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廣為流傳的關于“親自”的段子是:某人在廁所與前來方便的局長大人不期而遇,為表尊敬,趕快前去問候:“啊,局長,您老親自上廁所來了?”這段子很有意思,它顯示在我們這個社會,只要你有一官半職,就可以端架子、講排場、擺闊氣,幾乎什么事都讓下屬伺候著,以致部下看你“親自”上廁所都要上前表示尊敬。當然,這只是“親自”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對尋常百姓而言,很多不必“親自”不能“親自”或不該“親自”的事兒,當官的或其幫閑為了顯示自己的分量和威風,也非要你“親自”不可——所謂“當官的動嘴,當兵的跑斷腿”是也。
魯迅1926年發(fā)表在《莽原》半月刊第十五期上的《記“發(fā)薪”》一文,就給我們記載了這么一件事:有天下午,他正在中央公園里和齊如山“做點小工作”,突然有人告訴他說“(教育)部里今天發(fā)給薪水了,計三成;但必須本人親身去領,而且須在三天以內。否則?否則怎樣,他卻沒有說。但這是‘洞若觀火’的,否則,就不給?!睘槭裁茨兀眶斞阜治觯骸爸灰秀y錢在手里經過,即使并非檀越的布施,人總是愛逞逞威風的,要不然,他們也許要覺到自己的無聊,渺小。明明有物品去抵押,當鋪卻用這樣的勢利臉和高柜臺;明明用銀元去換銅元,錢攤卻貼著‘收買現(xiàn)洋’的紙條,隱然以‘買主’自命。錢票當然應該可以到負責的地方去換現(xiàn)錢,而有時卻規(guī)定了極短的時間,還要領簽,排班,等候,受氣?!笨偠灾阋菬o足輕重的小人物的話,哪怕是你應得的東西,也得被人家耀武揚威要求“親自”一番。
魯迅一聽有錢可拿,也不管這“親自”是不是合理的,馬上一溜煙兒跑到了教育部——唯恐去遲了人家不給他。去部里簽名換錢后,碰到一位和他差不多大的官還在,便拉對方大發(fā)“親自”的牢騷——“‘你們怎么又鬧這些玩藝兒了?’我說。‘這是他的意思……’他和氣地回答,而且笑嘻嘻的?!〉脑趺崔k呢?放在門板上抬來么?’他說:‘這些都另法辦理……’”魯迅解釋:“這所謂‘他’者,是指總長或次長而言?!辈⒈硎荆骸翱偠灾?,薪水既經到手,這些事便應該‘適可而止,毋貪心也’的,否則,怕難免有些危機。即如我的說了這些話,其實就已經不大妥?!痹掚m這么說,魯迅畢竟還是發(fā)了牢騷說了怪話,而且,似乎也沒有什么后遺癥,還是安安心心做他的教育部僉事,直到自己離開北京去廈門大學做教授。
這事兒要放到后來就沒這么簡單了。在《趙儷生高昭一夫婦回憶錄》一書中,趙先生給我們回憶了這么一件事兒:1948年底,北平即將解放。華北大學(即后來的中國人民大學)討論進北平后如何接管大專院校和文化部門,有人主張高校教師都要到文管會“親自”報到。于是,有人跟魯迅當初一樣表示對這“親自”的疑義——“像陳寅恪,眼睛看不清楚了,身體也很衰弱……”怎么辦呢?可,就這個近乎魯迅當年“生病的怎么辦呢?放在門板上抬來么”的牢騷話,在新社會也不許亂說,所以,此言剛出,就遭到曾被魯迅罵作“才子加流氓”的成仿吾——此時他的身份是華北大學“副校長”——的迎頭痛擊,他用洪亮的湖南話發(fā)話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到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機關來報到,來辦理登記,一定要親自來,本人來,不得由別人代替,因為——”他特別提高了聲音說,“這是個態(tài)度問題!”也就是說:叫你來辦登記遞降書,你就是瞎了癱了坐著門板都得“親自”來,否則就是“態(tài)度”有問題!趙先生接著記述:“這高亢的湖南話,聽起來特別刺耳,會場上鴉雀無聲。我當時內心活動很多,這是把自己當作征服者,把知識分子當成被征服者,要他們‘迎降’,在文管會門口辦一個受降儀式吧?于是,我發(fā)言了。我說十月革命后,俄國知識分子可比中國知識分子兇得多,囂張得多,像巴甫洛夫,開口閉口罵布爾什維克是‘匪幫’,可列寧怎么樣呢?他隔幾天就拿著黑面包和黑魚子醬來看望巴甫洛夫。他罵,列寧并不把他抓起來,也不同他吵,而是耐心地等他回心轉意,替蘇維埃共和國工作。我說:‘這一切,值得我們大家學習?!捈偃缰恢v到這里,將會一切太平無事,可是我卻提高嗓音說:‘特別是值得成校長學習!’”這一通有關“親自”的牢騷的結果是——“在那次發(fā)言后三天,我接到華北大學調離通知。通知說,現(xiàn)在山東已經解放,山東分局來函,要求華大在干部人員上提供支援。趙儷生同志是山東人,理應支援桑梓……云云。我看了公文后對妻說:‘我被開除了?!?/p>
同一“親自”也,當官的和老百姓用的地方卻如此不同——這大概就是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想當官的人那么踴躍的原因所在罷。
【原載2011年9月4日《羊城晚報·人文周刊》】
題圖/給您抬來了/常小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