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揣著4000元積蓄來到S市,在W大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復(fù)習(xí)備考,期待有一天能成為W大的研究生。
白天我必須起得很早才能在圖書館占到一個座位。晚上我踩著月光回“家”。因為每天只在地下室度過七個小時的睡眠,所以我和鄰居們幾乎沒有什么交往。我只知道他們身份復(fù)雜,有彈棉花的異鄉(xiāng)人,有做早餐的,有賣狗皮膏藥的。每晚回到地下室,他們都已熟睡,只有我對面的房間還亮著燈。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我刻意保持了一份自閉,我不希望自己寧靜忙碌的備考被外人干擾。有時候我想,我大概是這里唯一一個還心存夢想的人。
一天晚上,天空難得下了場大雨。感謝這驟然而至的涼爽,我終于睡了一個悠然的長覺。醒來后我到地下室盡頭的水槽邊刷牙,發(fā)現(xiàn)住在我對門的那個身材單薄的女孩兒也在刷牙,動作幅度很大,急匆匆的樣子。我注意到她用一塊白手帕很隨意地將長發(fā)扎成一束,這種素潔簡練的裝扮使她有了一種干練和靈動的氣息。她比我先整理好內(nèi)務(wù),搶先一步跨出了地下室,我在路過她時被她撞了一下,手中的考研資料散落一地。她抱歉地朝我吐吐舌頭,蹲下幫我收拾,突然她抬起頭,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也是考研的嗎?”
一個“也”字讓我明白她是我的同路人。
不久,我們便熟絡(luò)起來。
這個叫駱小魚的女孩兒是山西人,中文大專畢業(yè)后自修了本科文憑,在一家雜志社做編輯。那家雜志沒什么名氣,好幾次我說把你編輯的雜志帶來給我拜讀拜讀,她卻扭捏著不肯答應(yīng)。她不是正式編制,雜志社給的待遇很苛刻,沒有底薪,每個月就指望著微薄的編輯費。她在生存的夾縫中刻苦學(xué)習(xí),夢想著能進(jìn)入W大讀研究生。白天幾乎沒有時間復(fù)習(xí),她要不停地審稿,不停地催作者。每個夜晚是她學(xué)習(xí)的黃金期,這也是為什么每晚我回到地下室,都發(fā)現(xiàn)對面的房間還亮著燈的原因。駱小魚刻苦的程度令我汗顏,她的英語單詞手冊已經(jīng)被翻成破爛,而這樣的破爛她都擁有兩本,一本是放在家里看的,一本是在公交車上看的,她的夜宵一般只是一個面包,為了節(jié)約時間,她連面包的吃法都另辟蹊徑:她把蓬松的面包捏成一團(tuán),這樣只需幾口就可以下肚。面包被捏后,其實就成了一團(tuán)死面,可她居然甘之若飴——或許她認(rèn)為食物的口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夠提供足夠的營養(yǎng)和節(jié)約盡可能多的時間。
有一次,我對她說,我喜歡你的名字,小魚,很像我目前的生存狀態(tài)。她就肆無忌憚地笑,笑聲里有一種壓抑至久的釋放和蒼涼。那一瞬間,我領(lǐng)悟到我和她都是落魄潦倒卻保留著一份真性情的人,這種感覺讓我覺得很安全很溫暖。
認(rèn)識駱小魚一個月后,我無意間在報攤上看見她所就職的那家雜志。我饒有興趣地駐足翻看,是一家法律雜志,登著一些聳人聽聞的案件剖析和曖昧的訪談實錄。我終于明白駱小魚不愿把雜志帶給我看的苦衷。她在雜志上署的不是原名,但我一眼就看出,那個叫“櫻花夢”的編輯應(yīng)該就是她。
一本雜志,讓我看到了一個身處異鄉(xiāng)的弱女子的自尊、無奈和夢想。站在八月炙熱的陽光里,我忽然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
如果不是那個驚險的夜晚,我和駱小魚大概還要在逼仄陰暗的地下室住下去。
那天晚上我入睡后,迷迷糊糊中聽到對門發(fā)出打鬧聲,我打開門,看見駱小魚正和一個蓬頭垢面的老頭兒廝纏在門口,我大喝一聲:“你干什么!”老頭兒看見我,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地下室。我從駱小魚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中明白了事情經(jīng)過:
她看書看到凌晨一點,然后出門洗臉?biāo)⒀?,出來時她順手虛掩了門;回來時,就看見一個撿破爛的老頭兒正抱著她的電飯煲和單放機(jī)從房間里走出來,她當(dāng)時腿都嚇軟了,但還是奮不顧身地和他廝打起來——因為那是她僅有的兩件值錢的寶貝。
這件事情使我們意識到這個地下室絕非久留之地。第二天,我們就在外面合租了一個套間,她住臥室,我住客廳。月租四百,兩人平攤。
合住之后,一種淡淡的情愫在我和她之間滋生蔓延著。兩個人一起看書,為了一道英語的答案爭論半天;周末一起做飯,甚至,一起出門逛街。因為都是囊中羞澀的人,常常地,我們什么都不買,即使是這樣,依然讓我感到了一種平淡的幸福。
很快就到了冬天。我們考得非常如意??佳泻苜M錢,當(dāng)時我只剩下500元積蓄。我在一家皮包公司找了一份文秘的工作,薪水微薄,離住所也很遠(yuǎn)。在那段清苦的日子里,我每天的幸福都凝聚在踏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溫馨的燈光,冒著熱氣的電飯煲,駱小魚那并不美麗卻極富滲透力的笑容……很多次,看著眼前的情景,我的內(nèi)心不禁有些恍惚,以為這真的是我的家,而那個坐在橘黃色燈光里等我回來的人,是我的妻。這種錯覺使我明白:我愛上她了。
考研成績終于出來了,我和駱小魚都考得很理想。那是一段陽光普照的日子,所有吃過的苦,在一夜之間全部得到了回報。三月,W大的櫻花正在怒放。周末,我和駱小魚結(jié)伴去賞櫻花。我給她照相,她站在櫻花樹下,我隱約可以看見她長發(fā)上系著的那塊白手帕。一朵櫻花隨風(fēng)而落,靜靜地棲在她的肩頭,陽光給她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檸檬色的光暈,她的雙眸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神采。那一刻我突然領(lǐng)悟到駱小魚的美,那是一種堅韌卻溫柔、滄桑卻純潔的美。
晚上,我們坐公交車回住所,駱小魚靠在我的肩頭上睡著了。汽車顛簸著,我努力調(diào)整坐姿以便讓她睡得更舒服些。在汽車經(jīng)過一個拐角時,一包東西從她口袋里滑落出來。我微微側(cè)身將它撿起。是一包櫻花。白天在校園里,駱小魚用自己頭發(fā)上的手帕包了一些櫻花,說是要拿回來夾在書本里,以紀(jì)念這么多年來自己的心路歷程。
她的長發(fā)因為缺乏束縛而顯得有些凌亂,幾縷發(fā)絲拂到我的臉上,我聞著她淡淡的發(fā)香,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把手帕放進(jìn)自己口袋里,決定暫時不把這塊手帕還給她,等我們都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要拿著這塊手帕,對她表明心跡。
車到站時,駱小魚才醒過來。她看見自己的頭枕在我肩上,立刻挺直了身子。下車后,她有些惆悵地說:“如果以后每天都這么開心就好了。”我嗯了一聲,心里有一絲慌亂。
幸運的是,駱小魚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帕不見了,進(jìn)房門后她就直接去洗漱,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我看見她的長發(fā)扎上了一塊新的手帕。
那夜,我睡得很晚。
那包手帕就壓在我枕頭下,淡淡的櫻花香蕩漾在夜色中。我在黑暗中睜開眼,想著自己的心事。從小我就是靦腆的人,加上事業(yè)不順利,所以一直沒有勇氣去建筑愛情??墒邱樞◆~,這個見證了我生命中最落魄時刻的女孩兒,卻在我心海泛起了波瀾。
正當(dāng)我沉浸在對愛情的美好遐想中時,命運正悄然改變。由于是同等學(xué)力,復(fù)試還沒開始,駱小魚就輸在起跑線上——按照校方規(guī)定,同等學(xué)力考生要被扣去10分基準(zhǔn)分。這樣一來,原本排名很靠前的她,一下子變得岌岌可危。她很痛苦,而我又何嘗不是?我很想對她說跟我走吧,可是,我一介窮困書生,拿什么來維持安定的生活?拿什么來呵護(hù)她嬴弱的雙肩?
忐忑、猶豫、彷徨。
終于,5月到了。我被錄取,駱小魚落榜。
9月,我如愿跨進(jìn)W大的校門。
但是,我并不快樂。
我永遠(yuǎn)記得駱小魚離去的那一天。那天我一大早就上班去了,駱小魚留在家里整理稿件。傍晚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間里空空如洗。在客廳桌子上,放著W大的錄取通知書。
我去駱小魚所在的雜志社找她。他們告訴我,她辭職了,至于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這原本就是一個流動性很強(qiáng)的工作。
更讓我難過的是,我沒有駱小魚老家的通訊地址。
就這樣錯過了。
她留在我這里的,只剩下一塊白手帕,和幾朵已經(jīng)萎黃的櫻花。
我在W大靜靜地讀了三年書,畢業(yè)后到廣州一家高校工作。閑暇時給時尚雜志寫文章,偶爾地,會去網(wǎng)上瀏覽征稿信息。
那天,我看見一家山西報紙的約稿函。編輯的網(wǎng)名叫“櫻花夢”。這個網(wǎng)名像一?;鸱N,瞬間將我的記憶點燃。
我給“櫻花夢”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對她說了一個男子怎樣將那個夜晚的秘密細(xì)密綿長地縫在記憶里。不久,我收到一封平信。信封上娟秀的字體是我所熟稔的。我在同事訝異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拆開信封。她在信中說——
“回山西后,我在一家報社工作,生活依然不安定。當(dāng)時,報社老總的侄子對我很好,可我不喜歡這個人。一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坐在考場里,門突然被推開,房東搶走我的試卷,我大汗淋漓地醒來。擦掉眼角的淚水,我對自己說,就這樣吧,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
“婚后的生活很平靜,報社解決我的編制,我漸漸遠(yuǎn)離了青春時代的夢想。
“我一直想告訴你,這么多年,生命中的瞬間,我只記得兩個,都和你有關(guān)。一個是那天夜里你幫我趕走那個老頭兒,而另一個,是賞花那天回到家里,我看見你口袋露出的半截兒白色手帕。那塊白色手帕,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秘密。
“不知道你是否能夠理解當(dāng)時我內(nèi)心的希望與絕望交織的斗爭。事實上,從賞櫻花回來的那個夜晚開始,我一直在等待。我一直以為,你會在某個時刻把手帕還給我,并且對我說一句可以安定一生的話。可是一直等到我落榜了,你都沒有找我。其實那時,我心里的希望仍沒有泯滅,我依然等待,因為我不相信你是一個世俗的人。但我終究沒有等到。
“你的錄取通知書寄來的那天,是我?guī)湍愫炇盏?。在看到那個印著W大?;盏募t色信封時,我突然意識到你我之間有了距離。終于,我被自己古怪的自尊和矜持打敗了。我用了好幾個月,讓自己確信,你是不會拿著手帕來找我了;我又用了好多年,來將你遺忘。其實,這樣也好。真的,這樣也好……”
往事穿越無涯的時空,潮水般地猝不及防地將我淹沒。我多么想告訴駱小魚,我們的錯過,只是緣于命運的輕佻作弄。然而,屬于我們的季節(jié)已經(jīng)走過,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那個不曾開啟便已凋落的櫻花夢,在歲月的嘆息中寂寞轉(zhuǎn)身,留給我一抹如此靜默的背影。
牟大裕/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