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腔的后果

武松被陽谷縣縣令差遣往東京謀升轉(zhuǎn)，潘金蓮、西門慶暗害了武大郎，要做長久夫妻?？旎畹故强旎?，算盤也還如意，只是怕著一個人，就是在縣里做刑警大隊長的武松。不過，話又說回來，西門慶也不是一個凡角。他開著藥材鋪，砒霜可以藥殺武大，錢財可以交通官府。但武松畢竟是要回來的，回來后不見了哥哥，也是要查問清楚的。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了，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地說道：“這番蕭墻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來！”武松的刑警隊長干得時間不長，除去幫縣長辦私事的兩個月，也就是五十來天，但是，他好像天生會查案。他憑直覺找到何九叔，證實了自己的懷疑：武大是被害死的。又從何九叔那里找到一個叫鄆哥的半大孩子，鄆哥告知武松，奸夫乃是西門慶。

武松年輕時氣盛，曾一拳把人打得昏沉，逃走異鄉(xiāng)一年有余?，F(xiàn)在他做了縣刑警大隊長，有了覺悟，他不會“私力維權(quán)”，他要依法維權(quán)。于是，他把何九叔、鄆哥一直帶到縣廳上。對知縣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奸，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p>

知縣與縣吏商議?？h吏是與西門慶有關(guān)系的，他說：“ 這件事難以理問?！敝h也和西門慶有關(guān)系，他說：“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p>

也就是說，立案依據(jù)不足，不能立案。

武松從懷里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告道：“復(fù)告相公： 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

這下總有依據(jù)了吧？

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焙尉攀?、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

有證人、證物，剩下的，就是拘捕嫌疑人了。

至少是立案偵查。

但是，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知縣卻回出骨殖和銀子來，說道：“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圣人云，‘經(jīng)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后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p>

縣吏馬上幫腔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尸、傷、病、物、蹤，五件俱全，方可推問得。”

原來，當(dāng)日西門慶得知武松告他，早已使心腹人來縣里送官吏銀兩了！

知縣和縣吏所說，完全是官腔。官腔的可怕處，在于句句在理，無法反駁。而且，這二人所說的話，恰恰成為兩種最有代表性的官腔：政治官腔和專業(yè)官腔。

某些政治官腔使用者一般為有一定權(quán)力和地位的官僚。其用途在于確立自己的政治優(yōu)勢，顯示自己的政治正確。知縣不僅口稱“法度”，甚至抬出某些圣人之言。雖然他所說的什么圣人之言完全是他的捏造，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什么叫圣人？就是常常被某些權(quán)勢者利用的人，圣人說過什么話，圣人的話是什么意思，解釋權(quán)一般都在這樣的權(quán)勢者。圣人是正確的，權(quán)勢者當(dāng)然也是正確的。

專業(yè)官腔使用者一般為權(quán)勢者或某些利益集團(tuán)的御用學(xué)者和專家。獄吏說出一大堆專業(yè)術(shù)語，這官腔令人摸不著頭腦，。

但是，武松哪里會被官腔嚇住呢？他倒不是不怕官腔，或者有什么辦法對付官腔。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是：隨你官腔說千道萬，我就堅持一點(diǎn)：良知和常識。最簡單的思路，有時恰恰是最正確的思路，最不被官腔愚弄和牽著鼻子走的思路，所以，面對知縣的官腔，武松幾乎一點(diǎn)也不聽，也不給知縣找麻煩，馬上就打了退堂鼓。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準(zhǔn)所告，且卻又理會?！焙敛患m纏。

他是如何“理會”的呢？殺嫂，殺西門慶，血濺鴛鴦樓，反上二龍山。

【原載2011年12月（下）《領(lǐng) 導(dǎo)文萃》】

題圖／官腔／卞增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