏巖冰他們，哥們放我一馬，我拿煙給你們抽。他們說不行，今天不缺喜煙喜酒，就要你和新娘子焐焐被窩!他還想找機(jī)會逃跑，夏巖冰他們干脆把他抬起來，往洞房里送。到了洞房門口，他一側(cè)身，死死地扒住了門框。幾個人圍著他，說不上床，就讓新娘子過來和他親個嘴。那邊，有人又去拉新娘。新娘子也是滿口求饒，請他們不要鬧了，給他們喜煙喜糖。夏巖冰他們哪里肯依，于是將鄭小宜和新娘子往一塊拉。鄭小宜再也受不了，他一下子罵了起來，你們?nèi)麐対L!場面一時冷了。夏巖冰他們的臉上掛不住了，朝著新娘，意思是大喜的日子看你怎么收場。新娘程扣扣一面叫他們不要鬧了，一面對鄭小宜說，小宜，不要罵人呀，兄弟們都是來給我們抬場面的。她蹲下身去，用額頭碰了一下鄭小宜的臉，笑著對夏巖冰他們說，我們親過了，來來來，我給你們點上喜煙!這時，他們聽到了鄭小宜的哭聲。場面又靜下來了。一個老人趕緊拉起了鄭小宣，抱怨夏巖冰他們，看你們把小叔子折騰的，鬧幾句玩笑就夠了嘛。夏巖冰他們卻只顧大笑，爭著讓新娘子點煙。

鄭小宜走出房間，就捂著臉，瘋一般跑到了小河邊，洗去了臉上的鍋灰。他蹲在那里，又抽泣起來。

程扣扣過門后，母親就讓鄭小宜叫她姐姐了。開始時，鄭小宜有點不好意思，程扣扣也臉紅，很快的，一個叫順了，一個聽順了。他和她有時一起抬著糞水去菜園，有時一起去臨河城批發(fā)水果到宋橋街上賣。有一天，鄭小宜生病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掛完水后，程扣扣把手放在他腦門上，問他，好受些了嗎?他點點頭，差點流下淚水。他想起那次人家鬧洞房，為自己的哭泣后悔了。雖說夏巖冰他們讓他極其難為情，可也不應(yīng)該在姐姐大喜的日子哭出聲來啊，姐弟么，人家開開玩笑有什么呢。他閉上眼睛，回味著被程扣扣撫摸的感覺，那是一種姐姐給弟弟的溫情，體貼，單純，悠長，無限的美好。

病好回家后，程扣扣讓他把自己的換洗衣服都找出來，他從柜子里找出了那條褲子，那條被程扣扣自行車撞上泥印的褲子，他換下來后，就一直沒洗。他看看泥印已經(jīng)模糊了，把它和其他衣服放在一起，抱給了程扣扣。

有時候，他哥的那些朋友會拿鄭小宜和程扣扣開玩笑，程扣扣罵他們，小宜只是笑。男女間的事，他也是懂的，他們說來說去，也就是為了口頭上的那點樂趣，不值得計較。他也不愿意順著別人的玩笑往下想，一想就有下流的感覺，好像對不起誰似的。

這個家里，有了程扣扣，讓鄭小宜不再感覺壓抑了。程扣扣常提到春節(jié)時，送他去南京學(xué)手藝的事，他說，不急，反正到時候去就是了。

這樣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風(fēng)平浪靜的，但是生出了枝節(jié)。

可是，這叫什么枝節(jié)啊，叫人難以言說。沒有任何征兆，也說不上誰是誰非，也不好怨誰恨誰，又談不上要采取什么措施。

我們還是將它說出來吧。那天晚上，鄭小宜在外面玩了很晚才回來，堂屋的門沒有關(guān)，地上印著一道狹長的燈光，原來他哥嫂的房間門沒有關(guān)嚴(yán)。是門哪里壞了，還是哥嫂疏忽了堂屋的電燈開關(guān)在哥嫂房間的門邊上，他走過去，剛要開燈時，聽到了哥嫂的對話，

看你急的，讓我洗洗嘛。

那你洗好了，就讓我日好嗎?

嗯，我洗了就是給你日的……

嘻嘻……

鄭小宜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大腦一時間空白了。他悄悄退了出去，門也沒敢關(guān)。他跑到了街頭，腳下踩著的好像是火又好像是水。他站在那里，渾身發(fā)冷。那個動詞，那個名詞，他自己也經(jīng)常用來罵人的，有真罵有假罵，可是，可是……他想不下去，他心里全亂了。他被一種粗野的、沉重的、黑暗的、兇狠的、冰冷的力撞擊著。這是一種什么事物形成的力，他不知道。我們難道又說得清嗎?我們的少年站在街頭，像站在無垠的曠野上，像站在另一顆陌生的星球上。他徹夜未歸，東躲西藏，支離破碎。

秋末的時候，征兵工作開始了，鄭小宜馬上報名了。他哥鄭小連不同意，說三年兵當(dāng)下來只能落個退伍證，不如學(xué)手藝劃算。母親和嫂子也勸他好好想想。他說，我想過了，我只想當(dāng)兵。

他去了遙遠(yuǎn)的蘭州當(dāng)兵了。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哥嫂說好了要送他到縣人武部的，天亮?xí)r，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了。

責(zé)任編輯／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