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個元旦夜的地瓜

文卿

她從那扇豪華的門里出來是晚上9點了。

自行車破胎了，來的時候她就覺得不對勁，輪胎不飽滿，沒有反彈感，不得勁。一定是壓到什么細(xì)細(xì)的圖釘或碎玻璃或有尖利棱角的小石子，輪子里的空氣分批分次一點點逃逸。這種刺破讓人沒有警惕。就像她的雙手，那種粗糙不是一天造成的，是一次一次跟水跟洗潔精跟鐵絲球親密摩挲慢慢形成的。

她牽著車子，走著，一邊想著附近有沒有修理自行車的店。好像沒有，這一帶是市區(qū)最繁榮的地帶，都是商場酒店，一些便利店小小窄窄的，夾在其中，隨時要被吞沒的樣。她詫異地發(fā)現(xiàn)街上還很熱鬧。竟然還有很小的孩子還跟著大人逛著，買氫氣球，氣球花花綠綠，各種卡通造型。她突然想到今天是元旦，一年的開始。一年的開始她牽著一輛舊自行車行走在城市的喧嘩地帶，熱鬧是別人的。

天氣很冷，她的車把上綁著兩個手套，那是丈夫綁的，牢牢的，幫她的手擋風(fēng)的，風(fēng)扁扁地從縫隙擠進(jìn)來，皮膚還是冰冰的，但還是有作用的。至少心上有個暖意。丈夫的話不多，年輕時就不懂得浪漫，碰到天冷也不會想到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呵上幾口熱氣，像電視上的情人一樣。他只會第二天買個熱水袋給你，說這個實在。實在就無趣，但當(dāng)初就是看中他的實在。優(yōu)缺點都是可以轉(zhuǎn)換的，這種不靈活的實在在職業(yè)生涯里碰了一鼻子灰。

一對小情人相擁著嬉笑而過，女的像沒脊梁骨，得男的撐住她才能走，如果腳印看得見，他們的腳印歪歪扭扭，忽左忽右，剛才就碰到了她，幸好她穩(wěn)住了車頭，沒連人帶車倒下。小情人沒有道歉，她撇撇嘴，算了，看在年輕的份上，原諒他們，自己也曾經(jīng)年輕過呀。不過當(dāng)初他們是不敢這樣走路的。他們手牽手，一起下班，如果她突然親他一下，他倒慌得四處張望，她喜歡看他驚慌失措?yún)s又忍不住緊緊攥著她的手。他們在一家大酒店認(rèn)識的，一個是總機班的，一個是保安，都是初中畢業(yè)的，都是很滿意自己工作的，酒店最紅火的時候也是他們熱戀的時候，熱戀蒙蔽了他們的眼和耳，他們以為酒店的事業(yè)與他們的愛情一樣會天長地久。酒店的繁榮像流星一樣耀眼而短暫，開始不招人了，開始開除員工了，但他們都不以為然，因為他們是優(yōu)秀員工，酒店因為這些優(yōu)秀員工也真支撐了一陣子，期望再度煌輝，但殘酷的市場終于淘汰了它，最后還是不行了，轉(zhuǎn)給一家夜總會了。大家對夜總會是敏感的，他們更是感覺必須劃清界線，當(dāng)時他們剛結(jié)婚一年，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正是覺得只要兩人齊心，日子會越過越好的時候，所以他們都辭職了。

他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那盞吸頂燈。這是結(jié)婚時他們一起去挑的，他喜歡邊上有葉片的那種，她喜歡有小猴子圖案的，理由是以后會有孩子，而孩子一定會喜歡這樣的燈。后來就依了她。猴子調(diào)皮百變，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他們卻束手無策，投出去的簡歷沒有回音，要創(chuàng)業(yè)又沒目標(biāo)沒本錢，銀行的存款一直在做減法。他們躺了很久。他說老婆，會好的，你說呢。她表示贊同。然后他們貼在一起，用年輕的身體給生活一個堅定的答復(fù)。接下來的日子像下坡時剎不住的車，一路不停，什么工作都試過，女兒也來了，從粉嘟嘟的嬰兒到少女。現(xiàn)在的工作分別是他們做得最久的。他在停車場看車子。她做家政。

夜空的星星很小，要仔細(xì)找才能看到。她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個場景，那日的夜空也是這樣的。記憶這個東西很奇怪，有時很遙遠(yuǎn)很模糊，有時又清晰得像掌心里的紋路。她慢慢走著，為了一個意外而難得的夜晚，像虧了又像賺了。這些年，她似乎一直匆匆在行走。車頭有點重，車頭籃子里是一桶花生油，品牌的，5升。這是那豪門里的女主人在儲藏室里發(fā)現(xiàn)的，屬漏網(wǎng)之魚，還好還沒過期，女主人送給她了。她沒了以前的那種受寵若驚或過意不去，但她不能表現(xiàn)出來，她還是推辭了一下，女主人堅持要送給她，她就收下了。

女主人家原本有許多桶，一天突然提了幾桶要送給她。她被這意外的禮物唬了一下，女主人說太多了，怕吃不完壞了，浪費了。都是大桶的，一桶都要七八十塊的，她忐忑不安，但感覺女主人是真的想送給她的，她便千謝萬謝地收下了。那天她一家高興了一陣，女兒說媽，肯定是你的工作得到了認(rèn)可。她愛死女兒了，懂事的女兒從沒覺得她媽給人家打掃房子是丟人的活。她更是認(rèn)真地打掃那家的衛(wèi)生。這種高興沒持續(xù)多久。那家也有個女孩子，大大咧咧的，整天嘴里不停地哼歌，化妝品一大堆，有的還是英文，都搞不清這瓶抹什么那瓶抹什么，衣柜里掛滿衣服卻總叫沒衣服穿。有一天她在幫她整理房間，聽見女孩子在外面嚷這是什么油炒的呀，是不是轉(zhuǎn)基因……她的話沒說完就息聲了，感覺是半路被人攔截了。她收拾桌子的時候，女孩子拿了幾件衣服，親親熱熱地說阿姨，我最近又胖了，這兩件衣服給妹妹穿吧，你一定不要嫌棄，不然我也是丟了吧，你幫我處理了，我謝謝你。

回家后，她問女兒什么是轉(zhuǎn)基因。女兒笑話她不讀書不看報不看電視的，轉(zhuǎn)基因不好，吃了容易得病，像大豆呀土豆的呀，有的就是轉(zhuǎn)基因的。女兒在試她拿回來的衣服，丈夫在修一臺老風(fēng)扇。那風(fēng)扇會跑電，不小心碰了像被針扎到。她在廚房仔細(xì)地看了油桶上的商標(biāo)，花花綠綠的，字也小，但她瞇著眼睛耐心地一行一行看過去，看到一些“轉(zhuǎn)基因大豆”等字樣。

她流了半天淚，卻什么也不說。女兒悄悄問爸爸：媽是不是更年期呀。丈夫問她哪里不舒服？她搖頭。丈夫難得幽默了一下說難道是讓我的風(fēng)扇電到了？女兒說這個笑話真冷。

她流完淚心情也好些了。她對自己說那家人心眼都不壞的，平時也很尊重她，從不亂使喚，不然她也不會做那么久。可人比人得氣死，貨比貨得丟呀。她嘆了口氣?，F(xiàn)在食品安全問題太多，避了這個避不了那個，各種信息滿天飛，誰知道真假對錯。一切都是隱患，不是砒霜，吃了立馬反應(yīng)死人的，所以大家麻木了，得過且過。沒能力選擇，只好隨波逐流，愛信不信吧，多數(shù)人還是這么吃。吃壞吃死畢竟少數(shù)，只要不降臨到自己頭上。

晚飯還是用那油炒菜，女兒說媽，今天這空心菜炒得有水平，香。丈夫夾了些肉到她碗里，她又夾到女兒碗里。

家里的油還沒吃完呢，又來一桶。她想這桶先吃，免得過期了。突然前面飄來一陣烤地瓜的香味，甜蜜而溫暖，嗅覺受到挑逗，胃緊縮了一下。大鐵桶上幾個剛出爐的地瓜，金黃，微焦，在路燈下靜靜地，似在等待。有一對情人買了一塊，合著吃，你一口我一口，小小地親熱一下，有的人則用眼神瞄了一下，緊緊脖子上的圍巾，匆匆地走進(jìn)寒冷的昏暗里。地瓜帶給人的嗅覺暖意誘惑著她走過去。

她猶豫了一下買了兩塊，多要了一個袋子緊緊扎起來。雖然買了再說無意義，但她還是說了句這么貴。對方說現(xiàn)在什么不貴？

是呀，什么都在漲價。一把青菜要三、四塊。一條毛巾要八、九塊。一根排骨要十二塊。昨天女兒說想換個手機。女兒猶猶豫豫地說，眼神躲躲閃閃，好像做了什么錯事。她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不高興，有得用就好了，干什么要換？她慶幸當(dāng)時自己冷靜，數(shù)到十后才開口，并在期間用眼神制止了丈夫的不滿，他正喝水，水杯放桌子的動靜大了點。女兒落下眼簾咬咬唇。她答應(yīng)了下個月為女兒買個新手機。女兒很意外，很興奮，說不買貴的，只買對的。她狠狠地抱了媽媽一下。女兒一整天都興致高漲，連蹦帶跳地走路。她心里一陣酸楚。其實女兒的手機早就該換了，機型是最老的，上面的數(shù)字也被磨掉了，除了接聽和發(fā)短訊外，沒有其它什么時尚的功能，就是接聽也是不很清楚，經(jīng)常有雜音，信號也不好，她一接電話就像在跟對方吵架，因為小聲對方聽不到。十五六歲的少女是最愛美最要面子的，她的同學(xué)不乏有經(jīng)常換手機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再過兩百多米，就算是舊城區(qū)的了，就要進(jìn)入小巷了。這估計是本城最后一條小巷，很長，用石板鋪的，拐來拐去，兩旁還保留著一些舊樣式的民居，有點歷史，但不夠悠久，可有可無，政府拆的風(fēng)聲一直沒斷過。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有遠(yuǎn)慮，比如將來這兒要是拆了，自己的家會是什么樣的，還有希望女兒考個好學(xué)校，丈夫的身體一天天地好起來，遠(yuǎn)的慮都可以憧憬，近的憂都是明擺著的，要解決的。比如這個車輪。這里更沒有打氣的地方，只好明天再說了，連打氣都漲價了，以前兩輪一毛錢，后來一輪一毛錢，現(xiàn)在兩輪要五毛錢。補個胎當(dāng)然更貴，你還不能多說什么，一說，對方都振振有詞，“現(xiàn)在什么不漲價”。于是她也想漲報酬了，有兩家挺好的，主動給她加了五十塊。還有一家是她猶豫了很久，鼓起勇氣，剛開個頭，對方就領(lǐng)會了，馬上說哎呀，你不說我們也正想多給一些的，這年頭都不容易。她覺得別人就是比自己聰明，腦子和話都轉(zhuǎn)得那么快，她還醞釀了很久，怎么說才能得體，才能進(jìn)可攻退可守，準(zhǔn)備的話都落空了。其實她付出的勞動值那么些報酬的，再多給五十都是值的。這么一想，她坦然了，雖然臉上因為說不清的情緒而引起的那抹紅還未褪去，她已經(jīng)用力地在清除一片油漬。

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她的腿有點酸了。幸好也快到家了，路燈有一盞沒一盞的，明一段暗一段的。這個小巷出過事，人摔倒是小事，還有歹人打過劫。夜不靜，遠(yuǎn)處可以傳來一些煙火生活的動靜，有打麻將的有推杯換盞的，可是別處的熱鬧反倒襯出這里可怕的靜。她聽到除了自己的車輪轉(zhuǎn)動聲和腳步聲，還有另一種腳步聲，來自身后。她的心提起來，光線有些暗，她也不敢回頭，好像一回頭，就會有張臉會貼在面前，像電影里的恐怖鏡頭。她腳下快起來，后面的腳步聲也快了起來，這樣就能肯定是跟著她了，這下她嚇壞了，馬上想到自己身上有多少錢，錢包里有五十多塊，加上這桶油，就算一共一百多塊吧。她走得更快了，后面的腳步聲也跟著快。她恨不能飛起來，后面?zhèn)鱽怼拔刮埂?。好像是丈夫的聲音，她剎住了，回頭一看，果然是丈夫。

他有些喘，說你跑什么呀。她嗔怪，說你說我跑什么呀，黑燈瞎火的有人跟著我不得跑呀。丈夫說要跟也跟有錢或年輕的呀。她一想也對，笑說暗暗的，人家哪知道我又窮又老又丑呀。丈夫也笑了，牽過她的車子，并肩走。他沒下文，她又不高興，她說，我說我又窮又老又丑你怎么不吭一聲呀。丈夫騰出一只手，握著她的手以示回答，男人的手掌又大又暖和。一到有路燈的地方，丈夫就放開了。她問女兒回家了沒。女兒去學(xué)畫畫，是動漫的那種，她和丈夫覺得學(xué)那個沒有用，看不到前景，可是女兒喜歡，鬧騰了幾天，他們后來也咬咬牙讓她去學(xué)了，還真別說，有興趣學(xué)什么都快都好，畫得有模有樣的。她對女兒說我們也算沒有強迫你做你不喜歡做的事，也尊重你的選擇，以后我們也不落你埋怨。女兒說看著吧，以后漫畫史上一定有你女兒一席之地。她拍拍女兒的頭說不敢想，功課別拉下，不然別畫了。女兒說你弄亂人家的發(fā)型了，我梳了半天的呢。

丈夫說早回了，看你還沒回來，她就叫我出來迎一下嘛。她說車子破胎了。你不自覺，還要女兒叫你出來找。她突然想起包里的地瓜，說你猜我買了什么？丈夫猜不出。她笑嘻嘻地從包里掏出袋子說你看還熱著呢。丈夫還沒看到就聞到了，他說咦，是地瓜？她說什么口氣呀，地瓜怎么了？丈夫停下車，從懷里也掏出一個包，也捂著，那香氣是一樣的，都是地瓜，她笑了說你怎么也買了？丈夫說買了兩塊，你一塊，孩子一塊。她說我也買了兩塊，你一塊，孩子一塊。丈夫說你看你，不缺那一塊。她說對，不缺那一塊。又埋怨可太貴了，以前的地瓜哪里這么金貴，明天我們自己買來煮。丈夫說我們水煮不會像烤的這么香。她說可以用蒸的，又軟又不上火。

元旦的夜晚，和丈夫一邊散步，一邊漫無邊際地聊著家常。這樣真好呀，她不記得有多久他們沒有這么散步聊天了。她有意識地把腳步慢下來。慢慢的，平時他們都太趕了。丈夫沉默一會兒說我可能要上夜班。這消息不好，因為丈夫腰椎間盤突出，不能干體力活，夜班是勞神的活。她說為什么會變成夜班？丈夫說老板的一個親戚來上班，他想上白班。她沉默了。丈夫說老板問了我的意見的。又補充說明上夜班有一點補貼。她知道象征性的征求意見等于通知。

補貼固然好，但身體更重要呀?？墒菦]有選擇的余地。這個車場老板算不錯的，丈夫剛?cè)ゲ痪镁蛠G了三輛摩托車，一天之內(nèi)，是什么日子呀，是什么附了體遮了眼了，是他們家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了，就那么讓人大搖大擺地牽走了。老板雖火冒三丈，處理得算冷靜和人性，報警，先行賠償，讓他付百分之八十，每個月從薪水里扣兩百，慢慢扣慢慢賠。

丈夫是個知道感恩的人，從此他更是珍惜和看重這個工作，盡職盡責(zé)的，很多人來了又走了，只有他做了下來。老板也確實對他不錯，來檢查收車款的時候都要塞給他煙呀茶呀，天南地北地聊，還放了臺舊電視在那里讓值班的人看。她聽丈夫描述，心里也挺安慰的。有一次天冷她去給丈夫送毛衣。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一個騎摩托車的人經(jīng)過，丈夫把手伸出去，那人卻把寄車卡像發(fā)暗器似的丟過去，沒丟好，從桌上彈落，丈夫帶著來不及消失的微笑低頭看，似乎是沒看到，又挪了椅子，四處找。這使她莫名生氣和神傷。她快步趕過去，把丈夫拉開，幫他撿起卡，跟他說你不用去接，他們連車都懶得下的，你還跟他們笑什么。丈夫還是笑笑。

她在菜市場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尷尬。有一次她買了一塊牛肉。牛肉漲價得厲害，她很久沒買了，那天女兒考試，聽說牛肉比豬肉有營養(yǎng)，她想就買一點吧。賣牛肉的把肉裝進(jìn)塑料袋里，不是用遞的，往她面前隨便一丟，她伸出接的手落了空。她憤憤地想雖然少，我也是用錢買的。她頓了一下，還是把牛肉拿來，像丈夫最終要把寄車卡撿起來一樣。

她安慰丈夫說這個工作挺煩人的，那個人不一定做得下去。那件軍大衣記得帶去，夜里會很冷。如果實在不行，我們再找別的工作。丈夫握她的手緊了緊，說沒什么問題，晚上出入的人少，可以睡一下。走了一會兒，丈夫說我們買個電熱毯吧。她說也好，車場里太冷。丈夫說不是，我夜班不回來睡，你會冷。一到冬天，她總是手腳冰冷，睡很久也暖和不起來，睡覺時總挨著他，緊緊的。她的眼睛閃了一下突來的淚光。她說不用，穿著厚襪子睡就不冷了，再不行，睡前泡泡腳。他們聊著說著就到家了。燈光橘黃，在黑夜里顯得很暖和。女兒清脆的聲音傳來：你們怎么才回來？過元旦是吧，也不叫上我……

四塊地瓜，她吃了一塊，丈夫吃了一塊，女兒吃了兩塊，都說甜。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