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給父親的“對不起”
2012-04-29 00:00:00梅寒
1
那個“六一”兒童節(jié)，是我記憶中最風光也最難忘的兒童節(jié)。那年春季的一次語數(shù)競賽中，我獲得了全鎮(zhèn)第一名的好成績，成了我們那一片聞名一時的小名人。
頒獎儀式在“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舉行，鎮(zhèn)上的電影院里。
做夢都在盼著的那一天，卻是以一種極猙獰的面目出現(xiàn)。6月1號那天，早早起床，迎接我的卻是鋪天罩地的黑云。早上六點多鐘，天空中電閃雷鳴，狂風大作，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一下子把我的熱情澆熄。站在門口，聽著外面的風聲雨聲，我急得來來回回踱步，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你一定能體會我當時的心情，不然，怎么會那樣毫不畏懼地推出你的自行車，灑脫地拍拍后座讓我坐上去呢？你說：走，閨女，風雨再大也不能耽誤了俺閨女上臺領獎發(fā)言啊。你找出家里唯一的一件雨衣，把我從頭武裝到腳，你自己則把兩只褲腳高高地挽起到膝蓋以上，上身只披了一塊蓋糧囤的塑料布。
我不再郁悶，開開心心地坐上去，跟你一道沖進雨幕里……
那天的雨真大啊，又是一路頂風。頭頂?shù)拇笥陣W嘩地澆，風把你身上的塑料布毫不留情地掀起來。走出沒有幾百米遠，你的前身已被打濕。我倒沒事，我裹得嚴實，你寬大的背把迎面而來的風都給我擋住……坐在車后座上，把腦袋緊緊貼在你溫熱的后背上，心里開始有了一絲絲的后悔。幾次想開口說：爸爸，我們不去了，回去吧，雨太大了。幾次，都沒開得了口。那天我太渴望走向榮譽的高臺。
你說得沒錯，你把我準時送到會場。我脫掉水淋淋的雨衣，身上沒濕半點，你從頭到腳，已經(jīng)滴滴答答，成了一個水人兒。
那天去參加會的，只有幾個人，也多是離鎮(zhèn)上比較近的老師。路遠的家長和孩子很少去?？衫蠋焸冞€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臺下聽取了我的發(fā)言，并給了我熱烈的掌聲。
抱著那天的獎品，站在臺上，我朝臺下看時，看見你正在禮堂門口，那么驕傲地向我笑，嘴唇烏紫，頭發(fā)上還在往下滴著水……
爸爸，那天，我可以不去的。老師說，如果有意外情況，他們會把獎品給我捎回來。可我那小小的虛榮心啊，讓你在暴風雨里弓身騎了二十幾里山路，只為那片刻的榮光。
爸爸，對不起。
2
那次你帶我去鎮(zhèn)上參加競賽考試，與我們同去的，還有大伯和哥哥。大伯帶著哥哥，你帶著我，在人們羨慕的目光中出發(fā)。
很熱的一個夏季上午，太陽火辣辣地照在當空，樹上的蟬都熱得噤聲了。我坐在教室里，抬起頭向外面望。不遠處的校門口，你和大伯正蹲在太陽底下，耐心等候。那所校園里真是光禿，連棵遮陽的大樹都沒有。
一個上午，考了兩門課。我們在考場上奮筆疾書，你們在外面接受著毒太陽的炙烤，一步也沒敢走遠。
下午成績就出來了，隨即就進行頒獎儀式，前十名領取獎品。哥哥總分第二，領了獎狀還有一個極好看的皮革雙肩書包。發(fā)完獎，我和哥哥同時從那所學校的小禮堂里走出來。哥哥很得意地舉著手上的獎品朝大伯奔去，大伯臉上笑得像秋天的菊花一樣燦爛。你也笑著，急急地迎向我。我給你的卻只有一臉愧疚的眼淚。兩手空空的我，不敢看被曬得滿臉油光的你……
你為什么不怪我呢？你放下手里那么重要的農(nóng)活兒，你蹬著自行車熱得渾身大汗，你蹲在太陽地兒里一等就是大半天，你滿懷著驕傲與欣喜，等來的卻是我的兩手空空。你不但不怪我，還帶著我到街上買了冰鎮(zhèn)的汽水讓我喝。從頭到尾，你只說了一句話，你說：好孩子，咱不哭，這次不行，不還有下次嘛！
爸爸，聽到你的那句話，再看你滿臉的慈愛與笑容，我多想沖著你說一聲：對不起，爸爸，我讓你失望了?？晌遥f不出口。要等到現(xiàn)在才來補上。
爸爸，對不起。
3
那年春天，你從濟南打工回來到學校去看我，卻沒能如愿。我從外面回來時，你已經(jīng)走了。你急著趕那天最后一班回村的班車。
同學們告訴我，說你滿校園里打聽，滿校園里找我，急得滿頭滿臉的汗。
床頭柜上有你留下的一個小包裹，我輕輕打開，眼淚一下子就來了。里面包著6個又大又白的饅頭，摸一摸，還是溫熱的。饅頭底下的小方便袋里，裝著50元錢。
爸爸，你一直都不知道我那天下午去了哪里，我回家，你也不問。你只是遺憾，自己在外打工幾個月，懷里揣著6個大饅頭，揣著滿腔的喜悅與思念去看女兒，卻沒有見上。
我不敢對你說那天下午我去了哪。我是跟一個心儀的男生跑到河邊約會去了。初夏郊外河邊楊柳依依，17歲的我，沉浸在那份青澀又不合時宜的戀情里，迷失了自己。
后來，聽母親說，那6個饅頭，是你打工的公司為你們送行特意做來犒賞你們的。平時，你們根本難得吃到那樣的大白饅頭?？赡憔谷灰粋€也沒舍得吃。你急匆匆把它們包好了，餓著肚子就匆匆跳上了回家的班車。你希望，你帶著它們到我身邊時，它們還是熱的。
爸爸，我現(xiàn)在可以坦誠地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了，為了我當年糊涂的迷失。可那句輕輕的“對不起”，卻再也無法抹掉我心頭的疼痛。你不在乎我錯過一次你給我的愛，因為你有足夠的愛與耐心在以后的路上等著我，可我錯過的那些美好時光呢？再也不會回來。
爸爸，對不起。
4
你送我去北京讀大學，那次經(jīng)歷是你人生歷程中一次難得的榮光之旅。所以，你才絲毫不會為那筆高額的學費發(fā)愁吧。你忙忙碌碌，風里來雨里去，賣了一個夏天的西瓜，直到我開學的前一天，才將我的學費路費湊足了數(shù)。10元，5元，5角，1角……幾千塊錢學費，整整裝了一大口袋。你一遍又一遍清點著，生怕數(shù)錯半點兒，臉上帶著一種幸福滿足的笑。我站在一邊，心酸得眼淚都要浸出來。
那次，跟我們同行的，還有縣城的兩位同學。她們的父親，都是縣里的機關干部。一路上，那兩位父親滔滔不絕，你卻只是一路沉默，偶爾會沖他們謙恭地笑笑。你插不上話。可你不知道，你那份沉默與笑容讓我多心疼。
到了學校，報名，將我們安頓好，那兩位父親就相約去天安門廣場、去長城了。你活到四十多歲，那是頭一次去北京呢。我多想讓你跟著他們一起出去轉轉啊。我說：爸，來北京一次不容易，跟著叔叔們一起出去轉轉。你笑笑，說：不轉了，有什么轉頭，凈是人。我再勸，不去長城就去天安門廣場上看看吧，總算來了一次北京。你還是不答應。年少氣盛的我，終是急了，沖著你就發(fā)了火。你以一貫的好脾氣來迎接我的眼淚。你說：閨女，別發(fā)火，爸以后還有機會來北京的，到那時再看也不晚。咱現(xiàn)在，不是手上緊嗎？爸去看長城、看天安門廣場，不得花錢？不如省下那筆錢，讓我閨女多吃點兒菜……
我怎么就沒想起來？你哪里是不想去看那些風景？你只是舍不得口袋里的錢。在北京呆了兩天，連一晚上5元錢的旅館都沒舍得住。你在我們宿舍樓前的躺椅上躺著湊合了兩夜。你在那個“通風、涼快”的地方胡亂湊和著睡，被吹得著了涼，離開北京時就開始發(fā)燒流鼻涕。爸爸，你算了一筆什么樣的糊涂帳?。?/p>
臨別，我還在學校大門口沖你發(fā)脾氣。因為你向我道歉，你說：丫頭啊，看到你們宿舍那些孩子一個個都拉著嶄新的皮箱子來上學，爸爸心里挺難受……爸爸只能給閨女買一個十幾塊錢的大背包讓你背著來北京上大學……說那些時，你的眼圈兒竟然紅了。本就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字不識，路不識，你又堅決不讓我到車站送行，怕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回校的路。聽你那么一說，我的喉嚨就咽住了，說出的話卻那么嗆、音那么高：我自己都不覺得背著這樣的包來北京是丟臉，你在意什么？我甚至沒等到你跳上開過來的公交車，就轉身離開了。
爸爸，哪有女兒對自己的父親這樣說話的？可我當時……真怕讓你看到我眼里瘋狂涌出的淚啊。你看到了，那一路，又該不安。
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以后工作了，掙錢了，我一定要帶你好好去北京旅游一回。
這個承諾到現(xiàn)在都沒有兌現(xiàn)。以前的時候，是沒錢，現(xiàn)在有錢了，你卻老了。
是的，你老了。身體開始出現(xiàn)種種的不適。血壓高、咳喘。你更加戀家，哪里也不想去?？墒牵职?，你還沒到天安門廣場上去看看你一直敬愛著的毛主席呢。
爸爸，對不起啊。
5
還有很多事，很多時候，我傷害過你吧，你卻一直隱忍不曾說。
我曾怪你當著同學的面直呼我的小名，在你趕了幾十里路跑到教室去看我一眼的時候；我曾為你在廣場上為了5元錢跟給人家賠盡笑臉而覺得有損自己的尊嚴，你卻說5元錢能給我買兩瓶礦泉水；我曾在失戀的季節(jié)，在自己的手臂上劃出一道道鮮紅的血道子，卻不知道那一道又一道的刀口鮮血淋漓地劃在了你的心上。你一夜一夜睡不著覺，蹲在我房間門外抽旱煙；我曾當著你的面，把自己年幼的小女兒屁股拍紅，心疼得你掉下眼淚來。只因為那刻我的心情不好，你心疼著我的心情差，又心疼著更小的那個屁股疼……
爸爸，往事如開閘的河水，一下打開了，竟然無法關上?？晌也恢罏槭裁矗瑸槭裁茨切┩吕镱^，總是你在為我付出又在拼命地克扣著自己，而我總是在索取又在有意無意中誤解冷落你呢？今天，我把這一聲聲的“對不起”，送給爸爸。從小長到大，我于你，數(shù)聲“對不起”何以能表達心中的愛與虧欠，你于我，又何止千萬聲“謝”能夠包容得下？可我還是想說：爸爸，對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