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蓋(外三篇)

袁省梅

破五還沒過，火蓋就從西廂房拉出一捆葦子桿，解開，攤在陽光下，灰白翠綠的香味立馬妖妖嬈嬈，在小院里奔騰。火蓋聳聳鼻子，緊緊頭上的白毛巾，啞啞一笑，揪來個墩子，坐下，一根一根地扯剝?nèi)斪由媳〉目萑~。

兒子來了，一來，就急火火地像是誰踩著尾巴了，問他的娃在屋里不，兒子兒子地朝屋里喚。見沒個應(yīng)聲，憤憤地把小板凳一踢一踢地踢到葦子桿旁，坐下，撿一根葦子桿扯枯葉，一面就叨叨，又滿世界瘋?cè)チ?十五六了，沒個正心，書念不下個樣，還要花錢，開學(xué)不讓上了。

火蓋手下嘩啦嘩啦的聲音一下憋住了，抬眼看兒子，目光疑疑地，才多大啊，就讓停學(xué)?

不停咋鬧哩，又學(xué)不下個樣。要能學(xué)下也算，一年下來好幾千地花，也不見個分?jǐn)?shù)，只白扔錢。兒子黑黃青紫地恨。

咋能白扔呢?坐在學(xué)校里，多少總能學(xué)點。火蓋白了兒子一眼，手下又響起了一溜一溜刺啦刺啦聲。娃還小哩，正是學(xué)習(xí)的年齡，等高中畢了業(yè)，學(xué)個手藝也好學(xué)，這社會，死受苦能掙幾個?咋說還是有文化吃得開。

兒子哎哎地嘆著氣，沉沉的嘆息蒺藜般一粒一粒撒在火蓋的心頭?；鹕w知道，兒子在洗煤廠上班，掙不了幾個錢，女人不好找活，兒媳婦一天有活了，三天五天又歇到了屋里，孫子孫女都上學(xué)，張嘴就是要錢。供倆學(xué)生娃，還要供屋里的油鹽醬醋人情門戶，摳摳縮縮的閂子如葦子桿上的枯葉般，皺巴巴的，經(jīng)不起揪扯。巷里文便的娃初中沒畢業(yè)就停了學(xué)，跟著工程隊打工了。武鋼娃高中還沒讀半年就給送到修理廠學(xué)修汽車了。還沒過破五，羊凹嶺村就靜寂寂的，沒了人聲，連狗也垂著頭，見人都懶得咬一下。巷里只有陽光和風(fēng)在踅摸?；鹕w知道孫子學(xué)習(xí)不是太差，是兒子掙不下錢，看人家娃都停學(xué)掙上了錢，眼紅心急了。

火蓋扁扁嘴，停下手，抽出旱煙管捏出一撮粗煙絲按在煙嘴里，點了，重重地抽。陽光淺紅淡白地照在頭頂，竟有些微微的熱。火蓋從頭上抹下白手巾，搭在腿上，眼睛沉沉重重地迷瞪。因為家窮，三十好幾了，火蓋才娶下媳婦，卻不會生育。火蓋只好五斗麥子六尺藍(lán)嗶嘰抱了個兒子。兒子也知道自己不是火蓋親生的，跟火蓋說話，就有隔著血肉的疏離，不遠(yuǎn)不近，客客氣氣?；鹕w知道，豬肉貼不到羊身上，可有了孫子后，火蓋疼愛得像是自己的親骨肉，從集上賣席子回來，自己餓得前胸貼后背，不舍得花一分錢，倒要給孫子買個夾肉餅?；鹕w看孫子吃得滿臉都是油，就嘎嘎地笑說，我娃你好好上學(xué)，有文化，才有出息哩。

今天冷不丁地聽兒子不讓孫子念書了，火蓋一時半刻地就著了慌，一袋煙云云霧霧幾口就吃完了。

火蓋踢踢腳邊的葦子桿，回到屋里，爬上炕，開了炕窯鎖子，掏摸出一個黑不嘰嘰的小包，一層層解開，里面是一卷大的小的錢?；鹕w數(shù)數(shù)，捏出一半，看看，從左手給右手添了幾張，想想，長長地嘆了口氣，把錢又放到一起，愣了一下，默默地?fù)u搖頭，黑黃的皺紋越發(fā)地深黑，仔細(xì)地用線繩把包捆好。跪在炕上，火蓋把小包捏了又捏，捏了又捏，打了多少席子才攢下這點錢，是想著放身邊有個急用的。火蓋把小包在手里顛顛，咬咬牙，心說，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錢還可以再掙，耽擱了孫子的學(xué)習(xí)，就再不好趕了。

火蓋把小包扔兒子腳邊，說，我就攢這點，你連包包一起拿走，給我孫子交學(xué)費。

兒子倏地拾起包，捏捏，黃亮的臉上漾著歡喜，你放心，你這錢是?？顚Ｓ?。

說完，拔起屁股就要走，剛要閃出土門樓，聽火蓋喊他，千艱難萬艱難也要把娃的學(xué)供下來。

火蓋想孫子又能上學(xué)了，抓一根葦子桿，不敢放松一下，手下舞弄得風(fēng)快。

火蓋哪里知道過年這幾天，兒子賭博，輸了一千多。一千多塊錢，是孫子一年的生活費，是他二十張席子錢。二十張席子，從劈葦子桿、壓條、編席……要花費三個多月。

單扇翅

羊凹嶺的人管張繼業(yè)叫“單扇翅”，是因了張繼業(yè)只有一只左臂，右臂在部隊搶險中受傷截掉了。張繼業(yè)走一路，右邊的空袖管忽忽悠悠地飛一路。張繼業(yè)復(fù)員回來，就在羊凹嶺村的街上擺了個毛線攤。人說，這單扇翅還擺啥線攤啊，公家給的錢一輩子也花不完。媒人手里捏著幾個姑娘的相片找上門來，要單扇翅看。單扇翅不看，沒兩天，單扇翅領(lǐng)回來一個女人。女人手上扯著一個掛兩行清鼻涕的小子娃。

后來，人們都知道了，女人是單扇翅戰(zhàn)友的媳婦。搶險中，單扇翅丟了一只右臂，戰(zhàn)友卻把命給丟了。人們唏噓著當(dāng)兵的辛苦，一邊就戳著單扇翅的后背，說單扇翅占了戰(zhàn)友的媳婦，沒了人性。

單扇翅的毛線攤在羊凹嶺村大街的當(dāng)中，羊凹嶺逢一、六日集會。集會時，單扇翅的線攤擺在地上，線攤上粗毛線細(xì)毛線絲線縫紉機(jī)線，花花綠綠，一把系個疙瘩，要多少自己挑多少。單扇翅甩著空空的袖管，坐在攤子邊上，只收錢。單扇翅的線不讓價，一分錢也不讓。一把線五毛錢，你不能付四毛九。買線的女人罵單扇翅守財奴，女人生氣時嘴里罵出的話跟子彈一樣，颼颼地射向單扇翅。單扇翅不吭氣，耷著眼皮，黑著臉，甩一下空袖管，舉起左手的五個手指頭。五毛錢還是五毛錢。買線的女人氣憤憤地摔了手里的毛線，摔下，又撿起，腆著臉，舉四個手指。單扇翅搖搖頭，五個手指頭晃了半天還是五個。女人惱惱地從腰里摸出一卷錢，抽出幾張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來數(shù)去，把五毛錢摔給了單扇翅。單扇翅不惱，還是黑著臉，冷冷地把錢塞到了脖子上掛的小布袋里，空空的袖管寂寞地晃到身前又晃到身后。

恰好媳婦給單扇翅送飯來了，就笑呵呵地勸慰買線的女人，不貴，他賣得一點都不貴。媳婦軟聲軟語地一說話，買線的女人立馬臉紅了，訕訕的，嘴上卻還不服軟，貴也沒法，誰叫你家線好呢。

媳婦給單扇翅盛了一大碗的面條，讓單扇翅坐后邊吃，她守攤。單扇翅看著媳婦，黑的臉笑笑，把碗放膝蓋上，胡嚕吃一口面條，看媳婦笑一下。吃完了，媳婦要給單扇翅買個餅子涼粉，單扇翅不讓，抹著嘴說，吃飽了，飽得不能再飽了。單扇翅從包里抽出幾張錢，要媳婦買餅子買涼粉，給娃吃。媳婦把錢塞到布袋里，笑呵呵地提著碗筷回去了。

集上的人看單扇翅和媳婦的恩愛，眼紅紅地納悶他倆咋不生個娃?已經(jīng)結(jié)婚好幾年了，媳婦帶來的小子也快上小學(xué)了。人們長一句短一句的猜著，日頭不歪不斜地照在單扇翅那只空空的袖管上。人們看著空袖管說，不是這胳膊打掉了，連那東西也給嚇得做不成男人的活了?

人們的哀憐像羊凹嶺上的風(fēng)一樣，說來就眼淚鼻涕的唏噓，說走是眼角眉梢一閃就沒了蹤影。初六集上，一個胖女人挑揀著毛線絲線，嫌單扇翅的價格高，抖著手里的毛線絲線，惱惱地說，股數(shù)都少了，錢咋不少呢?單扇翅耷著眼皮，黑著臉，右臂上空空的袖管忽悠悠地飛來飛去，伸出的五個手指頭還是不少一個。胖女人撇著嘴，嘟嚷，掙那么多錢干啥啊，連個娃都沒有。

單扇翅聽著女人的話，臉憋得青紫，哼哼著要跳過去揍那女人。媳婦抹抹眼皮子，扯住了他的空袖管不讓去。胖女人挑好了線，從腰里掏錢，左掏右摸地掏摸不出一毛錢，褲子抖得快要掉了，還找不見錢。胖女人嗵地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哇地哭罵挨刀子挨槍子的賊偷了她的錢。人們圍著女人也罵著賊，突然，單扇翅像鳥般倏地從攤子上躍起，跨過線攤，繞著集上的人颼颼地跑，右臂上空的袖管甩來甩去甩來甩去。

女人一把鼻涕還沒摔掉，單扇翅扯著空袖子擦著臉上的汗，遞給女人一個小布包。單扇翅說，看好，集上賊多哩。

五彩繽紛的線攤映紅了半個天空。

紅不軟

星期天，美娥本要去娘家，出了村沒走幾步，覺得右眼不得勁，脫脫脫脫跳個不停，把她的心也跳得紛紛亂。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美娥心里嘀咕著，揉著右眼，不去了，折身往家走。小學(xué)教師的美娥有點迷信。

美娥沒想到三龍在家，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三龍哼了一聲，不看美娥，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從三龍黑綠的臉色上，美娥看出了他的焦躁，看似松散地斜臥在沙發(fā)里，其實全身的肌肉都在緊張地繃著，冷漠的眼睛看美娥時似乎又多了幾分反感。

一聲嘆息從美娥心底升起，沉重而幽長地漫漾開來，心想何苦呢?但是看三龍一副沮喪的樣子坐在沙發(fā)上，跟遙控器有仇般，使勁地不停地摁著調(diào)換頻道，電視機(jī)一閃一閃，美娥的心也跟著一閃一閃地疼。想問三龍有啥不開心的事，是生意上有什么麻煩了還是身體不舒服，可五次張開口五次又閉上。美娥害怕三龍的冷漠。他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說過話了。

正不知怎么辦，突然，一只蒼蠅飛了過來，美娥百無聊賴地拿起蠅拍可著屋子追打蒼蠅。

自從三龍開辦洗煤廠，就經(jīng)常不回家了，就是回到家里，也是這樣的跟她沒話好說。美娥忽張忽勢地敲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蒼蠅，不明白這日子咋說變就變了呢?美娥覺得眼眉前的日子雖富裕得在羊凹嶺數(shù)一數(shù)二，卻寡淡得沒了從前的滋味。

美娥偷偷地瞅一眼三龍，沒想到三龍也在偷偷地瞅她。美娥心里眼里一霎時就涌滿了問號，怎么看今天的三龍都是怪怪的。美娥舉著拍子，可屋子找蒼蠅，心里卻在想該怎么跟三龍說話。走到儲物間門口，美娥兀地站住了——

一雙鞋尖!

儲物間的簾子下有一雙小巧的鞋尖!美娥釘住了般挪不起腳，簾子后的鞋卻悄悄地一點一點往后移動。關(guān)娥舉著拍子，腦子一片空白——這咋回事?三龍他……美娥使勁地咬住淚水，憤憤地就要撩開簾子，揪出簾子后面的人廝打斥罵?？纱螋[開來，旁人知道了，三龍還怎么做人呢?

美娥扭頭看三龍，三龍的臉倏地轉(zhuǎn)了過去，斜臥在沙發(fā)里的身子也坐正了，眼睛看著電視，手卻嘟嘟嘟嘟地敲著沙發(fā)，臉灰白得沒了血色，剛才的強(qiáng)勢也看不見了，衰弱和擔(dān)心在三龍的臉上很清晰地顯現(xiàn)。美娥的心疼了一下。美娥記得，以前三龍從山上拉炭回來，累乏乏地也是這個臉色。那時他們剛結(jié)婚，冬天地里閑下，三龍為了給美娥扯件新衣裳掙幾個過年錢，到山上拉炭賣。每天回來，三龍的臉色灰白得連黑灰也遮不住。以往的日子像誰推著般呼啦啦向美娥涌了過來——三龍背著她泥里水里地趟，看電影時他們緊緊依偎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美娥覺得婚姻不是有了今天沒明天的玻璃杯子，婚姻應(yīng)該像一只罐子，新鮮的剛出窯的陶罐，一天一天地經(jīng)著日子的打磨、淘洗、填充，漸漸地光鮮了，陳舊了，卻成了自己懷里的一只古董，罐里蓄藏的都是生命的溫暖和傷感，一粒一粒，豐富，飽滿，生動，全都是生命的印記。雖然這幾年三龍對她冷淡，她知道，那些都是生意的煩惱帶來的，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她一個小學(xué)老師，心思白天黑夜都撲在教學(xué)上，沒有能力幫三龍的生意，也沒有把心思多少分一些給三龍，是她忽略了三龍，忽略了他們婚姻罐子上已悄悄開綻的罅隙。

美娥流著淚，傷感和蒼涼如藤蔓般絲絲繞繞地爬滿了她的心頭?？粗熥酉碌哪请p鞋尖，她心說，我不能因為你丟了我已打磨了多年的罐子，它是我生命的寶，我得彌合那些罅隙，用心經(jīng)營我的婚姻陶罐，多給三龍關(guān)心和理解，興許三龍就會回到我身邊，那時，他就會跟我一起，抱著我們婚姻的罐子，細(xì)細(xì)回憶。

美娥相信有那只罐子珍藏的歲月，三龍一定會回到她身邊。

美娥舉著拍子的手緩緩緩緩地放了下來，抹了把臉，突然特別想吃個“紅不軟”。

美娥對三龍說，我去桃園摘桃子去，你最愛吃的“紅不軟”，你要想吃，就等我回來。

羊凹嶺的桃園有一種桃子叫“紅不軟”?！凹t不軟”雖是個新品種，但跟美娥以前的日子一樣，個個都是鮮紅鮮紅的，咬一口，又脆又甜。

保 姆

一枝等了雅香一上午，連雅香的影子也沒見著。

一枝和雅香都是王奶家的保姆。平常，一枝做完飯，就要回家一趟，可她今天沒心思回去，狠狠地要罵雅香這死妮子不知瘋跑到哪兒去了時，突然想起雅香這段日子好像總愛往外跑。雅香伺候王奶的起居，白天黑夜都不該離開王奶的。這樣想時，一枝愁煩的眉頭兀地就生了一層黑沉的恨。這不爭氣的死妮子，王奶的金耳環(huán)不是她拿了才怪哩。

昨天，王奶說端午快到了，有親戚來，叫一枝把她的金耳環(huán)拿出來幫她戴上。一枝在抽屜里找來找去找不到，抽屜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有耳環(huán)的影子。所有抽屜箱子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王奶扁扁嘴，白一眼一枝白一眼雅香，嘬著嘴，臉色黑沉著說，屋里也沒個外人，咋就不見了呢?

王奶的話雖輕得幾近蚊嚶，可一枝還是聽出了話里的白白黑黑。一枝一下就到了桌前，抬眼看雅香時，雅香也一副呆呆的模樣看著她。一枝白了雅香一眼，心說，你看我干啥?我雖說掙點錢貼補(bǔ)家用，可活半輩子了，從不小手小腳的讓人拿眼縫縫瞧。

一枝狠狠地揪扯著圍裙，揪了個板凳獨自坐在樹下，想王奶的東西有哪些在哪兒?雅香最清楚。這冷不丁的耳環(huán)不見了，除了她，還有誰拿?一枝眉眼間的氣恨潮水般涌了一層又一層。這個不爭氣的孩子，王奶女兒一來，她就啥活兒也撂下了，粘粘草般粘在王奶女兒身后，盯著王奶的女兒不錯眼珠地看，抓著人家的手機(jī)抱著人家的皮包不舍得放下。一枝一見她那樣，就從心里氣恨她的眼饞，暗暗罵她沒出息?？墒?，一枝沒想到雅香會做下這樣的丑事，讓她跟著背黑鍋。

一枝要做晌午飯時，雅香才從門外閃了進(jìn)來。一枝一把扯住雅香，把臉湊到她的臉上，悄聲暗語卻狠狠地問，王奶的金耳環(huán)呢?

雅香驚慌慌地看著一枝，頭搖得風(fēng)中的葉子般，不說話，眼里卻兀地盈了滿眶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

一枝知道，雅香是個可憐的孩子，爸爸車禍死了，媽媽把雅香丟給爺爺，卷了賠付款跑了?？墒牵倏蓱z，也不能偷人家東西。一枝軟聲細(xì)語地哄雅香不要哭，說你把耳環(huán)給嬸，我給王奶奶，就說從炕角角找見了。

雅香眼皮子像被針扎了一下，倏地抬起，哽咽著，我沒拿，嬸，我沒拿。

一枝的火爆性子又急了，一把扯過雅香的手，讓我看看你這手偷過耳環(huán)沒?

雅香躲閃著，低聲地，帶點哀求的口氣，說，我沒拿，嬸，我真沒拿。眼淚卻又亮亮地滾了滿臉?？伤悴贿^，手被一枝一把捉了過去，身子也差點被一枝扯到板凳下。

一枝抓捏著雅香的手，登時就傻愣了：這哪是十五歲姑娘的手啊?手心手背，黑紅深紫，干澀粗糙。一枝硬著心問雅香，這里的粗活都是我干哩，你的手咋成這樣了呢?

雅香怯怯地抽回手說，嬸，我都給你說，你別給王奶奶說，說了她就會攆我走，我就沒地方掙錢了。

一枝心說到底是這孩子不爭氣，偷了耳環(huán)。

雅香抹了一把淚，說，你每天做完飯回家了，我也趁著王奶奶睡覺后，跑回去看我奶奶。奶奶的關(guān)節(jié)炎又犯了，腿疼得啥活兒也干不成。爺爺在人家果園子打工，也不在家，我得給奶奶洗衣服做飯。這兩天，我家棉花地里的草兒長蕻了，我瞅著空子去地里拔草了……雅香嗚嗚咽咽地說，嬸，我真的沒拿王奶奶的耳環(huán)。

一枝看雅香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大堆，就是不承認(rèn)耳環(huán)的事，嗓門一下提高了，你沒拿，你抓著人家的耳環(huán)不舍得放下?你沒拿，人家女兒一來，你的魂就沒了，還不是眼紅人家有錢?

不是不是，雅香的臉脹紅紅地說，我覺得，嬸，我覺得她跟我媽有點像。我不知道我媽現(xiàn)在在哪兒，看見她，我就想起我媽，我就心說，她是我媽多好。嬸，我想我媽……

一枝再也咬不住淚水了，抓著雅香的手，揉來揉去，心疼地說，你咋不找你媽去?人家都說你媽在城里打工，有錢哩。

雅香的眼睛紅紅的，卻惱惱地說，我才不找她哩，她都不管我。說著，淚水又珠子般滾落。

一枝坐在板凳上，半天才說，香，我的娃，嬸信了你，嬸不該疑心你。王奶奶的耳環(huán)，我們再找找，肯定能找到。

一枝抱著雅香的肩膀，心說就是找不到，我賠。雅香依在一枝的懷里，倆人都是滿臉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