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減法的詩人王爾碑

一

1993年9月上旬，我應(yīng)邀參加了由《散文詩世界》雜志社舉辦的“'93金秋九寨溝散文詩筆會”。筆會在四川廣元開幕，游覽了廣元、九寨溝、黃龍之后，在成都結(jié)束。在成都逗留期間，我和幾位詩友不約而同地拜訪了老詩人王爾碑。先到四川日報住宅區(qū)的王爾碑寓所，榮幸地得到老詩人惠贈的散文詩集《行云集》。因為房間不夠?qū)挸?，無法同時容納6位來訪者，王爾碑便邀請大家到江邊茶園擺龍門陣。這是一次難忘的不期而遇的聚會。這次聚會讓我們領(lǐng)略了成都獨特的茶文化，增近了詩友間的相互了解，更令人難以忘懷的，是結(jié)識了質(zhì)樸而又高雅的詩人王爾碑。

成都的茶文化是一道獨特的景觀，據(jù)說大大小小的茶館有五千家之多，分布在全市的各個角落，數(shù)量最多人氣最旺的當然都在流經(jīng)市區(qū)江河的兩岸。岸邊茶館都在園林之中，又稱為茶園。人們在茶園里消遣時光，抒發(fā)情懷，擴充見識，加深友誼。有時，茶園也會成為浪漫的愛情溫床。王爾碑刻骨銘心的初戀即開始于江邊茶園。大家落座后，王爾碑開始介紹她經(jīng)歷中的茶園歷史。有溫馨，也有傷痛。她從少女時代就常來茶園，工作后也常來茶園，退休后依然常來茶園。當然，每個時期來茶園的內(nèi)容會有所不同。反“右”時，她被人揭發(fā)有右派言論，思想檢查就是來到茶園寫成的。這是不愉快的回憶。茶園留給她更多的是溫馨的回憶?！安荒芄馕易约簲[，大家都要擺。我出個題目，經(jīng)歷中最難忘的一件事，我先擺。來到茶園，總會想到我的初戀，我就擺擺我的初戀吧！”她和藹地笑著說。已經(jīng)67歲的老人，竟然主動提出講她的初戀，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都懷著極大的興趣洗耳恭聽。

王爾碑，本名王婉容，乳名孝環(huán)，1926年12月15日出生于四川鹽亭縣木龍彎山村的一家書香門第。父親王用輯是清光緒十九年癸卯科舉人，多年行武，積極參與過四川保路運動。王爾碑童年時代一直生活在缺少母愛和自卑的陰影里。一切都源于她的出生時間不祥。她的出生之日，也是父親的離世之日。父親因突發(fā)腦溢血走出塵世，臨終前還在問身邊的仆人：“孩子生了沒有？”母親說，生她的那天夜晚下著暴雨，電閃雷鳴，看到門前像有個鬼影閃過，總感到生下的孩子是個禍害。王爾碑自出生之日就背負原罪，因而一直受到歧視，加之缺奶，營養(yǎng)不良，小時候身體瘦弱，連站都站立不穩(wěn)。因為懂事，孝敬母親，給母親洗腳、洗澡，最終感動了母親，改變了對她的態(tài)度。幾個姐姐乳名金環(huán)、玉環(huán)、翠環(huán)，因父親去世帶孝，所以取名孝環(huán)。最小的哥哥六哥崇拜英國作家王爾德，把自己的名字改為爾塔，也把小妹的名字改為爾碑，碑字意指父親的紀念碑。王爾碑晚年寫過一首散文詩《父親》，表達了她對從未謀面但永存心中的父親的復(fù)雜感情：

你走出世界，我走進世界——

在同一瞬間。窄窄的門檻上，也許，我們曾經(jīng)相遇？命運注定，兩個蒼茫的影子，錯過一次相識，便終生永不相逢。

你的遺像，被放大成原始森林綿綿山脈；你的聲音比生時美麗，生長在故園每個角落。

——它們，于我總是陌生。

因別人哭你而哭你，年年祭奠你。許多年以后，我又因別人詛咒而詛咒，在某頁十行紙上寫著你的“罪孽”。

——而我和你素不相識。

歲月匆匆，忽忽已是暮年。當我走向生命的盡頭，野草叢中拾起你遺落的一首殘詩。第一次，我以戰(zhàn)栗的手指，鑲嵌你的靈魂。第一次，我輕輕呼喚你：

父親！

你去何早？我來何遲？

六哥上高中時，王爾碑上初中。六哥喜好文學(xué)，結(jié)交了一個雅號名為“茶瘋酒狂”的學(xué)友，經(jīng)常把學(xué)友的新作帶給小妹看，把學(xué)友的故事講給小妹聽。僅僅這個頗帶陽剛豪放之氣的雅號，就足以填充一個少女的好奇心了。王爾塔帶回家一本小說《血祭》，看完之后交給小妹看。這是“茶瘋酒狂”的書，王爾碑陶醉其中，深為小說的故事所感動。她還讀過哈代的名著《富于想象的婦人》，成為年輕時代印象最深的一本書。聽哥哥講的多了，又看他的書，竟?jié)u漸滋生出朦朦朧朧的愛意，急切地想見到這個人。少女隱秘的浪漫情懷，深藏不露，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天終于到來了。王爾塔帶他的同學(xué)到家里，王爾碑一見傾心，激動的心久久不能平靜。王爾碑說，她與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1941年，她只有15歲。同一年，她的母親白云秋離開人世。

“他長的很像日本電影《追捕》里的杜丘，不僅外觀，氣質(zhì)也像，是個硬漢。話不多，但歌唱得很好。后來我多次參加過他們的文學(xué)活動?！徘稹且粋€革命者，秘密地參加了地下黨。我與他完全是柏拉圖式的愛情，通過3年信。每個星期天，我們都會到茶園約會。他讀書很多，給我講《復(fù)活》、《苔絲》，幾乎能夠全部復(fù)述書中的故事。我像一個學(xué)生聽老師講課，癡迷地聽他講。他每次到茶園，總帶給我一束花。我曾寫過一首詩，至今仍能記住前面的幾行：

一杯茶，/一束花，/這便是我們的天下。/茶越喝越苦，/花的生命只有幾小時，/可你的故事，/像江水長流不息……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王爾碑依舊沉浸在她的初戀之中。她的故事深深地感染著茶園聚會的每一個聽眾。她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我不能保證聽懂每一句話，但主要意思還是聽明白了?！岸徘稹焙笠騾⒓痈锩顒颖徊叮P(guān)在四川行轅監(jiān)獄。王爾碑想去看他，因故未能去成，這成為她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痛。一年后由于病重出獄，開始他的教師生涯。哥哥們反對她與“杜丘”結(jié)合，因為他家境不好，父親是窮教授?！岸徘稹?因病死于新中國誕生的前夕。沒人告訴她。她收到退回的一封她寫給“杜丘”的原信，上面寫著“死亡故退”。當時她在一家學(xué)校教書，正在上地理課，看到信封上的幾個字，天頓時像塌了一樣。她無法再繼續(xù)講下去，在黑板上寫上“小朋友們，自己復(fù)習吧”一行字，就直奔宿舍，趴在床上痛哭起來。 初戀以悲劇而告終。

王爾碑曾用多個筆名發(fā)表作品，她的短詩處女作《紡車聲》，發(fā)表于1946年重慶的《新華日報》副刊，用的筆名“海濤”，即與她的戀人“杜丘”有關(guān)?！岸徘稹庇霉P名“山岳”。兩個筆名遙相呼應(yīng)，只限于兩人通信用?！岸徘稹比ナ篮?，她曾極度悲哀。沒有人分擔她的痛苦，只好用拼命讀書來解脫。她以笛卡爾的名句“忙的蜜蜂，沒有時間悲哀”安慰自己。書猶如清泉，也可以洗去悲哀。她寫過多首關(guān)于“杜丘”的詩，一首長詩《追尋》，未發(fā)表過；還有一首長詩《洛霞與沙鷗》（用筆名“爾碑”），分兩次發(fā)表在成都《光明晚報》副刊“詩焦點”上。同期刊載編輯代郵：“爾碑小姐，詩甚佳。希更努力，則中國之薩福（希臘古典女詩人），可期也。煉虹?！本庉媱捄?，筆名煉虹，成都人，地下黨人。一次在中學(xué)跳秧歌舞，有人說：“這就是王婉容，要不要認識？”他答：“不必，不要連累她。”后劉煉虹在杭州去世，王爾碑發(fā)唁電寄托哀思。1962年，她寫了《南河》，后成為她的代表作之一。詩中寫道：

南河！我回來了！/桐樹！我回來了！/可是，我底山孩呢？/你們可曾看見他？//“他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像一只夜鶯/唱完愛底高歌，/死在黎明前的黑夜里?！?桐樹低垂，/南河流淚，/我久久地立在河邊，/猶如一尊化石。……

多年后，我榮幸地得到王爾碑贈送的這首詩的手稿。因為聽過她的故事，深知這首詩在她心中的地位。

二

王爾碑的故事講完了。大家都聽得如癡如醉。她提議我們每人都要講，有點像命題作文。有意思的是，女性講的全與愛情有關(guān)，而男性講的全都無關(guān)風月。倒茶的小伙子年紀雖輕，技術(shù)卻很老到，只見一米多長的壺嘴準確無誤地將滾燙的開水倒入茶碗，絲毫不會傷著客人。中午，我們一邊吃著點心，一邊繼續(xù)講著也同時欣賞著每個人的故事。

德陽女詩人謝曉鈴講了大胡子畫家教師與她的傳奇經(jīng)歷。大同女詩人郭建華講了她隱秘的初戀。她說她從未當眾講過她的故事，她的心靈之門一直關(guān)閉著。小時候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胖，因為過重的體力勞動，透支了她的體力，使她患上多種疾病。她與一個寫詩的青年一見鐘情。但他聽說她患過病后，猶豫了。她結(jié)婚生子之后聽別人說，他這輩子不會再結(jié)婚，即便結(jié)婚，也注定是孤獨的。再后來聽說他在北京病危。她決定去北京看他。她把想法坦率地告訴丈夫，得到了大度丈夫的理解和支持。來到北京，發(fā)現(xiàn)他并未生病。剛喝完一口酒，就醉了。兩個人長久地沉默不語。她走了，從此再沒有與他見面。

青島詩人韓嘉川講了老詩人耿林莽對他終生的影響?！拔母铩睍r期，他到一家小書店購書，對書的熱愛引起了書店營業(yè)員的關(guān)注。書店無書可買，但營業(yè)員愿意把家中藏書借給他看。從此，他從這位營業(yè)員家里陸續(xù)借閱了普希金等中外名著，解了心中的書渴。這是他走向文學(xué)之路的第一步。這位營業(yè)員便是他終生敬重的引路人耿林莽先生。

輪到我講了。講什么呢？我想到我的一位小學(xué)老師，雖然我慚愧得連她的名字都未記住，但她慈愛的面容將永遠在我的記憶里閃光。一次課外活動，和伙伴們玩捉迷藏，不小心把短褲掛破了，處境十分尬尷，只好把汗衫脫下來系在腰間遮丑。沒想到放學(xué)前竟然開起大會，要求全校學(xué)生排隊集合。真是船漏偏遇頂頭風??！有好消息：我當選為少先隊的大隊委員。老師要求新當選的委員站在前面與同學(xué)們見面。都去了，只有我一人仍在隊中。老師說怎么不穿衣服？當我遲遲疑疑把汗衫解開時，真相終于大白了。全場一片嘩笑。我面紅耳赤，簡直無地自容。這時，老師走過來，沒有任何批評的話。她把我?guī)У剿霓k公室，拿出針線包，直到把掛破的褲子縫補好，才繼續(xù)開會。這是一件小事，也許微不足道，但卻是我記憶中最難忘的一件事。這件小事使我感到老師的偉大，培育了我終生尊師的感情。

曾在《詩刊》、《人民文學(xué)》任過編輯的廣西師大教授許敏歧先生，對鴿子一往情深。他講了一段養(yǎng)鴿子的情感經(jīng)歷。因為妻子說桂林可以養(yǎng)鴿子，引起他的興趣，便舉家遷往桂林。他養(yǎng)的是信鴿，但他到桂林后，發(fā)現(xiàn)信鴿竟與肉鴿混在一起，令他失望和痛心。后來，經(jīng)過一個階段的適應(yīng)，信鴿最終還是飛上了藍天。信鴿讓他想到知識分子的責任。他寫了散文《養(yǎng)鴿記》，怕引起同行的誤解，一直沒有發(fā)表。

最后一位講故事的是軍旅詩人紀鵬先生。他的故事驟然使氣氛變得沉重。他是吉林人，只比王爾碑小一歲，也有許多舊中國的記憶。偽滿時期他在長春求學(xué)時，學(xué)校里有幾位韓國籍教師。他與一位韓籍音樂老師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他同情中國學(xué)生，積極參加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活動。他教會中國學(xué)生多首朝鮮語歌曲?！斑@些歌曲我已不會唱，但他說的一句話至今未忘，他說‘我們都是沒有祖國的人！’……”說到這里，紀鵬哽咽了，無法再說下去，最后索性痛哭起來?！昂髞?，我一直尋找他，但始終不知他的下落?！?/p>

因為都是即興的，全無雕鑿的痕跡。這些真誠的故事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間，它使我對故事的主人們增添了敬意。應(yīng)該首先感謝王爾碑，因為這一切都是由她引發(fā)的，氛圍也是她營造的。

后來，話題轉(zhuǎn)到散文詩上。我們各自談了對散文詩的理解，分析了當前在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問題。王爾碑說：“我是喜歡做減法的人。不論是詩，散文詩，生活，我都是以簡代繁。”這句話可視為她的文學(xué)宣言。她的言和行是一致的。她的作品是她創(chuàng)作理念的最好詮釋。她是小詩的實踐者和倡導(dǎo)者，曾與流沙河合編《小詩百家點評》一書。我請她留言，她寫了一首小詩：鵬鳥的羽翅上有星辰閃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天色向晚，大家無不帶著留戀之情離開茶園。

三

1994年9月中旬，散文詩筆會在青島召開。王爾碑應(yīng)邀參加。她是乘火車一路吃方便面來到青島的。在研討會上，她作了題為“取經(jīng)與看?！钡陌l(fā)言。她說：“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參加過這樣的筆會了。接到邀請信，感到吃驚也很興奮，因為面對物質(zhì)、金錢高于一切的時候，許多人都在一窩蜂地以物質(zhì)金錢武裝自己，許多人都在悲嘆純文學(xué)已走向窮途末路，許多人都在一窩蜂地趕浪潮，急慌慌地跟著別人的背影窮追猛趕，迷失了自己，迷失了靈魂，不自覺地扮演著落花無主、順水漂流的悲劇角色。這時候，居然還有人在堅守著一小塊純文學(xué)凈地，還在苦苦追尋精神家園，舉辦全國性的散文詩筆會，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是對文學(xué)事業(yè)充滿自信、自尊、自強不息的表現(xiàn)。就為這個，我不顧自己年老，也明知原單位不能報銷，就毫不猶豫地自費趕來了。當然，吸引我的還有大海，因為從小生長在大山區(qū)大盆地，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見見大海。這個夢一直做了好多年，直到今天，在我垂暮之年才得以實現(xiàn)。這是多么不容易！青島這座文化名城也深深地吸引著我。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曾經(jīng)留下聞一多、郁達夫和許多我所敬仰的前輩文學(xué)家的足跡?，F(xiàn)在，這座城市里還住著一個耿林莽老人，他是我尊敬的當代散文詩大家之一。還有以韓嘉川為代表的一大批散文詩新人，他們都是散文詩的希望和未來。我來青島是取經(jīng)的，是向在座的前輩、老師、老朋友和新朋友們?nèi)〗?jīng)的。”她的質(zhì)樸謙恭的發(fā)言，感動著來自全國各地的詩友們。王爾碑的詩風頗有唯美的味道，但她的裝束和講話卻很樸實，僅從外觀看，她與當下那些時尚的女詩人們相去甚遠。她是雅與俗的和諧統(tǒng)一體。這次筆會因為時間緊湊，沒有更多的時間作私下的相互交流。

2005年4月，云南雞足山散文詩筆會在滇西重鎮(zhèn)大理市所屬的賓川縣召開。筆會期間，舉行了“雞足山杯”散文詩大獎賽頒獎儀式及散文詩研討會，參觀了五大佛教名山雞足山，目睹并親歷了多姿多彩的民族節(jié)日三月街，游覽了大理風光。在研討會上，王爾碑展示了她獨特個性的另一面。老詩人丁芒在發(fā)言時大力倡導(dǎo)“壯詞”：“提倡壯詞，提倡陽剛之氣。散文詩趨向細膩柔情，個人的天地太小，視野窄。散文詩要造民族靈魂，要體現(xiàn)時代精神，表現(xiàn)人民心聲。寫詩不是閑情逸趣，詩是人生的宣言?！倍∶斶^兵，雖年屆七旬，仍不失軍旅詩人的豪情。王爾碑在發(fā)言時表示了不同的意見。她說：“有人說過‘理論是蒼白的’。我不管別人怎么說，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讓別人說去。我1940年代開始寫詩，那時就有人說我‘小花小草瞇瞇笑’。人與大自然分不開，不能說寫小花小草不好，寫高山流水就好?，F(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青年人喜歡散文詩，那種認為散文詩是強弩之末的看法很不正確。我以前知難而退，至今思之后悔不已。散文詩值得我們終生追求。散文詩無定法。詩屬于生命的一部分。我們作為一個有血性的人，應(yīng)該關(guān)心祖國人民，但不必唱高調(diào)，處處強調(diào)主旋律。友情、愛情、親情不可缺少，這些是普通人的感情，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很豐富，散文詩應(yīng)該很好的去表現(xiàn)它們。”話音剛落，掌聲四起。王爾碑的見解引起了大家的共鳴。丁芒接著解釋說，王爾碑的意見與他并不矛盾，寫壯詞不一定不可以寫小花小草，但總而言之要格調(diào)高。

這次筆會內(nèi)容豐富，安排的時間有7天之多，因而也有了充足交流的機會。一天晚上，我和郭建華、謝曉鈴?fù)グ菰L王爾碑。話題自然從成都的茶園聚會談起。那時郭建華剛剛整理完一本散文詩集《圓夢》，請我寫序。我送她一章散文詩作為代序，題目是《復(fù)活的浪花》。我將它念給王爾碑聽：

你說過，你愛石頭，因為石頭是凝固的浪花。

你以石頭自喻。在別人看來，你頗似一塊沉默的巖石。

可是，有一天，石頭溶解了，浪花復(fù)活了，復(fù)活成洶涌的激流。

中秋，江邊茶園，我們凝神聆聽老詩人講述她纏綿悱惻的初戀。接著是每個人講一段自己的故事。也許是真誠的力量打動了你，埋藏了多年的往事頓時涌上心頭？也許冰冷堅硬的外殼本來就是包裝，里面是只待噴射的熾熱的巖漿？你激動地說，丟失的鑰匙找到了，關(guān)閉了許久的心靈之鎖，又重新被打開。

你講起你的故事。我們不禁愕然，在一副貌不驚人的菩薩心腸里，包容著多么頑強的毅力和豐富的情感啊。

在跳躍奔涌的浪花里，我們讀到一個個美麗的夢。

夢終于會圓的。

因為夢與現(xiàn)實僅一步之遙。

我剛念完，王爾碑便跳躍著鼓起掌來。她的舉止和神態(tài)哪像一個老人呀，活脫脫一個青春少女！童心未泯，這也許是老詩人藝術(shù)長青的秘訣？但這些又不是刻意的，是與生俱來的，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詩人的天賦吧。她說這篇作品完全可以發(fā)表，并且向我介紹四川一家報紙的副刊編輯。后來，《復(fù)活的浪花》在這家報紙發(fā)表了。

我們都喜歡聽她的故事。她便繼續(xù)講她的家事。她生在一個封建大家庭，就像《紅樓夢》里所描述的一樣。她有3個母親，兄弟姐妹20多個。她最初的家教來自生她的母親白云秋。她是不幸者，母親也是不幸者。她母親白云秋的故事，不加修飾就是一篇極富傳奇的言情小說。母親死后，王爾碑在她的小木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珠光閃爍的釵環(huán)首飾之間，有一個用藍色絲帶纏著的白緞子，嚴嚴實實的包著一塊石頭。她想起曾在家中見過這塊石頭，不知母親為何把它珍藏起來。經(jīng)過多年的猜測、探尋，謎底依然不得而知。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母親的生前好友——大山里的一位百歲老人。老人神志清醒，有驚人的記憶力，用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講述了王爾碑母親的一生。石頭之謎才終于得以解開。

母親姓白，乳名秋蓮，小時候面目清秀，性格又好，小朋友們都很喜歡她。白云秋是苦命之人，從小失去雙親，家境貧寒，全靠知書達禮的老祖母支撐門戶。盡管家境蕭條，祖母深知讀書的重要，孫女剛滿7歲就把她送到學(xué)校。其中鄰家一個姓鄧排行老五的男孩，對云秋格外關(guān)心，每次上學(xué)都要經(jīng)過云秋家門，帶她一起上學(xué)。云秋滿12歲那一年，老祖母就不許她上學(xué)了，也不許她和鄧五哥接近。因為按那個時代的規(guī)矩，女孩12歲留頭（蓄長發(fā)），意味著童年結(jié)束，婦女生涯開始，就得遵守婦道。若與男青年來往，會被視為有傷風化。突然而來的隔絕，誰也沒有想到，竟在他倆之間產(chǎn)生了朦朧的愛情。鄧五哥16歲那年，忽然心血來潮，托了一個媒人到白家去求親。老祖母聽后很生氣，放了一句話：“白家的女子非功名富貴不嫁。”得知消息的第二天，鄧五哥便背起書箱，到三百里之外的草堂書院攻書去了。他立志學(xué)成歸來，再提這門親事。3年后他取得功名回到故鄉(xiāng)。誰知，他的小云妹已被王舉人的花轎抬起走了。一氣之下，他燒毀了四書五經(jīng)，打碎了筆墨硯臺，獨自到異鄉(xiāng)漂泊去了。

那時，王用輯已年過五旬，第一夫人早亡，第二夫人雖也是名門閨秀，但性情古怪，他便名正言順要再娶。一打聽到白家女子人才好、賢淑端莊，便以重金邀媒人去說親。17歲的云秋寧死不嫁，她心中只有鄧五哥。老祖母為了全家的生計，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接受聘禮。白云秋像一頭羔羊，被人拖上花轎，抬進王舉人的深宅大院。白云秋到王家后，終日以淚洗面，真想一死了之。王用輯怕她輕生，聽從女兒們的建議，讓云秋與她們一起到后花園的書館讀書，這才使云秋的心情有些許安慰。但這一切都無法消除她對鄧五哥的思念之情。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她鼓著勇氣把她為何苦悶的實情給王用輯講了。她沒有想到丈夫竟同情她的遭遇。他安慰云秋：“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你看，這樣好不？我立即派人去尋找鄧五哥，千方百計找到他。他有才華，我不會讓他埋沒，給他找個好差使，再給他物色一位賢淑的妻子。將來再讓兩家的兒女接親……”未等王用輯說完，白云秋已淚流滿面，她第一次抬起頭來正視自己的丈夫，也是第一次對王舉人有了感恩之情。

正當白云秋滿懷希望，日夜等待鄧五哥的消息之時，王用輯突發(fā)腦溢血溘然長逝。那時，她只有25歲。后來，她收到鄧五哥的信，希望兩人重修舊好，永結(jié)同心。但終因封建禮教的枷鎖和家族的反對，使他們無法結(jié)合在一起。她的面前只有一條路：做王舉人貞節(jié)的未亡人。那塊石頭是她和鄧五哥在河邊玩耍時撿拾的，是他們秘密的定情之物，每人各有一塊。她一直珍藏著這塊石頭。石上的每一個斑紋，都在訴說她的童年，她的夢想，她的思念，她的寄托。白云秋40歲時抑郁而死。死后的第十年，鄉(xiāng)間傳說著一件怪事：那天不是清明節(jié)，她的墳上卻點起一排紅燭。墳前，還種了一排小竹子。而她的兒女都不在家。是誰給她上墳?zāi)?？人們有各種猜測。但他們誰也沒有猜到，那神秘的上墳的人就是鄧五哥。給白云秋上墳的第二年，鄧五哥去世。人們在他留下的遺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頭。

我們在言情小說中讀到過類似的故事，但都會認為那是作家們虛構(gòu)的，沒想到，生活本身竟如此充滿傳奇。王爾碑說，曾有人把她母親的故事寫成電影劇本，但因功力不夠未能成功。關(guān)于母親的影響，王爾碑有過一段自白：“我的母親名叫白云秋——一個安于平凡的人，出身寒微，善良、正直，初識文字，卻又富于想象。她給我最初的家教，就是讓我懂得她為什么要同情弱者和不幸者?？梢詳嘌?，我的性格和作品中都印著她的影子?！?/p>

四

王爾碑生在書香之家，從小即養(yǎng)成讀書的習慣。青少年時代，她讀了許多書。她說，她最大的享受，就是在青燈之下靜靜讀書。她喜歡古典文學(xué)，尤其喜歡李白、李清照、蘇東坡、劉禹錫、周邦彥的詩文。不僅僅滿足于讀，許多詩文都能背誦。這個習慣一直延續(xù)下來?！拔母铩敝写蠹覜]事干，她在夜深人靜之時一句一句地背誦白居易的《琵琶行》，如飲甘泉。也讀小說。她喜歡古典小說《花月痕》，因為里面的詩詞很漂亮。她以背誦書里面的詩詞為快樂，邊背邊哭。她還讀過大量的外國文學(xué)作品，包括屠格涅夫、契訶夫幾乎所有的作品。她讀名著喜歡對號入座，讀了《牛虻》，認為自己就是瓊瑪。讀了巴金的小說，也認為自己是書中的某個人物。英國的童話書《玫瑰與指環(huán)》，給了她極大的安慰，也開始了她的作家夢。她有一個好朋友名叫夏小雨，后來作了報社記者。她們兩個都屬于浪漫型，都很狂妄，喝白干酒，以“杜甫李白”、“雪萊拜倫”自稱，一個說“枕戈”，另一個則“待旦”，都喜歡拼命讀書。一個同學(xué)熱愛新詩，抄了厚厚一本，里邊有艾青、田間、綠原、彭燕郊的詩。讀過這個手抄本使王爾碑從此愛上新詩。在此之前，她只喜愛古詩。她不喜歡數(shù)學(xué)，上數(shù)學(xué)課時看小說，數(shù)學(xué)成績不好，曾交過白卷，為此她特向數(shù)學(xué)老師道歉。沒想到數(shù)學(xué)老師還表揚了她，說“這個學(xué)生有個性，這是一張純潔的白卷”。除此，政治課也總是不及格。因偏科，高中階段曾降過一級。有值得自豪之處：她的古文好是全班出了名的。全班同學(xué)的小傳，幾乎都是由她代寫。

她在高中時期已經(jīng)開始發(fā)表作品。筆名除“海濤”外，還用過“DDT”（臭蟲藥）、“浮草”、“王念秋”（懷念母親）、“非非”等，用的最多的是“王爾碑”。1947—1948年間，是她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井噴期，發(fā)表了數(shù)量可觀的詩歌和散文。代表作有《無題》、《夜》、《長夜、》《你底詩》等。也寫散文詩，發(fā)表過《海與夢》、《霧與歌》、《浮云》、《新生記》、《賣火柴的女人》等。這些作品發(fā)表后，很快引起關(guān)注，曾聽到有人議論：“王爾碑大概是個老頭子？”老詩人古牧丁訪問她：“你是否讀過惠特曼的《草葉集》？”她回答：“沒看過?！绷罾显娙瞬唤獾氖?，對王爾碑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不是詩，而是小說，是《悲慘世界》、《卡斯特橋市長》等等小說。當然，不可否認，這些回蕩著血與火的時代之聲的短章，顯然有艾青、田間等七月詩派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她借鑒茅盾《腐蝕》的寫法，寫了一組日記體散文《拾到的日記》（實際都是作者原創(chuàng)），其中有一段：“臘月卅一，非洲大森林，黑人黑烏鴉。此夢預(yù)兆不祥，從即日起斷交?！边@是愚人節(jié)寫的。本意是開玩笑，不料閱者信以為真?！岸徘稹笨春螅樕n白，大病了一場。得知真相后，兩人的感情反而更加深厚了。

她讀過一年的重慶南林大學(xué)外文系的英語專業(yè)。那是由軍閥辦的私立大學(xué)，快解放時就停辦了。當時教她的外國文學(xué)教師是方敬先生。接著考取北京新聞學(xué)校，1951年畢業(yè)，分配在南充地區(qū)川北日報當編輯。后調(diào)入四川日報編副刊，直至退休。她是一個恪盡職守的職業(yè)編輯，不吝汗水的澆花人，選發(fā)過許多無名作者的佳作。35年的編輯生涯，經(jīng)歷了多次政治運動，也讓她嘗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文革”時期，像許許多多的作家一樣，王爾碑的創(chuàng)作進入低潮。她的很多本珍貴的日記，被一個好心的朋友付之一炬，其中有一本與高中女友李白英的對話錄《白笛兒與埃堤兒的對話》（她們二人的筆名），讓她尤為婉惜。對話地點在成都一家紫羅蘭茶廳，來者都是衣冠楚楚的人。進去后，看到的全是驚異的目光。她們不屑于把聲音留在這個地方，就把心靈的對話，每人一段相互寫在一個本子上。

王爾碑的第一部詩集《美的呼喚》，1983年5月出版，收詩69首。其中有一組1946—1949年間的作品“長夜里的歌”?！赌虾印肥怯绊懽畲蟮淖髌罚x入紀念新中國30年的《詩選（1949—1979）》等多種選本。詩集出版后廣受好評。評論家鐘文在《一片天藍色的翎羽》一文中寫道：“王爾碑是一位似乎沒有驚人的表現(xiàn)，多少年來耐于冷冷清清，但又堪稱為詩人的詩人。這個‘堪稱’的憑證是：她一直追求著創(chuàng)造，她的詩是她的碑。從生活走向詩的道路上，她不喜歡作炫人的喧嘩，只是執(zhí)著地追求著美，用自己的色澤，自己的音響，自己的情懷，自己的發(fā)現(xiàn)去表現(xiàn)生活的美，藝術(shù)的美。創(chuàng)造的路有時是寂寞的，但對創(chuàng)造者來說最終是公正的?！?/p>

第一部散文詩集《行云集》，1984年10月出版，收散文詩88章。較之她的抒情小詩，她的散文詩特色更見突出，取材也更加廣闊。在大自然的草木鳥獸間蘊含著社會人生的哲理，在人情世態(tài)的描繪里交融著大自然的清新與和諧。風格未變：依舊以凝煉純凈之筆，寫出含蓄深沉之境。詩味更加濃郁，也更加耐人品味。其中的《遙寄》、《樹》、《行云》、《云》、《給樂山大佛》等篇，被多家選本收入，點評。詩評家呂進這樣評論：“云，是王爾碑散文詩的常見主題?！娜蘸裰氐脑疲谒{天的石壁上，塑造它自己的維納斯’，王爾碑這樣唱道。云的意象體現(xiàn)了位女詩人的美學(xué)。她的詩章，正像潔白的云朵：柔和而純凈?！保ā稘嵃椎脑贫洹鯛柋⑽脑娬勂罚╇m然贊譽不斷，但她對集中的一些作品仍感欠佳，曾用筆名“方笑云”以自嘲。集中收錄的以散文詩的形式寫就的散文詩論，道出了散文詩的精髓：“我以小溪流的語言，對春天述說我的愛，對一切美和力述說我的信仰?！薄笆堑模腋⑽娜チ?，無論走到哪兒，我終竟屬于詩。不做詩的叛逆，永遠?！?/p>

1979—1988年間，是她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高潮。前兩本集子出版的10年之后，她又陸續(xù)出版了散文詩集《寒溪的路》（1994.10）和詩集《影子》（1994.12）。1990年代，她的散文詩進入探索期，不僅藝術(shù)手法更加多樣，題材亦更顯嚴峻。從書名也可看出明顯的變化：從云間降落到大地，從夢境跳躍到現(xiàn)實。耿林莽先生熱情肯定了王爾碑的探索：“從‘行云’到‘寒溪’的路如何走過來的，甘苦寸心知。這里有時代背景，有詩人的良知與責任感，有散文詩文體發(fā)展的需要，也有詩人自身美學(xué)追求藝術(shù)求精艱苦創(chuàng)造精神的推動?！保ā逗飞希荷畛恋淖阌　罚槿朔Q道的作品有《石屋》、《父親》、《紅蜻蜓》、《丑石》、《古瓶》、《女人和蜘蛛》、《蝴蝶泉》、《鳥會》等。小詩是王爾碑的偏愛，也最能體現(xiàn)她的做減法的藝術(shù)法則。《影子》所收多為小詩，其中有不少耐人回味的珍品。如《墓碑》、《山寺》、《散步》、《影子》、《所有的》等等?！赌贡分挥腥?，讀之難忘，靈感也許來自詩人自己的名字：“葬你/于心之一隅/我就是你的墓碑了”。《山寺》也只有三行，內(nèi)涵卻十分豐富，寫活了三個人物，像一篇絕妙的微型小說：“陳妙常換上迷你裙下山去了/敬香者的熱淚打濕了蒲團/彌勒佛一笑置之”。藝術(shù)空間很大，充滿張力，其中的故事任你去作無窮的聯(lián)想。

她的寫作習慣全在夜晚，全家人都休息之后。夜深人靜，是她的思維最活躍的時間，興奮時能寫到凌晨三四點。她在入睡之前必讀幾頁書。一天不讀書，會感到心慌。有時，書中的一句話或幾個字會引發(fā)她的靈感。有時，靈感則來自與朋友的聊天之中。靈感到來時，她會隨時在紙片上記下幾句，隨后再補充成篇。她從不追求高產(chǎn)。她認為，高產(chǎn)對詩人未畢是好事。她對作品采取隨遇而安的超然態(tài)度，不作刻意追求。她渴望每一篇新作，都是一個新的生命的誕生。她嘗試用多種形式多種手法去寫，包括荒誕的、魔幻的手法。如果說她前期的作品多追求空靈的抒情，晚年則更多采用客觀的冷竣的戲劇型樣式，去表達對歷史和哲學(xué)的思考。她關(guān)注并經(jīng)常閱讀當代散文詩作家的作品，從中吸取新的信息。耿林莽、許淇、李耕幾位大家，是她重點研讀的對象，常通過書信交流創(chuàng)作心得。她喜歡讀有思想深度的時代感強又有藝術(shù)容量的佳作，討厭感情虛假的、輕飄飄的，或太露、太艷的作品。她反對“玩散文詩”的說法?！拔娜缙淙恕币辉~在她身上，得到了最有說服力的體現(xiàn)。是啊，一個真誠嚴肅的詩人，其美學(xué)追求必然有其相應(yīng)的高度，怎能容忍虛假與矯情！

我請她留言，她寫了短詩《所有的》：

所有的生命不能注釋/所有的形容詞都是陷阱/所有的精巧意味著藝術(shù)的自殺/所有的魅力消逝于靈魂的黃昏/所有的名聲后面站著一個問號/所有的高峰給你留下遺憾/所有的流星變成青色白色的鳥兒/所有的大樹在風暴中拒絕沉淪

幾乎是不假思索一口氣寫出?？梢?，她的每一句詩，都是用她的心血孕育而成的，都牢牢地存留在記憶深處。這是一首有巨大思想和藝術(shù)容量的佳作，每一句，都能讓人品味良久，都可視為人生的箴言。

五

2003年，收到她寄贈的《王爾碑詩選》。所選依然多為小詩。她在“后記”中說：“回望學(xué)詩六十年，斷斷續(xù)續(xù)，縹縹緲緲，恍若一夢。大夢于今未醒，偶與繆斯女神不期而遇，她說：‘你的時間不多了，編一本小詩選，留個紀念吧?！谑?，便有這本小書問世?！薄霸姛o極。詩路無極。趁夕陽正好，我想再走一程?！?/p>

2006年10月8日，中外散文詩學(xué)會成立大會暨第一屆理事會在成都雙流召開。時隔11年之久，我與王爾碑又見面了。會議盛況空前，全國各地及海外華人作家代表100多人與會。會議經(jīng)過充分醞釀討論，投票選舉產(chǎn)生出主席、副主席、主席團委員和理事。海夢和夏馬當選為主席，王爾碑被大會聘為名譽副主席。會議氣氛熱烈、民主、和諧。會議期間，代表們還參觀了馳名中外的三星堆博物館，發(fā)表了“三星堆宣言”，舉行了別開生面的走進三星堆的簽名儀式。

王爾碑提出請我喝茶，因為會議在一個較偏僻的毛家灣體育訓(xùn)練基地召開，內(nèi)有一家茶社，但晚上不營業(yè)，只好作罷。想起13年前的江邊茶園聚會，頗多感慨。當時的7人，能再一次聚會該多好啊，可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人參會，真應(yīng)了一句古語“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更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那位身健如牛的軍旅詩人紀鵬，因病已于兩個月前乘鶴西去，緬懷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她提起女詩人謝曉鈴：“已多年失去聯(lián)系，聽說她已不寫散文詩了，令人婉惜。”她贈我《南河》的手稿。我請她留言，她寫下小詩《觀我》：“人生五分鐘/一分鐘看月亮/三分鐘看霧/最后一分鐘，夕陽來了”精致且內(nèi)涵豐富，但不免有幾分感傷。五分鐘說明人生短暫。看月亮的浪漫時光只占一分鐘。人生最寶貴的歲月（三分鐘）卻在云霧中度過。最后一分鐘：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何止是她一人的感悟，我相信她的同時代人，都會有此共鳴。

2007年11月11日，紀念中國散文詩90周年頒獎會暨研討會，在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隆重舉行。設(shè)立的若干獎項，有“中國當代優(yōu)秀散文詩作家”獎，王爾碑名列其中。遺憾的是，她未能到場領(lǐng)獎，與大家一起分享喜悅。同時首發(fā)的《中國散文詩90年（1918—2007）》一書，收有她寫于新世紀的新作10余章。我在該書的導(dǎo)言中，有一段介紹王爾碑的話：“王爾碑，一位年過八旬的女詩人。從她的作品中絲毫感覺不到一個‘老’字，她有不老的童心、詩心。著有散文詩集《行云集》、《寒溪的路》。作品雖然不多，但都短小精致，深蘊詩情，篇篇珠璣。她是一個一生都在做減法的詩人，是惜墨如金的典范。”她在收到樣書后致我的短信中，對這段評語表示感謝。

2008年11月，王爾碑的第三部散文詩集《瞬間》出版。除精選《行云集》《寒溪的路》及《云溪筆記》（散文集，2000年出版，收有少量散文詩）中的佳作，又收了不少新作，是她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最完整的選本。書的附錄還收入她數(shù)十幅珍貴的生活照片及有關(guān)評論和訪談，既讓讀者感到親切，也為學(xué)習者、研究者提供了方便。她這樣談她詩風的變化：“早期的詩泥實，主觀抒情，盡管有的詩真情動人，但有一覽無余的遺憾。上世紀90年代初，我與人合編出版《小詩百家點評》，讀了大量現(xiàn)當代的小詩佳作，很喜歡。后又受孔孚詩和孔孚詩論的影響，特別牢記他對我的詩教：‘平常心，家常話，而又深不可測，方為至境?！虼嗽婏L有些變化。我學(xué)習孔孚詩的淡出、簡出、空靈，一葉隱現(xiàn)宇宙，或在一首詩中不蘊含什么的純藝術(shù)品等等。”關(guān)于散文詩，她這樣表述：‘散文詩——我心中的東方美神、小小的白玉觀音。她的美目凝情于大地；她的心靈、意態(tài)，自然露出潔白，她的頭上戴著一個純藍的天空，那里，有飛鳥，有白云無盡的幻想，有人類思想的鉆石，星星們神秘的眼睛……我捧著她，捧著一個神圣的夢，生怕不小心會打碎她。因此，我走得很慢，寫得很少，創(chuàng)作于我，只是偶然。”

讀過全書，似覺有一小小的遺憾，即59則的《遐想錄》沒有入選。當年發(fā)表在《散文》上，曾收入《云溪筆記》。這是一組可以與泰戈爾的《飛鳥集》和紀伯倫《沙與沫》相媲美的哲理散文詩。對大自然一花一鳥的詩意遐思，折射出的，全是智慧的閃光。試舉幾例：

葉的心上有皺紋，也有海圖。

星辰因相似而暗淡。

幸運是一個扮作天使的魔鬼。它誘惑我走向平庸。

燕子，不在黃金的屋宇筑巢。

鶴坐在山頂沉思：所有的驚奇都在路上。

黃昏星懂得距離的美學(xué)，整個夜晚，它遠遠地守望月亮。

哲理蘊含在形象里，靠讀者在審美之中思而得之。

王爾碑是一個在詩中生活的人。她的人生有歡樂和幸福，也不乏殘缺和苦難，但它們一旦進入她的詩，便成為另一種形態(tài)。她是詩神虔誠的信徒。詩使她豐富而高貴，詩使她充滿愛心，詩使她永葆童心，詩使她讓苦難變?yōu)樨敻??？释€能有機會與這位做減法的詩人相聚，再聽她擺龍門陣，留下更多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