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捂是捂不住了,天氣暖和得讓人想撓癢癢呢。過了元宵,過了二月二,呀,驚蟄都到了,攔都攔不住哩。裹了一冬的棉襖早就穿不住了,婆姨碎女子們成群結隊就下地了。其實這個時候莊稼還不到伺弄的時候——麥苗兒懶洋洋地貼在地上打盹兒,想著這時候還早呢,像早起的學生娃,能在熱炕上賴一會就賴一會吧。一旦醒了,就要往上竄,就要拔節(jié),就要抽穗,就要揚花兒呢——那時候,離收割的日子就不遠了。說實話,莊稼人盼著那一天,麥苗兒可不想呢。
麥花跟在一群婆姨碎女子后面慢騰騰地往前挪。她走不快,也不想快。婆姨們都褪下了棉襖,換上色彩鮮艷的毛衣或夾襖,腰身立馬就瘦了一截,身體該突的地方突,該凹的地方凹。女娃娃更是了不得,都換上了緊身的健美褲,把屁股蛋子勒得瓷繃繃的,別說小伙子,就是她們看上一眼,都得臉紅呢。更有那不著風的新媳婦兒,連個外套都不穿,把個胸脯弄得都快彈出來咧——哎呀呀,一滿是不像話了呢!
麥花沒有脫,棉襖還在身上。不是她不嫌熱,鼻疙瘩上的汗珠子都滲出來咧。麥花抬起袖子揩了一下,又揩了一下,臉蛋是少有的紅,呀,就像熟透了的柿蛋兒。
麥花嫂快些呀。走在前面的春花在催呢。春花跟麥花是一個村嫁過來的,好得要死。今天去拾薺薺菜,就是春花叫她來的。麥花本來不想來,春花說出去見見風吧。捂了一個正月,都快捂出蛆了呢!再說孩子也喜歡曬太陽。你在太陽底下轉一轉,他就在肚子里蹬腿耍拳哩——麥花嫂你不信?俺懷三狗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本來還不到生的時候,上了一趟山,他就死活不在肚子里待咧。麥花的臉就紅了,說看你說的,有那么神乎嗎?春花說你不去咋知道呢?走走走,俺替你拿籃子。都說麥地里薺薺菜綠堂堂的,拾回來下面,又滑又爽——哎呀,再說我都流涎水了呢!
就來了。春花讓她換衣服,麥花死活都不肯。婆婆也不同意她脫棉襖。婆婆說麥花你穿厚些,不要讓我娃著涼呀。春花捂了嘴就笑,笑完之后卻又后悔了。是呀,笑啥哩么!麥花結婚十年了,都沒個娃兒,該想的方子都想盡了。好不容易懷上了,能不稀罕么?只是麥花的肚子似乎也太邪乎了點,大得像扣了個鍋,走路肩膀都得往后晃,像個母鴨子圍蛋。都說麥花不懷是不懷,懷就懷了一對兒。麥花臉一紅,低了頭只是個笑。婆婆高興得眼淚汪汪的。她說就是的么,俺麥花懷得就是雙胞胎呀!
也不去醫(yī)院查查,按說該到預產(chǎn)期了呀?春花說。
查是查過了,醫(yī)生說娃好著呢。
那啥時候生哩么?
醫(yī)生說快咧。
都沒說是男娃子還是女娃子呢?要不就是個龍鳳胎!麥花嫂你齊整的。
沒沒沒。醫(yī)生沒說是啥娃兒。人家不讓看,也不曉得是幾個娃兒哩。
就不曉得找個熟人?
找咧,人家還是不讓看。不讓看也好著哩,留著個念想呀,你說是不?
就是的。俺那時懷我三狗的時候,都說讓俺做個B超,俺就是沒做。聽說那個對娃兒不好,有啥不好的射線呢,說不定就把娃照歪了呢。
就是的。所以俺說啥也不讓俺娃去照呀。
麥地綠堂堂的,像鋪了張栽絨毯。拾薺薺菜的婆姨還真不少呢。來得早的人,籃子都快拾滿了。
春花你拖后頭弄啥呢?得是給你麥花嫂傳授經(jīng)驗哩?村頭的翠花嫂是個愛出洋相的人。她取下頭上的手帕揩了揩汗,然后遞給麥花。麥花用袖子揩了一下臉,沒要。
傳得啥經(jīng)么?鬼鬼祟祟的,都不讓俺們知道呢,嘻嘻嘻。上畔的芳英插了一句。
春花就是有本事么,一口氣生了三個,比咱都厲害呀!翠花繃著嘴看了一圈,等待大家的回應。
就是么??旖o芳英傳傳經(jīng),授授寶——說不定回去就有了呢。芳英是剛結過婚的新媳婦兒,聽到有人拿她開涮,就刷的紅了臉。
叫新娃天天都給你繳糧,俺保證不出仨月就有了呢。春花笑著說。
就是哩!他要是不繳糧,你就不給他做飯!翠花看著芳英,眼睛瞇成了一道縫。
稀里糊涂種麻子,賴婆姨生下個好娃子。關鍵是你新娃要下種子哩嘛,有苗就不愁長了呢。一群婆姨說著說著就順嘴胡淌了。
哎呀呀,越說越?jīng)]個正經(jīng)的咧!芳英聽不下去了,臉憋得通紅。
話丑禮端哩嘛!你看你麥花嫂,結婚十年,光景啥都好,就是沒個娃兒。這下整齊了。
來,麥花,把棉襖扶一扶,讓你嫂聽聽,看看胎兒順不順?翠花嫂手下利索,籃子一會就滿了。
哦呀,就是的。麥花,天氣這么暖和,快快把棉襖脫了吧,讓娃兒也見見風,見見太陽才好呢。
婆姨們說著就要動手。
——哎呀,你們不要過來嘛!麥花突然像遭了蛇咬,銳叫了一聲,捂著肚子就跑。
——麥花!不要跑嘛,小心肚子里的娃娃呀!
不要跑,俺們不看了??!翠花嫂嚇得臉都白了。
然而已經(jīng)晚了。麥花在跨越一道地塄的時候拌了一下,一頭跌到地塄下面去了。
一群婆姨“——啊”地驚叫了一聲,霎時都愣住了。
死人??!快去看看她呀!還是翠花嫂反應得快。大家忙扔了手中的薺薺菜籃子,一齊往麥花奔去。
麥花的褲帶跌斷了,棉襖也散了開來,里面是層層疊疊的套子(舊棉花)!
一群婆姨全都傻了眼。
二
麥花愚弄了整條村的人,這下把人丟大方咧。
要說也瞞不了多長時間呢。眼看著十個月都到了,麥花的肚子還在一點點地長大,絲毫沒有要生產(chǎn)的動靜。一群老太婆私下里早就開始嘀咕了。
就是的,麥花的肚子大得有些超出了規(guī)模,有些異樣呢。還有她走路的樣子,咋看都像是裝出來的哩。
可是在麥花出事之前,沒有人愿意抖出來。大家其實都盼著她能生呢。
就是的。都是女人嘛,憑啥春花都生了仨,麥花卻一個也養(yǎng)不出來呢?這實在是有些太不公平了呀。
回到家里,麥花倒是沒哭,反倒像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擔子。鬧出動靜的是麥花的婆婆。婆婆尖銳的號啕把村子都抬起來了。
哎呀呀俺造得啥孽么!養(yǎng)了只母雞不下蛋,還成精作怪呢!俺虧了人哩么……喲嗬嗬嗬嗬……
你少咒怨我!要咒怨就咒怨你兒沒本事!麥花眼睛紅紅的,想哭,又哭不出來。
麥花男人猴娃抱著個頭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
猴娃你給你媽說說,沒有娃,怪誰?麥花的鼻子抽了抽,眼淚簌簌便下來了。
婆婆止了哭泣,抹著眼睛瞅瞅兒媳,又瞅瞅兒子,想弄清楚究竟是咋會事兒。
猴娃長嘆了一聲,沒吭氣。
婆婆見兒子那熊樣,氣焰一下子便削了一大半兒。
都是你的過么?婆婆走到兒子跟前,小心地問。
猴娃又長嘆了一聲,還是沒吭氣。
婆婆也嘆了一聲,盯著兒子搖了搖頭,回里屋去了。
叫你不要逞能,就是不聽我的。這回把人丟大方了呢!猴娃看了一會電視,電視不好看,于是就上了床。
麥花一下午都在悶著頭睡。她聳著身子哭了一會,就睡著了。
你以為俺愿意哩?有本事你給俺孩子呀,俺愛丟人現(xiàn)眼嗎?
我說過,這個辦法不行,遲早會露陷哩。
露餡就露餡嘛!起碼俺這一年來,還敢到人前去,活得像個人哩!想起初扮懷孕的那段日子,整個村子都為她稀奇呢,嘖嘖聲不斷。婆婆更是一日三餐好吃好待,重新做了一回人似的。麥花的心像飄在碗里的油花花,一漾一漾的,都快要溢出來呢。
趁早收剎了吧!如今天涼了,你穿厚些還裝扮得過去。等到開春起來,我看你咋個弄哩么!丈夫好言相勸。
俺不管。誰讓你沒有種子哩!俺想裝一天是一天呢。等到不想裝的時候,俺就說俺不小心給流產(chǎn)了,誰知道呢?麥花顯然不想輕易放過眼前的幸福,盡管這幸福是摻了水的,但總比沒有強哩!
就一天天地下來了。婆婆臉上的皺紋似乎都拉展了,一個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聽得猴娃心酸呢。
也有疑慮的時候。婆婆畢竟是過來的人了,這懷孕的細節(jié),要說她比麥花更清楚些。比如這孕期的反應,媳婦就沒有。不過也有人懷了孩子,啥反應都沒有呢;還有這麥花的容顏,紅突突,亮盞盞的,咋看也不像是孕婦的樣子。當然也有這樣的女人,等你知道的時候,人家把娃都生在炕上了。最穿幫的一次是她居然在廁所看到了帶血的衛(wèi)生紙,以為兒媳流產(chǎn)了,嚇得差點尿了褲子,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呢。這一次,麥花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不已,以后就十分注意了。還有呢,那就是婆婆想摸摸自己的孫子。要說這也是人之常情,麥花卻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感,婆婆的手只好縮了回去,心里怪媳婦的心太狠,不理解做老人的心情呀。
唉,人在事中迷呢。后來婆婆每每想起這一段光陰,都怪自己心太粗,這么簡單的詭計,竟然都沒有識破呢。
生活還得繼續(xù)。麥花在屋里憋了半個月時間,終于憋不住了。她來到春花家,想散散心。
春花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熱情地招呼她,而是表現(xiàn)出少有的冷漠。她倆是一個村的,都好了幾十年了,好得要死呢。
麥花知道是自己的欺騙惹惱了春花。兩個人從小一塊耍大,都沒紅過臉呢。麥花不想告訴春花是因為想讓她高興。春花真的很高興,她拿著雞蛋蒸饃紅棗油糕讓麥花吃,告訴她懷孕了不要再跟猴娃睡。麥花的肚子大起來后性格有些古怪,春花要看她的肚子都不肯,表現(xiàn)得很生分,這讓春花多少有些傷心呢。
然而事情最終還是露陷了,令春花很失望。春花沒想到麥花連她都一起騙,這也太讓人傷心了呀。
三
猴娃在自家的麥地里鋤草,周圍都是婆姨女子,嘻嘻哈哈,掀起一陣一陣的波浪。
讓麥花趕快下地呀,婆姨家不能老窩在屋里,會窩出病來呢。翠花嫂說。
她不來呢。猴娃沒精打采的樣子,悶著頭吭哧吭哧地跟那些薺薺菜較勁。
抱養(yǎng)一個吧。屋里頭,不能沒個娃兒呀!春花說。
這事你要跟麥花說呢。猴娃說。
說是說過了,麥花這死婆姨就是不吐口??磥泶夯ǖ墓ぷ魇亲鬟^了。
就是的,抱一個吧。撫養(yǎng)在身上,就跟親的一樣呢。翠花嫂說。
我媽也說抱一個哩,麥花好像不上心。猴娃說。
要抱呢,就趁年輕。再過幾年,心就謀亂了。春花說。
俺嫂在縣城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上班,經(jīng)常能見到被遺棄的娃娃,聽說都是些女娃娃養(yǎng)的呢。你真要的話,俺給你打問一下吧。芳英好像懷孕了,話剛說完就開始泛嘔。
這事要跟你麥花嫂說哩。猴娃說。
一時就都沒了話,麥田里能聽見螞蟻吵架的窸窣聲。日頭端端地照在頭頂,毒辣辣的,把人都曬蔫了。
就住了鋤,用鞋底刺一刺土,扛上往回走。
午飯是猴娃愛吃的油潑辣子面(當?shù)匾环N又寬又長的面食)。猴娃悶著頭吃了兩碗,頭上霧騰騰的,鼻頭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兒。
歇了晌午,咱們一起去吧。薺薺菜都比麥苗兒高了呢,長瘋了。猴娃擱了碗,點起一支煙,美美地咂了一口。
俺不去。瞎熊婆姨女子嘴碎,煩死個人咧。
你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難不成要躲一輩子么?芳英說她娘家嫂嫂在醫(yī)院,能抱來娃娃呢。
不抱。抱養(yǎng)娃娃純粹是雞孵鴨子——枉操心呢。
那你說咋個辦?總不能一輩子都沒有娃兒吧?
怪誰?怪誰?都是你先人虧了人咧,才讓你不留后呢!
你先人才虧了人咧!不留后咋?不留后就不是男人了么?麥花你把手捂在心口上說,你到這屋里十多年,我猴娃待你咋樣?猴娃把煙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腳擰了一下。
咋樣不咋樣,又能怎么樣?沒個娃娃,你待俺就是好死,能咋么?你男人家不知道,沒人在你跟前囔囔,婆姨女子就不一樣了,唾沫點子能淹死個人!走在巷道上,總覺得比人低一頭呢。你看人家芳英到屋才幾天都害喜了,一邊走一邊嘔,只怕全村的人聽不見呢。都說十年了,俺是沒本事生了。俺的命咋就這么苦呢!還有你媽那勢利眼,一會刮風,一會下雨——那眉眼,俺實在是看夠咧!麥花說著說著眼睛就濕了。揩了一下,眼淚就下來了。
是哩,麥花說的句句是實話呢。這些年,因為不能生娃,麥花受的窩囊氣夠多了。婆媳不睦,嗆她兩句;婆姨女子不合,指桑罵槐,句句都像尖刀,戳在麥花的心上呢。為這事,麥花喝過藥,跳過河。后來醫(yī)院查清了,不是她的過。他想到了離婚,麥花又舍不下他……
唉,這熊事,謀亂死人了!
不光是女人嘴碎,男爺們在一起,也拿猴娃開涮呢。
猴娃,操作不規(guī)范,還是技術不得法?十年咧,咋都該整出點東西了吧?
猴娃,不會掌握火候吧?要不要哥晚上去給你做個示范呢?
去你的!要做就跟你婆姨給咱做示范。猴娃憋著臉,想惱,又不好意思。
猴娃,你小子不要犟。這兩口子的事兒,不得要領還真不行呢!聽說城里一對博士夫妻,結婚幾年沒有娃,到醫(yī)院一查,你猜怎么著——那婆姨還是個處女哩!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麥花該不會還是個處女吧?
猴娃,你出兩斗麥子,哥晚上給你開荒去。
兄弟不要麥子,做個義務工,咋樣?
日你媽!俺給你婆姨做義務工去!猴娃終于忍不住了,操起镢頭要砸人呢。
一群人哄笑著跑開了。
建剛沒有跑。剛才大家開玩笑,他一直沒有說話。
別理這幫狗日的。你越是在意,他們就越高興呢。建剛說。
唉,建剛,咱虧先人哩!活該讓人家笑話哩!
帶媳婦去醫(yī)院查了么?有病要看的。不行我給你介紹個中醫(yī)。當年你嫂子不生,吃了幾服藥,就有了呢。
這……不關麥花的事呢。
那么,真是你的問題了?
——我?唉……
咋咧么?吞吞吐吐的。不想說就算咧。
好我的建剛哥哩!咋倆是一塊耍大的,我也不怕你笑話。這件事,麥花沒有過。
醫(yī)院查的嗎?
猴娃紅著臉點了點頭。
這事——唉,兄弟愛莫能助啊。你說,是不是小時候那次受的傷,影響了生育能力?
這個他記得。猴娃小時候上樹掏鳥蛋,結果從樹上摔了下來,蛋蛋讓樹枝劃破了。當時大人也沒太在意,給他貼了一點藥,就好了。呀,弄不好就是這次致命的受傷,讓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小時候,猴娃和建剛一直很好。后來建剛上了高中,猴娃沒考上,距離就拉開了。再后來,建剛高中畢業(yè)后也回到村子,當上了會計。他們是一前一后結婚的,建剛的媳婦有文化,城府深;猴娃的媳婦麥花漂亮,不愛說話。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沒啥,幾年后,建剛的媳婦連著生了幾個小子,計劃生育雖然罰了些錢,把會計免了,幾年后建剛又上去了,并且當上了主任,村里的人于是對他都刮目相看,覺得建剛是個人物呢。
是人物哩。你看建剛家的房子蓋得比誰家都高,光景排場的,往上竄呢。猴娃就不行了。最讓他自慚形穢的是人家那三個小子,一個個肉墩墩,冒堂堂的,猴娃恨不能給自己搶過來一個呢。唉,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拽不成!猴娃覺得自己無論哪一頭,都不如建剛哩。好在建剛在村里雖然傲氣,對猴娃還是兄弟相待,客氣著呢。
商量著給自己過繼一個?不行。一來建剛的婆姨不答應,二來這一個村子的娃,很難撫養(yǎng)在身上(心里)的。
讓建剛跟麥花生一個?神不知鬼不覺,也好堵了村里人的嘴。猴娃心里突然閃現(xiàn)出這樣的念頭,心咚咚地像擂鼓。他看了一眼建剛,自己先臉紅了。
不行。這件事麥花肯定不會答應。唉,虧先人哩,咋想些這餿主意呢?
建剛會同意么?建剛不同意,可以給他些報酬。男人嘛,不過是出點力氣,這個估計好辦;麥花不答應也好說,做她的工作,直到愿意為止;這件事,最難的是如何向老母開口。母親抵死不同意呢?還有事情如果敗了,村里人的口水會把他淹了呢。
不行。猴娃啞然失笑,輕輕地搖了搖頭。
猴娃你笑啥呢?這半會不說話,搗鼓啥心事呢?建剛說。
……沒有。嘿嘿,俺也沒想啥。猴娃的臉唰地紅到了脖子根,彷佛這件事已經(jīng)被建剛看穿了,讓他無地自容呢。
抱養(yǎng)一個吧?建剛說。
猴娃搖了搖頭。
找個好的醫(yī)生再看看?
猴娃依舊在搖頭。
那你準備怎么整?建剛不解地望著他。
建剛,我想向你借個娃娃,咋樣?猴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你說這話啥意思呀?建剛一臉的迷茫。
就是……就是借你的種呀,讓麥花懷個娃娃嘛……猴娃硬著頭皮把話說完了,眼睛盯著地面,恨不得找個地方鉆進去。
猴娃你開啥玩笑呀!建剛的臉也微微有些紅。麥花的姿色遠在他婆姨之上,要說建剛沒動過心思,也不現(xiàn)實的。
建剛,我說的是實話!這件事,我看也只有你能幫兄弟一把了!猴娃覺得自己已經(jīng)豁出了,不如就把這件事辦成算了。
不行。堅決不行。麥花是你的婆姨,都一個村的,哪好意思呀!
算我求你了,建剛!這件事我不會虧待你的,咱們可以簽個協(xié)議。事成之后我給你一石麥子,咋樣?猴娃瞅著建剛,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不愿輕易放開。
……不行。這件事,唉。建剛還是不同意,但口氣明顯緩和了許多。
你等著,我這就回去跟麥花商量。我想好了,這要娃娃也不是一次兩次就能成功的事,我給你們半年時間,我出去打工。半年之后,麥花懷上了,我再回來,你說咋樣?
……這個,你得先回去和婆姨商量呢。建剛的眼睛有些游離,不愿與猴娃對視。
就這么定了!這件事,只有咱仨人知道,你要替我保密——包括嫂子也不能告訴,知道么?猴娃說。
你傻了!這樣的事,我能給你嫂子說么?那不是尋著把頭往膠鍋里煮嗎?建剛嘿嘿笑了起來。
四
吃完晚飯,猴娃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去溜達,而是早早就睡下了。
咋咧?哪兒不舒服么?麥花覺得有些奇怪,把手擱在猴娃的額頭上摸了摸,發(fā)現(xiàn)不燒。
那是咋咧?夜里不是有勾魂鬼嗎?今晚咋不出去咧?猴娃自從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后,晚上害怕與麥花面對。他常常一個人轉悠到半夜才回來。麥花雖然有些怨言,但一直忍著。
快上來,我有話給你說呢。猴娃把自己脫光了,眼光火辣辣地罩著麥花。麥花知道這目光的含義。她遲慢了一下,鉆進了被子。
有啥話,快說些。兩口子好久沒這樣一起睡覺了,麥花覺得有些異樣。
咱先來。完了我再告訴你。想起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和建剛纏在一起,猴娃有些莫名的躁動。
你今晚這是咋咧么……麥花的話還沒說完,猴娃厚實的身子已經(jīng)覆了上去,壓得她喘不過起來……
猴娃把自己想象成了建剛,拼了力氣在媳婦上折騰,身下的女人似乎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建剛的媳婦……
終于停了下來。
這下能說了吧?麥花等兩個人都平息了,喃喃地問。
麥花,你說我對你好不好?猴娃撐起一只胳膊,看著妻子汗津津的臉說。
好是好著呢。就是沒個娃兒。
你想要娃娃不?
咋不想?都快想瘋了,有啥辦法呢。
有個辦法能讓咱有娃娃,你信不信?
啥辦法么?抱養(yǎng)的娃娃俺不要。
咱不抱養(yǎng)。咱要你親生的呢。
你行了?麥花的眸子里罩著亮晶晶的光彩。
我不行,可是有人能行哩。
你這話是啥意思?麥花忽地坐了起來,汗津津的身子在朦朧的光暈里顯得有些冷,胸部起伏的厲害。
不是……你聽我說……你覺得建剛這人咋樣?你看建剛家那三個娃娃,生龍活虎,個個都愛死人呢……
麥花抖著身子搧了猴娃一個耳光,說你真不要臉!聲音有些發(fā)顫。黑暗中,女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麥花別哭……你哭啥哩么?這都是為了你好哩。你看你受的委屈,十年了,我又不能給你娃兒。再說建剛又不是別人,我倆一起耍大,好得要死。他當村主任,從沒欺負過咱。建剛在村里呢,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你跟他,不委屈啥。換了別人,我還看不上呢。
虧你想得出這樣的餿點子,羞你先人呢!讓自己的老婆和別人做,你不要臉,我還嫌丟人哩!
麥花,答應我吧,我是萬萬沒了法兒,才想這樣的辦法呀!猴娃說著就在炕上給媳婦跪下了。猴娃說我家祖孫三代單傳,到了我這里,不能斷了弦呀!沒有娃,那才真是羞了先人呢。麥花我求求你了,為了我們宋家,你就委屈一下吧。等咱有了娃,你在村里就能抬起頭了。娃是生在咱家炕上的,姓宋,那就是咱的娃。麥花呀,沒娃的日子你還沒過夠嗎?再過幾年,咱都四十了,想要也要不成了,到那時,后悔都來不及了呢。
不成。我嫌丟人呢。要弄你跟他弄去。
我倆都是男人,要是能成,我才不跪在這里求你哩。
麥花被猴娃逗笑了,猴娃趁機摟了她,鉆進被窩里。
別涼了,涼了就感冒了。
感冒就感冒,反正活著也沒啥意思。麥花在男人懷里扭捏著。
別說胡話。這件事我也是考慮了好久好久,實在沒辦法了呀。你心里難受,我一個大男人家,把自己的老婆送給別人,心里能好受嗎?麥花,我沒用,窩囊,廢物點心一個,讓你跟著受委屈,我不是人呀……猴娃說著把頭埋在麥花的懷里,像個委屈的孩子,眼淚弄了她一腔子。
五
猴娃安頓好母親,就外出打工去了。
按照商量的協(xié)議,建剛如果讓麥花懷上孩子,猴娃答應給一石麥子。
第一夜的時候,麥花一直在哭。建剛苦勸了半宿,還是沒弄成。
第二夜的時候,麥花說自己的身子來了,不方便。她要建剛過幾天再來。
幾天后,建剛又來了。他給麥花買了一條紅紗巾,還買了一些她喜歡吃的松子(這個秘密是猴娃告訴他的)。他溫柔體貼,很有耐心,這讓麥花有些感動。但感動歸感動,那一步,還是沒法子跨越。
突破是在一個雨天,麥花從山上下來,跌了一跤。建剛在山腰上看見了,于是便背著她回來了。一路上,麥花都在建剛的脊背上掙扎,因為村里人都知道猴娃不在呀!可是建剛似乎不在乎。好在雨下得像潑似的,一路上都沒遇見人。
兩人都濕透了,相視而笑。麥花把猴娃的衣服拿出來讓建剛穿,建剛說我不穿,我要和你睡覺。
兩個人于是就睡在了一起,跨過了那道不高不矮的檻。
麥花的身子讓建剛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潤。那段時間,他像個貪吃的孩子,幾乎每隔幾天都會來。來了有些便迫不及待,憨憨的樣子令麥花有些失笑。這時候,她會想起在外打工的猴娃,心里于是又酸酸的,不是味道。有時,她會把身上的男人想象成猴娃,嘴里喊著他的名字。建剛有些吃醋,說你家猴娃哪有我的本事呢?麥花覺得建剛的話不對頭,于是就翻身坐了起來,不讓他睡。
芳英的肚子已經(jīng)相當有規(guī)模了,一如麥花當初的樣子。麥花盯著芳英看,看得芳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就問猴娃哥啥時候回來呢?麥花說猴娃在外打工,由不得自己呢。想起猴娃已經(jīng)離家?guī)讉€月了呢,建剛的工作也很盡職,自己的例假為啥還是每月按時按節(jié),一天都不推遲呢?
就把心中的疑惑,在電話上和猴娃說了。猴娃說你再耐心一些。人家建剛婆姨剛結婚的頭兩年不是也沒生么?后來接二連三就有了呢。再等等吧。麥花說我不想等了,沒有就算了,你回來吧。猴娃說你這是啥話?如果半途而廢,咱不是讓人家白耍了么?麥花一想也是。她和建剛的那種關系是建立在生娃的基礎上的,如果沒有這一層意思,那和淫亂有啥區(qū)別呢?
只好繼續(xù)與建剛來往。畢竟是偷雞摸狗的事,每天遮掩著,真有些不想繼續(xù)下去了。建剛也是的,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溫柔,時間長了,粗暴的一面就露了出來,嘴里甚至不干不凈。唉,這男人能啥呢?還不就是有三個兒子嗎?猴娃如果也有三個兒子,在村里誰敢小瞧半眼呢?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覺得建剛有些霸道,麥花于是就不讓他動。建剛說麥花我并不是貪你的身子,我是在完成一項任務呢。麥花說這件事算了,我們不要娃兒了。建剛說那不行,不為娃兒的事,我還為那一石麥子呢。麥花你趕快懷上啊,懷上了我就不來了呀。
可就是懷不上。眼看雪都落了,快過年了呢,外面的工作很難干了,麥花的肚子依然平坦坦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臘月的時候,天寒地凍,猴娃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于是就回到了家里。
麥花看見猴娃,眼淚便下來了。猴娃瘦得脫了形,又黑又丑,都不像猴娃咧。
麥花說咱不咧。這輩子就是這個命,俺認咧。
猴娃說那咱不是讓人家白耍了么?
麥花說要不咱告他去,就說他強奸婦女。
猴娃說這不行。咱是有言在先的。況且還有合同呢。事成了,給他一石麥子。
麥子是不用給了。但咱還是吃虧了呢。
你說,人家婆姨都能懷上,你咋就不行呢?
你懷疑我的毛病嗎?
……不是,難道建剛也有毛病嗎?
那也說不定呢。
你感覺?
俺覺得有問題呢。
把狗日得弄到醫(yī)院檢查一下,不就清楚了嗎?也能證明你的清白。
這個……一起都查查吧。
六
醫(yī)院的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麥花還是正常,建剛沒有生育能力。
醫(yī)生說他的精液里根本沒有找到精子。也就是說,他的三個孩子,和他沒有一點關系。
這一點,建剛一直都不清楚呢。
責任編輯:何超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