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冬令

羅之秀

立冬

說是“立”冬，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符合常見的程序，既沒人搞個“立”的儀式，也沒有出來宣布一下，誰也沒看見，誰也沒聽見，但老黃歷上還言之鑿鑿、有板有眼地寫著“某月某日某時(shí)立冬”。

然而，確實(shí)有什么在悄悄地改變著。空氣漸漸涼了，冷冷地往衣服里鉆，衣服只好越穿越厚。風(fēng)也硬了，里面藏著無形的刀子，把發(fā)黃的樹葉一片片割下來，先是悄悄地幾葉幾葉地割，見無人管，就肆無忌憚地大量地割，扔得滿地都是，樹上很快就光禿禿的了。地里的莊稼早就收了，包谷桿割好碼在田邊地頭，等著成為牛羊冬天的美餐。原先青蔥翠綠的山鄉(xiāng)變得灰撲撲，死沉沉，像瞌睡的黯然的眼，漸漸消失了生氣，睡著了。只有山泉依然涓涓淙淙，淅淅唆唆，如同山鄉(xiāng)沉睡后的鼻息。

而山村卻終于醒來了。從山外開來一趟又一趟的汽車，放下一群又一群衣裳鮮亮的年輕人。外面的世界新鮮的風(fēng)，吹醒了沉睡了大半年的山村。除了時(shí)尚鮮亮的衣服，青春響亮地笑聲，也帶來了那么那么小的電腦、那么那么大的電視，還有锃光瓦亮的小轎車。從笑聲的大小，衣裳的好壞就可以看出他們一年的收獲，且不管這收獲的過程有多么艱辛或輕松，光明或黑暗。不管怎么樣，山村從老人和小孩的沉睡中，終于醒來了。

小雪

早上起來推開門，吔，下雪了哎!放眼望去，山鄉(xiāng)像水墨畫一樣：白的黑的，濃的淺的，田野里淺淺地白著，而鄉(xiāng)村公路、山間小路依然本色地黑著；樹梢一層絨絨的白，而樹干仍舊執(zhí)拗地黑著。只有遙遠(yuǎn)的山頂，白得耀眼，融進(jìn)灰白的天空，像水墨畫那空靈的留白。

畫是好畫，可惜我家沒人有空有閑心來欣賞與品評。媽一早起來，架起家里那口大鐵鍋，燒起熊熊的大火，烤火的爐子上，做飯的灶臺上，也都大壺二壺坐著滾滾的開水——要?dú)⒇i了。殺豬匠提著籃子來了，籃子里面大刀小刀，鉤子斧子，應(yīng)有盡有。幫忙的哥哥伯伯們也都來了。而我媽還在耐心地給豬喂“最后的早餐”，一邊做思想工作：“好好再吃一頓，誰叫你生成豬?就這命!吃完快快投胎去，千萬別再投胎成豬了啊……”水燒開了，殺豬匠的刀子也磨得雪亮，大家七手八腳，抓耳朵，拖尾巴，不管豬的垂死掙扎，沒命吼叫，三下五除二，按倒在尺多寬的殺豬板凳上。我怕看，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待我回來，豬早已成為日常肉鋪里的形象了。我媽高興地說：四指的膘!好厚的油，半邊都有近兩百斤!我也高興，終于可以大快朵頤了!熊熊的大火繼續(xù)燒著，鍋里翻滾著的大砣的肉，大塊的骨頭，香氣四溢，勾得人口水直流。而院子里，大肥豬的肉已抹好鹽巴，整整齊齊地碼在大盆里——過十天，就可以掛灶頭梁上，就著做飯的煙火薰烤，兩三個月后，正宗的農(nóng)家煙薰臘肉就新鮮出爐了。

大雪

雪，從頭天下午就開始下了。開始是雪米粒，細(xì)細(xì)碎碎的，像鹽又像白米，打在臉上麻酥酥的。地上是用鹽做地毯的架勢——是真的很鋪張浪費(fèi)，而不是用來造句的“鋪張”：下雪了，像給大地鋪張大大的白毛毯。后來，就成了鵝毛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著，沒頭沒腦地下著，天地很快白成了一片，卻很快關(guān)進(jìn)了夜的大箱子里。早上揭開了蓋子：好白!大地被蓋上厚厚的白棉被了；好看!山連著水，水連著田，沒有區(qū)別也沒有過渡，統(tǒng)統(tǒng)罩在這白棉被下了。

好看是好看，可行路的人難受了。一腳踩下去，沒底兒似的，深一腳淺一腳，把平時(shí)匆忙的腳步走得穩(wěn)打穩(wěn)扎的樣子。更難壞了娶媳婦的人家，日子是早就看好的，四鄰八鄉(xiāng)的三親六戚七大姑八大姨們早早都來了，房里房外，圍著熊熊的火，談天說地吹牛扯談打牌斗酒。廚房里，十幾層的蒸籠冒著水汽，也冒著香氣。片片肉砣砣肉排骨肉，墊著梅菜紅薯和土豆，勾引得人口水直流。案板上大盆二盆的蔬菜調(diào)料也早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只等一聲令下開始下鍋炒菜?？墒?，新娘子和她的嫁妝還沒有來。而遠(yuǎn)處的雪地里，電視電腦冰箱，柜子椅子紅被子，十八臺的陪嫁兩人一抬、四人一架地走著，一行人花紅柳綠，走在白得無邊的雪地里，顯得鮮艷無比。終于到家了，一時(shí)噼里啪啦，鼓樂齊鳴?；槎Y開始了，又結(jié)束了，終于要開席了。屋里屋外樓上樓下十幾張桌子，每桌十來個人團(tuán)團(tuán)圍了，大盤的肉和菜，大盆的湯和飯，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見了底——不快不行哎，流水席的規(guī)矩，上一個菜，撤一個菜。人們嘴角冒油腦門冒汗眼睛冒光——饕餮盛宴就是這樣子的吧。而婚禮的主角——掙了大錢又娶了漂亮媳婦大笑著的新郎，稍稍挺著肚子不好意思微笑著的漂亮新娘子，輪桌敬著酒，倒成了看客。

冬至

家里包餃子——繁忙的流水作業(yè)哎：我媽剁餡，五花肉就著白菜和蘿卜；二哥和面，十斤面粉的面團(tuán)在大盆里來回揉搓；大哥搟面，三尺長的搟面杖大大的八仙桌；姐姐嫂嫂包餃子，裝滿一簸又一簸。煮餃子了，大鐵鍋里白餃子上下翻滾，鍋邊圍一圈咽著口水的娃娃們。吃餃子了，小孩子們先一人一碗一轟而散了，男人們圍桌而坐，女人們灶前灶后。而鍋里還不停地煮著。門前路過一個遠(yuǎn)房親戚，我媽招呼：吃餃子吃餃子!親戚答：吃就吃!又路過一個鄰居，我媽招呼：吃餃子吃餃子!鄰居答：不吃不吃，趙老二死了我得找人幫忙去!

癱在床上半年的趙老二是自己掛在床頭吊死的。

到下午，他家門前搭起大棚子，里里外外燈火通明。得知了消息的鄉(xiāng)親與族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鞭炮聲震耳欲聾，此起彼伏。孝子們披著長及腳踝的孝帕，一溜兒跪在大門邊，對前來吊孝的人來一個磕一個頭。來人走到大黑壽材端頭的靈位前，撲嗵一聲跪下：我～的～個～親～人～哪～，你怎么這么早就走了哎～～號哭聲抑揚(yáng)頓挫，凄厲的鎖吶聲響起，增加悲哀的氣氛。且不管來人都明白趙老二的死是一種解脫，也明白他的死與這些“孝子”們的不孝有必然的關(guān)系，也不管人們有沒有真的悲和淚。入夜，屋里屋外人聲鼎沸，鎖吶聲鑼鼓聲斷斷續(xù)續(xù)，專門請來的喪歌手，有板有眼地唱著。唱十哭娘親，唱養(yǎng)兒苦，也唱大妹子上轎，唱小尼姑思春，還唱古書，一唱三嘆。孝子輪流抱著靈牌，后面跟著一大群兒子孫子媳婦們，繞著棺材，就著喪歌的節(jié)奏慢慢轉(zhuǎn)，是為轉(zhuǎn)喪……而我腦海中，卻不合時(shí)宜地浮現(xiàn)出一幅優(yōu)美的畫卷：記憶中的黃昏，趙老二牽著老黃牛從他家后山下來，嗯嗯呀呀唱著哥哥妹妹的山歌，他家瓦房頂上的炊煙裊裊升起，夕陽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

小寒

冷!風(fēng)嗖嗖地刮著，光禿禿的樹枝亂晃，風(fēng)里帶著哨子，呼呼呼，呼呼呼。棉襖圍巾大手套把人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露在外面的眼睛，吹得睜都睜不開。幸而終于到家了，終于可以坐下來烤火。冬天，最好的活動就是圍爐烤火?？净鹨久骰穑咎快o靜地燃燒，紅紅的火苗頂著藍(lán)色的火焰?？净鸬娜松斐鍪?，五指張開，手心相對，坦蕩，坦然，火光相映，手掌透著生命熱烈的紅?；馉t旁，最好坐著一壺開水，或者燉著肉湯，熱氣和著香氣，是對人勞累后最好的獎賞。最好坐一家人，或者是最知心的朋友，可天南海北談天說地，也可各自沉思默默不語。

而這種理想狀態(tài)一般都少見。這不，這家都亂成了一鍋粥。懷孕的媳婦跟兒子昨天才從外地回來。早都想回來的，廠里不放假、買不到票等等原因，一拖再拖，就拖到了現(xiàn)在，萬幸還沒生在路上。半夜喊肚子疼，來不及送到幾十公里外的醫(yī)院，只好把村里老接生婆再次找來。現(xiàn)在村里人也跟城里人學(xué)習(xí)，生娃上醫(yī)院，說是安全。接生婆雖然接出過村里無數(shù)的娃娃，但是這些娃娃們的下一代，大多都生在了醫(yī)院。老太婆的手藝雖已有些生疏了，但媳婦到底年輕，身體好，胎位也正，喊是喊，叫是叫，在她的指導(dǎo)下，到天亮，終于傳出嬰兒那雄壯的第一聲啼哭。“是個小子!”奶奶及時(shí)向等在門外好久的爺倆匯報(bào)。一家人笑開了花，也亂成了麻，兒子打電話向丈人報(bào)喜，婆婆麻利地給小嬰兒穿衣再包上小襁褓，小姑給嫂嫂打紅糖蛋，公公坐火邊陪著接生老婆婆一起喝茶抽煙諞閑傳，都沒想起幾乎一夜沒睡需要補(bǔ)覺的事。新晉升的爺爺說，什么是大事?孫子才是大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傳了宗接了代才對得起祖宗先人!而新任爸爸媽媽在外接受了新思想，卻稍稍有點(diǎn)遺憾：要是個女兒?呵呵什么都好，健康齊全就很好。

大寒

天越來越冷。小河結(jié)了冰，但又不全結(jié)，只沿河邊結(jié)薄薄一層，給小河鑲道白花邊。山邊巖石縫間以前滴水的地方，掛一串白花花的冰柱，像溶洞里千年萬年形成的鐘乳石。呵出氣，白白的一團(tuán)霧，哈，吞云吐霧，人都成神仙了!

陽間都這么冷，陰間肯定會更冷，凍著老祖先了吧，所以，要給故去的先人們燒紙錢了，此謂之“送寒衣”。老爹打紙錢。一個銅制錢鑿子，一把木錘，一疊火紙，一個造幣工廠的設(shè)施就齊全完備了。將錢鑿子按在火紙上，用木錘擊打錢鑿子，火紙上就留下一個清晰的銅錢印。我在邊上躍躍欲試。他教我：力氣不能太大，大了就打穿了，紙上會有洞；也不能太小，小了只有上面幾層有錢印，下層就如同沒有印上圖案的造幣紙，終究還是紙，不是紙錢；他教我：火紙橫放，從左往右，從上往下，退著打，左手不挨打過的錢印；他教我：要念口訣，金銀銅鐵錫，循環(huán)往復(fù)，一列最后一個錢印，是金，或者重復(fù)“生老病死苦”，最后是生，如果不能再打一個循環(huán)，就空著不打，打下一列。我喜歡后面的念法，生，咚!老，咚!病，咚!死!咚!苦，咚!生，咚!尤其喜歡最后的生，感覺有無限的希望與力量。我力度掌握不好，一疊紙打下來，深的淺的，遠(yuǎn)的近的，極不整齊，如同臨寫的第一張字，等慢慢有了些眉目，胳膊已累得抬不起來了。

打好了紙錢，約了兄妹叔伯，帶了侄男侄女，一行人，過田埂，爬上坡，就來到了老祖宗的墳前。大人一排跪下，點(diǎn)火，一縷縷煙就升起來了。小孩子有跪的，也有站的，興高采烈——野外點(diǎn)火，總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他們不知道跪著的人心里的悲傷：終究有一天，也會躺在這樣一堆土下面。那時(shí)，這些笑著鬧著的孩子們，會不會也這樣點(diǎn)起這堆火來?其實(shí)，誰心里都懷疑，躺在土堆下面的人，真能收到化為灰燼的紙錢嗎?燒紙錢的形式，只是生者懷念死者的儀式，而眼前這些孩子們長大后，會不會照此實(shí)行呢?

燒完錢磕完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回走，孩子們折枝嬉戲打鬧，看見路邊的野桃花，已冒出一串絨絨的極小花苞，春天，已不遠(yuǎn)了。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踏踏實(shí)實(shí)辛辛苦苦地生，落日西沉無可奈何地老，能扛則扛能治則治的病，實(shí)在扛不過治不好，就死。這是一個歡樂伴著痛苦的過程，是一個挫折希望交織的過程。何止人，世間萬物都一樣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此浦芏鴱?fù)始，只是每個循環(huán)里，早已不再是那些人那些事。但又如何呢?只要能如此循環(huán)下去，總歸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