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巖
楊化學是在她出去找工作的第三天下午知道兒子小艾淹死的。在這之前的半個月,她一直都被工廠的改組和破產(chǎn)所困擾,在準確的消息沒得到確定時,她和工廠里上百名工友一樣,整日里被惶恐所纏繞,提心吊膽得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她想自己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呀,每天除了守在一臺機床前車那些越來越不被市場所認可的農(nóng)用拖拉機零件外,還能做什么呢?雖說每個月只有幾百塊錢的工資,卻也夠她和兒子小艾簡單生活了。所以她跟大多數(shù)工友們的想法是一樣的,別失了這份工作,這份工作對她來說太重要了。楊化學只能拿雙手貼了胸口,暗自地祈禱,自己跟無數(shù)姐妹們用勤勉和汗水守了半輩子的工廠千萬別被人家收購了。
可是這世界上的事情永遠都是令人難以預料,難以擺布的,楊化學僅僅心存幻想了六天,工廠就貼出了宣布破產(chǎn)的告示,同時也給了她們一個準確的答案,從即日起她們就都下崗了。
下了崗的工友們除了怨恨和惱怒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誰讓天不遂人愿呢?她們只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舒展一下勞累了那么多年的筋骨,暫且平衡一下心態(tài),享幾天清福??蓷罨瘜W卻待不住,她不比別的人,她需要每月拿到錢來養(yǎng)活兒子和她自己。兒子小艾九歲的時候,他的爸爸秦文成便患病死掉了,丟下他們娘倆相依為命。要知道兒子小艾失去爸爸的那四年里,他們母子是怎樣艱辛度過來的呀。所以說楊化學就不能像其他工友們那樣下崗后就歇在家里,找工作、如何生活等一切辦法就由著時間來慢慢想。這一種情況不適合楊化學,興許人家是有豐厚的家底的,因為人家有男人啊。她就不行了,得伸出兩條胳膊自己擎起整片天空來。
所以她就得盡快地出去找工作,哪怕是找到一份臨時的工作也好,那樣子就斷不了兩個人的生活費用和經(jīng)濟來源了。
話說回來楊化學也不是沒有一點家底,成家快十五六年了,咋也積攢下一些行路過河的錢,但她舍不得拿出來,她要給兒子小艾攢著念書說媳婦呢。錢是什么啊,是最不保值最沒有安全感的紙片子。不是有人說么,掙來時是錢,花出去時是紙。金山銀山不管多重,也架不住坐吃山空。想一想還真就是這么個道理。
兒子小艾念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楊化學就開始有擔憂了,一年到頭的學費直線上漲,可她的工資卻不見漲,這不是一邊放籌碼的天平,明顯的偏重嘛。
楊化學便每天早早地起來,發(fā)面給兒子小艾蒸糖三角,再炒點青菜裝飯盒,讓兒子在學校里吃一頓午飯,好給自己騰出時間來滿街筒子地轉(zhuǎn)悠找工作。
可楊化學哪里知道當前人才就業(yè)市場的行情,城里到處都在下崗,找工作的人比各單位需要添人進口的空崗還多,讓人不敢想啊,動不動就下崗,還不光他們這些城里人下了崗在找工作,連鄉(xiāng)下也有成群的人每天往城里涌,為的就是能夠?qū)さ揭恢伙埻?來填飽肚子。
一連三天她都騎著那輛從倉房里推出來的舊自行車出去轉(zhuǎn),趕上盛夏閏七月,天熱得不行,如下了火一般,臉曬黑了,牙床子也起了火泡,卻還是沒有找到一家能用人的地方。
楊化學便一天比一天著急起來,這期間她問過中山路上的幾家酒樓,想做服務員,人家卻不需要她這種年紀的;也問過河溝街服裝批發(fā)市場的一些店面老板,看能不能留下她幫著賣衣服,也碰了一鼻子灰。她把車子支在東安橋邊的護欄上,喝兜子里帶著的涼開水時拍腦門子算是想明白了,人家是嫌她年紀大了,有些事情做不來,有些事情做得了卻是笨手笨腳,她的心就直冒火。
第三天下午兩點多鐘,總算是問到了一間裁縫店,店主見她人老實面善,說話時語言溫和方肯留下她,并講好了每月四百塊工錢,所有熨燙、鎖邊、縫補和送成品的活兒都由她一個人管。
楊化學挺滿意地問老板她什么時候來上班?
裁縫店的女老板說明天吧,早七點半到就行。
楊化學喜氣洋洋地騎車子往家里走時在心里想,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這幾天沒白奔波,總算是找到工作了,雖說工錢是少了點,可也總比沒事情做強啊。
楊化學騎車走到離家不遠的城南小北園花市門口的時候,遇到了正在到處找她的表弟趙解放。趙解放劈頭就說,姐你快去甘河北岸吧,你兒子小艾讓河水給淹死了。
楊化學聽得十分清楚,立刻便從車子上騙下腿來,眼睛直直地盯著趙解放說,你說啥?
趙解放就低聲把他剛剛說的話當著楊化學的面又說了一遍。這回楊化學聽清楚了,聽清楚之后,楊化學便身子發(fā)軟,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楊化學有了一個新男人,是今年春天的事情。
楊化學為兒子小艾進紅衛(wèi)校念初中的事找了她的中學同學耿建國,她沒有別的多余的想法,就是想讓兒子小艾進重點中學,把成績搞上去,將來畢業(yè)了好考一所像樣的大學,好有份工作。那天兒子小艾從學校里把成績單拿回來給楊化學看,不看則已,一看她的頭嗡地就大了。這哪是小學畢業(yè)升初中的成績呀,五門功課有三門不及格,總分數(shù)加在一起,也絕對是墊底的價碼。無奈之下,楊化學便去找了她在區(qū)稅務局當科長的中學同學耿建國,把兒子的事和她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人家學了,末了,擱人家辦公桌上一沓子錢,見耿建國點頭答應幫她試試,她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了。
耿建國有些神通,離開學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呢,就把市重點中學紅衛(wèi)校的入取通知書拿來了,喜得楊化學不知道說什么好,那些事先就藏在肚子里的感謝的詞一個也沒有了,只是高興得來回搓自己的手心。
耿建國不但給她拿來了入學的手續(xù),還把她上次給的那沓子錢也順便給帶回來了。耿建國說,事情辦得順,也趕巧,碰上了區(qū)教育局的一個副局長也來求他辦小姨子開副食商店免稅的事,兩邊都實心實意地用勁就把事情辦成了,錢自然就省下了。
楊化學說,省下了也不能拿回來,你拿著請人家喝兩頓酒吧,辦事情是不好欠人家人情的。
耿建國笑著說,咱倆誰跟誰,同學一場我還能要你的錢嗎?
耿建國說完就朝門外走,走到院門外見楊化學手里捏著那些錢還追出來,就說要不這樣吧,咱倆也老長時間沒在一起說話了,哪天一塊堆兒吃個飯吧,我找地方你買單。
楊化學說行啊,那定哪天啊?
耿建國站住腳想了想說,就后天吧,星期六的下午。
結(jié)果自然是明白不過的,星期六的下午兩個人一塊兒喝了頓酒,耿建國將地點選在了自己家里。楊化學是欠著耿建國人情的,答謝酒嘛自然是少喝不了,兩個人端著酒碗各自訴說自家的瑣事,都有難唱的曲,耿建國跟楊化學一樣,也是單身一個拉扯個孩子,比楊化學強的一點是,孩子由老母親幫他照料著,就省卻了不少操心的事。
兩個人兩瓶白酒下肚后,耿建國便把楊化學抱住了,說一塊堆兒念書時我就喜歡過你,卻沒敢說,結(jié)果讓你一只俊鳥就那么飛了,這回我看你還往哪飛。楊化學打丈夫秦文成去世后,有十幾年沒被男人抱了,埋藏在心底的激情被酒精一燒,騰地一下就躥出了火苗子。楊化學被耿建國壓在身子底下時咬著牙說,你能對我和孩子好嗎?耿建國說咋就不能呢,不能我會自己花錢去給你兒子辦入學的事嗎?耿建國的一句酒后真言感動了楊化學,她想都沒再想別的,便把身子給了他。
其實上邊說的這些是發(fā)生在楊化學身上沒多久的事,對楊化學跟耿建國來說,都是久旱逢甘雨,未必不好,你想想啊,過日子缺少了男人女人哪一個都不算完整啊。
過今年的三月四號,楊化學正好滿四十歲。
她有時候從工廠里回到家,跟兒子吃了飯后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想,自己竟然是個滿四十歲的女人了,真是時光荏苒呀。奇怪的是她一個老實巴交又相當守婦道的女人,竟在這一年里有了除卻死掉的丈夫以外的又一個新男人。她想著想著臉就紅了,拿眼睛偷偷望著坐在小屋臺燈下寫作業(yè)的兒子小艾的背影,心嗵嗵地跳起來。
兒子可是她唯一愛著和寵著的人,丈夫去了之后,唯一能讓她支撐著信念生活下來的希冀便是兒子。
而她又一直不知道該怎樣跟兒子小艾張口,說她跟耿建國的事。
盡管幾個月來,耿建國已經(jīng)不止一次跟她提搬到一起過的事,說只有住在一起了,雙方才能有個照應。但楊化學想理是那么個理,但怎么跟兒子開口呢。已經(jīng)習慣了的兩個人的空間冷不丁的擠進來一個陌生人,別扭啊。至少對兒子說是這樣的,兒子會不會接受啊。最終她想咋也不能傷了兒子的心,不是有句話叫好事多磨嗎,就慢慢來吧。
七月下旬的天氣,既悶熱又粘稠,像下了火一樣。
兒子小艾的尸體擺在一領破舊的葦席上,臉孔已經(jīng)腫脹起來。跟兒子小艾并排躺著的是另一個男孩子的尸體。兩個孩子的渾身上下都浸透了腥臭的河水,眼睛也緊緊地閉著。
楊化學被表弟趙解放騎車帶著,來到出事現(xiàn)場,跳下車后座就撲到了小艾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楊化學用嘶啞的嗓音喊著小艾的名字,說兒子你這是怎么了?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去上學了嗎?
人群里正詢問著什么的一個小警察走過來,把楊化學拽起說,你是孩子的母親吧?先節(jié)哀吧,瞧這大熱的天,哭不是個事呀,你配合一下咱們,早點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就能早點把孩子弄到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去。
在確認了兩個孩子的身份后,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警察走過來,簡明扼要地跟楊化學說了遍孩子溺水的經(jīng)過。年紀大些的警察說,過路的人說了,你家孩子是好樣的,是為了救他的這個同學而被淹亡的,少年英雄呢。
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時,一個女人擠到楊化學身邊說,大姐你好,我是城市晚報的記者,請問這個瘦點的孩子是你的兒子吧,他叫什么名字啊?我剛剛聽說了,你的兒子可真是好樣的,這么深的河水他都敢跳下去救他的同伴,了不起。
楊化學覺得天真是悶熱極了,她的心焦躁得快不行了,抓著兒子手的她再一次窒息過去。
表弟代她在警察的詢問筆錄上簽了字后,兩個孩子便被抬上救護車拉走了,楊化學哭喊著跟在車的后面跑,好不容易才被表弟和她的一個鄰居拉住。
那兩個警察走過來跟楊化學和她的表弟說,節(jié)哀順變啊,你們來派出所吧,有些事情得再弄弄清楚。
在甘河岸邊上不遠的花園街派出所,楊化學聽到了兩個目擊證人對警察的再一次陳詞。
兩個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約六十多歲的樣子。老頭拄著根龍頭拐杖,搶先說著經(jīng)過。老頭說他們老兩口是在岸上散步來著,半個鐘頭前看見這兩個孩子坐在岸邊的石階上翻書看??蓻]多久后,其中那個胖點的孩子就下到河里去了,好像是給一雙腳沖涼,不知怎么的踩歪扭了滑倒在水里。
坐在椅子上寫字的那個老警察插話說,那個瘦點的孩子呢?
老頭說沒太看清楚,就聽到撲通一聲,那個瘦點孩子的影子一晃也跟著掉進河里去了。
老太太補充著說,那個瘦點的孩子還喊人來著,只喊了一聲就從岸上沉下去了。
楊化學知道老太太說的那個瘦點的孩子就是她兒子小艾,她的淚水便又止不住了,嘩嘩地淌下來。
一直在屋里站著的小警察說,線索清楚了,倆孩子在河邊上背課文,一個不慎溺水,另一個奮不顧身地跳進水里救人,結(jié)果是力不從心,便都淹亡了。
那個老警察在本子上記完最后一個字后,跟楊化學說,你的兒子真是了不起。
然后他又問了小艾的名字、年齡和學校地址,方對坐在旁邊椅子上的那個跟過來的城市晚報的女記者說,你可以采訪了,記住了一點,發(fā)出來的稿子一定要尊重事實,得好好表揚一下那個救人的孩子,有閃光點啊。
那個女記者從背包里拿出一個采訪本來,邊問邊記起來。
楊化學下崗找工作的那幾天里,她經(jīng)歷了世上所有的艱難和委屈,每天都是不停地為工作奔波,一次次低三下四地求人,又一次次地碰壁失望。但楊化學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委屈也都能夠裝進肚子里,咬著牙忍著不說出來。
記得她出去找工作的第二天,一個人坐在火車站附近人民廣場樹蔭下的木椅上吃午飯。她真是疲倦極了,一飯盒里裝了三個糖三角她一氣吃了兩個,再喝幾口她拿礦泉水瓶子裝的白開水后,竟歪靠著椅背睡著了。
那天楊化學睜開眼睛,是被一個陌生的男人叫醒的,那個男人長得有點老相,臉上的皮膚也糙,穿了件藍色的工作服,哈著腰跟她說話的時候,有一股很沖的大蒜味撲鼻而來。
楊化學以為是要雇她做活的人,就喜出望外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問,什么活啊?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在她臉上看了一會兒,又抓起她的一只手捏了一下,然后說把右腳抬起來讓咱看看吧。
楊化學便被男人的舉動給弄蒙了,真是奇怪啊,這是做什么活呢,看手看腳的,是在測試她有沒有力氣嗎?但是盡管她弄不懂,還是照男人說的去做了,楊化學一臉疑惑地抬起她那只酸麻的右腳伸給男人看。這回男人說話了,男人說你的鞋底上怎么沒有字呢?男人的話把楊化學說得愣了一下,就反問人家說,什么字啊,你是說鞋底嗎,真好笑,鞋底上能有什么字啊?
男人在她的身邊坐下,從褲子口袋里摸出半盒白沙牌子的煙卷,抽出一只含在嘴上,劃火柴吸燃一口后,小聲地跟楊化學說,你說個價吧,咱相中你了,只要價錢合理就中。
這回楊化學聽懂了男人的話,這不是把她當成專門拿身體找男人賺錢的那種女人了嗎?楊化學的臉騰地就紅了,她掄起巴掌朝男人的臉上摑了一下,竟勁力十足地把男人叼著的煙卷打掉了。
楊化學說你想什么呢,咱可是正了八經(jīng)的本分人,瞎了眼啊你。
男人著實地被楊化學的一巴掌給打蒙了,站起身邊逃走邊嘟噥著說,不賣就算了,打什么人呢,裝正經(jīng)就別跑廣場來充雞。
楊化學聽了男人的話徹底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男人是真的把她當成那種人了。有段時間社會上傳言說,一些下崗女工或者從農(nóng)村里來的中年婦女,為生活所迫,紛紛到人民廣場的僻靜處找活干,說白了就是拉客源陪男人睡覺,價錢很低,一次幾十塊錢,并把價格拿粉筆寫在鞋底上。
楊化學想怪不得那個民工打扮的人要看她的鞋底呢,原來如此啊。
經(jīng)歷了那次玩笑事兒楊化學真是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一個女人下了崗沒了工作的艱辛與苦悶是許多平常人所難以想象的,而且她的生活會有多難。
可是事情又總是在不斷的變化中,她好不容易在第三天的下午找到了一份工作,要有薪水可拿了,兒子小艾卻出了事。
僅僅半天的時間,兒子小艾落水淹亡的消息就寫滿了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報紙頭版,文章的標題幾乎是一個樣子的,標題這樣寫道:少年勇救落水同伴獻身,精神永駐冰城。一連幾天了,楊化學都不敢出門,她不敢面對街坊鄰居和熟人們的問詢,兒子小艾的死,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劃了一道傷口,時時刻刻都流著血呢,她怎么來應對人家的問詢呢?在這個時候,她每說一句話,都能覺到心痛的感覺呀。
兒子被派出所的警察拉去市醫(yī)院太平間停放的時候,她讓表弟趙解放騎自行車帶著她又去看了一眼,她總是覺得兒子小艾沒死,他是背著書包去上學了。小艾閉著眼睛躺在一張包了黑皮的板床上,面容安詳?shù)厮?像以往睡在家里一樣。
楊化學彎著身子俯在兒子小艾的臉上說,小艾你真狠心啊,你怎么能說走就走呢,難道你想讓媽媽一個人孤苦地過一輩子嗎?你個小牛蛋,你真是狠心啊。小艾數(shù)牛,天生乖巧,平時是很聽楊化學話的。楊化學喜歡管兒子叫小牛蛋,摸著他的頭發(fā)親切地叫。她覺得那是母子間的一種親昵,每叫上一聲,都會讓她在心底里泛起陣陣幸福的。
在兒子小艾的身上,楊化學操的心不用很多,兒子懂事,學習又認真,只管照顧好他的生活起居就行了。可禍不單行啊,自己剛剛失去了工作,就又失去了兒子,這是對她多么大的一個打擊啊。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楊化學怎么也睡不著,她就對趕過來陪著她的耿建國說,事不對啊,這事情絕對蹊蹺呀,小艾他怎么就一下子會游水了呢?
楊化學總是止不住悲傷的淚水,僅一天多一點的時間就把眼睛哭紅了。
耿建國也不知道該怎么勸她,只是不停地去衛(wèi)生間里給楊化學投毛巾讓她擦臉,還拿把扇子坐在她身邊給她扇涼風。
楊化學兩眼發(fā)呆地盯著門另一側(cè)兒子居住著的小屋,叨咕著小艾的名字,反來復去地念叨,說自己沒做什么昧良心的事情呀,咋就偏偏讓她攤上這樣不近人情的橫事呢?
耿建國把一碗泡面給她熱了三回,端來又端去的,楊化學也沒吃一口。
楊化學送耿建國走后,她就待不住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像有貓爪子抓她心一樣。她就穿上外衣,找了只手電筒去了甘河,尋到兒子出事的地方。
在楊化學的印象里,兒子小艾從小到大就沒有下過水,也不會游泳,況且他膽子也小。舉個例子吧,小艾放了學在街上走,遇見了別人家的小貓小狗他都會繞著走。膽子如此小的兒子怎么突然間就一下子來了勇氣,飛身躍入河水中救他的同學呢,這是多么大的一個舉動,這舉動簡直讓楊化學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她借著手電筒的光亮找到了兒子溺水的那處河岸,河沿上砌了大大小小的青石板,沿江伸出去很遠筑了防護堤,護堤距水面足有兩米多高的距離。也就是說,小艾站在青石鋪的筑堤或者沖著水面俯下身子想伸手夠到落水的他的那個同學,無論哪一種姿勢都是不可能的,那么小艾又是怎么落水的呢?
經(jīng)過反復地查找之后,楊化學終于發(fā)現(xiàn)了堤岸上的那棵老柳樹,并在柳樹的枝干處發(fā)現(xiàn)了一根斷枝,折斷的茬口是新鮮的,粗細像兒子小艾的手臂。楊化學想兒子就是做出了救同伴的舉動,也一定是抓著這根樹枝向河邊伸出手的,結(jié)果樹枝承受不住兒子小艾的重量而折斷了,兒子也就順勢跌入了河中。
這么想過之后,楊化學覺得似乎還算合乎情理,她無限悲傷地坐在河岸上望著漆黑的河水發(fā)呆,這人世間的悲苦要么就沒有,要么就有很多,有的時候命運你沒辦法躲避,統(tǒng)統(tǒng)都接踵而來,讓你喘不過氣來。
楊化學摁亮握著的手電筒,一大束光倏地在河面上跳出去很遠,把她的心也帶了過去。
往回走的路上,楊化學想,兒子的情況可能還有一種,那就是自己不慎掉進了河里,根本就不存在他救人的說法,那也就是說,那兩個在河邊散步的老人看走了眼,事情出現(xiàn)了偏差。
楊化學回到家里躺到枕頭上,淚水又涌了出來,兒子小艾的面容老是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的,攪擾著她的一顆心。
她想到了在兒子上小學三年級時,她所在的工廠因為檢修而停產(chǎn)四個月,楊化學想四個月的時間不算短,總不能待在家里吃閑飯啊,就租了一輛平板三輪車,攬到了一份接送小學生早晨上學、晚上回家的活兒。楊化學接送的那幾個學生正好跟兒子小艾一個學校,兩星期后她就發(fā)現(xiàn)兒子小艾總是躲著她,讓他坐三輪車他也不坐,不是慌亂地走在她的前面,就是故意磨蹭著躲她后邊一個人慢慢往家走。楊化學問他咋回事,兒子小艾囁嚅著說他怕同學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媽媽是個蹬三輪車的腳夫丟人。楊化學就給兒子小艾講其中的道理,她說一個人只要他能夠靠自己的勤勞和力氣吃飯,那無論他做什么都是光榮的。
楊化學跟兒子小艾溝通之后沒幾天,是個下雨的晚上,楊化學正趕上腰疼病犯了,蹬車子送幾個孩子回家吃力地爬紅旗醫(yī)院附近一個陡坡處時,突然間感覺到車子輕了不少,她還以為有孩子跳下車步行了呢,待上了坡回頭看究竟時,她的眼圈陡地就濕了,原來是兒子小艾在后面幫她推著車子。
那時候兒子小艾只有十歲啊,十歲的小艾是多么的懂事理。
楊化學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很久才迷糊著睡著了。
第二天,楊化學在區(qū)民政部門和派出所的幫助下,把兒子小艾的后事辦了?;鸹瘓鋈チ撕芏嗳?光學生就有好幾百名,都是小艾所在學校和附近中小學的孩子,他們穿著素衣,胸前佩戴著小白花,在老師的組織下來跟人民的好少年小艾告別。
楊化學由妹妹楊薔薇和她一個工廠里的要好姐妹攙扶著站在哀悼大廳里,聽一個干部模樣的男人讀悼詞,然后低下頭聽哀樂,她覺得自己頭昏腦漲的,就要支撐不住了。
楊化學回到家里之后,就病躺下了,耿建國安排他侄女來照顧她,被楊化學好言回絕了。一整天家里人不斷,多數(shù)是電視臺的導播和報社的記者,問她關(guān)于兒子小艾的事情,她卻嗓子啞啞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辦法,她只好跟著妹妹楊薔薇去她家里住,只是想躲一個清凈。
一周后,楊化學的心境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便收拾東西回到家里,進門沒多久,區(qū)民政局和派出所的人便來了,給她送來了兩萬塊錢和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發(fā)給她兒子小艾的證書,并告訴她小艾已經(jīng)被評為見義勇為好少年光榮稱號。
區(qū)民政局的人還拉著她的手說,大姐你一定要振作起來,你兒子是好樣的,今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難就來找我們,區(qū)里會管的。
送走那些人后,楊化學把錢連同那個紅皮的榮譽證書一塊放到柜子里鎖好,就出了門。她沒有騎車,而是走著去了甘河,一直走到兒子落水的地方,在岸邊上坐下來。
下午的河岸上很熱鬧,遠遠近近的有不少散步、遛鳥和垂釣的人。沒有人理會她,也不知道她就是前幾天各種報紙上熱炒的英雄少年小艾的母親。楊化學伸手拔著身邊石板縫里長出來的亂草芽芽在心里想,小艾你今年才十三歲呀,也就是草芽芽啊,怎么說去就去了呢。
楊化學一動不動地坐到了太陽偏西時分,方覺得有些累了,便起身往家里走。
晚上妹妹照舊來陪她住,問她說,姐你下午去哪兒了?我來了兩趟找你都不在家。
楊化學說去河邊坐了會兒。
妹妹說沒事你總?cè)ズ舆吀蓡?告訴你啊,人死是不能復生的,你可別瞎琢磨。不是有句話說嗎,好死不如賴活著。
楊化學說也沒瞎琢磨啊,就是覺得心里有點堵,你說小艾他那么膽小一個孩子,咋就跳進河里去救了人,說出大天來我也是不信。
妹妹說情急之下唄,看到要好的小伙伴遭難了他能見死不救?
楊化學不睡覺,一直坐在地桌的鏡子前拿把木梳梳頭,她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好好梳過頭了。過去的那些年里她整天的忙工作,忙兒子的學習,也忙這個家里的瑣瑣碎碎的事,竟是沒有美的心思啊。
妹妹楊薔薇告訴她說,傍晚上區(qū)里來電話找你來著,好像是宣傳部的人,讓我轉(zhuǎn)告你,區(qū)上最近要舉辦小艾救人的事跡報告會,你得參加呢。
楊化學沒說她去也沒說她不去。
季節(jié)到九月,夏天就跟著要過去了,掐指頭算兒子小艾也已經(jīng)死了兩個多月。這期間,楊化學隨著區(qū)政府的宣傳部門去了幾所學校,給孩子們作報告。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她坐在主席臺上聽,有兩個孩子講。主持會議的人先把她介紹給下面坐著的孩子和老師,然后由那兩個選拔上來的孩子聲情并茂地讀講稿,小艾小艾的沒一會兒就把楊化學說掉眼淚了。接著是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之后有孩子跑上臺來獻花給她。楊化學只說了一回話,那就是在兒子小艾的母校講演的時候,她激動地站了起來,聲音哽咽地說,阿姨沒有失去兒子,你們不都是我的孩子嗎?區(qū)政府的人開車送她回家時問她怎么就發(fā)了言?楊化學說她看見臺下坐著很多孩子都是她兒子小艾的同學,他們有的還到她家玩過呢。
講演稍微緩下來時,楊化學跟區(qū)政府那個女干事說,幫我找個事做吧,老是覺得心里發(fā)慌,閑不住,就特怕安靜,尤其到了晚上的時候。那女干事說行,我會盡快把你的要求向領導反映,有消息就通知你。
在兒子小艾走了的這段時間里,耿建國也來過幾次,給她送米面豆油,送水果和肉菜,陪她聊天說話。有兩回耿建國還幫她做飯兩個人一起吃。稍晚的時候耿建國也提出來過要住下,卻被楊化學回絕了。楊化學說她一時半會兒的還沒那份心思。然后便溫柔而果決地讓耿建國回去,并一直抓著他的手把他送出院門。
九月過去沒幾天,楊化學竟然聽到了兒子小艾落水的另一種說法。是她又去河邊上走的時候,一個賣冰棒的中年女人推著小冷飲車來她身邊歇氣,跟她拉話時提起了三個月前的那樁少年溺水事件。那個中年女人說,真可惜呀,兩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轉(zhuǎn)眼間就被水淹了。
楊化學說他們落水時你看見了?
那中年女人說看見了,當時正好推車子路過,我還幫著喊了兩聲救人呢。
楊化學就抓了那中年女人的手說,快跟我說說吧大姐,當時是什么情況?
中年女人說好像是一胖一瘦倆孩子,胖子先從岸邊的石板上出溜下去,想撈什么東西,再伸了手接那個瘦孩子下去,兩人腳底下站的一根護堤的木頭朽了,兩人就一前一后的沉了下去。
楊化學說那你怎么沒跟趕來的警察說呢?
中年女人說沒人問我啊,當時我看到周圍有不少人跑過來商量救那倆孩子,還有人跳了下去,我就走了,一是自己不會水,二是想河邊上不能有多深,就忙著上冰點去了。
楊化學說,可是那兒的水竟有六七米深,兩個孩子都沒活成啊。
接著楊化學問那個中年女人說,大姐后來你看報紙了嗎?
中年女人說沒看,咱不識字,只聽說了孩子落水被救,好一陣嚷嚷呢。
楊化學重重地嘆了口氣,在心里說,兒子啊,你說你們倆多淘氣,可心疼死媽媽了。
楊化學再問了中年女人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后,管中年女人要了十根紅小豆的冰棒。楊化學掏錢給中年女人時,女人問她一次買這么多能吃得過來嗎?楊化學笑了笑說,給兒子吃。
然后楊化學坐在河岸上一根一根剝冰棒上的包裝紙,她小心翼翼地剝著,每剝完一根就將冰棒瓤扔到河里去。楊化學的舉動讓身邊坐著正給她找零錢的那個中年女人吃驚不小,便小著聲地問道,妹子你這是干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冰棒不吃全都扔到了河里呀?楊化學頭也沒抬地說,不瞞你說大姐,淹死的兩個孩子中有一個是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