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前,我讀研二,與班上一個清秀的女孩兒相愛。她脾氣好,說話慢,純潔得連打耳洞都覺得夸張。大家親熱地叫她小茵。
那個寒冷的冬天,我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難以啟齒的噩夢——剛剛返校的我得知小茵放寒假并沒回去,她死于一場醫(yī)療事故,而事故原因竟然是她在一家沒有醫(yī)療資質(zhì)的小診所做人工流產(chǎn)導(dǎo)致大出血!我在一夜之間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可是,我和小茵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關(guān)系!
校方很快封鎖了消息,警方也處理了小診所的工作人員。學(xué)校和辦案人員都找我了解過情況,我也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如實相告,可我卻覺得他們并不相信我。學(xué)校嚴(yán)厲地要求我從此對這事保持緘默,而一臉坑洼的小民警則不滿地告訴我,即便我承認那胎兒是我的,我也不會因此負法律責(zé)任。那些輕蔑,于我無疑是雪上加霜。
事情再保密,也會在同學(xué)之間不脛而走。女孩子們憤怒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剜著我的心。我跟我們同寢室的人解釋,悲傷的大家都沉默。我痛徹心扉。
小茵的家人到學(xué)校來拿她的遺物,我不得不躲到了校外。
剩下的一年半,黯淡得無話可說。常常有我不認識的女孩子會走到我面前來唾我,導(dǎo)師對我也態(tài)度急轉(zhuǎn)。同宿舍的哥們兒跟我一起去吃飯,第二天就會被人問:“你怎么跟那個畜生在一起?”連我好朋友的女友,都覺得“物以類聚”離開了他。我無數(shù)次想過休學(xué),又無數(shù)次問自己,為什么,憑什么?如果真是我惡劣到把女孩子肚子搞大了又打發(fā)她去路邊診所墮胎,我也無話可說,可是,天知道我也是受害者!
我對小茵的恨和心痛,已經(jīng)到了無法言喻的地步。
那個人,到底是誰?我的心都爛完了。
春天,逐漸恢復(fù)神智的我開始默默尋找那個人。
我用小茵的證件照做了一張她的假身份證,去移動公司查她最后一段時間的通話記錄。有兩個電話很可疑,但都是在街頭買的神州行卡,查不到名字。事發(fā)后不久,其中一個手機停掉了,另一個則是小茵閨密靈靈的男友,叫季加森。他說自己和小茵頻繁通電話是因為那段時間他和女友面臨分手,在求小茵說和。這挺正常的,硬說有奸情,也無跡可尋。
我求助公安,這不屬于他們的工作范疇。
我讓朋友以公安機關(guān)的名義打電話給小茵生前的好友,詢問其他男人的蛛絲馬跡,也沒有得到任何線索。有人告訴我她在最后一段時間很憂郁,但她是非常內(nèi)向的女孩兒,她自己私密的事情從來不會跟任何人說。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決心留在這座城市。我像患了強迫癥,執(zhí)拗地認定有一天自己可以平冤昭雪。
后來每次同學(xué)聚會我都會硬著頭皮參加,我不放過一絲有關(guān)小茵生前的消息。盡管仍然有很多同學(xué)完全不理我。
三年后,我進了一家事業(yè)單位。有人給我介紹對象,處得還行。但后來她不知怎么得知了小茵的事,任我怎么解釋都不行,吹了。
小茵對我影響之深重,遠遠出乎我的意料。它使我在每每想放棄的時候,都鼓勵自己走下去,揪出那個人。
一天,我意外接到了季加森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吆喝:“老李呀,我跟幾個熟人吃飯,沒想到是你們單位的呢,你也來吧!”
我立馬想起在小茵生命最后的兩個月內(nèi)與他通話頻繁,我們自始至終也只是很淺的交情,那件事之后更是再未聯(lián)系。我很疑惑,我們什么時候熟到這么呼朋喚友地叫出來喝酒了?
我打個車去了。
他的朋友是我們關(guān)系要好的同事。酒過三巡,季加森發(fā)話:“我老婆準(zhǔn)備參加今年的司法考試……”我明白了,定是吃飯的時候他偶然得知我二叔是檢察長,便想讓他老婆通過司法考試后能順利進檢察院。
我未動聲色:“你哪個老婆?”
他勾起我的肩:“你沒見過……結(jié)婚也沒通知你,是兄弟的不對。”
臨走時,他扔了兩條煙給我。我推辭不下,只好說:“你老婆的事,我能幫肯定會幫的。”
沒多久,我接到季加森的電話。我忽然想起司法考試的成績要下來了,這么早,定是考過了吧?
果然,季加森的聲音都興奮得變了調(diào)。他在電話中千恩萬謝,好像我為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晚上,他老婆要去和朋友吃飯,而季加森要跟我慶祝,于是干脆兵分兩路。我和季加森兩個大老爺們兒找了間火鍋店,要了兩瓶白酒,粗俗地干開了。
喝著喝著,季加森忽然動了感情。他問我:“我老是想靈靈,你想小茵嗎?”我沒好氣:“你的靈靈還活著,你可以去找她,但小茵呢?”
季加森抬眼看我,目光像螢火蟲般閃躲了一下。半醉的人,敏感異常。那一瞬間,我忽然頭皮發(fā)麻。我曾經(jīng)懷疑過他倆,難道這個給我扣了綠帽子的人真的是他?我沒能控制住,揪住他就逼問。季加森嚇得酒差點灑了,連連指天發(fā)誓自己的清白。
那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否則不會有一瞬間的閃躲!
季加森頓了頓,很艱難。他越是這樣,我越是急切。我已經(jīng)可以斷定他知道一些內(nèi)幕。6年了,我每每想起小茵都心如刀絞,我的整個人生都為之改變??墒墙榍榍?,我忽然害怕了。我盯著他,害怕他說出那個人,又害怕他不說。我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
季加森被我盯得毛骨悚然,最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我:7年前,他和靈靈、小茵一起逛街時遇到了他的一個老家朋友。此人大他5歲,在一家企業(yè)做銷售,已婚,他對小茵一見傾心。據(jù)季加森說,他當(dāng)時并沒有覺得這是什么大事,有時還會開一下他的玩笑。直到有一天那朋友的老婆打電話來罵他介紹個狐貍精禍害她的家庭。季加森連忙打電話給小茵,得知她的心已經(jīng)滑得很遠。他開始慌著勸小茵回頭,還準(zhǔn)備等開學(xué)了把這事告訴靈靈讓她也勸勸小茵。他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后,小茵就出事了。
季加森一臉愧疚:“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們具體走到了哪一步。只是事發(fā)后他手機停了,我也想知道究竟,就跑到他們公司去找,才知道他已經(jīng)辭職走了。我那時也開始懷疑作惡的人是他……”
季加森不肯告訴我那人的名字,只說那個人手機號的最后兩位是88。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查的兩個可疑電話,那一個事后停機的電話尾號就是88。
這件事原是季加森一生守口如瓶的秘密,可是經(jīng)不起時光的滌蕩,他還是吐露給我。我坐在那兒,眼淚旁若無人地滾滾而落:“我和小茵談了一年半戀愛,我怕辜負她,從來沒有動過她。”
回到家中,關(guān)了所有的燈,我失聲慟哭。那個楚楚可憐的女孩兒,當(dāng)你在街邊的小診所里分開你的雙腿,讓機械刮穿了你的身體,流盡了最后一滴血,你可知道真正愛你的人,萬箭穿心,連死都不能與這種痛相提并論。
她在一個人走進診所的那一刻有沒有對我的一絲內(nèi)疚?如果有,我將更加肝腸寸斷。
第二天早上,季加森大約想起來了昨天的事,萬分愧疚地打電話給我。我咆哮道:“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要去找他!”他小聲問:“你找他能做什么?他犯法了嗎?”
“也許是強奸!”
“別自欺欺人了,強奸后兩人還能天天通電話,被人家老婆捉住嗎?”
我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說不出話。
過了好久,我勉強爭辯:“小茵死得太慘了,我們必須為她報仇,她家人必須明白真相?!?/p>
“他家人心傷剛剛平復(fù),你又去攪和,這是真正喜歡一個女人?何況你現(xiàn)在去昭告天下,我也肯為你作證,然后所有都忘記了這件事的老同學(xué)恍然大悟:哦,小茵原來是個濫交的女人。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后果?”
我再次無話可說。是的,我有多恨她,就有多愛她。
算了吧,他勸我。
我緊繃的神經(jīng),慢慢放松下來。是的,如果愛,請真愛。而真愛就是放下自己所有的情緒,永遠只為她好。那么我唯有把守口如瓶當(dāng)做最后送她的禮物,方能安心。那么無論是生前、死后,我深愛過的女人都不曾后悔,她亦與我有過一段情。
司志政/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