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外一篇)

趙淑萍

她又一次催小船：“好好吃飯，吃完了，媽媽可以洗碗。”

小船在飯桌上把碗筷當(dāng)建筑材料，搭他想象中的體育場。

她去陽臺，對丈夫說：“你去管管兒子，不好好吃飯，不停地玩?！?/p>

他來到客廳，說：“小船，一餐飯要吃多長時間呀”

小船說：“爸爸，我想搭個體育場，可它們老散架?！?/p>

他說：“這是碗筷，弄不好你會把碗給打碎了。你的飯還沒吃掉呢?！?/p>

小船說：“吃完了你們又要叫我做作業(yè)了。”

她說：“你現(xiàn)在不學(xué)習(xí)，長大能干啥?”

小船說：“我就不吃。”

他說：“你不吃，還會長大?”

小船說：“我不想長大?！?/p>

她說：“你想一直當(dāng)小孩呀。你的同學(xué)都爭著在長呢。你現(xiàn)在在教室里還坐第一桌?！?/p>

小船說：“我不長大又怎么樣?他們愿意長大是他們的事?！?/p>

他說：“為什么?”

小船說：“我還沒像你小時候那樣痛痛快快高高興興玩過呢。”

她說：“可是，別的小朋友都在抓緊學(xué)習(xí)呀，你不抓緊就落后了。”

小船說：“那……我就不長大。”

她轉(zhuǎn)而對他說：“瞧，這孩子，都是你寵壞了。子不教，父之過?！?/p>

小船說：“我不想長大。我不跟別人比?！?/p>

她說：“這是什么話，你不想長大也會長大。”

小船說：“那我就不吃飯，不吃飯就不會長大?！?/p>

他說：“小船，現(xiàn)在，你們跟我們小時候不一樣了。現(xiàn)在，不學(xué)習(xí)，長大后就派不上用場?！?/p>

小船說：“我不想長大。有沒有用，對我無效。爸爸，你小時候那么起勁地玩，不是也長大了嗎?我要像你們小時候那樣，起勁地玩一玩。不然，我就不長大?！?/p>

他說：“那么，我和你媽媽配合你，一起玩，好不好?”

小船說：“哇塞!”

于是，他和她，交替著扮演老虎、狐貍、狗熊、豹子等。規(guī)則是，小船吃一口飯，就等于一顆子彈擊中了他們扮演的動物。否則，他們就“啊嗚”一口吞了小船。小船是在重重包圍之中。

小船指出爸爸媽媽扮演的動作、表情的失誤之處，他們很“謙虛”地糾正了。于是，一只只兇惡的動物都被小船擊斃了；(吃一口飯就擊斃一只)小船竟吃了滿滿的兩碗飯。爸爸媽媽幾乎把所有的猛獸都扮演遍了。猛獸沒法靠近小船，因為，小船迅速地一口口把飯扒進嘴里。

媽媽收拾碗筷，說：“這下該去學(xué)習(xí)了吧?！?/p>

小船說：“我中了你們的計了?！?/p>

他說：“小船，改天爸爸媽媽再陪著你玩，你把作業(yè)做好?！?/p>

小船說：“我說過我不想長大的嘛?！?/p>

她說：“這孩子，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小船說：“等我玩夠了再說?！?/p>

他說：“長不長大，可由不得你說?！?/p>

她說：“我收拾廚房，你輔導(dǎo)學(xué)習(xí)?！?/p>

小船說：“爸爸，你剛才和媽媽聯(lián)合起來哄我吃飯，是想叫我做作業(yè)。”

他說：“餓著肚子，怎么做作業(yè)？不做作業(yè)，你上學(xué)怎么辦?”

小船說：“哎喲。我忘了，明天還要考試?！?/p>

她趕出來說：“你看，那么重要的事你差點給忘了，還不抓緊復(fù)習(xí)功課?！?/p>

深夜，他和她談起小船，不知不覺回憶起美好的童年，記憶中都是玩耍的事。他感慨：其實，小船這一代很可憐，將來回憶童年，值得回憶的有趣的事恐怕沒有。他又說：“你發(fā)現(xiàn)沒有，一玩起來，我們小船特別開心?！?/p>

她說：“你可不能給他開口子。放松了，就輸在起跑線上了?，F(xiàn)在家長哪個不是緊緊盯住孩子的學(xué)習(xí)。我們倆要聯(lián)合作戰(zhàn)，給小船打好基礎(chǔ)?！?/p>

他說“與其說是小船在學(xué)習(xí)，倒不如說我們在學(xué)習(xí)，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比小船還累。”

她說：“等小船長大了，你也不會累了?！?/p>

他說：“遠不夠。小船找工作，我們得操心。談戀愛，我們得操心。有了孩子，還不是一樣要操心。一路都得操心?！?/p>

她說：“不想了。船到橋頭自會直。”

他笑了。

她說：“你笑什么?”

他說：“我想起小船威脅我們，他不想長大?！?/p>

她說：“這由不得小船了。現(xiàn)在不打好基礎(chǔ)，將來怎么經(jīng)受得起現(xiàn)實中的風(fēng)浪?”

他說：“我一直在擔(dān)心，小船長大了，當(dāng)他回憶童年能回憶起什么?我們曾經(jīng)的童年，多么有趣?！?/p>

她說：“回憶童年……．你提前衰老了吧?今后，你不要再在孩子面前提你童年那些陳糠爛谷子了。要叫他聚精會神地把學(xué)習(xí)抓上去?！?/p>

他說：“好了，睡吧，明天我還要送小船去上學(xué)呢?！?/p>

媽媽的布鞋

大學(xué)時，他最怕父親來看他。父親穿著布鞋，腳步輕輕，臉上永遠掛著謙和的微笑?！斑@就是你那位大學(xué)教授的爸爸?他可真樸素啊?！蓖瑢W(xué)說。這時，他別提有多尷尬了。

在他的箱子里，放著一雙布鞋，一雙嶄新的布鞋。黑的面白的底，真正的千層底，是母親一針針納出來的，可他從來沒穿過。

父親去讀大學(xué)前，家里已給定了親。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校的父親沒有做陳世美，而是跟母親——一個目不識丁的鄉(xiāng)下女子完了婚。后來，父親在大學(xué)里教書，母親帶著他住在鄉(xiāng)下。幼年時，他經(jīng)?？吹侥赣H在燈下納鞋底，做一家人的鞋子。有時候，停電了，母親點起蠟燭，繼續(xù)做。父親有段時間挨整，母親做活時，常常會讓針扎了手，這時，她會飛快地吮吸一下手指。他在旁悄悄地看母親，看到她眼里隱隱的淚光。

文革結(jié)束了。他讀中學(xué)時，父親把他們接過去了。母親就在父親所在的大學(xué)做臨時工。其實，父親是系主任，如果去要求，為母親安排一個正式崗位也不難，可父親開不了這個口。他的戶口，跟著母親，也在鄉(xiāng)下。在大學(xué)附中借讀，他的成績總是全班第一。印象中，父母親一年四季穿布鞋，除非下雨天換套鞋。大學(xué)里好些教授衣冠楚楚，父親跟他們相比，真是寒磣。母親為父親買過皮鞋，可父親卻把皮鞋擱起來，照樣穿布鞋。于是，母親做鞋做得更勤了，當(dāng)然，給父親做時，也給他做。

他倔強、內(nèi)向，老家人都說他的性格一點也不像父親。“跳出農(nóng)門萬丈高”“考上大學(xué)就穿皮鞋，考不上就穿草鞋?！崩霞业霓r(nóng)民都這么說?！拔乙欢ㄒ忌洗髮W(xué)，穿皮鞋。”他默默地發(fā)誓。從懂事起，他很少穿布鞋，偶爾穿，也是在家里，他怕城里的同學(xué)笑話。

“兒子，出去時你怕穿著難看，就在寢室里穿。你是汗腳，穿布鞋舒服。”母親在他上大學(xué)前，把一雙新布鞋塞進他的箱子。母親瘦小的身子，臉因為經(jīng)常熬夜而沒有血色，過早有了衰老的痕跡。他看著母親，心里酸酸的。

可是，那雙鞋，他終究沒有穿。

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一家大型企業(yè)工作。他穿上了皮鞋。他結(jié)婚了，妻子是城里姑娘，很洋氣。結(jié)婚前，母親做了好幾雙新布鞋，放在他們的新房子里。母親甚至給兒媳也做了鞋，說是以后懷孕了可以穿?？墒?，妻子一進門，就拿出幾雙嶄新的款式新潮的工藝鞋和皮鞋，轉(zhuǎn)身把布鞋塞進雜貨間。“媽，鞋柜小，我先把布鞋收了。”她說。那一刻，他看到了母親眼睛里的委屈?！皨?，現(xiàn)在誰還穿布鞋呀?您身體不好，以后就不要做鞋了?！彼f?！拔乙舱媸潜硶r了?！蹦赣H無奈而寬容地笑笑。

再后來，他家的沙發(fā)換成了真皮的。他穿的皮鞋也越來越高檔，從國產(chǎn)名牌到意大利名牌。他生活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開始是在外面兼職，后來是辭職后自己開了公司，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有一次，父親專門來公司看他?？粗k公室里豪華的裝潢，看他一刻不停地接電話，父親始終平靜地坐著。坐了一會兒，父親回去了。他要司機送父親，父親說不用。在公司門口，父親欲言又止?！鞍郑惺裁词履驼f吧?！彼f?！皟鹤樱乙矝]事，最近你媽身體不太好，你有空了還是回家看看?！备赣H說。

他去看母親，但每次都來去匆匆。他買去的昂貴的進口藥還是未能改善母親的健康。一天，父親打來電話?！皟鹤?，你趕緊來，你媽快不行了?！彼麖膩頉]聽到父親如此急促的語調(diào)。他知道情況緊急，立刻去學(xué)校接了兒子。一邊跟妻子打電話，一邊車子直接開往父親家。母親閉著眼，臉色紙一樣白?！澳棠?奶奶!”小家伙在床頭叫了起來。她睜開眼，她的干枯的手抬了抬，指向那個柜子。他走上前去打開柜子，里面有兩雙白底黑面的簇新布鞋，一大一小。那黑的面子上好像有一點血痕，他心一熱，拿出布鞋，趕緊穿上。小家伙機靈，也嚷著要穿。他在母親的床邊試走了幾步，兒子也模仿著走了幾步。父子倆，好像是接受檢閱的兩個兵。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他母親的床前來回走。

母親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她的目光落在兒孫倆穿著的她做的布鞋上。隨即，她閉上了眼睛，眉宇間如此安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