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威妮

周為群

一條寬大的淡紅色舌頭，從威妮的嘴里滑脫出來，軟弱無力地拖貼在冰涼的地磚上，鼻腔里僅存一絲游氣，死亡已向威妮迫近，我?guī)缀跻虺鰬屹p廣告——誰能救活威妮，傾家蕩產(chǎn)我都愿意！

遷移家族祖墳?zāi)翘?，威妮唯恐主人遭毒蛇攻擊，?dú)自纏斗眼鏡蛇，左前腿被深深咬了一口。寵物醫(yī)院救治兩天已無力回天，我只能把它運(yùn)回家，死馬也要當(dāng)作活馬醫(yī)。

威妮抱來時才出生兩個月，像一團(tuán)精白的雪球，棕色眼珠，烏黑鼻子，小尾巴一抖一抖的煞是可愛。帶它出去挺機(jī)靈，時不時回頭瞧瞧主人在什么位置，然后東嗅嗅西溜溜，探尋陌生的世界。我兒子給它取了個英文名：威妮，雪白浪花之意。威妮十個月居然長到五六十公斤（公的可以長到七八十公斤），一身潔白絨毛，虎頭熊腰，耷拉著兩片三角型又大又軟的耳朵，憨態(tài)實在可掬。每次遛狗，沒有人不驚呼：“哇，好大的狗，像馬一樣！”進(jìn)而好奇地瞧瞧我：“你家很有錢吧，玩熊一樣的狗？！”我最討厭這么問，就說：“一個餿氣老頭哪有錢？有錢去玩二奶小三，沒錢才玩狗解悶?！惫珗@里圍觀者一愣，覺得有點道理，但還是不信地審視我，張嘴想說些什么，我不依不饒：“你們看公園里那些遛狗的，哪個不是失業(yè)、下崗、退休工人，哪個有錢？！”圍觀者“嘿嘿嘿……”訕笑著散開了。

威妮聽到我來到它身邊的腳步聲，微微翕了一下眼皮，勉強(qiáng)撐開一條細(xì)縫瞅瞅我。微弱的眼波告訴我它的絕望，還有對我救助它的感激。我的胸腔又涌上一股難過的熱流。我蹲下身，摸摸它滾燙的頭顱，輕柔地說：“威妮，抗蛇毒血清老爸在竭力想辦法，托關(guān)系，明天一定能拿到，你要堅持到明天，威妮乖人?！?/p>

威妮健康時，只要我說它“乖人”，它就搖著粗大的尾巴撲上來，前掌搭在我肩上，“嗚嗚”叫著，拿鼻子觸我的臉，用舌頭舔我的下巴，熱情奔放，我倒不好意思：“威妮乖人，好了，別瘋了，衣服都給你弄臟了?！毖巯麻煷鬄鹾诘谋嵌蠢?，僅僅透出一絲微微的濁氣，算作應(yīng)答。

我兒子是法語翻譯，很少在家，從法國朋友那兒抱來這條純種法國大白熊，說給我老爸做個伴。后來才知道兒子給了法國朋友一公斤嫩芽龍井。威妮三個月大時我?guī)ス膊块T登記、交費(fèi)、申領(lǐng)狗證。良民嘛，爭取合法養(yǎng)犬。答復(fù)是大型犬市區(qū)不能領(lǐng)證。我實在舍不得放棄撫養(yǎng)它，就一直帶在身邊。沒想到這留下了比威妮身中劇毒還更大的麻煩。

兒子娶了個法國姑娘，婚后去了威妮的家鄉(xiāng)法蘭西。前妻嫌我只會收藏不能花的古幣，不會賺取能現(xiàn)用的美金，早已跟我離了婚。家里冷冷清清，莫名的憂悒常常與我為伴。每一次打工回來，有這么個潔白的大活物，蹦著、跳著迎接我，心里說不出的暖和，空屋頓時有了生氣。我輕輕地拍拍威妮的頭：“威妮乖人，囡囡乖人，真乖！”我坐下，威妮就蹭住我的大腿，整個身子靠向我，不讓我移動一步，那感覺真的很好。

威妮胃口很好，長得奇快奇大，它沒有本地家狗那么有領(lǐng)地意識、戒備心理，對任何人都很溫順。據(jù)說當(dāng)年成吉思汗征戰(zhàn)歐洲時，鐵騎兵后面跟著一支雪獒隊，若干年后流散，與法國第比利斯大型牛司犬雜交，成為法國的名犬大白熊。怪不得它的下嘴巴有松弛下垂的皮囊，尾巴有向外翻卷如菊花狀的長毛，軀身也特別粗壯，有明顯的雪獒基因。威妮中西文化交融，千年前出國，千年后又混著血統(tǒng)回娘家，我由衷地喜歡。威妮已孕育了西方的文化，從小它就獨(dú)立橫行，一次一次咬斷栓它的繩套。它勝利了，取得了我對它的放縱。每間房間它都要玩過、睡過才罷休，似乎它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家人。每當(dāng)我吃飯，一定得讓它蹲在桌子邊，把它支開，它就“歐歐”提抗議，竭力爭取自己共進(jìn)晚餐、午餐的權(quán)利。如果家里有客人來（人家都怕它個頭大，我把它關(guān)在洗手間），不讓它參與，它會在洗手間暴跳如雷地狂吠。沒把它當(dāng)家庭成員是對它最大的不尊重。我常常拿細(xì)木棍子嚇唬它：“再吵，再吵揍你！”它張開大嘴接住棍子會咬斷。沒辦法它又勝利了，我只能放它出來，它尾巴搖得挺歡，嗅嗅這個，蹭蹭那個，然后蹲在一邊，像一頭白獅子，抬著頭，甩著尾巴旁聽我們說笑。

威妮太大了，不適合在五樓居住，我把它牽到樓下車棚居住。最初幾天它吵個不停，經(jīng)我嚴(yán)厲喝斥，它只能屈服了，全身趴在地上，頭顱貼著地面，翻著憂傷的眼睛，無奈地瞧著我騎著電瓶車出去。一旦我關(guān)上車棚門，它立即“嗬嗚嗬嗚”低聲抗議，意思是：“你一個人出去，不帶我出去，關(guān)著我！”這么大狗，不能讓它長脾氣，我立即返身車棚內(nèi)做規(guī)矩：“再吵，再吵吃飯時不讓你上樓?！惫饭穫冋婺芏苏Z，它“唔唔”嘟囔著、后退著坐到地上去。吃飯時領(lǐng)它上樓是它最開心的時候，尾巴翹得半天高，左右勻速地晃著，四肢躍動著跳上樓來，它走快了，還回頭顛著、蹦著在樓梯平臺瞅著我，等待我。誰會如此真誠地親近我一個半老頭？也許能說出的快樂或情感已經(jīng)貶了值，走了味，只有那自然而來的真誠才會徹骨透心。我唯一的鼓勵是拍拍它的頭：“乖，威妮……”威妮得到鼓舞，撲上來親我的臉，我絕不打擊它的熱情，只是說：“夠了，夠了，別鬧了，吃飯去，吃飯去。”平時下班回來，離車棚還很遠(yuǎn)，威妮就能察覺到我的腳步聲，“嗚嗚嗚”早就在車棚里作歡迎準(zhǔn)備，打開門“嚕，嚕，?！眴温暁g快地吼叫，一邊晃頭，一邊縮肩躬背地縱躍著迎接我。我真受用 ：“威妮，乖人，啞巴囡囡關(guān)了一整天了，公園去?！蓖荨皣?，嚕嚕，嚕?！彪p聲叫著，興奮地一起去公園玩。

池月公園散步者、遛狗者都認(rèn)識威妮。大人小孩都可以摸它的頭，男女青年搶著和它合影。威妮對任何人都沒有一點戒備、警惕心理，搖著尾巴溫柔地瞧著你。只要威妮一進(jìn)公園，大家都高興起來：“好哇，泰坦尼克號開進(jìn)來了。”遛狗朋友們會把家里小狗咬不動的豬排、牛骨帶出來給威妮吃，這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我撫養(yǎng)威妮的費(fèi)用。威妮從不欺負(fù)小狗，還是中小狗狗們的保護(hù)者。公園里常常有古牧、阿拉斯加、拉布拉多、伯恩山、邊境、蘇牧、甚至高加索等大型犬進(jìn)入，威妮就顯得特別興奮，友好，彼此聞聞鼻子，嗅嗅屁股（確定性別）后，就撒開腿互相追逐，會引來許多人圍觀，發(fā)出“哇哇”的驚嘆。好多大中型公狗爭著討好我們“美女”，為此公狗們常常爭風(fēng)吃醋打架，威妮看誰逞兇欺弱，就沖過去教訓(xùn)誰，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說威妮是太平洋警察，管得很寬。趙三叔是公園里的智者隱人，也特喜歡威妮，說：“威妮有江湖俠氣，同情弱者不畏強(qiáng)暴?！蔽倚χa(bǔ)充：“三叔，它還特要求尊嚴(yán)哩！”趙三叔笑了：“這就對了，它覺得它跟你家里的任何人都一樣，你能干啥它也能干啥?！?/p>

一天，一頭不大不小的法國斗牛犬也來公園。斗牛犬壯實、兇狠，長得丑陋，生性好斗，不怕大型犬。我怕威妮吃虧系上繩套避開它。果然，那斗牛犬氣咻咻的朝威妮沖過來，威妮不愿走開，回頭瞧著它，使勁把我也朝后拉。我索性放開繩索，反正是你斗牛犬過來尋釁，不怪我的事。斗牛犬大概也沒有見過我家這么大的狗，保持一段距離“呼嚕嚕，呼嚕嚕”低吼著。威妮從不主動去侵犯別的狗（除了公狗們?yōu)榱怂馉幊橙窦埽幌騺矸朗胤磽?，也就是把對方摁倒，“嗷嗷”吼幾聲，作一下姿態(tài)而已，從不把對方咬傷。兩年多來這么大狗沒發(fā)生傷人傷狗賠錢的事。這倒有點像中國武術(shù)后發(fā)制人的武德。今天面對斗牛犬的主動挑釁，威妮依然保持迎戰(zhàn)姿態(tài)，等待對方出擊。斗牛犬野性勃發(fā)，突然發(fā)力朝威妮猛攻，欲咬威妮的喉嚨，而且咬住不肯放，待對方血流盡死亡為止。我替威妮捏了一把汗。威妮往高處縱身一躍，避開斗牛致命一擊，接著憤怒地?fù)湎蚨放?；斗牛扭頭拼命奔逃，威妮發(fā)飆狂追，沒十來米就追上斗牛犬，把斗牛犬摁倒在地，巨掌架在斗牛犬身上，象征性地咬住斗牛犬的后頸脖子，“嘩嚕嘩嚕”低吼。我過去拉開威妮，斗牛犬犬還不服又欲沖過來，被主人拉住。圍觀的人贊揚(yáng)威妮：“關(guān)鍵時候威妮一點不溫柔，好樣的！”斗牛犬主人看斗牛犬一點沒傷著，也笑著說：“我們斗牛犬打架還沒打輸過，今天沒脾氣了?！?/p>

不少時候我出去打工、辦事，推著電瓶車走，威妮的熱情就會遭到我的一盆冷水：“你不能去！”鎖上車棚門，它在里面“嗬嗚嚕嚕，荷嗚嚕?！编止?。還有活物可以讓我訓(xùn)斥、聽我命令，生活似乎讓我自信了許多，而且家里有活物讓我牽掛，心中終究多了些溫情和愉悅。

一天下午我要去老板那兒討工資，到了車棚邊威妮竟沒有一點反應(yīng)？打開門見一地塑料碎泡沫。原來，威妮把我電瓶車坐墊咬得粉身碎骨，氣得我火冒三丈：“你干的好事，回來找你算賬！”威妮早已嚇得趴在破寫字臺下面一聲不響，見我罵它，又使勁往里邊鉆。我只能坐公交車出去。這規(guī)矩一定得做，我下定決心。工資沒要到，老板刻意回避，我有被蒙騙的憤懣?；貋砺飞衔覔炝艘桓裆夷迷谑稚?。竹梢打它腿，既痛又不傷筋骨。威妮知道自己干了壞事，見我進(jìn)來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我高高舉起竹梢，心里卻有惻隱之心，本想嚇唬嚇唬它，訓(xùn)它幾句就算了。沒想到威妮突然竄上來，蹦得高高的張開大口咬竹梢?！澳阋瞾砥圬?fù)我！”我被激怒了，從它嘴里抽回竹梢，狠狠抽下去，這一梢無異有額外的怨氣，威妮痛得嗷嗷直叫，反而更兇猛地?fù)湎蛭?，但不敢咬我，只咬住了竹梢，兩眼紅血血的瞪著我。從沒見過它如此強(qiáng)烈的對抗，這么大狗，做不服它，還了得！我又狠狠一竹梢下去，這下它往后一縮躲過一鞭，竟然豎起鬃毛，露出白森森尖牙，朝我狂叫，它真的來了狠勁同我吵架？！我又被激怒，朝它頭部又一竹梢，它一歪頭打在耳朵上，軟綿綿的耳朵片子上一道鮮紅的血痕，我一下子害怕威妮受痛會攻擊我，可它忍著痛，克制著兇暴，竄上來僅僅咬住我手根部位的竹桿，一點沒傷到我的手，硬生生地奪過去竹桿。它的力氣大得驚人，足以把我撞倒或咬我，但它忍著痛，一點沒有傷著我，我倒趁機(jī)撒氣欺侮它，真有點過分。我忽覺自己還不如威妮理智、善良。威妮咬車坐墊有它的理由：只要主人和車一塊兒出去，就沒有它跟出去的份，只有破壞它，主人不能騎車出去了就能帶它一起出去。我委屈了它，我應(yīng)該向它賠禮道歉，可我沒有這樣做，理直氣壯地走了。第二天威妮吊著血糊糊的耳朵，依然蹦跳著迎我，我心里酸酸的，雙手抱住它的頭：“威妮，對不起，老爸向你認(rèn)錯?！蓖莺孟癫碌搅宋业囊馑迹班?，嗬，嗬，”平和地叫了三聲，我猜出它的意思：沒關(guān)系?！巴荩习掷鲜菐к嚦鋈?，沒帶你去，你就咬車，是我老爸錯打你了?！蓖荨皢鑶鑶琛钡吐暼鰦?，尾巴搖得歡暢。我想它猜到了我的意思，不然不會改變叫聲。威妮的任何叫聲都在表達(dá)它的情感和想法，我真不該由著自己的性子對待它，它也有它的人格和尊嚴(yán)。

車坐墊配了一個新的，威妮沒敢再咬，可它對車依舊懷恨。不久它又一次在車輪的隱蔽處悄悄咬斷了電線。我沒再訓(xùn)斥它，只是把它重新帶上五樓居住，不然它一定還會把車胎咬破。

找朋友托關(guān)系，一番周折終于從中醫(yī)院弄來抗蛇毒血清。又請社區(qū)衛(wèi)生站護(hù)士給威妮注射、掛吊液。威妮雪白的左前腿已經(jīng)發(fā)黑，腫脹得如牛腿，傷口潰爛淌滴著黑色血水。威妮幾天來一動不動如死去般癱在陽臺里。唉，抗蛇毒血清，這種常規(guī)注射針劑，怎么也需千方百計通過關(guān)系才能搞倒？救人如救火，救狗也一樣，好多事怎么會是這樣呢？我神情黯然，默默祈禱上帝保佑威妮能度過劫難。蛇毒嚴(yán)重麻痹了呼吸神經(jīng)，威妮胸腹微微起伏，氣若游絲，我難過得不忍心多看它一眼，心里非常后悔前幾天帶它去遷墳。

晚上我去了公園，希望遛狗朋友們能指點拯救威妮的迷津。趙三叔問我搞到多少抗蛇毒血清。我說十支，五支抗神經(jīng)毒素，五支抗血液毒素。趙三叔說：“不能按常規(guī)注射血清，威妮中毒極深，很有可能混合毒，兩種抗毒血清同時注射，四個小時一次，矯枉過正點或許有救。”

我立刻跑回家，照三叔話做，希望能有奇跡發(fā)生。我守在威妮身邊，呆呆地盯著一滴一滴的營養(yǎng)液和抗蛇毒血清注入威妮的身體，同時威妮過去鮮活的表現(xiàn)時不時地躍上眼前——

一次我過分相信威妮的溫柔，差一點闖了大禍。車棚里有一大堆舊報紙，硬紙板，啤酒罐什么的廢品，我叫來一個收廢品的山東大漢自己動手搬出來。威妮也從樓上跟了下來，見有生人拿自家的東西，立即發(fā)飆，豎起尾巴，抖起鬃發(fā)，猛吼著撲向大漢；我趕快攔在大漢面前阻擋威妮，大聲呵斥它，可威妮覺得看家護(hù)物的立功機(jī)會來了，根本不聽我的訓(xùn)斥，繞著圈子尋機(jī)攻擊那大漢；大漢嚇得面如土色，躲在我身后繞圈子；他沒見過這么大狗，拉著我哇哇大叫。我攔著威妮，把大漢推進(jìn)車棚，并迅速關(guān)上門。我一把抓住威妮的后頸脖，訓(xùn)斥它。它力大如牛，一下子掙脫我撲向車棚門狂吠；里面的大漢死頂住門，威妮抓門，撞門死活要往里沖。真的讓它進(jìn)去那可要闖大禍了。我索性攔腰抱住它，套上繩索，大聲呵斥：“老爸在，不許胡鬧了！”威妮這才安靜一點，“嗚嚕嚕，嗚嚕?！眱聪喈吢兜氐秃鸩煌！Ｎ?guī)е萆蠘?，把廢品全部送給那大漢，就算受驚嚇的補(bǔ)償。第二天，我公園遛狗時把這情況告訴了趙三叔。趙三叔笑著告訴我許多有關(guān)狗的知識。護(hù)主，護(hù)物，護(hù)食是狗的本能。狗很會媚叫，有關(guān)專家做過調(diào)查統(tǒng)計，主人在家時狗狗們護(hù)家的吼叫比主人不在家時高出20%多。狗狗經(jīng)人類幾萬年馴養(yǎng)，已能解碼人類的情緒和一些語言。三叔還告訴我，世界犬類研究所對世界上近千種犬的基因進(jìn)行追蹤調(diào)查，結(jié)果最接近源頭基因的是我國云南的土狗。云南元謀地區(qū)出土過170萬年前的猿人頭蓋骨嘛，印證了我們祖先最早開始馴養(yǎng)犬科動物了。古代“句”音讀狗，指幼小狗蜷縮一團(tuán)，象形文字嘛，長大了稱犬，不再叫句（狗）了。

威妮常常受到我的虧待。它的耳朵特別靈，樓道過人，窗臺處有野貓，威妮都會報警。無奈它脖子粗，叫聲厚重，我一貫責(zé)罵它：“又叫，又叫，吵死了!” 威妮棕色眸子里的光芒立馬暗淡下來，自討沒趣地垂下頭，趴在地上，抬眼瞅瞅我，十分委屈的模樣。過不了多久，它又會小心地過來趴到我的電腦桌下，我冷冰冰的腳索性伸進(jìn)它熱烘烘的腿肚間取暖；它還扭過頭來舔舔我的臭腳丫，耳朵瓣上那道紫紅色竹梢痕一晃一晃的，我的心口遽然隱隱作痛……

又陪了一個晚上。早上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威妮居然睜開昏睡了幾天的眼睛，目光雖羸弱無力，卻充滿感激地瞧著我。它的舌頭也泛起了猩紅，張了張干燥的嘴，我即刻端來一大碗清水，扶著它的頭喂水。威妮燒了幾天渴極了，“咕嘟咕嘟”地大口舔水。我驚喜不已，超劑量混合抗蛇毒血清注射起了作用，威妮有救了。真感謝三叔的高招，我狂喜，我又給威妮注射了兩針抗蛇毒血清，希望盡快清除威妮體內(nèi)殘余的毒素。

上午九點左右突然闖進(jìn)來三個“打狗隊”人員。

打狗隊甲厲聲責(zé)問：“這么大狗，領(lǐng)牌交費(fèi)了嗎？”

“你們不讓領(lǐng)！”我沒好氣地回答。

打狗隊乙：“前幾天報上限養(yǎng)犬規(guī)定看了？長三十五公分，重九千克以上的狗都該處理掉！”

“看了又怎么樣？”我十分反感。

打狗隊丙：“通知你，老頭，你的狗大大超范圍了，屬禁養(yǎng)或捕殺對象！”

我憤怒了：“生命怎么能以個兒大小來論？！誰規(guī)定的？！”

打狗隊甲看似隊長模樣：“上面規(guī)定！”

我不示弱：“上面指哪個部門？！”

打狗隊甲：“呵，你問我，我問誰，笑話！”

打狗隊乙?guī)颓唬骸袄项^，你懂不懂法？！”

打狗隊丙發(fā)現(xiàn)威妮奄奄一息，幸災(zāi)樂禍地說：“哎喲，別跟老頭爭了，這狗快死了！”

我怒不可遏：“你才快死了！”

隊長模樣甲：“老頭，你違法養(yǎng)狗還嘴硬？！報上規(guī)定三月十五日以后全市開始打狗行動，到時別怪我們沒通知你！”

我抗?fàn)帲骸拔谊P(guān)在家里，你們硬來我告你們私闖民宅！”

隊長模樣甲：“喲，我們執(zhí)法，你告我私闖民宅？你真長本事了。你這個民宅我闖定了！”

丙接話：“隊長，你不動手它也快死了，別動肝火了。”

我倒大動肝火：“死，死!你們都給我去死！”

甲隊長惱羞成怒動了真格：“好，我就死盯著你，看你往哪兒跑！”

我立即后悔剛才的一時沖動，我能逃過他們的追蹤？！出口的話如覆水，我只能死扛了：“你打死我狗，我弄死你兒子?！?/p>

甲隊長忽然輕輕對我說：“走著瞧！”又大聲招呼隊員：“撤！”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兩腿真的直發(fā)軟。

下午我收到兒子和兒媳從法國寄來的航空郵包，里面盡是些給我的深海魚油保健品和高級的法國產(chǎn)狗狗食品。這好事多少沖淡了我對打狗隊的憤怒，但那個隊長臨走時輕蔑的目光引起我高度警惕，待威妮康復(fù)一點，立即轉(zhuǎn)移到鄉(xiāng)下表弟那兒，惹不起還躲不起？

傍晚時分威妮居然“嗚嗚”叫喚起來，我懸著的心總算落地。趕快拆開法國寄來的狗狗食品——牛肉薄餅，豬肉松絲，一把一把喂進(jìn)它嘴里。威妮的燒退了，肚子也快餓扁了，吃得很香，很香。我眸子里泛起一層薄薄的淚花……

晚上，我去公園告訴三叔和遛狗朋友們威妮活過來的喜訊，大家聽了非常高興，夸趙三叔足智多謀，救了威妮。大家又談及明后天打狗的公告，都憤憤不平。我把上午打狗隊來過的事告訴大家，三叔臉色立時凝重起來，鄭重地告誡我：“威妮爹，不管怎么樣，你必須把威妮秘密轉(zhuǎn)移，切記要秘密轉(zhuǎn)移！”我卻沒有深切理解三叔一再叮囑的“秘密轉(zhuǎn)移”具體含義，后來發(fā)生的事確實證明我真的很傻！很傻！

威妮康復(fù)很快，已能正常進(jìn)食拉屎了，只是走路還吊著一條左前腿，一蹺一蹺的。離公告禁養(yǎng)大型犬執(zhí)法日子越來越近了，我撥通鄉(xiāng)下表弟的手機(jī)，決定三月十三日下午把威妮送過去避風(fēng)頭。去的那天威妮預(yù)感到什么似的，擰著脖子就是不肯上車。動物的第六感覺比人強(qiáng)幾倍，我這個笨蛋，竟然沒有一點預(yù)感。我還是連哄帶騙：“威妮乖人，鄉(xiāng)下去玩玩。”威妮真的很聽我的話，擰了幾下脖子就乖乖地上車了。

威妮在車上盤來盤去，煩躁不安，“嗚嗚，嗬嗬”地叫個不停。我有不詳?shù)念A(yù)感，但一點沒想到這避難之旅竟成了我與威妮的永別。

“威妮乖，聽話哦，待過了風(fēng)頭，老爸馬上來接你?！币宦飞衔也煌５貙捨克?，威妮似懂非懂地“嗚嗚”叫著，身子貼著我胸前，舔舔我的下巴，可憐巴巴地瞅著我。我心里如堵上沉甸甸的鉛塊，非常沉重，非常難過……

到表弟那兒我卸下狗盆（吃食的）、狗碗（喝水的）、狗食（為了減輕它的陌生感），又住了一夜。威妮寸步不離我的床邊，它一夜沒睡，老是抬頭瞧瞧我還睡沒睡在床上，看它那模樣，我真不舍得把它扔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里。威妮很靈敏，也很聽話，知道自己要被留下，不吵不鬧，一直凄凄惶惶地瞧著我，其實它是在乞求我改變留下它的主意，帶它回去。當(dāng)時如果它會說“我在這里會死的”的話，就是我自己會死，也會把它帶回去。

沒辦法，我還得趕回城里來上班。大清早，表弟牽著威妮到車站為我送行。威妮還算平靜，認(rèn)命似地任由我表弟牽拉。我想讓它堅強(qiáng)些，不說什么動情的話，班車來了我才拍拍威妮的頭：“過幾天老爸來接你?！闭f完迅速擠進(jìn)車門。汽車開動了，威妮稍一縱身就掙脫表弟的牽引，懸著一條腿，狂叫著跟在車后追趕，追趕，追趕，很遠(yuǎn)了，威妮還在遠(yuǎn)遠(yuǎn)地追趕，畢竟三條腿，還剛剛死里逃生，白點越來越小，瞬間我鼻腔里塞上一股子酸勁，淚水迷糊了我的雙眼……

晚上，來池月公園遛狗的果然減少了一半，特別是體重超過九千克，身長超過三十五厘米的狗狗們消失得無影無蹤。遛狗的圈內(nèi)人士發(fā)布種種狗狗逃難的信息：

“阿花送人了，今后不來了。”

“貝貝關(guān)在家里不出來了。”

“多多暫養(yǎng)在寵物店，六十元一天?！?/p>

“聽說麗麗早上已經(jīng)被打狗隊用鐵鉗子鉗走了?！?/p>

“南浦公園里打死了十多條狗，拉到動物園喂老虎、獅子?！?/p>

“網(wǎng)上叫罵的人更多了，怎么能以重量長度來判決生命呢？！”

“加強(qiáng)侍養(yǎng)動物者責(zé)任，違反規(guī)定罰款，抓好管理才對，禁養(yǎng)，捕殺太殘酷了！”

“威妮爹，你的威妮呢？”

“寄養(yǎng)鄉(xiāng)下哩?！蔽腋魫灥鼗卮?。

三叔鄭重其事地問我：“你是怎么轉(zhuǎn)移威妮的？”

我說“電話聯(lián)系表弟，然后打車過去。”

三叔臉色突然泛紅又轉(zhuǎn)白，自責(zé)地說：“威妮兇多吉少了?！?/p>

我瞪大眸子愣在那兒，等待三叔細(xì)說究竟。

三叔說：“你打電話了？”

我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還強(qiáng)調(diào)，“沒第三人知道威妮的藏身處?！比逅坪鹾芡葱模骸皼]用。都怪我沒告訴你應(yīng)該怎么秘密轉(zhuǎn)移。”

我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打電話怎么了？！”

三叔嘆了口氣：“只要你和表弟打電話，就知道威妮藏在哪里?！比逵杂种?，好像還有更為重要的話沒說出來，急得我拉住三叔問到底。

三叔說：“我也是里面退休，不能什么話都挑明。你最好趕在那個打狗隊長之前，不能打電話，人過去趕快再轉(zhuǎn)移威妮！”

我想問題沒那么嚴(yán)重，再說晚上沒班車，連夜趕過去也有點小題大做，就說：“明天我向老板請完假就趕過去?！比鍝u搖頭走了，好像還有什么重要的話沒講出來。

我在公園里又轉(zhuǎn)了一會兒，怏怏地回家。沒有了威妮屋里沒有一點兒活氣，沉寂、無聊透了。我嘆了一口氣，悵然若失又郁郁悶悶地上了床。

今天下午一連同表弟通了四五個電話，表弟詳細(xì)說了威妮的情況。我走后威妮在公路上追了好長一段路，表弟打著的追趕，總算把它牽回了家，到現(xiàn)在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塊肉，一聲不響 地趴在地上，眼里有淚花。表弟說他看了也心疼。我躺在床上又給表弟打電話，三叔的話或許危言聳聽，反正明天我就趕過去。

“怎么樣了？”我問表弟。

“老樣子，不吃不喝?！?/p>

“晚上它喜歡去公園里玩，你領(lǐng)它去走走。”

“試過了，威妮賴著不走。”

“找一條大一點公狗逗逗它?！蔽抑д?。

“村里好多公狗聞到威妮的氣味都來過，威妮理都不理它們?！?/p>

“我明天請假過來，你辛苦了?！?/p>

“大表哥，你領(lǐng)回去吧，我看著也很難過，人心肉長的?！?/p>

我默然無語。擱下電話，也沒心思看電視，滿腦子想著威妮。

一早上班我趕緊向老板請假，表弟卻哭喪著來了電話：威妮一大早被市里趕來的打狗隊砸死了。

我瞠目結(jié)舌，背滲冷汗，雙腳顫抖：“真的？！”

“那還有假，一個隊長說要帶走威妮尸體，我死活不肯，才強(qiáng)留下來。你快來，太慘了！”

“他們怎么找到你那兒？！”我驚疑、憤怒。

“這不清楚，村里小組長陪過來的，表哥，你一定得罪過他們，我聽出了他們的口氣?！?/p>

我頹然跌坐，忽然，我明白了三叔提醒我不要打電話是多么重要，三叔要我連夜趕過來潛臺詞里有深層的含義！一切都晚了，悔青腸子也沒用。

威妮，是老爸害了你！

我痛苦異常，氣憤難捺，又郁郁無奈！

威妮的大腦殼砸了一個扁圓形凹坑，美麗的棕色眼球可怕地凸出來，潔白的肚毛上被鐵鉤拉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一段粗大的腸子溢出肚子。表弟說，打狗隊的人拿著鐵棍過來時，威妮還搖尾巴溫順地歡迎他們呢；那個隊長一鐵棍下來威妮連躲避意識都沒有，“唔”地悶叫一聲，鼻子就淌出一股熱血……

我還能做什么呢？只能好好埋葬威妮，不然我還是人嗎！

我對表弟說，你去找找村長給威妮弄塊葬身之地。表弟說村長肯定不會同意。我學(xué)乖了點：“給你們村長送點禮，說點好萊塢話，叫他默許就可以了?！?/p>

表弟點點頭：“這倒可試試，村長的一句話常能頂過好多規(guī)定呢！”

表弟回來說了村長的態(tài)度：“埋一條狗還來找我，這么大一個村子，隨便挖個坑埋了不就完了？”

我選好了地點，就在村子?xùn)|邊公路拐彎處埋葬威妮，讓許多人都能看到。

威妮就地安葬了，連同它的碗、盆和高檔的法國狗食，讓它在陰間慢慢享用。

不久某些人向村長反映，過往行人車輛很多，這狗墓很不雅觀。村長果然辯駁：“少見多怪！這狗墳說明我們村里人看重生命，文明嘛，隨它去?！贝彘L的話挺管用，表弟說以后再沒有人敢多話了。

威妮走了，家里空空蕩蕩，日子讓說不出的難過纏繞，就像貼心貼肺又朝夕相處的女兒突然消失了那般錐心地糾結(jié)著。我心灰意懶地活著，整天恍恍惚惚，時時刻刻被什么東西折磨著……

池月公園早已成為我生活的主要場所，常常一個人沒魂沒魄郁郁寡歡地游蕩。趙三叔有時會悄悄跟上來陪我走一會兒。

趙三叔說：“前幾天日本大地震，電視播放直升飛機(jī)去救援漂流在海上的一條小狗，全世界人都看到呢！”

趙三叔又嘆了一口氣，深沉地說：“不說這些了……”接著又提及養(yǎng)狗的事。我非常消極。我說如果刻意再養(yǎng)一條，忠義、靈性、勇敢和漂亮不及威妮，會更加懷念威妮而加重心靈的創(chuàng)傷。

三叔說：“有道理。那你還喜歡狗嗎？”

我說：“那還用說！”

三叔說：“偸來貓跟來狗最有靈性，你試試收養(yǎng)公園里的流浪狗，無心插柳嘛?！?/p>

三叔的話我默默聽從，一段時間里我收養(yǎng)了公園里三條流浪狗，我不給它們一個個起名，干脆都叫它們“威妮”。它們果然也很有靈性， “威妮……”聽到我的叫喚，三條狗都一齊回頭 朝我迎來。我想我該像對待威妮那樣待它們?！?/p>

選自《梁?！?/p>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