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次第開

嘉男，本名孫桂麗，先后從事過地方志編纂、政府機關秘書、報刊編輯等工作。在國內(nèi)各級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近二百萬字。出版長篇歷史小說《風定落花深》（合作）、中短篇小說集《水做的樹》。多篇小說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及“年度小說選本”?，F(xiàn)居威海。

1

小街倏地一閃，周素瞥見，玉蘭花開了，白的，不是那種放肆的白，是帶著青意的白，花形，顏色，都深沉地收斂著，卻透著矜持的勁道。這個海濱城市，玉蘭花并不多見，這條街剛好有一排，高潔玉立，整條街都顯得清雅起來。她目光戀戀的，直到那素白遠去，不斷更移的塵俗的建筑和禿樹，阻隔了她。

這么說，春天算是來了？

可是，周素站在公交車里，這陣子正手腳冰涼，車廂里的把桿也冰涼。她印象里，有文章把中年女人比作玉蘭花的，其實，從另一個側(cè)面說，中年女人與玉蘭花哪里堪比，單是怕冷這一條就別說了。

舉目望去，無論是車廂里，還是街上的人，穿著仍是灰突突的，不見春天的亮色。只是長大衣和長款羽絨服，換成了短呢外套和短款羽絨襖。周素發(fā)現(xiàn)，多數(shù)人的外套都是黑色的，她剛剛發(fā)現(xiàn)黑色是如此泛濫，她也便厭惡起自己身上的呢外套。這是她剛從網(wǎng)上買回來的，是她從前酷愛的黑色，可這回穿上，卻沒有預期的效果，衣服沒有網(wǎng)上的圖樣那么黑，料子也不太講究，如果不找這些理由，誠實地說，她開始明白，自己的相貌已經(jīng)擔不起這永遠經(jīng)典、永恒時尚的黑色了。早晨她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眼角處也長出了黃褐斑，眼袋很明顯了，上面還橫著兩條淺紋。不過，與同齡人相比，她依然修長的身材，配上白凈的臉和優(yōu)雅的氣質(zhì)，也就是一株移動的玉蘭花。

周素的目光，不由地在年輕姑娘身上逡巡，她們一律梳著流行的韓式發(fā)髻，前額披著厚重的劉海，有性子急的，竟光腳穿著敞口鞋，還要露一截白白的小腿，外套內(nèi)的領口也低低的，露出鎖骨下大片的白。她在心里打一個寒噤。到底年輕，抗寒，也不顧忌后果。年輕多么仗勢，年輕多好。可她掃一眼她們光潔卻是浮淺的臉，心里哼一聲，不愿意把她們比作幽而有芳的玉蘭花。她們可不配。

公交車一個急剎車，周素趔趄一下，又站住了，臉忽的一熱，后背也熱，額頭上瞬間一層汗。她一只手仍要握住把桿，另一只手把一個鼓脹的塑料袋放在腳邊，騰出手來，抹一下前額，又是一把水，夏天大熱的時候，她也沒這樣過。這種現(xiàn)象，有十來天了，月事也有兩個多月沒來了，開始她還以為是單位和家里的暖氣過于充足，或者是自己穿多了，很快就發(fā)現(xiàn)，如果這樣的話，熱是會持續(xù)下去的，直到她受不了往下減衣服，而她這種熱，是一陣一陣的，且毫無規(guī)律，一天總有那么幾次，不定什么時候就來了。想想自己的年齡段，想起比她年長的女友女同事們所談論過的，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進入更年期了？四十歲那年，一次學校里的幾個老師聚餐，周素有事去晚了，急急忙忙跑去的，累得臉紅彤彤的，流著汗，一向說話喜歡惡心人的老陸說：“你是不是更年期了？”“你才更年期呢?！彼龤獾媚樃t了，這是第一次有人把“更年期”這個詞，安放在她頭上。更年期女人發(fā)了脾氣或說錯了話，多半會得到原諒，可也會受到歧視，她一直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有個中年女老師對學生很嚴格，脾氣很壞，學生背地里就是拿“更年期”罵她。時光流逝，不知不覺的，終于有了這一天，她自己倒把這詞拎出來，像戴一頂帽子，自然地套在自己頭上了。

月事不來就不來，倒省事了，她覺得發(fā)熱是個大麻煩，一熱起來，臉、脖子、前胸、后背，像被炙烤著，汗把紙巾都浸濕了，然后，身體又涼下來，開始發(fā)冷。最近兩年，每到開春，她就頭昏，情緒抑郁，煩躁，這回仍是頭昏，卻沒覺出心情上有什么不適。難道真像聽說的那樣，更年期時，脾氣好的變壞，脾氣壞的變好？不管這個了，發(fā)熱的事，像發(fā)病一樣難受，不能任之，她決定去看看中醫(yī)。她沒到大醫(yī)院去，是在一個藥店看的坐堂老中醫(yī)，這類的醫(yī)生，都是在醫(yī)院里退了休，被藥店聘來的，有的是外地的，來海濱養(yǎng)老，找個事干，周素信任他們。

老中醫(yī)說：“你這個年紀，還不到時候，要趕快調(diào)，不然人很快就老了?！卑堰^脈，老中醫(yī)開出了藥方，用了幾味名貴的藥，像紫河車、太子參、阿膠什么的，五服就讓周素的醫(yī)?？ㄉ仙倭巳俣嘣?。老中醫(yī)說，這幾服藥吃完，差不多就來了。周素笑笑，心里便有了期待。她想起自己的初潮，從那天開始，她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孩，一下子成了一個憂郁的女人，知道女的原來有這么多的事，便心思沉重。從此，她再也沒有童少的歡樂了。她恨透了女人的特征，恨自己是女兒身。每月的那幾天，她愁得要死，那時沒有現(xiàn)在這么方便的衛(wèi)生巾，就是四毛五分錢一卷的紅色衛(wèi)生紙，也沒有人指導，硬硬的衛(wèi)生紙一動就竄，走路直擔心，睡覺也擔心。再長大一些，添了毛病，每次都肚子脹痛得氣短，腰疼得要斷掉，以至于上學上班要請假，總盼著，什么時候，沒這麻煩事就好了。誰知道呢，三十多年竟也很快過去，這一天終于來了，聽老中醫(yī)那么一說，她又多少有些恐慌起來，哪個女人不怕老呢？多么討厭的事，卻這么重要。女人這輩子就是要麻煩的，沒有這麻煩，反而要老了。老天給的什么邏輯！

汗消了，周素側(cè)下腰，伸出胳膊，把腳邊的塑料袋又拎在手里，這就是那幾副中藥，沉甸甸的，壓得她手臂有點酸麻。本來她是要叫林默生開車拉她去的，哪個雙休日，他都難得在家，總是開著車，這跑那跑，這事那事的，今天是雙休日的第二天，該抓住他，為老婆做點什么，但早晨起來，林默生的眼袋沉沉地墜著，她知道他又沒睡好，不叫他開車了，他說今天有個車展活動，他得去參加。她也就沒提去看中醫(yī)的事。他一向反對她吃藥，說那都是毒藥，以前她每次在家熬中藥，他都皺起眉頭，嫌家里藥味重。

最近，林默生夜里尿頻，怕影響一向好失眠的周素，就睡在兒子原來住的小房間，兒子在外地上大學。有時候，他在外面陪人打牌，回來晚了，也睡那屋。周素倒也樂意落得個安生，到了這個年紀，別的女人不知怎么樣，她是喜歡獨自占著床睡，身邊多個人就覺得太擁擠。其實，這一陣子，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尿頻，而且下身發(fā)癢，睡眠更糟了，但她沒好意思跟老中醫(yī)說。昨晚，她吃了兩粒褪黑素膠囊，倒睡得安好，沒聽到林默生有什么動靜。今早看到他一臉的倦色，就知道他還沒好，就提醒他去市中心醫(yī)院看看，是不是腎出了毛病，他有個熟人在那當醫(yī)生。林默生輕描淡寫地說，等忙過這段時間再說吧，不礙事。于是，吃完早飯，各走各的。她聽到他倒車的聲音，便走到窗口去，看到他三把兩把，就將車輪子調(diào)正了方向，倏地滑向小區(qū)大門。以前，她經(jīng)?；秀钡叵耄郎夏敲炊嗟哪腥?，她為什么是跟這一個男人在一起呢？不知什么時候，沒這個想法了，他平淡地存在，成為熟視無睹的物件，出去就出去，回來就回來，她耳朵聽著就是了，今天，她自己也不知為什么，倒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公交車在一個站點停了一下，又往前開了。上來兩個女郎，短衣短褲，黑色透明連褲襪。她們擠到周素的身邊站著，她看著感到寒冷。以前，她會為這樣穿的女孩子們擔心，最近她才知道，她們不至于太冷，因為那黑色透明襪透出的不是皮肉，是相連的肉色絨褲。她不好直著看，用余光欣賞她們精干的青春之美，忽然想到一個詞：短時代。這是一個短時代，短衣短褲短裙，短信短小說短文章，特別是短戀短婚，短到閃的地步。這一代人，本來就沒個長性。她慶幸自己和林默生的婚姻大體還算平靜，已經(jīng)二十年了，他們曾立下誓言，不管發(fā)生什么，打死不離婚，再過五年就是銀婚，如果不出意外，再熬上一個二十五年，就是金婚了。

周素胡亂地想著，又望向窗外。街邊的法桐樹還掛著舊果，沒有丁點春意。樓房一幢幢退后，下一個，竟是男科醫(yī)院，跟婦科醫(yī)院一樣，牌子強調(diào)性地高懸著，她掃一眼，也沒入心里去，畢竟與她的生活不搭邊。車卻是在男科醫(yī)院大門前停下來，因為前邊不遠處是紅燈，各色的車一路堵過來。

就這樣，她看到林默生的那輛灰色帕薩特，就停在醫(yī)院門前。開始，她以為是別人的同款車，后來公交車往前慢慢走了，她能看見車尾的車牌號了，才百分之百地明確。忽的一下，她的臉又發(fā)熱了，直熱到脖子和后背，腦門上又是大汗。

2

晚上，家里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渾厚的中藥味。已經(jīng)有一服藥熬好了，泡了一下午，熬了兩遍，剩了兩碗，睡前喝一碗，明早再喝一碗，然后再熬第二副。本來藥店要給熬的，周素說不用，人家說免費，她還是不用。這一點，她信不著他們，都是名貴的藥，自己熬，放心。

上午回到家，周素的心思一直纏繞在男科醫(yī)院大門口。這么說，林默生還是去看醫(yī)生了，也許早就去過，正在治療階段。可他為什么不去醫(yī)療條件好又有熟人的中心醫(yī)院，而跑到曖昧的男科醫(yī)院呢？那一刻，她恨不得立馬下車，去看個究竟，可當時公交車剛過了站點，終于等到下一個站點，下了車，匆匆走回來，林默生的車已經(jīng)無影了。她站在那里，呆了半天，越想越覺得事情有些曖昧。她掏出手機，想問問他情況怎么樣了，遲疑了一下，又收起來了。她要讓林默生自己說。

中午，林默生打回電話，說跟鐘教授和幾個人在吃飯，不回來吃了。周素有些失望，但也習慣了，何況鐘教授是她尊敬的人，她也便不多想了。她是有點盼著他早些回來，好弄清楚心里的疑慮。她自己也沒做飯，胡亂找了點東西吃了，躺上床。本來想睡一會兒，讓自己昏漿漿的腦子清醒一下，可怎么睡得著。想想林默生這個人，倒也不壞，但比起她來，還是有些小小的狡猾。他們都曾在省城上大學，可不在一個院校，當初誰也不認識誰，各自在學校談著戀愛，又都輕手利腳回到這個城市，找了工作上班，然后經(jīng)人介紹相識，平淡相處，隆重結(jié)婚。許是工作性質(zhì)的原因，在各自的領域，經(jīng)過二十年的歷練，浸染，如今他們在為人方面，已經(jīng)有明顯的差別了。

周素是中學語文老師，林默生是機關干部，副處級。只聽這身份，就知道他們之間的差別了，盡管你也說不清那差別具體是什么。

后來，周素起來洗衣服，收拾屋子。忙完這些，就傍晚了，她開始熬藥。急火開，慢火煮。用紗布過濾。阿膠要最后放進干凈的藥湯里攪拌融化。每一步，她都很小心。也從沒像現(xiàn)在這般鄭重其事，對中藥充滿敬意，她想，這里面還有她自己加進的兩味藥，那就是誠摯和希望。再加一味，就是信心。因為那老中醫(yī)很自信，告訴她，吃完這幾服藥，就差不多來了。她沒有一點懷疑。屋子里很快就滿是草藥的苦香味，她喜歡這氣味。

她也在等林默生。

但她并不打電話催他，這是她內(nèi)心里的原則。男人在外，不管干什么，都不喜歡老婆一遍遍打電話，在這方面，她給他留足了面子，也不愿意給外人留下一個把男人看得緊的小氣女人印象。只是，偶爾，他遲遲不來電話，她才打過去問他是否回來吃晚飯，以決定晚飯的繁簡。今晚，她繃著不問。她慢悠悠地做著晚飯，耐著性子等?？此裁磿r候回來，是什么表情。飯好了，等來了電話，說他正陪著組織部的人打牌，不回來吃了。她沒好氣，說一句“知道了”，坐下來，獨自悶悶地吃。

想起林默生說過，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打電話跟老婆請假，回家晚了，門難進，臉難看。這是過去批評機關工作作風的套語，他用到家里來了，他也不想想，他一周大部分時間在外面應酬，陪老婆幾次？以前有兒子，現(xiàn)在，周素一個人，寂寞是難免的，郁悶是經(jīng)常的。想起自己的態(tài)度，周素又自責，剛才是何必呢，反正是不回來吃飯的，再不高興也改變不了局面。以前，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林默生的態(tài)度，去年辦公室新來的小尚，聽到過她接林默生的電話，驚訝地說：“周老師，你對你老公說話怎么這么生硬??？”“是嗎？等你結(jié)了婚，過上十年二十年，你也會這樣?！痹捠沁@么說，但她心里意識到，可能這不是個小問題，要注意了。

吃過飯，周素看看盛在碗里的藥湯，摸一下碗，還溫著，這時候喝正好，但胃里的時間不對。她打開電腦，上了百度，打上了“更年期”的詞條。因特網(wǎng)害了一代孩子，那些迷在網(wǎng)吧里的就不說了，單是她教的學生，大都不喜歡在課堂上寫作文，要求回家寫，那樣可以到網(wǎng)上抄。所以網(wǎng)也真是好東西，什么事一查就有了。潮紅潮熱、出汗、頭暈、心悸、失眠、多疑、煩躁、激動等，是更年期常見的表現(xiàn)，陣發(fā)性潮紅和月經(jīng)紊亂，兩者為更年期來臨的標志，這是女性衰老中的一個生理過程。看到這些文字，她嘆息一聲，又翻了網(wǎng)頁，到底找到一點新鮮的說法?？茖W家發(fā)現(xiàn)，我們這個世界，只有三種動物有更年期：人類、短肢領航鯨和虎鯨。最新研究表明，更年期是自然界的特別現(xiàn)象，可能與獨特的社會結(jié)構(gòu)有關，人類是要通過更年期的方式放棄繁殖，因為年老女性如果繼續(xù)生育，有極大的風險，比如分娩死亡、嬰兒夭折，而作為祖母來照顧孫輩，更有利于基因的延續(xù)。

周素心里開始升起悲涼。她打開“收藏夾”，點了梅艷芳的《女人花》，深沉幽怨的歌聲響起來。她一直喜歡這首歌。女人如花，第一個把女人比作鮮花的人，的確是了不起的天才，花開的時間，比起枝葉的生長，花苞的生成，何其短促，四十多歲就要做祖母了？可不是！她的兒子還小，可林默生老家的姐姐妹妹，不就是四十多歲都做了祖母外祖母了？什么為了避免生育風險，她可不想領這個情。女人，年華如夢一樣消失，生命和日子也就無趣了。她有點沮喪。

九點多了，林默生還沒回來。周素用微波爐熱了藥湯喝了，不是很難喝，有點苦，有點腥，還有點甜。然后洗漱好了，上床看書。這是她的習慣，看困了，立刻就睡。她什么書都看，特別是看了養(yǎng)生書，就跟著實踐，比如要早睡早起，不去趕過夜生活的那種時髦。平日里，林默生經(jīng)常很晚回來，過了凌晨十二點的情況也不少，她是等不起的，她要養(yǎng)足精神，白天要在講臺上站一天呢。今晚，因為心里裝著事，她想挺一挺。

好幾次，手里的書掉下去，周素身體一抖，醒過來。看看床頭的小鬧鐘，已近子夜，她怕再晚又睡不著了，白日里怎么去上課？便關了燈，躺下來。身體剛擺弄好，聽到防盜門的鎖在響，林默生放輕了聲音，脫鞋脫衣服。她沒關臥室的門，突然說話：“怎么才回來？”

“你還沒睡?。俊绷帜砰_腳步，走進臥室，身體伏下來，“你男人沒干壞事，你聞聞?！?/p>

周素聞到一股濃重的煙味。林默生從不吸煙，這表明他打牌剛結(jié)束，而且打牌的大都是男人，都吸煙。哪天，她聞到他身上有香水味，就有問題了，因為他們兩口子都不用香水。

“你……”周素要問的是，他今天是不是去醫(yī)院了，去的哪個醫(yī)院，確診沒有？但她想起過去的教訓，晚上，尤其是深夜，是不能談家事的，談不好就談崩了，就得失眠，第二天沒法工作。所以，后面的話沒出口，

“我還是睡小屋吧。你快睡吧?！?/p>

林默生走出去，關上了門。暗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得出他稍微發(fā)福的身影。

他不說他去醫(yī)院了。他是因為太晚了不說，還是不好說，或者不是什么好病，不敢說？看他的精神狀態(tài)，不會是癌癥之類要命的問題。周素暫且把問題放下，重新醞釀睡眠?？墒茄劬ВX子清醒，翻了十幾次，聽到那邊屋子傳出鼾聲。這聲音，仿佛是為了遮掩他的秘密似的，讓她有些氣惱，越發(fā)胡思亂想起來。林默生一定有問題，平日里得了感冒，他都能夸張成大病似的，這回倒無所謂了，不是裝是什么？裝，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高尚的，自己的問題既嚴肅又嚴重，不忍心讓別人跟著擔憂；一種就是不可告人的，不敢讓人知道。她感覺林默生不屬于前一種情況，那么……她不敢再猜疑下去，她不信會是那種不堪的情況。猜疑是女人更年期的標志，難道她要由著自己來驗證一下嗎？她不斷地提醒自己，睡眠要緊，夜里，一切事，惟睡眠最大。她做了幾次深呼吸，把注意力放在下丹田，數(shù)了數(shù)字，又數(shù)了羊，不知過了多久，才無知無覺了。

3

春風如仞。

周素坐在語文教研室的辦公室里，看著灰色的窗口，嘯叫的風聲，又讓她想起上班路上的感受。因為住得離學校不遠，至多兩站地，她一向是步行上班。好天氣里，這是很享受的事，但今天風大，這座城市的春天全靠風力一波三折地輸送。風是從黃海上來的，刺刺地涼，割臉，割耳，割鼻。她瞇起眼，大口喘著氣，想起人們常把風比作小刀子。是這么回事。但她想說，春風如仞，這樣文氣些，感覺上也更貼切。這段時間，她在訓練學生們寫議論文，不然她會讓他們寫寫春風，看他們還會找到什么新穎的比喻。

辦公室里四個人，老陸請了事假，小尚給他代課，組長羅雙紅也上課去了，周素第二節(jié)才有課，所以，她可以好好享受四十五分鐘的安靜。毫無原由的，又發(fā)熱了，她無所顧忌地翻找紙巾，擦去汗，要是老陸在，她要裝作不經(jīng)意的，不然，他那張破嘴又要說出難聽的話來。幾個女教師，小尚還在談戀愛，羅雙紅與周素年紀相當，周素無法判斷她是不是也“更”了，因為她一向就像個更年期女人。所以，周素對自己近來的身體反應，秘而不宣，反正她沒有情緒上的反常和失控，潮汗偷偷一擦就可以了。

但周素跟林默生說了的。

林默生說：“這就更了？看來我以后該少麻煩你了?！?/p>

林默生指的是床上的事。他這個人，沒飯吃行，沒這一口不行。而周素正相反，煩透了他的貪婪。年輕的時候，還能將就著他，這些年，她能躲就躲，課堂上站一天，累得疲軟的，身體和心里都枯竭了似的。在這點上，她沒法理解他，他簡直不可理喻。她拿出一本養(yǎng)生書，叫林默生看，中年人要注意藏精，最多一個月一次，有利于養(yǎng)生。林默生鼻子嗤一聲?！澳銈儺斃蠋煹?，就知道照本宣科。我不在此例，我身體好著呢?！?/p>

話是這么說的，最近半年，他倒也減少了活動，有時候他要來硬的，周素奮力而堅決地掙扎著，不給面子，他便郁悶地翻過身。黑暗里，兩個人的呼吸都是醒著的，無聲的，不快的氣氛覆蓋在床上，仿佛在他們的被子上又加了一層被子，悶重。

周素只顧了自己妥過去了麻煩，就是沒想想，林默生是因為歲數(shù)的原因，可以減少次數(shù)的嗎？如果是不可減少的，那他多余的部分是如何解決的？不過，她不是個敏感的人，對他在外面的行蹤一向是不加細究的。但是，昨天，他的車停在男科醫(yī)院，深夜回家來什么也不說，倒讓她學著小氣了。車是林默生單位車改的時候作價買下的，一直是他開著，這跑那跑，拉的什么人，她怎么知道？以前她從不想這個問題，現(xiàn)在倒要想想了，有車就有自由，什么事干不出來？他林默生一不陽痿，二不用讓老婆懷孕，有點反常的癥狀，放著大醫(yī)院不去，去那里干什么？她想到了不好的事，不好的詞，但她不愿意再想下去，不認為有這種可能。

早飯時，周素用周周正正的目光，看了幾次林默生。平日里，兩人都是低頭吃自己的，都是互相提醒了才正眼看對方，比如林默生說：“我理發(fā)了?！敝芩夭藕煤靡豢?，老公的頭發(fā)是短了。比如周素說：“我穿這件衣服合適嗎？”林默生才發(fā)現(xiàn)，老婆又買了一件新衣服。所以，這會兒周素的看，就顯得令人詫異。

林默生警覺起來。“你看什么？”

周素問：“你昨晚怎么樣？去了幾次廁所？”

“沒事，昨天太累了，睡得死。”

“你們打牌非得打到那么晚嗎？”

“唉，不是我想玩，是組織部的人想玩，我不得不陪。這不是又要動一批干部嗎？我怎么也要在退休前弄個處級吧？”

周素不做聲了。有時她想，老公的小官運可能到此為止了吧？在地級市，一個普通公務員要弄上個處級，也就到頂了，上邊沒人，手里沒錢，那也是相當難的，而林默生，到科級的時候還算順，弄副處級時，難多了，幾次都不成。周素不知機關里那些道道，但可以想出來，也聽說過那里面的復雜。她對林默生說：“你弄不上正常，因為你沒有付出。”林默生當然知道她指的什么，說：“這不是逼良為娼嗎。”后來，他學著同事們的做法，關鍵的時候送了一個古董，才算到了副處的位置。現(xiàn)在他要弄正處，她也沒什么說的。她理解在一個官本位的社會，一個男人沒有權(quán)或權(quán)力小了，有多難受，特別是人上了點歲數(shù)。不要說男人，就是她，沒有一點權(quán)力欲，也早就覺得，在一個單位，被那些歲數(shù)小的領導使喚來，使喚去，感覺很不舒服。況且，女同事，女朋友們到了一起，從穿戴，從神情上，也見出各自老公混世的水平，都在無聲無息地比著，夫貴妻榮嘛。

“我上午有課，要不下午我請假，陪你上中心醫(yī)院吧？”周素突然說。

“不行，今天開會，要給領導打分，得他們先動，把他們弄走了，倒出地方來，才有我們這些人的位置?！?/p>

林默生說的可能是實情，可他怎么不說昨天的事呢？周素差一點要揭穿他，想想還是忍住了。林默生嗅嗅鼻子?！澳阍趺从职舅幜耍@回治什么？”

“更年期?！?/p>

“真的更了嗎？別亂吃藥。”

周素背對著辦公桌，仍望著窗外一片灰白的天，回想林默生一早晨的眼神，像平素無事，又像是若無其事。要是去年以前，她定會沉不住，直截了當問個明白。如今，倒顯出定力了，也修煉出“老謀”的意思了，她要看他怎么把事情拖下去，他們的生活里暗藏著什么？

丁鈴鈴，下課鈴一響，周素轉(zhuǎn)過身來，在桌前做著去上課的準備。一會兒，辦公室里又喧鬧起來。老陸不在，幾個女教師說話就放肆多了。組長羅雙紅急匆匆地回來，翻出一片衛(wèi)生巾。“急死我了，盼著下課，鈴就是不響，我這里發(fā)洪水了?！彼蛳词珠g跑去了。這半年，她每個月都這樣，有時多得躺在家里不能動。周素瞟一眼組長的后背，心想，過去大家都年輕的時候，誰會公開地說這種私事？現(xiàn)在有時在走廊里，有男同事經(jīng)過，也照說不誤，臉皮厚了是一方面，更深層的意味也是明顯的，羅雙紅這是在告訴別人，她還有月事，還沒到更年期，殊不知，更年期的另一個表現(xiàn)，就是過量，真是此地無銀。

周素問小尚：“這兩天休息，你跟李老師介紹的小伙兒見面了吧？”李老師是數(shù)學組的，熱衷于媒事，手里姑娘小伙兒一大把，名字、年齡、電話、工作，各種情況，都記在小本子上。上周跑來說要給小尚介紹對象時，周素正在場。

小尚說：“見了，但沒有感覺。”

“也許多見幾次，了解了，感覺就有了?！?/p>

羅雙紅回來，正好聽見她們的對話?！耙裁锤杏X，差不多就行了，男人，沒個好東西！”

羅雙紅就是這么個人。瘦骨嶙峋的，硌楞楞的，卻是雙重性格，在年輕的校長面前，在一切緊張鄭重的場合，她都是先笑再說話，細長的眼睛瞇縫著，給人溫文爾雅的印象，可是在辦公室里，在家里，一切放松的場合，她完全是個潑婦，沒有一句好話。戴安娜出車禍那年，她很認真地憤憤不平地罵查爾斯和卡米拉，好像戴安娜是她的親戚。學校里有個女教師嫁了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兒，她說：“缺爹呀。”在辦公室里談起老公，她從來都是：“我家那個二百五?！苯?jīng)她宣揚，學校的老師都知道，她老公陽痿很多年了，所以她感到自己長期受到迫害一樣。這會兒，她沖著周素說：“周老師，你說是不是？男人沒個好東西?！敝芩匦睦飳λ幌虮梢?，想不出她如何在兩種性格之間轉(zhuǎn)換的頻道，要論教學水平，周素在羅雙紅之上，所以，羅雙紅這些年也沒少壓制她，最近幾年，她才確認，周素的確沒有野心，不會與她爭什么，對她的態(tài)度由緊張變得舒緩起來。周素也樂得安生，盡力正眼瞧她，但剛才的話，雖然是羅雙紅的慣用語，可專調(diào)了頭對她說，又落在她的心事上，她心里便不痛快了。于是，她幽冷地說：“小尚還年輕，你得給人家點光明?！?/p>

“光明？哪個女人的日子，不是由珍珠過成了魚眼睛？”

周素心里一動。羅雙紅的話，一向不中聽，這一句也是抱怨，卻是妙語。但她沒露色，只說：“小尚還是珍珠，就得當珍珠對待。”

小尚高聲說：“喂，你們別拿我說事兒！”

這時，周素的心事又浮起來，羅雙紅的男人是不是好東西，她不知道，只是聽羅雙紅講，有一次，她在一個大商場門前看到老公的車，感覺奇怪，走過去拉開車門，里面坐著一個女的，她老公面色緊張，沒做介紹，她摔了車門就走了。那男人好歹也是一個企業(yè)的副手，工資不低，被老婆說得一錢不值。男人，沒個好東西，對林默生，周素是不愿這么想的。突然，她額頭上又出來一層汗，臉上灼熱。幸好，上課的鈴聲又響了，她拿上教案，走出辦公室。

4

林默生應該算個好人。

相由心生。起初，周素就是從他臉上看出，他是個善良的人，有一定的責任感，所以雖然沒有大學里談戀愛那樣的火熱，那樣的相吸，那樣的電流奔涌，覺得這人條件也不錯，差不多就行了，畢竟自己過去也曾有過滔滔激情的日子，該平靜地生活了，就嫁給了他。

日子也曾有過磕絆，各自了卻一段情，多少都有暗傷的，難免要帶進婚姻里來。周素也曾想過，如果不是這個男人，換個人會怎么樣？那時候，總以為自己還年輕，還有多樣的可能，總是抱著不算脫離實際的幻想。可也僅此而已，日子還是得過且過了。

不知別的女人是什么時候結(jié)束幻想的，跟年齡有關吧，當自己紅顏老去，沒有資本了，還能有什么想法，沒用。周素不再幻想，徹底塌下心來，是五年前，她得了一場大病，做了一個手術(shù)。那時候，母親早不在了，父親身體不好，哥哥和妹妹都生活在外地，兒子還要上學，多虧了林默生，白日夜里的忙，晚上就租一個折疊床，在她的病床邊，和衣而臥，隨時侍候。那床是塌陷的，睡得他腰疼。等她出院的時候，他瘦了十斤不止。就是這件事，使她還有些漂浮的心受到了觸動，知道林默生這個男人，關鍵的時候，對她是全力以赴的，她看到了他的善良的具體表現(xiàn)，她明白了婚姻的意義，婚姻的重要，人們只想到圍城對人是一種禁錮，卻忽略了圍城于人也是一種保護。

五年來，日子跟以前并無大差別，甚至因為近兩年，兒子上大學走了，她顯出孤獨寂寞來，但她心里是踏實的，抱定生活就這樣流水向東，低回百轉(zhuǎn)，但一直向東，她沒有想過還有什么別的可能，自己沒有，林默生也不會有。但是，現(xiàn)在，林默生似乎有了什么，至少是有一樁秘密。夫妻間無話不說，可總有不能說的事。年輕的時候，她不這么認為，傻乎乎地什么都跟丈夫說，聽到單位里的中年人說不能跟老婆說實話，她就抱不平，心里不服，過上一些年，生活經(jīng)驗告訴她，別人總是對的，就是不撒謊，適當保持緘默，也是生活平靜的保障。在學校辦公室里，她經(jīng)常聽到老陸在電話里跟老婆撒謊，有時候，她討厭他那副嘴臉，那嘴臉很影響女人對男人的信心，但有時候，他的謊言性質(zhì)是善意的，她也莞爾一笑，表示理解。

周素是準備理解林默生的，可丈夫到底有什么不能說的事情呢？

這幾天，她勒細了心思，總在尋找蛛絲馬跡。林默生仿佛在躲閃著什么，越懷疑越像，他在極力偽裝內(nèi)心的平靜，偽裝生活一如既往的平淡。他晚上有飯局回來晚的時候，她就到他睡的屋子里，翻抽屜，看他是不是在吃什么藥，可里面只有兒子以前治鼻炎吃剩的藥，她也留心衛(wèi)生間，有關林默生的東西，除了牙具，一把塑料小梳子，一瓶大寶SOD蜜，就沒什么了。一天早晨，他蹲廁所的時候，她翻了他的公文包，頭一回干這事，心里一急，又發(fā)熱出汗了，可包里沒有藥物，幾張票據(jù)，沒有一張來自醫(yī)院。

那么，還有可能藏貓膩的地方，就是辦公室和車里了。辦公室她是沒打算了，她從不去那里，也沒有什么理由去，去了也不一定能有機會翻到抽屜，也顯得沒素質(zhì)。車里，她是不想放棄的。林默生這臺車，她一年坐幾次也是有數(shù)的，有時是陪客人，有時是逛街，有時一家人去看桃花?，F(xiàn)在要找個什么理由呢？沒來客人，沒時間逛街，桃花也沒開呢。

剛好有了一個機會，辦公室的小尚有兩張劇院的票，有事去不成了，就把票給了周素。周素中午就給林默生打了電話，讓他晚上不要有別的安排，陪她去看演出。難得有這樣的時候，一起去影院或劇院，前幾年是買碟在家看電影，現(xiàn)在是上網(wǎng)看。林默生倒也積極配合，下了班，開車來拉上老婆，先去面館每人吃了一碗面，才慢悠悠去往劇院。路上，周素說，下車買點爆米花吧?！澳阆氤?？”“我想吃。”“里面肯定有賣的?！薄皼]有，電影院有，劇院沒有。”這一點，周素是清楚的。林默生就把車停在路邊，到一個賣報賣飲料充話費的小亭子去了，那里當然也賣爆米花。周素迅速拉開副駕位前的工具箱，她早就把車里看遍了，沒有能證明她猜疑的東西，就剩這里了，可里面塞滿了亂七八糟的不相干的東西。

周素呆了一會兒，林默生就回來了。他專心開著車，她掃一眼他，把印象放在心里琢磨起來。他的表情淡淡的，越是淡，越是讓她覺得掩蓋了什么。是她多心，還是真的無事？或者他藏匿得太好。

劇院里上演的是本地演藝公司排練的專題節(jié)目，內(nèi)容是關于援建北川的。還不錯。期間，林默生去了兩次洗手間。周素的心思飄忽不定，一會兒在舞臺上，一會兒在林默生的問題上，一會兒在自己的心里。這個男人其實還是有他復雜的一面，有她不了解的一面，他性格不像她那樣直來直去，在機關里混，總要多一分委曲或圓滑，對老婆瞞一點事，還會弄得露出馬腳嗎？

一個小時的演出結(jié)束了，一臺說唱加小品的節(jié)目，兩個竟都沒有一個整體印象，看得支離破碎，他問那個地方怎么樣了，她說不清，她問另個地方怎么樣了，他也說不出什么。他說：“你一次也沒出去，都看了，還說不清？”她說：“我更年期，頭昏，記性不好?！薄跋拐f。”他瞥一眼她，也不知是指她對他的問題瞎說，還是指她自嘲更年期。

出了劇院，都一愣，外面竟然彌天大霧。這城市，除了刮風，大霧也是重要的經(jīng)常重復的氣象特征。有時早晨醒來，窗口白白的，被在外面拿厚重的塑料膜封了似的，有時霧在白天，忽然從海上飄來，空氣濕潤潤的，涼涼的，要是霧只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濃度，山尖樓角露出頭來，真像仙境似的，這樣的時候，周素總是心情很好?？墒?，晚上的霧，鬼氣沼沼的，令人心里沒底。

車子在霧里極慢地行進。周素和林默生都睜大了眼睛，盯著路面，路燈是模糊的，十米以內(nèi)的樹木和樓房還看得清，再遠就是一片白了。不，還染著城市的燈紅，是白里透紅。林默生說：“我開車，我看路就行了，你那么緊張干什么？”

周素仍盯著前方，拼命想穿透大霧。

5

星期五，中午。老師們在食堂吃過午飯，都聚在辦公室里，一邊在網(wǎng)上溜著，嘴巴里一邊七扯八扯。數(shù)學組的李老師又來找小尚?！疤幍迷趺礃恿?？不行的話，我這還有個小伙兒，是醫(yī)院的大夫?！毙∩姓f：“是嗎？學校門口的櫻花要開了，我去照下來，放在博客上?！彼诺磐庾?，李老師自然跟去了，嘴上還在說：“小伙兒一表人才……”

聽李老師提到醫(yī)院，周素一下子又想起林默生的問題，心里有點堵了。小尚一走，剩下老陸和羅雙紅，兩個都是不投緣的人。周素想，要是這兩個人是夫妻，會是什么情形？兩張討厭的嘴巴，還不整天打架？但是這個中午，她倒是覺得，這兩個人如果成為夫妻，挺般配的，夫妻有的需要互補，有的需要一致，需要共同語言。只聽老陸說：“你看網(wǎng)上新聞，又揪出一個貪官，這些貪官，像虱子似的，抓不凈，越抓越多。”羅雙紅說：“現(xiàn)在這些當官的，科級以上的拉出去槍斃，沒有冤死的。”老陸又說：“你看抓出來的這些，個個都養(yǎng)著情人，嚴重分配不均?！绷_雙紅便說：“你有本事，你也去當官兒。”“誰去費那個事，累死。我有個同學當個處長，成天琢磨著怎么送禮，怎么去拍馬屁……”

周素心里有點煩躁了，就別指望從這兩個人嘴里聽到好話，特別是羅雙紅的話，更讓她反感。貪官是不少，可也要看什么單位，什么位置，像林默生，雖然有實職，但沒有什么實權(quán)，沒有人給送禮，他得到的惟一好處，也就是漲了點工資。前幾年買房子，還貸了款，裝修的時候還借了錢。這樣的人拉出去槍斃，怎么會不冤？聽那兩個人說得熱鬧，她關掉電腦，拎上包走了。

羅雙紅的聲音追出來：“快到點了，你上哪兒去？”

“我一會兒就回來?！?/p>

周素去見那老中醫(yī)。藥已經(jīng)吃完了，她的肚子沒有動靜。潮熱仍有，汗也照出。

走到校門口，她有意看了一眼，幾棵櫻花的確開了，是半開，玫紅色，花開半妍偏好，正是一朵花最動人的時候，她想自己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到了更年期，人對春天的感知能力就差了吧。并沒有小尚和李老師的影子，可能她們又去了別處吧。她并不怎么喜歡這種花，不過，在這個季節(jié)，這終究是最打眼的美好物景，叫人心里潤潤的。從學校附近的公交站點坐車，也路過那條街，她又看到了白玉蘭，已經(jīng)開得潔白的了，花口都張開了，她心生歡喜，卻暗暗地嘆息了一聲。

老中醫(yī)面前有個病人還沒離去，周素就站在一邊沒吭聲。老中醫(yī)抬頭看見她，問：“怎么樣，來了沒有？”

周素搖搖頭，笑笑。

“沒來？應該來啊。”

等那病人走了，周素坐下來，老中醫(yī)又給她把了脈，調(diào)整了方子。跟上次一樣，他很自信?！俺酝赀@幾服藥，就差不多了?！敝芩匚⑽⒁恍Γ孕胖?。她知道對一個中醫(yī)的信任很重要，你信他，投了緣，效果就好，不信，就兩樣了。本來，這中醫(yī)是父親發(fā)現(xiàn)的，父親最先來抓中藥，治他那些雜七雜八的老年病，吃了一陣子，覺得不管用，就說他醫(yī)術(shù)一般，不信他了。父親未免武斷了。她相信，他治不了父親的病，解決她的問題應該不難。

從診所出來，周素看看天空，昨夜的大風，使目力所及的空間有些迷蒙。她覺得有種壓迫感。想了想，下午沒課了，也不會有什么大事，她給羅雙紅打了個電話：“羅老師，我下午有點事，不回學校了?！?/p>

然后呢，再干什么？她看著忙碌雜亂的街頭，聽著車輛的轟鳴，腦子里也昏昏的。她很想去一個地方，找個什么人聊聊。她想到最好的女友，可去了說什么呢？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她的生活發(fā)生了什么。女友也是機關的公務員，每次干部調(diào)整，也是一肚子悶氣，告訴周素機關里有些年輕有姿色的女人，如何靠身體鋪路，得到要職，年輕小伙子，如何靠當官老子的關系，剛來就升到她前面去。周素聽得多了，也有點厭倦。她又想到鐘教授和吳老師這對老夫妻，春節(jié)去拜年后，再也沒見過面，她其實非常喜歡看見他們那和諧淡定的樣子。鐘教授是林默生上大學時的老師，老兩口因為退休了，才來海濱買了房子養(yǎng)老。周素喜歡他們，可感情上畢竟還隔著一層，也不能跟他們說什么。最后，她又想起，也很久沒去看父親了，說起來，很多時候，她是因為想念母親了，才去看父親。她上了一輛公交車。

想不到，父親又買了一只八哥，他早就養(yǎng)了好幾只鳥，加上這個八哥，屋里擺了好幾個鳥籠子，周素到的時候，他剛從漫長的午覺中醒來，在教八哥說“你好”?！澳愫?，你好！”父親說了很多遍，八哥才在嗓子眼里咕嚕了一句類似“你好”的聲音。她突然意識到父親的老邁，父親的孤獨。老父親是不是需要一個老女人呢？他自己沒提出過，她也便沒有為他張羅這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都是簡單的事，走到一起就麻煩起來。年輕人，為了愛情，為了欲望，為了基因的延續(xù)，是免不了這麻煩的。中年人，為了責任，為了穩(wěn)定，要將這麻煩堅持下去。老年人呢，終于落得個清靜，難道因為孤獨，再麻煩一次嗎？

瓷磚地上，都是鳥屎和灑落的小米，沒個下腳的地方。周素將手里一袋中藥放在桌上，開始拖地?！翱茨惆堰@屋造害的?！辈恢獜氖裁磿r候起，她把父親當作小孩子來訓了。父親只當沒聽見，問：“你買的什么藥？”這是婦科的事，她覺得說不出口，猶豫一下，才說：“調(diào)理更年期的?！备赣H便不再問了。繼續(xù)教八哥說話。

周素將父親家里所有的地面都拖了一遍，到母親的遺像前，她停下，抬頭看了看母親。她努力回想母親五十歲左右時的樣子，沒看到有什么更年期的表現(xiàn)，她那時只知給母親買衣服，買染發(fā)劑，卻沒想過母親生理更迭的問題。也許，母親那個時代，人們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的壓力，更年期的表現(xiàn)并不明顯，人們也并不過分看重外表，所以女人能對老之將至安之若素吧。她真希望母親還活著，跟她討論她那時候有什么感覺，是怎么過來的。她只記得母親年輕的時候，脾氣火爆，打罵孩子是經(jīng)常的，五十歲的時候，反而沒脾氣了，莫非這就是她更年期的表現(xiàn)？又過了幾年，她連人都沒了。而父親如今說起母親，都是母親脾氣不好的事。他從不反思自己的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湊在一起，生幾個孩子，結(jié)下怨，然后，一個死去，一個孤獨。這就是人生？

唉！

“你好！你好！”

父親對八哥真是有耐心，周素想，他年輕時，兒女們牙牙學語時，他也沒這個耐性啊。這就是生命的晚景。她有些可憐父親了。拖完地，她給林默生打電話，說晚上在父親這里吃飯，他能不能來？林默生說可能有飯局，來不了，不用管他。

周素又清理了廚房，擦干凈灶具，做了晚飯。吃飯的時候，父親問起林默生，怎么不來吃飯？都是誰請他吃飯？誰知道。她耐著性子回答父親。父親又說：“林默生混得還行，你就沒人請?！边@話讓周素一下子郁悶起來，父親這般年紀了，還那么看重名相。

飯后，洗過碗，周素沒指望林默生能早些結(jié)束飯局來接她，而是打出租回了家。

她開門的時候就知道林默生回來了，因為防盜門的鎖只上了一道，果然，林默生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電視開著。人卻在發(fā)愣?！澳氵@么早就回來了？”

林默生說：“我根本就沒飯局，下班就回來了，吃了點冰箱的剩飯。”

“為什么？”

“想靜一靜?！?/p>

“是單位里的事吧?！?/p>

“沒事?！?/p>

沒事。那就靜一靜吧，總是不著家的男人需要靜一靜，這世上很多人都需要靜一靜。周素也覺得累了，洗漱完了，上床看書，卻總在聽著林默生的動靜。她知道他有事。至少是要升處級的事。如果這次能弄上處級，哪怕只是虛職呢，到退休的時候，有相應的待遇，也能安心些。可機關里的事，太復雜。有一次，年終評先進的時候，林默生和另一個同事評上了，可最終宣布的時候，是他的上司和那個同事，事情怎么變成這樣的，他也不知道。而現(xiàn)在的上司，過去是他的下屬，比他年輕，怎么上去的，也莫名其妙。里面的奧秘都知道些，又都說不清。這一次呢，有條件跟他競爭的，至少還有兩個人，年齡上下都是一兩歲之差，他分析過，那兩個人不會投他的票，寧可投給年輕人。她沒問，他會不會給那兩個人投票。她不給他壓力，他身處那個明爭暗斗的環(huán)境里，免不了郁悶。

想到這里，周素下床，站在臥室門口說：“你關了電視早點過來睡吧?！彼袝r也懂得照顧一下丈夫的情緒和生理機能?？闪帜f：“你先睡吧，我還是睡小屋吧?！?/p>

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周素突然醒了?？吹酱策呉粋€黑影，“啊”地叫了一聲?！笆俏??！绷帜诖策叀?/p>

“干什么你，嚇死我了?！?/p>

“有件事必須跟你說?！?/p>

“什么事非得現(xiàn)在說，明天吧，明天都不用上班?！?/p>

“明天你去醫(yī)院查體吧?！?/p>

“什么意思？”周素一下子精神了，坐起來。

“……”

“你搞什么名堂？”

“……我得了不好的病，你也要去查一下，看是不是被我傳染了?！?/p>

“你……”要不是在男科醫(yī)院看見林默生的車，這事真的無法相信，現(xiàn)在他到底承認了，她無法不信。“你出去！”她大叫了一聲，音色激烈，凌厲，像一道閃電，劃破了暗夜。

6

從醫(yī)院出來，周素直奔林默生的車。為避免尷尬，他沒陪她去檢查，只在車里等。他問怎么樣，她冷著臉說：“回家再說?！眮淼臅r候，她一直扭著臉看車外，路過男科醫(yī)院，她突然說：“你是在這家醫(yī)院看的病吧？”車子猛地歪一下，差一點要沖向綠化帶了，林默生一陣忙亂，才回到正路上。所以，這會兒，她決定不說什么。她也不想以更年期為由，任由火氣噴發(fā)毀了自己的形象。再怎么，除了精神病人，情緒還是人自己控制的，所以，有些女人對同伴發(fā)脾氣或者在大街上吵架罵人，然后說自己是更年期，是一種借口吧。

和來時一樣，周素不坐林默生旁邊，而是擺出厭棄的態(tài)度，坐在后面，她在林默生頭上的鏡子里，看得出他的忐忑不安。而他從她鐵硬的臉上，判斷不出來結(jié)果的好壞，因為即使有一個好結(jié)果，他的錯誤也不能很快讓她的冰冷化解，臉還得不知板到什么時候。

可是，進了家門，林默生一下子就明白了。周素用盡力氣，把醫(yī)療本啪地摔在地板上，厲聲說道：“你干的好事！”

林默生傻呆了一下，撿起醫(yī)療本，放到鞋柜上。最怕的結(jié)果還是來了。他無話可說，也不敢說什么。

周素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竟突然變成一頭母獅子。婦科診室是她最不愿去的地方，除了學校組織的體檢，別的時候有點問題，她也扛著不去。可今天，她不得不接受那些冰冷的器械，不得不做出她討厭的姿勢，將自己的中心暴露給世界。沒有孕婦的自豪和甜蜜，也沒有普通婦檢時醫(yī)生的絮絮詢問，只有極度的不安和醫(yī)生麻木的表情。醫(yī)生越是麻木，她越是感到羞辱和尷尬，她不是那些年輕的小姐，至少還可以用年輕來減免一部分羞恥，她也不能跟醫(yī)生解釋和表白，那一刻，她恨不得殺了林默生。

“林默生，我跟你過了這些年，看不出你還有這兩下子，啊，你還真有膽，啊，我一直覺得你還是個老實人，沒想到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自己做下臟事，還要連累老婆，還好意思回來跟老婆上床，你太無恥了！”

“就那么一次，誰想到……再說帶了套兒……”

“一次還不夠嗎！”周素大怒，眼睛瞪得要裂開了，臉紅得發(fā)紫了，“男人簡直連動物都不如，那點壞水，非得灑出來嗎，憋著能死人嗎！”

這話刺到了林默生?！拔乙呀?jīng)說了我錯了，你還想怎么樣？誰沒有犯錯的時候，怎么就扯上動物了？”

林默生的話，讓周素簡直要暈倒，腦門和后背又是大汗，她抓起茶幾上的杯子，朝他身上扔去。林默生用公文包一擋，杯子掉在木地板上，滾到沙發(fā)下面。他轉(zhuǎn)身沖出門，腳步聲順著樓梯漸漸弱下去。周素撲在沙發(fā)上大哭。在醫(yī)院婦科診室，結(jié)果出來時，她已經(jīng)默默流過一次眼淚，至此，醫(yī)生才淡淡說一句：“不用怕，能治好?！彼齾s仍是不敢抬頭看醫(yī)生的眼睛。

哭累了，周素猛然想起什么，跳起來直奔臥室。從春節(jié)到現(xiàn)在，她一直是兩套床單被罩輪著換，一套正在床上，另一套上周洗了。她找出柜里的一套，床上的一套也扒下來，一古腦塞進洗衣機，又猛然想起，這幾個月，這兩套臥具在洗衣機里轉(zhuǎn)過多少遍了，洗衣機也不干凈了，便想扔掉。很快又想到，這樣也不妥，讓撿破爛的人翻出來，會得了寶貝似的拿回家，豈不又害了人？這是她多么心愛的東西呀，買床上用品，她一向不疼惜錢的，但必須處理掉。她找出了剪子，奮力地剪著，把它們剪得一條條的，又剪成一段段的，沒有任何用處了，裝進一個塑料袋，放到了門口。

之后，她感到無邊的困倦，找了個一年多沒用過的床單鋪上，倒下來睡了。

昨夜的失眠，是她失眠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是整夜未眠。她幾次都想沖進小屋，跟林默生大吵一通，可是深夜里，房子不隔音，吵起來免不了又哭又鬧，那簡直像鬧鬼。她胡思亂想了很多，想的都是林默生的不是，越想越氣越睡不著，后來便爬起來看電視，天要亮了，才瞇了一會兒。早晨醒來，她的頭一跳一跳地疼，家里沒有動靜，她走到兒子房間，見林默生仍在蒙頭大睡，她心底的火苗騰地躥起，猛然掀開被子?！捌饋?，你給我說清楚！”林默生蒙眬著眼睛，看了她一眼，翻過身去，聲音困澀?！皼]什么可說的，是我不對?！薄斑@么大的事，沒什么可說的？”她感到后背、脖子和臉，熱得火燒一般，早就一頭一身的汗了。又補了一句：“我可是更年期，你不說，我跟你沒完！”這話起了作用，誰跟更年期的人能耗得起？林默生自然也明白這點。他坐起來，低著頭說：“唉，就春節(jié)前劉局長出差，陪他去玩了一次?！薄澳阏孀屛覑盒模　敝芩氐穆曇魫汉莺莸?，但林默生沒理她，心里的事情終于說出來了，他心里的壓力釋放了一半，解放了似的，去了衛(wèi)生間。周素的后背轉(zhuǎn)而又是冰涼的了。林默生單位的劉局長她是知道的，其實是主管人事的副局長，從外地來的，家沒帶過來，干上幾年就要走的，聽說是個吃喝玩樂都不眨眼、都精通的一個人。林默生是跟著學壞了，還是為了提拔，迎合他，同流合污了一次？接下來，她的主要感覺是惡心，一個臟污的人，同床共枕是不可能了，就連吃飯的時候，挨著他，都吃不下，她端著碗離開飯桌，坐到茶幾邊上了。林默生一直埋頭不說話，飯后，他說：“走吧，我送你去醫(yī)院?！敝芩貐s說：“我想了一夜一早晨了，不得不違背誓言了，咱們還是離婚吧?！绷帜缌系搅?，淡定地說：“我不同意?！薄澳闩掠绊懮伲俊薄安唬倚睦镉心?，有這個家?！焙?。周素冷笑一下。她現(xiàn)在懷疑他的一切。她心里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林默生會不會有情人呢？在學校辦公室里，有一次，幾個女老師也討論過男人與情人、與小姐的話題，羅雙紅說，男人找小姐太骯臟，不如找個情人呢。周素卻認為男人找小姐，畢竟是一次性的生理行為，就像一個黃段子說的，槍桿子還在，只是損失了點子彈?？烧仪槿四?，心都飛了，愛分離了，是更為嚴峻的事。想不到，這種問題糾結(jié)到她的頭上來了。

周素渾身冰冷地醒來，窗外的太陽斜下去了。她嘆息一聲，在屋里到處走著。腳上的棉拖鞋，拖拖地響，節(jié)奏猶疑，忽停忽急。屋子里清冷的，她摸了一下暖氣片，涼的，供熱期結(jié)束了。這是一個難熬的季節(jié)。她無可逃遁。她得面對。難言之隱要治，為了能根治，醫(yī)生說下一步還要配合中藥治療。她一下子想起，老中醫(yī)給她配的幾副中藥還沒熬呢，早晨出門前就泡上了。她奔到廚房，把藥罐坐到爐灶上，打著了火。大概是上一次，那些名貴的藥打了底兒，這一次就不必那么猛了吧，這回，老中醫(yī)減掉幾味名貴的藥材，她仍是不放心讓藥店里熬，寧可自己費點事。老醫(yī)生自有考慮，她也篤定，這幾服藥吃完，該來的就來了。沒一會兒，藥罐咕咕地響起，冒著白氣，整個家里又是濃郁的草藥味了。

家里被周素收拾得潔凈的，明亮的，她仍是感到不潔。水里兌了消毒液，又到處擦起來，到了陽臺上，她看到今天的陽光很好，便坐了一會兒，又陷進如麻的思緒。試想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要離開這個家？林默生當然是舍不得離開的，打從結(jié)婚那天起，她就不讓他干一點家務，下了班，無論多累，她都是一個人做飯洗衣，有時，他過意不去，就站在一邊看著她，陪著她，她把他轟到屋里去，讓他做自己的事。她的觀點是，男人應該干大事，在外面闖出一片天來，整天買菜洗碗拖地的男人，一定是斤斤計較，成不了大事的人，要是成不了大事，只能平庸，那就讓他在家什么都干，女人去成大事。幸好，林默生混得還有點成色，慢慢的，也習慣了在家什么也不干的待遇，她也不會覺得白挨那么多累。可是，你林默生，別說只是一介芝麻小官，就是當了市長省長，也不能在家什么都不干，在外面什么都干吧。是老婆不好嗎？這把年紀，也見過一些人，一些世事，發(fā)現(xiàn)男人做這類事，跟老婆好不好沒多大關系。

讓太陽曬著后背，吸收一點鈣，可是一會兒又昏昏的了。周素猛然想起爐灶上的藥，急奔到廚房，藥汁已經(jīng)快干了，她只好加了點水，再熬。

林默生一直沒打電話。周素根本就沒想過這個人。傍晚，他少有的早回了，還從超市買了些吃的回來。他嗅一嗅仍彌留在屋內(nèi)的中藥味，沒吭聲。以往，周素會開一會兒窗子，把藥味散一散，透點新鮮空氣。這一次，她沒考慮到他。忙完了藥和衛(wèi)生，她感覺很累，不想做飯，又躺上床。無論如何，她還是想離婚。這個坎太高了，不離婚，她邁不過去。聽到林默生回來了，她也沒動，過了一陣子，林默生站在臥室門口說：“起來吃飯吧。”她中午沒吃飯，這會兒是覺得餓了，但她拖延了一會兒才出來，見林默生把買回的熟食熱了，自覺地坐在茶幾上吃，已經(jīng)快吃完了，茶幾與餐桌只一排沙發(fā)隔著，她瞥見一杯白開水正涼著，杯子邊是兩個白色的西藥瓶，還有票據(jù)，大概是治療費的收據(jù)吧。哼，他要大大方方地吃藥了。想到他們的病，她吃不下飯了。

“那女人漂亮嗎？”她盯著桌上一個油漬點子問。她純屬找茬發(fā)泄，不漂亮的女人能去那個行當里混嗎？

他沒理她。

“比老婆好嗎？”

“……”

“是你提出的，還是劉局長提出的？”

他啪地拍下筷子?！澳泗[夠了沒有！”

“沒有，我要離婚！”

“離婚對你沒有好處。”

“難道讓我就這樣忍受你就有好處嗎？”

她站起來，去了書房，在電腦前坐下，打開了梅艷芳的《女人花》。女人如花，花似夢……花的眼淚在飛。

7

早晨醒來，周素的嗓子疼得不敢吞咽，去衛(wèi)生間時，頭重腳輕。她強撐著，熱了藥湯喝了，又把最后一副草藥泡上，準備晚上再熬，迷迷糊糊又回到床上。心想這把年紀真是經(jīng)不住事了，天氣忽暖忽冷，她心里又存著一股火，肯定是體內(nèi)邪不壓正了。

這兩天，她沒管做飯，沒管衛(wèi)生，家里亂了套。她要讓林默生知道，什么是手忙腳亂，看他還能不能夾著公文包，悠哉悠哉走了，悠哉悠哉回來。自然，林默生忙得撲撲棱棱的，早晨到樓下的小吃攤買小米粥和油條，晚上從超市買吃的回來。他叫周素吃飯，周素才出來?？山裉煸绯浚芩貨]有動靜，他進去一看，她正躺在那里張著嘴呼吸，嘴唇干裂。他摸一下她的前額，叫道：“你發(fā)燒了，走，上醫(yī)院。”“別碰我，不用你管，死掉算了?！敝芩夭辉概浜?，但沒有力氣，到底被他弄下樓，去了醫(yī)院。

周素是急火攻心，抵抗力下降，遇上天氣降溫，得了重感冒。打了退燒針，又拿了點藥，林默生匆匆送她回來，把水和吃的放在她床頭，又匆匆上班去了，單位催著他回去開會。家里空寂的，周素再睡不著，想人真是復雜的動物，一會兒一張面孔，哪一個都可能是假的，哪一個都可能是真的。這幾天，她和林默生各去各的醫(yī)院，各治自己的病，互不理睬，哪想到，關鍵的時候，他沒忘記自己是丈夫呢？那著急上心的樣子，仿佛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大山的阻隔。為此，她心里稍稍有了一絲暖意。

周素沒想到，十點多鐘的時候，羅雙紅和小尚來看她了。還在醫(yī)院時，看上班時間快到了，林默生就替她給學校打了電話請假。因為要治療難言之隱，她已經(jīng)請了好幾次假，辦公室老師都知道她最近身體不好。她搖晃著去開了門，愣一下。她們扶她回臥室，還讓她躺到床上，她們就坐在她床邊。她立刻后悔了，因為羅雙紅和小尚，驚奇地打量著她的臥室。羅雙紅粗拉拉地說：“你和老公不睡一起呀？”原來臥室里還有一點林默生的東西，出了那檔子事，都讓周素給清出去了，臥室成了她一個人的，一看就是她一個人在用。她這才想起，不該叫她們進臥室來的。她只得說：“我這幾天老失眠，他愛打呼嚕，讓我攆到小屋去了?！毙∩姓f：“聽說發(fā)達國家的人到了這年紀，都是分房睡，有好處。”

羅雙紅說：“我家正在裝修房子，看看你家是怎么設計的。”她和小尚又站起來，到處走著，瞧著。住進這個房子后，同事還是第一次來，周素不好說什么。想到廚房還泡著中藥，林默生睡的屋里，被子都沒整理，她心里有點煩躁，怪起羅雙紅的多事。羅雙紅前年做了一次流產(chǎn)，周素當時去看過她的，這算是回報吧，可真不是時候。那沒整理的床鋪，更證明了夫妻分居的事實，那中藥，又得引出羅雙紅的口舌。果然羅雙紅問：“周素，是你在吃中藥嗎？治什么的？”

“沒什么，就是太疲勞了，調(diào)理一下?！敝芩卣Z氣淡然。

“你不是更年期了吧？”羅雙紅追著不放。

周素硬起聲音問：“你更了嗎？”

“沒有?！?/p>

“我也沒有?！?/p>

幸虧林默生看病的那些單子，周素收起來了，茶幾上的幾個小藥瓶，也不顯眼，就是她們看見了，問起，也只說消炎用的就可以了。至于她自己的那些單子，她都放在抽屜里，從不亂扔。

兩個女人回到周素床邊。羅雙紅又問：“你家房子裝修時，垃圾怎么弄出去的？”

“那時我兒子正好放假，他一袋袋背下樓的?！?/p>

“那我回去也讓我老公往下背?！绷_雙紅的孩子是女兒。

“我兒子年輕，你老公那歲數(shù)怎么受得了？雇個民工唄?！?/p>

“雇人不得花錢嗎？”

小尚對羅雙紅說：“你老公一月掙五六千，你怎么這么對待人家？”

“哼，男人不能慣，你結(jié)婚后也要記住，該讓他干什么，就讓他干?！绷_雙紅昂著下巴說。

周素走神兒了。僅那一次印象，羅雙紅的老公是不怎么樣，上次去看她，是夏天，她老公正在家，一直坐在一間屋里上網(wǎng)，后來出來了，路過客廳，羅雙紅做了介紹，他只是點一下頭，就去了一間小屋，往床上一倒，門也不關，呼呼大睡起來，還穿著短褲。即便如是，羅雙紅也不用這么苛刻吧。要是林默生攤上這樣的老婆，他會怎么樣？林默生的工資還沒人家高呢。人家的日子不照樣過嗎？沒聽說要離婚。問題是，林默生玩得太大了，讓人難以忍受。她在想是不是她把林默生慣壞的?？墒?，要她像羅雙紅那樣，她也做不出，那是一個多么令人討厭的女人，每天都像在更年期，還是以她為鏡的好。

羅雙紅和小尚走后，周素心里沒有一點溫暖的感覺，倒是生出不小的氣惱，一向看上去平和的家庭生活，剛出了黑洞，就叫外人給窺探去了，羅雙紅那張嘴，她信不著。她連自己家那點破事都掖不住，別人的更不用說了。送客走的時候，到了客廳，羅雙紅又往小屋探下頭，仿佛要盡可能多地網(wǎng)羅些印象以便回去分析研究似的，周素想起這一幕，心里又煩躁起來，又發(fā)熱出汗了。都是林默生鬧的，本來是偶爾的暫時的分居，因為他的過錯，變成了定勢。

所以，晚上，林默生回來，周素又提起離婚的事。她覺得他們重新睡在一張床上，已沒多大可能，不如徹底了結(jié)，大家都清靜。中午，林默生打回一個電話，問她怎么樣了，她正煩著，沒好氣地說：“沒事，死不了?！边^后她意識到，這很危險，這是羅雙紅的句式，她要以羅為鏡的，怎么不由地靠攏過去了？所以，林默生回來，走到她床邊問她怎么樣了，她盡力以平靜的語氣說，好多了。這給了林默生一種錯覺，以為日子可以得過且過了。他從快餐店買了吃的回來，還熱著，扶周素出來到餐桌吃飯。周素卻坐在沙發(fā)上，他只好把吃的給她放到茶幾上。

他說：“我今天碰到鐘教授了，想起過段時間，他該過生日了，兒女都在國外，咱們還像以前一樣，去看看他吧。”

周素面無表情地說：“我們還是分開吧，孩子大了，這婚要離，也沒什么難的?！?/p>

林默生頓住了，半天才把思路從鐘教授那換過來?！艾F(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治病。治好了，不是還跟從前一樣嗎？”

“你認為會一樣嗎？我的感覺不一樣了?！敝芩匾恢辈豢戳帜?。

“下一步治療，要打干擾素，得花不少錢呢，又不是住院，不能用醫(yī)保，分開了，你的工資夠用嗎？”林默生這看似體貼的話，倒又惹惱了周素?！昂?，丑事做夠了，倒想來做好人了，我的想法不變！”

沉默了一會兒，林默生說：“你真要離？”

“難道我在鬧著玩兒嗎？”

“你再想想吧，一定要離，這房子你就住著，我搬走就行了，沒還完的貸款算我的。”

這回輪到周素沉默了，心里起了一道波瀾。林默生的話，也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他是有錯在身心虛，應該是他善良的體現(xiàn)吧，相比之下，他帶回的病就是小事了，又不是絕癥，就那么不可原諒嗎？她邁著虛弱的步子去廚房，把藥罐坐到爐灶上。林默生笨拙地洗了碗，然后鉆進書房去上網(wǎng)了，對滿屋的藥味沒敢說什么。周素披了一條厚實的披肩，開了電視，歪坐在沙發(fā)上。一個頻道里有檔節(jié)目，一個男人離家出走，帶著個小女人在外鬼混，老婆求助于電視臺，讓老公回家。類似的節(jié)目，電視上很多，當事人坐在那里，以淚洗面，主持人冷靜地，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把人往死角里逼。以前，周素從不看這樣的節(jié)目，她看不起那些人，家丑不可外揚，何況電視能把這丑揚到各個角落里去。這會兒，她看了下去，也并不認為值得看，只是覺得生活變得越來越復雜了，她有必要了解這復雜性，再說這會兒她要找個事干。這節(jié)目往往也沒有解決問題，對觀眾也沒有什么幫助，不過是又看了一段不相識的人的一樁隱私而已。

他們活得真是無力，人還是要自己解決問題。

周素關了電視，去看灶上的藥。

8

早晨上班，進了教學樓，碰到幾個同事，周素跟往常一樣招呼，卻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了，仔細回味，他們要么是招呼一下，趕快低下頭，好像在回避一種情態(tài)；要么就是招呼后，看著她，眼神里有什么東西閃爍著。路過數(shù)學組辦公室，李教師正走出來，拉著周素問：“周老師，昨天沒見到你，還好吧？沒事吧？”李教師嘴巴很會說，一向是關心別人的姿態(tài)，不過周素跟她走得并不近，她這樣一問，倒讓周素覺得，自己身上真的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她激靈一下，有八九分的明白了。

周素便懷著戒備心，走進辦公室。幾個老師都來了，老陸短促地招呼一下，躲是非似的走出去，小尚問候了一聲，低頭整理學生的作業(yè)本，羅雙紅話倒多，什么你好了嗎？怎么不多休兩天？什么你臉色還是不太好，吃點補品吧。倒讓周素覺得她在欲蓋彌彰。周素淡聲說：“不好意思讓你們代課，大家都挺累。”她提前五分鐘，就往課堂去了。

四十五分鐘，可真漫長。往日，周素老覺得這時間不夠用，今天卻屢屢走神，說話詞不達意，額上的汗，擦了幾次。下了課，她沒回辦公室，她不愿意看羅雙紅的樣子，直接去了另一個班級，等待上課。這堂課下來，她覺得累極了，她需要回辦公室喝口水，再說，她上午的課都結(jié)束了。但她有意拖延著時間，與幾個語文好的學生聊了一會兒，直到下一節(jié)課的鈴聲又響起，才回辦公室。

除了小尚，別的老師都上課去了。周素松了口氣。不知為什么，這辦公室里，她就覺得與小尚在一起是輕松的，這年輕姑娘，脾氣不大好，但人還是善良的，沒什么心計。周素想，這也許是年齡的原因，其他的幾個老師，都一把年紀，資歷相差無幾，相互都防著，都盯著找別人的把柄，女人間說話，還要盯著對方的眼角和眼袋，心里默數(shù)著有幾根皺紋。與小得多的同事相處，自然沒什么可提防的?？赡艹肆_雙紅，大家都是這感覺吧。小尚在上網(wǎng)，瞥一下周素，笑一下問：“你的病好了嗎？”“我沒事?！敝芩亟恿艘槐?，想起早晨的小尚，目光就是埋在學生作業(yè)本上，這會兒，她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么，可小姑娘的目光，躲到電腦顯示器上了。周素用熱水杯子暖著手，隨意地問小尚，見過李老師介紹的新對象沒有？小尚說，見了，感覺沒有原來處的那個好，所以沒換。小尚又問周素跟老公是怎么認識的，周素很認真地回答她，對自己的婚姻生活和老公基本是肯定的，當然，也略去一些事不提，包括最近發(fā)生的事。小尚到底年輕，突然問道：“周老師，羅老師說你跟老公分居，肯定在鬧離婚，是真的嗎？”

周素心里的某根弦震顫一下，微笑道：“羅老師的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彼攘吮锏乃?，也坐在自己的桌前上網(wǎng)，心里卻是十分的惱。雙重的惱。對林默生，對羅雙紅。

下課鈴響過，幾個老師都回來了，羅雙紅接了一杯熱水，吹著氣，嗦嗦地喝，她喝水一向要喝滾燙的，要不就得拉肚子。她一邊喝水，一邊盯著小尚，問她教案準備得怎么樣，上邊要檢查了。小尚一向煩羅雙紅，語氣生硬地說：“誰看教案？就是走形式，折騰人?！彼P了電腦，走了出去。

羅雙紅的目光從門口收回來，看著屋里的人說：“找兒媳，可別找這樣的?！?/p>

周素抬頭瞥一眼羅雙紅。“找婆婆也別找你這樣的?！?/p>

話一出口，周素心里驚一下，自己對這女人，到底按不住火了。這不好。臉立刻發(fā)熱燒起來，汗也倏地聚上來。她急急關了電腦，也走出辦公室。她不能留下來吵架。她聽見羅雙紅在氣急敗壞地罵。

從洗手間出來，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鈴又響起，教學樓的走廊，一陣孩子們的吵嚷和踢踢拖拖的腳步后，塵埃落定，靜下來。然后，哪個教室里，老師的講課聲傳來。周素定了一下，往學校的醫(yī)務室走去。學校里配了一個心理咨詢醫(yī)生，可真正咨詢心理問題的學生并不多，大都是在操場上摔破了皮，來擦點藥水，或是突然感冒了，胃痛了，來拿點藥。周素倒來過幾次，都是跟女醫(yī)生聊天兒。她看過一些心理學方面的書，喜歡探討此類問題。其實，也不是每次聊得都愉快，女醫(yī)生有時拿出心理分析那一套，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剝洋蔥似的，不，簡直是剝衣服，往死里摳，弄得她心里不痛快。

這會兒，女醫(yī)生正在看書，抬頭對周素笑笑。周素也笑一下，卻牽著絲絲縷縷的憂郁?！斑@陣子忙吧？不見你來。”女醫(yī)生問。

“哦，這段時間，有點麻煩事，心里不痛快?！敝芩刈聛?。

女醫(yī)生就安靜地看著周素：“是不是更年期了？”

“可能吧?！敝芩赜悬c窘迫。無論如何，她不能說出林默生的事，一損俱損，不能一下丟掉兩張素來還算體面的臉。周素掏出紙巾，擦一把額頭的汗，這個動作當然被女醫(yī)生看在眼里了。

“你知道嗎？微精神分析學已經(jīng)證明了三個對等式，其中一個就是：更年期=青春期?！?/p>

周素說：“但卻是反向的，對吧?！?/p>

“心理上和生理上所受的沖擊是相當?shù)??！?/p>

“但是心態(tài)是沒法一樣的。青春期生活單純，更年期是多事之秋，想不發(fā)脾氣，真是難?！?/p>

女醫(yī)生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什么是最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嗎？”

“開朗，樂觀，快樂，幸福，如此之類的吧。”

“不，在心理學上，最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是平靜。惟有平靜的心，才有理智和思考能力，才能圓滿解決問題?！?/p>

周素心里“?！钡囊宦暋！澳氵@個醒提得好。我也有這個體會，可是，遇到事的時候，怎么就忘了呢？”常見一些老人，坐看行人和閑云，臉上無波無驚，不是他們的表情懶了，實在是心里徹底安靜了。周素問了一句：“你碰到煩心的事，能平靜嗎？”

女醫(yī)生搖搖頭：“我也做不到?！?/p>

那么，平靜，就是人在情緒管理上的一個理想目標吧。多么普通的一種狀態(tài)，人們卻忽略了。周素決心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不再跟女醫(yī)生探討心理學，她怕那些鉆牛角尖的問題，再次使她不快。又坐了一會兒，離開了。

9

恢復理智，周素暫且把離婚的事擱下了，她也不想讓羅雙紅的話這么快就成為事實，當務之急是治病。而且，她受不了家里的亂，又開始理家做飯了。

又是周六，早晨，林默生還在睡著，周素已煮好了面條。林默生一向愛睡懶覺，周素不叫他，飯好了，他聽到了，自會起床。她仍是不跟林默生說話。每天中午，夫妻二人一向是見不到的，各自在單位的食堂解決肚子問題，晚上，多半是周素一個人落寞地吃，林默生沒有有意減少飯局，也是不想回家看老婆的臉吧。所以，早飯就成了兩個人氣場的交流。

林默生以為周素氣消了，日子趨于正常了，便大起膽子問：“你好了沒有？治到哪一步了？”

周素聲音冰冷。“今天去復查?！贬t(yī)生說，大部分人都因為難為情，以為治好了，再不露面，結(jié)果總是復發(fā)，周素決心善待自己，把問題徹底解決。反正已經(jīng)丟了臉，再多去幾次醫(yī)院，不過是五十與百步之差。想到事發(fā)后，光顧了惡心和憤怒，還沒關心過林默生的情況呢，便又說一句：“你也聽醫(yī)生說了吧，寧可多花錢，也不能再遭二茬罪。”

林默生連忙說：“是，我今天去打干擾素，先把你送醫(yī)院去吧?！?/p>

“不用?！币徽f起這碼事，周素又覺得惡心了。她轉(zhuǎn)了話題，“你們處長提了嗎？”

“沒提沒降，可能要平調(diào)走了。”

“這么說，你有機會了？”

“不一定，好幾個人都候著呢，但是，處長說了，重點推薦我。劉局長也說研究的時候重點考慮我?！绷帜Z調(diào)平靜，但還含著希望。

周素再不說話。

林默生走后，家里空下來，周素的拖鞋發(fā)著回聲。窗外，天空陰沉著，要下雨的樣子。她突然惆悵起來。往年這時節(jié)，她都急著收拾清洗全家人的棉服，今年她不動了，因為春天來得艱難，說不定又一場寒流，收拾好的棉服還得拖出來穿上。生活出了天大的麻煩，她也沒有心思管這些了。發(fā)了一會兒呆，她才收拾自己的臉，換上衣服，硬著頭皮去醫(yī)院。這種時候，她的煩惱又起來了，兩個人至少要打半年的干擾素，一周要跑一趟醫(yī)院，得多少錢呀。孩子在大學要一大筆費用，房子的貸款還沒有還完。所以她在醫(yī)生面前一副憂戚的面孔，倒也多少遮掩一下羞恥。

從醫(yī)院出來，周素猶豫著，要不要再去看那老中醫(yī)。她也開始像父親那樣，有點懷疑他的醫(yī)術(shù)了。兩批中藥都喝完了，她的月事仍沒有動靜。就這樣認了，坐以待斃？不，她不死心，她要看老中醫(yī)還有什么招數(shù)，都使出來，大家都盡力了，結(jié)果是好是壞，隨它去。

周素又上了公交車，車過男科醫(yī)院，她拉長脖子看了一眼，沒有找到林默生的車，這個時間，他差不多該離開了，或許先去了別處，還沒到呢。條件反射似的，她像上次路過時一樣，又發(fā)熱出汗了。心下忽然起疑，林默生瞞著她，不知在外面做了多少事呢，說到底，男人更虛偽些，男人會同時一面做好人好事，一面做壞人壞事，而面不改色，生活如常。他會不會還有個情人呢？也許這病不是毫無感情瓜葛的小姐傳染的，而是情人傳染的呢？情人大多出自良家婦女，可那保險系數(shù)也不是百分百吧。

因此，她想改變計劃，去做偵探了。想來，林默生與大學里的情人，是不會有什么瓜葛了，據(jù)說那女人出國了。她把跟林默生經(jīng)常來往的而她又認得的女人捋了一遍，在心里逐一排查，最后鎖定一個女人。這女人做古董生意，據(jù)說這一行，十年不開張，開張吃十年，所以她顯得游手好閑，動不動就約林默生去茶館打麻將。周素為此也生氣過，不是因為約林默生的是女人，而是不希望林默生黏在牌桌上，誰為這個找他都令她生氣。有一次，周素跟著林默生參加了那女人做東的飯局，飯后，她邀請幾個信任的人去她家看古董，周素也跟著林默生去了，她嘴里沒說什么，心里大為驚訝。整整一間屋的古董，理論估算一千多萬。一個女人怎么可以這樣富有?？膳苏f自己沒錢，都壓在東西上了，而且還要瘋狂地繼續(xù)收藏，因而她老公離開了她。偏偏她還挺有姿色的，更添了一分嫌疑。周素想起，前幾年，家里裝修房子的時候，半途錢不湊手，林默生就是跟這女人借了一萬，女人把整個存折交給他，讓他連利息一并取了。女人若不是對男人，哪有這么慷慨?，F(xiàn)在，周素不知自己該去那女人家找她，還是去她常去的那家茶館，想來，平日不相往來，突然一現(xiàn)，總是太突兀吧，所以，她猶豫著，沒有下車，這就到診所了。

因為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她沒有看到那條街上的白玉蘭。

小診所這條街上，有什么東西，在低沉的天空下亮晃晃的，她停下腳步，讓意識從虛妄中回到現(xiàn)實里來，這才發(fā)現(xiàn)，是迎春花開了，金黃金黃，一串串綴壓著枝條，陽光一樣灼眼，整條小街都節(jié)日般亮著。她的心里也亮了一下。她足足看了好大一會兒，想不明白這種植物，怎么是以秋天的色彩來迎接春天呢？春天里的黃，除這迎春花，再就是南方的油菜花吧。她管不了遠方的花，又把近前的看了又看。

老中醫(yī)這會兒正閑著，坐在小桌前，兩手擱在桌上，見周素進來，微仰著臉問：“怎么樣，來了沒有？”

“不好意思，您的預言沒有實現(xiàn)?！敝芩氐脑捯怀隹冢现嗅t(yī)和店里賣藥的小姑娘們都笑了。

“不對呀，該來了。還發(fā)熱出汗嗎？”

“次數(shù)減少了?！?/p>

周素坐下來，手腕放在小枕上，老中醫(yī)兩指搭在她的脈上，她才發(fā)現(xiàn)，他長了雙女人的手。號完脈，老中醫(yī)沒開方子，而是起身到藥架上，找來一瓶醋酸甲羥孕酮片和一盒逍遙丸交給她?！盎厝ビ么髼椉t糖水吃逍遙丸，每天再吃一片孕酮片，吃幾天差不多就來了?！庇质沁@話。周素想，這是他最后一招了吧。再不來，就認了。也怪不得人家，每個女人最后總有不來的那一天，任何醫(yī)生都幫不了，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離開那家藥店，雨下起來。周素才想起，出來時忘記帶上雨傘。這時，林默生來電話了，問她在哪里。她仍是冷著聲音說，在藥店。他說：“下雨了，別動，我馬上去接你?！彼胝f不用的，但他已掛了電話。她進了路邊一個超市，在門口站著。看著濕濕的街上，行人匆忙奔走，她又亂想了。她也知道，不能因為這一件事，就認定林默生不是好東西，畢竟他還是講夫妻情義的，怕連累她，難于啟齒，也還是鼓足勇氣告訴了她，讓她去檢查。而這類的事，多數(shù)女人是被蒙在鼓里的?？扇绻麤]得這病，秘密是不是就被他永遠揣在自己口袋里了？傻子才招出來。

冷氣很快襲上身，周素將目光鎖定在一株迎春花上，猜不透，春天里，為什么人冷得哆嗦，花卻一片暖黃。再不就是團團錦簇。人實在比不了花。

10

課間休息的時候，幾個老師都在辦公室。周素努力放松了神經(jīng)，以便忍受羅雙紅這女人。羅雙紅正在接收老公的短信，不時還穿插著她的解說。老陸不理解，老夫老妻的，什么事在家說不了，怎么還得發(fā)短信，按來按去多麻煩，就是打個電話又費多少錢？羅雙紅說，她老公要回老家把父母接來住些日子，在家怕她罵，沒敢說，只好到單位發(fā)短信。周素瞄一眼羅雙紅那張得意的臉，皺一下眉頭。想這女人，在大會上和校長面前，做著溫文爾雅的樣子，該有多么累，而松弛下來最真實的樣子，實在令人驚詫。原來，這世上什么都做得了假，只人的精神做不得。小尚問：“你不同意嗎，只是暫時住，怕什么？”羅雙紅說：“我坐月子的時候，他媽沒給我做過一頓飯，現(xiàn)在倒想讓我侍候他們，想得美！”這時，她老公的短信又來了，她舉起手機，對著大家念：“老人接過來我伺候，不用你管?！彼樟耸謾C說道：“這是豬話?！毙∩械哪抗庖七^來，周素接住了，兩個人偷偷做個鬼臉。

一會兒的工夫，羅雙紅和老陸都上課去了，只周素和小尚留下來。小尚眨著眼問：“周老師，你說羅老師和她老公有愛情嗎？”

“開始可能有吧，現(xiàn)在絕對沒有了，你應該問她和老公有沒有感情?！币乐芩氐呐袛?，羅老師跟老公連感情都沒有了，只剩下生活的狀態(tài)和慣性。

“怎么，你不相信愛情嗎？”

“相信，但是……”看到小尚那樣認真的表情，周素想，到底年輕啊，怎么好對她揭穿生活的真相?？伤缤硪靼椎?。早知道，早得定，少受傷。她便說下去，“沒有比永恒的愛情更短暫的東西了，無論是溫情脈脈的，還是激情似火的。”

小尚笑了，“那你和老公呢？”

“我們……”周素略一思忖，“還有感情吧。你以后就會明白，多偉大多傳奇的愛情，都是失敗的，想想林黛玉和賈寶玉，想想羅密歐和朱麗葉。能固守不變的感情只有親情，所以夫妻應講究親，而不是愛。”周素聽到自己說出的話，心下一愣，她等于在承認，自己與林默生還有感情，不只是生活的慣性。她想，自己應該沒說假話。

“我父母讓我秋天就結(jié)婚，我還沒想這事呢，我有點怕。看到很多人結(jié)婚又離婚，何必還要折騰一番呢？”小尚臉上做出困惑的表情。

周素說：“不用怕，人在生命的哪個階段，就要做哪個階段的事，你只要盡了自己的本分就好?！?/p>

“那你結(jié)婚后都是怎么做的？”

“這個……我也沒做好，但我知道怎么能做好?！?/p>

“說說看嘛?！?/p>

周素想起，剛結(jié)婚的時候，她在另一所學校當老師，女同事們在一起，就是互相討教怎樣整治男人，怎么樣讓男人不要從奴隸翻身成為將軍。多么愚癡的行為。小尚這女孩子倒知道討教如何做好妻子，也是難得。于是，她打開電腦上的一篇文檔說：“其實，這是男女雙方的事，男人有男人要做的，至于我們女人，大體要做好五件事，就是先起、后坐、和言、敬順、先意承志?！?/p>

小尚問：“最后一條是什么意思？”

“就是按照丈夫的旨意辦事?；蛘哒f他還沒開口，你已經(jīng)為他辦好了想辦的事?！?/p>

“他的旨意是錯的，我也照辦？還有什么敬順，你這是從哪兒看來的東西，好像是古人說的吧？怪不得讓女人這么沒地位?！?/p>

“是古人說的。古人是希望女人調(diào)和自己的心性，發(fā)揮女性溫柔善良的優(yōu)點，做到以柔克剛?！?/p>

周素沒有說破，這其實是兩千五百多年前，釋迦牟尼佛說的，大多數(shù)人，寧愿相信一知半解的專家所說的，退一步說，相信某個古人，也不愿相信佛所說的。其實，她也是近來在網(wǎng)上看到的。她現(xiàn)在養(yǎng)成了習慣，什么事不懂的時候，就上網(wǎng)查，不會養(yǎng)的花，不會做的菜，不知道衣服上的墨水或油漆怎么洗掉，都上去查。她沒想到，怎么能不厭惡丈夫，也可以上網(wǎng)查，一查才知道，佛陀專門說了一部《善生經(jīng)》，指引男女如何相處，便下載下來了。乍一看，她也是不愿信服的，最近兩天，她看了一本解讀周易的書，才受了啟發(fā)。周易講乾坤，說男人是天，是乾，女人是地，是坤，這是先哲所看到的自然大道。乾代表什么，坤代表什么，很多人是知道的，可很多的時候，人們不尊天道，男人不是天，女人不是地，所以，這個世道才越來越亂吧?？勺屝∩羞@樣的年輕人一下子信服，也是不容易的，周素正不知怎么才能說明白，才能讓小尚信服，這女孩子倒說話了。

“我知道，大道理都是要讓人學好，我會好好做，我可不想像羅老師那樣……”小尚的話還沒完，她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把手機捂在耳朵上，說著話，去了走廊。

周素看著小尚的背影，臉上浮起愉悅，年輕人本具的朝氣和對未來的美好幻想，令人舒心。她再看一眼顯示屏，心下發(fā)虛。教導年輕人怎么做，自己又怎么樣呢？其實，活到這把年紀，讀過一些書，又在教書育人，自己什么不明白呢？可是，人所做的，不及人所明白的一點點。教導別人容易，輪到自己是另一回事了。

這幾天，她跟林默生的關系不那么僵了。僵還是緩，似乎都在她的一念之間。林默生是過錯方，又是男人，自會做出外強中干的模樣，以維持可憐的自尊。而她只不過是略平靜了一下心緒，以便想想問題如何解決，他的鎧甲便收回了許多。她是知道的，自己的男人，一向吃軟不吃硬，有些男人軟硬都不吃，才讓人絕望呢。然而，他做下的事，實在……他沒有符合天道，她又如何對他產(chǎn)生敬順？而那個收藏古董的女人，總叫他去打牌，他們之間是不是很清爽呢？也許，還有別的她不知道的女人？

又轉(zhuǎn)回這上面來了。

周素輕嘆一聲，自責自己的小氣，明知世上的男女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些男女占有，還做著占有狀，自尋煩惱。接著，她心下一驚，不由想到因果報應一說，林默生所做的，是對她的現(xiàn)世報嗎？對林默生，她其實是經(jīng)過了二次選擇。這些年，她忠于這選擇，把那個人都忘記了。那個人就是她大學里的戀人，高干子弟，完全是因為兩人門第相差懸殊，那人的母親強行拆散了他們。但是，各自結(jié)婚，過了一些年后，他們在同學聚會時接上了茬兒。他已經(jīng)坐上不小的官位，出來開會，就拐到小城來見她一面。而周素呢，有幾次去省里參加教育學術(shù)的會，也去見他。人真是復雜至極的物種，即便如此，他們各自的家庭生活一直很平靜。前幾年的那場大病，讓周素明白了一件事，夫妻的義務高于一切，在強大的親情面前，愛情是膽怯的。那一次的手術(shù)，是那個人從北京給她找來專家做的，她盼著他能來看她一眼，給她一點安慰，但直到手術(shù)后的第七天，他才打來一個電話。而這七天，以及以后的日子里，林默生給了她最細微的照顧。自此，她才與那個人徹底了斷了。

她當然不會對林默生說的，林默生是不是懷疑過她，而不露聲色呢？她記得在那場病之前，她倒是能夠坦然面對林默生，而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里，她倒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了。那時，她怎么會想到，過了這些年，如今，她對這男人，又面臨了第三次選擇？

選擇是一件艱難的事。眼下，她只是覺得，事情沒有一開始那么令人惱怒了，兩個人的這份賬單，似乎可以兩相抵掉了。

一陣鈴聲突然響起，周素抖一下，意識倏地回到吵嚷的現(xiàn)實里來。

11

周五，還沒到下班時間，林默生來了電話。

“周素，下班后等我去接你，去鐘教授家吃飯?！?/p>

“他的生日還沒到吧？”

“等不到那時候了，他和吳老師要走了，讓我們?nèi)ヒ妭€面?！?/p>

坐在車上，夫妻兩個開始還說一說鐘教授，幾句后就沒話了。他們現(xiàn)在的關系，簡直是夾生飯，想好又好不起來，又像一輛車剛啟動，還沒有提起速度。因此，周素本來不想去的，怕兩個人的氣場與鐘教授家里的氣場不和，還要各自裝假。鐘教授和師母吳老師，真是少有的和諧的一對，他們總是樂呵呵的，做起事來配合默契，兩人的那份平和寧靜，讓客人感覺很舒服，周素每次去了都舍不得離開。也是想到這點吧，她猶豫著，還是去了。

為了積累一點好的氣場帶去，周素問林默生：“你的處級批了嗎？”

“沒有，我們幾個年紀差不多的都沒戲，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一個年輕的上去了。不說這些?！?/p>

周素在后座上，心里“咚”地跳一下，瞟一眼車前鏡里的林默生，他正看著高峰期忙亂的街道，表情平靜。她的心里立刻涌滿了難言的悲哀。林默生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理波瀾，她能想象得到，但他在什么地方，以怎樣的方式發(fā)泄過，還是他自認倒霉，悶在心里慢慢消化，她就不知道了。此刻，她不想再給他添堵，只說了一句：“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了，不必把這種事看得太重?！?/p>

鐘教授家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林默生一進門就做出高興的樣子說：“我聞到了，鍋里有粉蒸肉。”鐘教授是湖北人，待客總要做一道家鄉(xiāng)菜?？吹娇蛷d里已經(jīng)貼墻立著拉桿箱和兩個大包裹，周素也努力做出配合的樣子說：“春天來了，天要暖和了，怎么要走了？”

“不說這個，先吃飯。”鐘教授開始往飯桌上擺碗筷，又扭頭對廚房里的老伴兒喊：“別燙著，我來?！眳抢蠋熓窍氚逊壅羧舛顺鲥?。鐘教授急奔過來。其實，他也沒有更高明的方法，不過也是墊了抹布端出來，動作也并不比老伴兒利索。外表上看，他白凈凈，瘦瘦的，還趕不上皮膚微黑身板厚實的吳老師硬朗呢。但周素明白這里不言自明的意義。每一次來，她都看見這老兩口一起在廚房里忙，飯后鐘教授擦桌子洗碗。老兩口行動總是出雙入對的，真讓人羨慕。其實，這難嗎？不難?？苫盍诉@把年紀，周素只見到這么一對。周素也端了一盤菜往桌上送，林默生過來接，她想不理他的，但馬上想起這不是自己的家，又給他了，卻是冷漠地轉(zhuǎn)過身。吳老師瞄她一眼，趁兩個男人在飯桌那開紅酒，小聲問：“怎么，你們吵架啦？”“沒什么?！敝芩卮瓜卵劬Γ廴σ呀?jīng)濕了。她不是不信任吳老師，總覺得這畢竟是極端的隱私，還是不說的好，再說時機也不對。

大家都坐下來，林默生問：“鐘教授，我和周素等著要給您過生日，怎么現(xiàn)在要走了？出去旅游嗎？”

“哎呀，我這把老骨頭，撐不了多久了，今天算跟你們告?zhèn)€別吧。”

周素和林默生都愣住，看一眼鐘教授，又看一眼吳老師。周素話語遲疑：“這是……什么意思？”

吳老師說：“你們鐘老師得了淋巴癌，要回省城住院去了。”可吳老師的口氣，像在說旅游。

周素與林默生這時才對望一眼，張著嘴巴，都不知說什么好。鐘教授卻仍是笑呵呵的，吳老師也沒露出一點悲戚。老年的兩口急忙勸著中年的兩口喝酒吃菜。周素說：“那我們提前祝鐘教授生日快樂，祝吳老師身體健康?！彼土帜才ο氲@噩耗帶來的語境和心境，但他們的配合卻是笨拙的，甚至是生疏的，越發(fā)暴露出他們眼下的不和諧。閱透世事的老兩口，怎么會看不到，但他們不去點破，只是話里暗含了針對性。

鐘教授說：“我本來想在本地的幾所大學和職業(yè)學校，辦幾場講座，卻辦不成了?！?/p>

“教授要講什么？”林默生問。

吳老師說：“你們也知道，他研究了一輩子傳統(tǒng)文化和孔孟之道，退休了也閑不住，到處宣講?！逼鋵?，師母退休前在大學的圖書館工作，也沒少看書，傳統(tǒng)文化的底子也夠深夠厚。而周素和林默生這代人，只是小時候在廣播里聽過批判孔孟之道，近年也補了點東西，卻是一鱗半爪的，說不出個所以然。

鐘教授接著說：“現(xiàn)在，社會道德滑坡，人倫關系混亂，有必要提倡孔子的‘三綱’‘五?！??！秊槌季V，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和‘仁、義、禮、智、信’這些行為準則， 對調(diào)整規(guī)范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這些人倫關系，絕對有幫助?！?/p>

周素立刻想到，孔子的思想和釋迦牟尼的言說何其相似，想起她跟同事小尚探討過的問題，便問道：“鐘教授，我明白這是道德秩序的需要，跟男女平等沒關系，但如果男人做得不好，女人憑什么以他為綱？”

“這是兩方面的事，反過來，為君、為父、為夫，絕對要為臣、子、妻作出表率，行為要符合天道，才會讓人信服?！辩娊淌谡f這話時，貌似不經(jīng)意，瞟一眼林默生。林默生低下了頭。

周素又問一句：“那……男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女人看不起他，不想順從他，怎么辦？”

吳老師看著周素說道：“學習顏回嘛，不遷怒，不二過。別光顧了說話，吃菜?！?/p>

大家都拿起筷子。周素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覺得自己的遷怒也不是全占著理吧。女同事女朋友們在一起，如果自己的男人混得好，女人臉上就有光。如果不是這種虛榮，她把家務全包了支持林默生向上爬，林默生大概也不會走到這一步吧。這樣想著，她便看一眼林默生，他感到了她的目光，也看過來，兩人的眼神卻只是刮擦了一下，又各自去看教授夫婦了。鐘教授端起高腳杯?！皝?，我們老兩口，祝你們小兩口幸福美滿?！彼膫€杯子叮叮當當碰在一起。

林默生說：“鐘教授，您是我的老師，可我現(xiàn)在才知道要向您學什么。您是我的榜樣?！?/p>

“噢，是嗎？”鐘教授和吳老師都笑起來。

這桌上的氣氛，跟著周素和林默生到車里，走了一路，一點點散失，但兩人的氣場不再那么硌楞了。想到鐘教授將不久于人世，他們都陷在沉默中，而回想起他和師母的和諧淡定，想想自己的生活，他們又有些愧意。

12

星期天的早晨，周素醒遲了。昨天，陽光暖照，她把家里所有的窗玻璃都擦了。一冬的灰土都撲在窗口上，最近的雨把它們沖得條條縷縷的，她看著心口擁堵。她就是這么喜歡潔凈。一時竟忘了與林默生的難題，與之相比，玻璃上的塵土更重要嗎？這就是女人吧，跟孩子差不多，總是把微小的問題放大。結(jié)果呢，她睡得很沉，醒來腰酸背痛，頭腦發(fā)沉。她還有些別的異樣的感覺，是身下的，于是，徹底清醒起來，猛然坐起察看，白色床單上，印著古幣大的一塊血跡，像一枚紅玫瑰花瓣兒。

呆了一下，周素彈跳下床，急奔到衣柜前，拉開門，從一個小收納箱里翻找出衛(wèi)生巾。這還是幾個月前，從超市里打折買回的，她還以為再也用不上了呢。老中醫(yī)不是吹牛呀，感謝他，也感謝自己，這一個星期，她認真地煮大棗水，一次藥也沒漏吃。就是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發(fā)熱，也不出汗了。她不禁暗自喜悅起來，原來自己是假更啊。

收拾完自己，她把一包衛(wèi)生巾放在衛(wèi)生間的三角架上，然后開始把床單扯下來，連同睡衣內(nèi)褲，都泡進水里。這時，她才聽到廚房里有動靜，開門一看，林默生正在炒榨菜，她還聞到了米粥的香氣。他聽到門響，回頭看一眼。“噢，你起來了？準備吃飯?！敝芩厝哉局l(fā)愣。林默生回一下頭，趕快轉(zhuǎn)回鍋里?！皠e看我，我一緊張就不會做了。”他翻炒的頻率很快，鏟子嚓嚓地響。昨晚，他回來得早些，她正倚在床頭看書，還沒有關上臥室門，他在門口站了一下，說了一句：“你今天累了，早點睡吧?！弊蛱焐衔?，他幫周素擦完了一個窗子，鄰近中午時，被朋友叫走了。他就是這樣，不管在家里做什么，有朋友叫，立馬就蹦著高走了，生怕被人遺忘了冷落了似的。周素知道，他站在那里，不只想說一句話，他似乎還有別的話要說，但她沒給他機會，目光斜著從他臉上抹一下，略過脖子、胸膛，草草從肚子上收走，又埋進書里去了。此刻，她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一直堅硬的東西，開始變軟了。她走進去，把電飯鍋的蓋子打開。林默生關掉火，把炒好的榨菜盛在盤子里。周素說：“再煎兩個雞蛋吧?！薄昂?，等一下，我憋著一泡尿呢?！绷帜チ诵l(wèi)生間。周素從冰箱里拿出雞蛋，又打著了火，想起鐘教授與吳老師一起做飯的樣子。林默生回來，站在周素身邊說：“祝賀你?！彼靼姿囊馑?，他看到了衛(wèi)生巾。但她白他一眼，沒有搭話，把兩個雞蛋打到平底鍋里去。她在心里短促地笑一下。曾經(jīng)是令她為難、令她受難似的月事，如今倒成了喜事了。人生啊，歲月啊。他搶過鏟子。“我來，你去收拾自己，以后早飯我包了?！彼叩娇蛷d去，一時還不習慣這早晨的閑適。

吃飯的時候，林默生問：“你今天干什么？”

周素說：“你沒看我泡了那么多要洗的東西嗎？”

“今天我沒事，拉你去看桃花吧。”

周素心里一動。每年兩個人都要去看一次桃花的，惰性隨著年齡長，情趣卻隨著衰弱，這一雅習倒留下來，今年因為兩人的隔閡，沒做打算了，已經(jīng)有同事在博客上曬出了桃花的照片，她就當自己算是看過了。

“還是看看吧?！绷帜终f。

這樣，他們開車到了一個桃園。這小都市里有許多個果園，都是開發(fā)村莊時留下的，也沒有什么防護，隨便就走進去了。卻是與往次不同，他們各走各的，若即若離，不愿意挨近，又不能離得太遠。林默生拿出相機?！敖o你照張相吧?！薄安徽?。”周素今天的情緒按說不錯，但她覺得跟林默生之間還存留著一些東西，料想自己的臉色不太好看，不愿留在照片上。林默生便往桃園深處走去，去照桃花了。她看到他整個的背影，他穿著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她意識到，這段時間，她從沒好好看一眼他腰以下的部位。

桃花夭夭，條條樹枝都綴滿了粉紅的花瓣，來的時候就遠遠看見一片云霞，漫落在灰色的山坡上，視野里便鮮亮起來。周素突然想到，這些早開的花，玉蘭、梅花、櫻花、迎春花，包括眼下的桃花，都是沒有綠葉扶襯的，但卻秀色逼人，如年輕女孩，不需要錦衣華服的裝扮，這早春的美，實為自然界的一個異數(shù)。

雖然腰有點酸痛，周素還是在桃園里轉(zhuǎn)了幾棵樹。桃色灼目。她瞇起眼，湊到枝頭嗅幾下，吸入幾縷極淡的香氣。然后，她向山坡下看去，高低錯落的樓房籠在薄淡的煙氣里， 市井的囂聲，不遠不近，偶有汽車的喇叭突兀地響一下，仿佛提醒她，那里才是生活所在。她深呼一口氣，松下肩膀，感覺自己呼出的是一團灰色的霧。

林默生轉(zhuǎn)了回來，在一片枯草上坐下?？莶菹窭咸诺念^發(fā)，縫間露著新長出的綠色野菜。他搓把臉，瞇起眼睛說：“陽光真好，坐一會兒吧。”周素也在他一側(cè)坐下來，卻是隔了兩米的距離。

周素眼睛盯在桃樹灰色的樹干上，突然問：“你知道植物是如何感知春天的嗎？”這是她昨天偶然想到的問題。特別是這些花木，如何知道春天來了，要搶著先開花呢？搶在了別的花前，甚至搶在了綠葉前。

“不知道。”林默生抬頭看著一根枝頭。

他當然不會知道。周素也是昨天想到這個問題時，在網(wǎng)上查到的。她說：“靠冷量?！?/p>

“什么？哪兩個字？”

“寒冷的冷，數(shù)量的量?！?/p>

幸好，時隔不久，周素還能說得清。植物要感知春天，當然要有升高的氣溫，但還需要一定的“冷量”，許多樹的胚芽必須在積累了一定的冷量后，才能對氣溫啊，日照時間變長啊，這些春天的信息有所反應。比如，不同品種的蘋果胚芽，需要在接近冰點的氣溫下，度過一千到一千四百個小時?？茖W家還發(fā)現(xiàn)，如果一棵丁香樹上只有一個胚芽積累了足夠的冷量，那么就只有這一個芽會開花。自然，還有光啊什么的別的因素，但她只對這一點印象深刻。

林默生“哦”了一聲。“冷量，這倒是個新詞?！?/p>

此時此刻，周素才突然想到，人與植物有什么不同呢？但她沒能細想下去，桃園里出現(xiàn)了一對少男少女，初中生的樣子。他們在拍桃花。行行停停。林默生對他們喊道：“小朋友，麻煩給我們拍張合影吧?！彼咽掷锏南鄼C遞給男孩兒。

周素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每年他們來拍照的時候，是要請果農(nóng)或過路人給拍一張合影的，今天她沒想這個問題。林默生走過來，與她站在一起，他們身后是一株桃花和枝條空隙里的城市。為了把握起見，林默生讓男孩又拍了一遍。然后，兩個少年男女嬉笑著，往桃園深處去了。周素想起家里要洗的那些東西，說一聲：“走，回家吧?！毕茨切〇|西，要個別對待，先用手搓，手里會發(fā)出咕哧咕哧的聲響，心里會胡思亂想著，腦子里過著電影。洗衣。做飯。上班。住在一所房子里。有個男人做伴，免去此生的寂寞。她其實已習慣了如此的生活狀態(tài)。她已到了懶得折騰的年齡，害怕生活的變化。她不再幻想生活還有別樣的可能。有一件事可能還沒達到一定的冷量，今晚林默生若再站在她的臥室門口，她會怎么樣呢？明晚呢？或者是一輩子各睡各的屋？最好，還是把問題留給時間吧。

世上的這對夫妻，一前一后走著。有桃花瓣落下來。沒幾天，桃花就得謝了，桃花落盡，風才柔了，天氣才真正暖了。之后，牡丹、月季、丁香、芍藥、荷花、桂花、菊花……更多的花，依次開放。如此繁復的世界，該發(fā)生什么仍舊要發(fā)生，卻是花開不敗。

責任編輯 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