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坦

劉建超

挖煤。

下井。

鐵籠子轟隆隆下沉把頭頂?shù)囊黄炜s成了臉盆。

王二旦頭頂?shù)牡V燈打出巴掌大小的亮光，揮出的鎬頭劈碎烏黑堅硬的煤層。

王二旦不惜氣力。雖然下礦井是又苦又累的活兒，可是自己是城里的—名工人了。公家給發(fā)錢，咱就該盡力干活。力氣這東西又不值錢，兩碗炸醬面，睡上幾個小時，跑掉的力氣就又回來了。

王二旦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工間休息，拉屎撒尿扯淡，王二旦還是在揮鎬挖煤。別人勸他歇會兒吧，干得再歡也當不了勞動模范。王二旦嘿嘿憨笑著說，俺就這怪毛病，出汗就得出個透，不然全身不舒坦啊。

收工。

升井。

鐵籠子轟隆隆把臉盆大的天逐漸擴大擴散，擴成艷陽天。王二旦的心里也如陽光般燦爛起來。

升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泡澡堂子，工人們一個個除了牙齒還是白的，其余都是黑色。礦上有一個大澡堂子，能泡上五六十號人。頭幾撥的人還能泡個清水池子，后來的人泡的水就渾不見底稠乎乎的如面湯般。王二旦不在乎水的清渾，只要水熱，人一下池子，如同萬根針尖劃過肌膚，所有封閉的毛孔都瞬間舒展，人就飄飄欲仙。每到此時，王二旦都會情不自禁地吆喝一聲，舒坦啊!

吃飽不饑想媳婦。泡過澡的王二旦，看到從女澡堂走出來的頭發(fā)濕漉漉，渾身散著胭脂香味的大姑娘小媳婦，晚上躺在床上就輾轉反側了。

王二旦在家看中了村里的香丫，不光是王二旦看中了，村里的年輕后生都看中了?？墒钦l也爭不過村長家的兒子，更不用說家里一貧如洗的王二旦了。可是，王二旦學習好，村子里去縣城讀高中的就王二旦—個香丫對王二旦說過，二旦，你有本事就帶我出去。王二旦知道自己若不能進城當工人，那自己就是個癩蛤蟆?，F(xiàn)在王二旦覺得香丫這朵鮮花，完全可以插在自己這攤牛糞上了，自己怎么說也是城里的一攤牛糞。

挖煤辛苦，可是賺的錢多。王二旦送去彩禮，把香丫娶進了城。挖煤挖得再累，晚上王二旦也要磨蹭著在香丫身上繼續(xù)挖。歡愉的時刻，王二旦也要高喊，舒坦，真他媽的舒坦啊。

下井，升井，泡澡堂子，晚上摟著肉乎乎軟乎乎熱乎乎的香丫睡覺，王二旦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王二旦覺得日子過得挺舒坦，香丫的想法卻和王二旦不一樣。香丫想有一問自己的房子。王二旦住的房子是礦工大房間隔出的一小間，放張桌子，放張床，屋里就轉不開身了。晚上，王二旦和香丫弄出點兒動靜，第二天就有礦工朝香丫做鬼臉，還唉喲唉呦地叫著喊真舒坦啊，臊得香丫臉紅得像柿子。

王二旦干活奏力氣，年輕有文化，被推薦去省里參加了個培訓班?；氐降V上就被提拔當了隊長，還分給了他一間帶廚房的屋子。王二旦興奮地在寬大的木板床上打滾，說香丫，這回咱可以放開了膽子舒坦嘍。

王二旦自己也不知道為啥，春來秋去到孩子可以滿地跑的時候，他居然當上了礦長，是集團公司中最年輕的—名礦長。

王二旦不用下井了，也不用去泡大澡堂子了。三室一廳的房子，還有淋浴?？墒峭醵┯昧茉【褪菦_不出泡堂子的舒坦勁兒。想去泡堂子，看到渾濁的池堂子，他怎么也不敢脫衣服。

辦公室的吳秘書就開著車帶著王二旦去市里的高級會所泡桑拿，王二旦不知道，洗個澡竟然有這么享受的地方啊。第一次躺在按摩床上，王二旦緊張得都不敢睜眼睛。

回礦區(qū)的路上，王二旦在車里活動著胳膊說，真舒坦啊。

王二旦只要想舒坦，讓王二旦舒坦的地方多了，讓王二旦舒服的事情也多了。最讓王二旦興奮不已的是，他這個當初只是城里一攤牛糞的煤黑子，竟然也包養(yǎng)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學生。別說那模樣和電影明星不差啥，那皮膚嫩得稍用力就能握出水來。王二旦就奇隆，當初自己怎么就看中香丫了，這簡直就是天上地下，在大學生身上開挖那才叫舒坦啊。

香丫也覺察到王二旦外面一定是有人了，她這塊舊煤窯王二旦也極少來開挖了。香丫不在乎，有孩子在，只要王二旦往家里拿錢，多拿錢，才不管他在外面怎么瘋呢。

王二旦出事是早晚的事。王二旦一出事，香丫就和他離了婚，跟著一個販煤的山西老板跑了。

王二旦被判了十年徒刑。

王二旦刑滿釋放那天，是鄉(xiāng)下的老父親去接他的。

王二旦說，爹，咱去泡個澡吧。

王二旦就和爹一起去了澡堂子。水清，也熱。王二旦坐進池子，如同萬根針尖劃過肌膚，所有封閉的毛孔都瞬間舒展，人就飄飄欲仙了。王二旦捂著臉，雙肩不停地抽動。

爹問，二旦，咋了?

王二旦說，務沒事，俺就是覺得舒坦，真舒坦啊……

王二旦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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