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宅

一

居委會在街口的拐角處，在一棟很不起眼的小樓底層，門是天藍色的，和一般居民住家一樣大小，門前有一排枝葉茂盛、樹干斑斑駁駁的老梧桐樹，樹蔭常年籠罩在天藍色的門前。從那扇門前走過，你只會被那滿目的樹葉吸引，綠色的或者黃色的，在風中搖晃，招你的眼，你并不會注意到這扇門。王南陽也經(jīng)常從這扇門前走過，有一次他還放下背上的工具袋，在某棵樹斑駁的樹干上留下粉筆字——“挖溝砸墻，通下水道請撥打13925088174”。但他始終不知道居委會就在這里。居委會難得有事找他，即便是百年不遇有啥事，也是王南陽的老婆去應個卯。在他的眼里，居委會的那些人都是沒牙的老太太，逮住你就的吧的吧地和你說個沒完。他不屑和那些老太太來往，知道居委會的地址還不如知道誰家下水道堵塞更實惠。

王南陽這次找居委會是迫不得已，老婆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總不能讓老婆再跑路吧，他只能硬著頭皮親自到居委會來。按照老婆說的他很快就找到了居委會，他看見了那塊白底紅字的牌子后就輕輕地把門推開，其實居委會里面倒挺寬敞的，好大一排的辦公桌排在屋子中間，旁邊有幾張零星的辦公桌面對墻壁擺著，那些面對墻壁的辦公桌上有電腦，還有摞得很高的文件袋。幾個年輕的男女正在屋里說笑，王南陽推開門后，他們就把目光轉向了王南陽，一下子都停止了說笑。這讓王南陽拘謹起來，搓著手一時說不出話。他也不是真的說不出話，他的目光在尋找老太太。后來還是人家開的口，一個姑娘站起身子問：“你找誰？有啥事？”

王南陽這才囁囁嚅嚅地說：“我，我是來辦低保的?！彼难劬€在四處看，想找到一個比較正宗的老太太。

那姑娘把手指向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背影，說：“那是俺田主任，你跟她說吧?！?/p>

被稱作田主任的女人穿了一件紅色的短袖襯衣，兩個手臂白白的。她是背對著王南陽的，正坐在一臺電腦前，她面前的顯示屏正五彩繽紛地變幻著。田主任很緩慢地轉過半個身子，側面對著王南陽問：“啥事？”

王南陽想如今世事變化真大，連居委會也換了新人。他低聲對田主任說：“我想辦低?！闭f這話時，王南陽覺得自己的臉熱熱的，一個大男人張口求別人接濟，這跟討飯的有啥區(qū)別？不是萬不得已他絕對不開這口。

田主任就把手伸過來，說：“拿來?！?/p>

王南陽不知就里，很困惑地問：“拿啥？”

“申請啊?！?/p>

王南陽不知道辦這還要申請，他根本沒準備，就說：“沒，沒有?！?/p>

田主任斜著眼看著王南陽說：“切，你沒申請怎么行，還要單位證明呢?！?/p>

王南陽說：“我是原來皮件廠的，破產(chǎn)了，沒單位了?！?/p>

“那現(xiàn)在干啥？”

王南陽不好意思說自己沒有任何職業(yè)，就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做物業(yè)方面的工作……”

“哪家物業(yè)公司？”

“也不在哪家公司，自己創(chuàng)業(yè)，給人家砸個墻、掏個下水道什么的……服務熱線是13925088174?！?/p>

田主任這才把臉全轉過來，面對著王南陽說：“你起碼也要寫個申請啊，什么都沒有，咋批給你呀，你以為這是砸墻，砸兩錘子就行了啊？回去寫吧，寫清楚，然后再來找我。我們還要調(diào)查落實，還要存檔，去吧?！?/p>

王南陽還想問問這個申請怎么個寫法，什么格式，多少字，要不要蓋章，或者按指印，他最怕寫東西，當學生時連個檢查都要找人幫忙。他還沒開口，田主任就把臉扭回去了，她背對著那幫年輕人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們來看看，來看啊……”于是那幫年輕的男女就都圍了過去，把王南陽一個人晾在一邊。

王南陽知道他要再開口多問人家就會嫌煩，他只好對著一群人的背影說：“謝謝，那我走了啊?！薄Ｍ跄详栍X得很沒意思，想想也真是的，如今居委會是這樣一幫乳臭未干的鳥人，能做什么呀，還不如那些老太太呢，起碼人家不會圍著電腦看。

二

王南陽的家在這條長街的另一頭，是新樓，剛開發(fā)的三十三層的高樓，有A座和B座兩幢，樓不多，但小區(qū)設施豪華，叫福緣小區(qū)。兩幢高樓都有像白宮一樣的頂，墨綠色的落地窗，白色的外粉刷，中間還有米黃色的豎條紋。樓下有好大一片綠地，綠地間有樓臺亭榭，有小樹林，林間有鋪著彩石的小徑，還有健身房，連小區(qū)門前的門衛(wèi)室都是兩層的，跟辦事處的小樓比簡直就是豪宅了。乘電梯上樓時王南陽的心里很復雜，說不出滋味，他對自己的新居有點愛恨交加。他不是不喜歡豪華的住宅，要不是開發(fā)他做夢也想不到會住上這樣的豪宅，可是住進去他才知道這豪宅可不是好住的，不說別的，每次交物業(yè)費他都有一種死去活來被人掏空的感覺。

說實話王南陽是被迫豪華的，皮件廠破產(chǎn)了，房子和地皮都被賣掉了，都被人家開發(fā)商開發(fā)了。王南陽是皮件廠的職工，自然也被人家給開發(fā)了，被人家給豪華了，被住進了新房。要房號的時候，他拿不出多出面積的錢，就要了一套最小最底層的，八十平米的房子。即便是這樣，他居住的各種費用也一下子暴增，月月都讓他咬牙切齒。

王南陽感慨的時間是不會太長的，電梯不允許，一樓是底商，他家就在二樓，眼睛一眨就到了。王南陽戀戀不舍地從電梯里出來，一拐彎就到了家。王南陽的家里和小區(qū)的豪華有點不配套，幾乎就沒裝修，家具還是清一色上世紀90年代的舊家具，除了一扇統(tǒng)一安裝的大門以外，屋里的房間都沒有裝門，只掛著一塊白色的布門簾以示間隔。他家屋子里還散著很濃很濃的中藥味，像飄不散的烏云。王南陽在那濃濃的中藥味里站了片刻，就掀開了主臥室的門簾。床上的老婆問：“咋樣？要到?jīng)]有？”

王南陽說：“哪恁容易，你以為是掏下水道啊，一掏一個準?！闭f完王南陽就放下門簾，把自己的身子放進客廳的沙發(fā)里，舊沙發(fā)仿佛經(jīng)不起他的身體，吱吱地叫著，像是誰踩著了老鼠。王南陽很討厭這種聲音，可他買不起新家具，當初往新居里搬，見人家樣樣是新的，他要面子，也想買兩樣，鼓起勇氣到商場一轉，就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說：“奶奶的，不能喜新厭舊！”王南陽只好把那些老家具一股腦全搬到了新居，連兒子都說他這是換湯不換藥。王南陽沒錢買新家具，當然就該承受老鼠的叫聲，他皺著眉頭點起一支煙半天不做聲。

老婆知道王南陽的德性，怕他在居委會受了委屈，就在那邊床上說：“不想求人就算了，就那點低保，沒有就沒有吧?！?/p>

王南陽說：“嗯哪。”

“唉，也怪我這個病……不過這次這個郎中的藥好，這兩天感覺好多了。反正孩子也進了高中，她三姨也不是外人，錢就慢慢還吧?！迸畠旱娜碳以谛抨栟r(nóng)村，家里有茶山，雖說是鄉(xiāng)下人，可日子過得一點不比他們差。女兒升入高中時，家里沒錢，就是到她那借的錢。當時王南陽很不好意思開口，還嘟囔著說：“要不是搬新居我們哪會缺這點錢啊，我們的新房子在高檔住宅區(qū)，豪華著呢，城里人也不是誰都能住上的。城里的人也分三六九等?！?/p>

老婆又在床上翻了個身，說：“你趕緊給我做個小推車，過兩天我就可以推著車在小區(qū)里轉轉，賣賣糖煙酒了?！?/p>

“再說吧，再歇些日子。”

“好了還歇啥，人家都說我這病就是閑的，富貴病，有個活干干就清爽了。”

王南陽沒有說話，心里暖暖的，病老婆也是好老婆，黃臉婆也是個好老婆。以前他們家住的是一樓，老婆叫他把窗子砸開了，老婆就辦了個煙酒小賣部，每個月的收入也不比工資少。開發(fā)以后底層是丹尼斯商場，人家什么都有賣，誰愿意上你二樓來買東西啊，即便你把門砸開也枉然。王南陽家的收入立刻就少了大半，女兒正好考入了高中，需要錢，他們的日子就這樣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這些日子老婆頭暈，查不出毛病，大醫(yī)院他們不敢去，只看民間的老郎中，在家里熬中藥。即便是這樣，那藥罐也跟喝錢似的，讓老婆心疼得直掉淚，恨自己拖累了一家人。王南陽經(jīng)常安慰她：“別說那話，都是吃五谷雜糧的，是人都會有個病?！?/p>

想來想去王南陽還是決定去找人寫份申請，誰叫他人窮，人窮志短嘛。他認識一個叫和平的教師，和平家的下水道有一截是橫著走的，經(jīng)常堵塞，每次王南陽都隨喊隨到，久了兩人也成了朋友，和平還請王南陽吃過飯呢。人家做老師的能怕寫東西嗎？說不定人家一動筆還把居委會的那些人給鎮(zhèn)住了。王南陽精神一振，就把煙頭狠狠地按在煙灰缸里，又拿起茶幾上的茶杯往煙灰缸里倒了點水，說：“也沒啥，不就寫個申請嗎，我找和平去?！?/p>

王南陽在電梯里只挪動了一小步就下到了一樓，一點感覺也沒有，他真有點不甘心，想哪天中了大獎一定買到樓頂上去，豪華就豪華到底。

三

王南陽剛把田主任帶到小區(qū)門口，田主任就站在那兩層樓的門衛(wèi)室前不走了，她說：“這里住的都是有錢人，還要低保？你開玩笑吧？”

王南陽說：“人跟人不一樣啊，田主任?！?/p>

“咋不一樣，你比別人少個鼻子還是少只眼睛？”

“田主任，你以為我想住啊，我是被賣到這的，這里的房子地皮都是皮件廠的，賣給開發(fā)商了，不想住也得住?！碧镏魅芜€是搖頭，不愿再往里走。

后來王南陽好說歹說，田主任才勉強跟著他一起進了小區(qū)，但田主任的雙手緊緊背在后面，一副不愿意多說的樣子。一進屋田主任就被中藥味熏得皺眉頭，她背著手說：“家里還真有病人呢。”

王南陽帶著田主任在他家各個房間看了看，王南陽的老婆趕緊從床上起來。蓬頭垢面地給田主任倒茶。田主任說：“我不喝，不喝，別倒。”

老婆說：“田主任，我家情況就是這樣的。”

田主任指著王南陽家的彩電和大冰柜說：“你家不錯了，你去那些低保家庭看看，人家除了一臺黑白電視，啥都沒有，被子都裝在紙箱里，吃了上頓沒下頓。哪像你們家啊，有彩電，還有一臺這么大的冰柜。政府的低保是給那些吃不上飯的人的，不是給你們用來高消費的。”

老婆說：“田主任，這都以前的，以前在老房子里我們住的是一樓，開了家煙酒店，大冰柜是我們開煙酒店時用的?，F(xiàn)在煙酒店也開不成了，我們一家三口就靠老王給人家掏下水道、砸墻掙點錢，有時有著落有時沒著落，現(xiàn)在城市建設快，正規(guī)了，各個小區(qū)都成立了自己的物業(yè)，正規(guī)點的小區(qū)都不讓他進去，哪還有人用他呀?！?/p>

王南陽不滿老婆這樣說話，在一邊說：“話也不能這樣說，咋就沒人用我呢，昨天我還給‘夜來明’砸墻呢，鄢老板還喊我一起吃飯呢。”

王南陽的話把老婆氣得直翻眼，說：“你當著田主任說說，還好意思說呢，是吃了飯，是的，吃了飯就沒工錢了，你空著手回家。你吃飽了肚子老婆孩子喝西北風啊?！?/p>

王南陽說：“人情，總得要有人情吧，誰沒有三朋四友?！?/p>

田主任說：“你們也別爭了，我已經(jīng)看完了，情況知道了，這個事不是我個人決定的，回去還要和大家一起研究呢，再報上面批。你們就等消息吧?！痹谒麄儍煽谧訝幷摃r田主任就背著手走了，留下兩口子大眼瞪小眼。

老婆瞟了一眼王南陽，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老王，不是我為難你，你說孩子這學還上不上了？不能每學期都找她三姨借錢吧，孩子要是考不上咱啥也不說，孩子自己有出息，上到哪咱也得供到哪呀?！?/p>

王南陽在這點上和老婆的意見是一致的，他想了想又說：“我聽和平說現(xiàn)在申請低保都要關系，他們校長有三套房子，還有車，就那還拿著低保。你說人家這能耐！”

“可是，咱，咱到哪找關系？”

王南陽咬著牙說：“送禮！”

四

王南陽說送禮，是因為他有拿得出手的禮品。王南陽老家是南陽的，南陽的獨山玉是中國四大名玉之一。父親傳給他一尊十幾厘米高的玉壺，正宗的南陽獨山玉。王南陽一直拿著當寶貝，如今他一跺腳就把它從箱底拿了出來，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第二天就揣著那玉壺去了田主任家。

田主任家的防盜門和王南陽家的防盜門一樣，是棕色的，很厚重。王南陽在上面敲了好多下田主任才聽見，她先打開貓眼看了看，見是王南陽這才把門打開。田主任在家穿的是長袖細絲的睡衣，紫色的，袖子高高地挽在胳膊上，兩個雪白的小臂露在外面，小臂上滿是晶瑩的水珠，身上還散著雕牌洗衣粉特有的氣味。她皺著眉頭說：“你怎么找到這來了？我說了要研究的……”

王南陽說：“我是來看田主任的，你體察民情，親自到我們家去看，俺也是知道人情的?！?/p>

田主任這才轉過身子讓王南陽跟在她身后進了門，她也不給王南陽讓座，自己徑直進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的洗衣機正在轟鳴，雕牌洗衣粉的氣味一陣一陣地往外蕩漾。王南陽家以前的小賣部也賣雕牌洗衣粉，大袋的，整個小賣部里都蕩漾著這種味道，他很熟悉，也感到很親切。

王南陽把玉壺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大聲說：“送壺就是送福，田主任，俺給你送個萬福啊。這是正宗的南陽獨山玉?！?/p>

田主任看了看那玉壺，也沒客氣，說：“我給你問問可以，可我不能保證?！?/p>

王南陽說：“我懂我懂……”

田主任依然沒有讓座的意思，她只是不再皺眉頭了。站了一會王南陽就覺得自己該離開了，送禮嘛，禮到就行。他正準備道別門又響了，他望著田主任不知道該不該開門。田主任說：“還愣在那干啥？開門，開門吧。”王南陽趕緊把門打開，門前站了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那人也不看王南陽，也不看屋里，只是站在門口大聲說：“田主任哪，我家衛(wèi)生間又下雨了……”

田主任聽見這聲音就慌慌張張跑到門口說：“我已經(jīng)修了呀我已經(jīng)修了呀，小區(qū)物業(yè)修的，那天不是試過了嗎？你知道的。咋又漏水了？對不起對不起?！?/p>

那男人還是看也不看田主任，邊下樓邊說：“你還是另找高明吧，這些物業(yè)的，沒一個專業(yè)，都是照顧關系，到這吃白飯的……”

田主任臉紅紅的，連聲答應著就跑到衛(wèi)生間里關了洗衣機，拿起拖把拖地。王南陽心里暗自高興，他知道這是衛(wèi)生間的地板出了問題，就跟著田主任站到衛(wèi)生間門口說：“不是地漏沒裝好，就是浴缸沒裝好。”

田主任回過頭看著他問：“你怎么知道？”

王南陽把嘴一撇，笑著說：“我的老本行，田主任，你找我啊，放著現(xiàn)成的人不用？”

田主任笑了，說：“對，對，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干物業(yè)的。好好，老王，今天就麻煩你了，你看看咋辦吧，只要不再往樓下漏水就行?！?/p>

王南陽讓田主任讓開，自己挽起袖子進了衛(wèi)生間，他撅著屁股在浴缸底部看了看，又用手摳了摳底部的水泥，再把地漏上的鐵環(huán)拿起來放在眼前看了看，并且還煞有介事地敲了敲便池，這才直起腰，拍打拍打手說：“好辦好辦，這不難，好辦。我拿工具去?！?/p>

五

王南陽一直忙活到天擦黑才回到家，推開門就看見老婆坐在飯桌旁，桌上擺好了飯菜，他說：“你咋又起來做飯了，今天咋樣??？”

“好多了，這不，可以在屋里慢慢走動了，閑著難受，還是動動清爽?！?/p>

王南陽看看了飯桌，除了稀飯饃和咸菜外，還有一盤香香的花生米和一壺小酒。不管日子再難，只要是老婆做飯，一定是要給王南陽做個下酒菜備上一壺小酒的。王南陽抿酒時老婆就問：“咋樣，給人家修好沒有？”

王南陽說：“看你問的吧，咱是干啥的……”

“貼進去多少錢？”

“不值啥，一點水泥，兩塊地板磚?！?/p>

“田主任高興嗎？”

“你說呢？別人修不好的，我王南陽給修好了，你說她高興不高興？”

“那咱這低保的事……”

“其實咱本來就夠條件，硬過硬的，主要咱住的不是地方，住在這個破地方，都說是豪華住宅，哪有住豪宅還申請低保的？媽的，老子被他們豪華苦了，被豪華到?jīng)]飯吃?！?/p>

“呸，多少人想住還住不上呢，不開發(fā)八輩子也輪不到你，能住到這總是好事，過日子以后再想辦法?！?/p>

吃完飯老婆邊收拾碗筷邊嘟囔：“去年閨女是畢業(yè)班，我一年都沒回娘家了，等我病好了，咋說也要回去一趟，我爹都八十好幾了，見一次是一次……”

王南陽打了個飽嗝，什么也沒說。

第二天老婆一睜開眼就扭過臉睡眼惺忪地喊王南陽：“老王，老王……”

躺在旁邊的王南陽說：“啥事？說。”

“你給田主任打個電話吧。”

王南陽雖然是躺在床上，但他早就醒了，兩只眼睛正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呢，聽了老婆的話，就搖著頭說：“不好，哪能這樣急，哪有昨天送了禮今天就催辦事的。不好不好。”

老婆說：“咱又不問低保的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咱就問問她衛(wèi)生間還漏不漏，這有啥?！?/p>

王南陽覺得老婆說得有道理，但他不愿意馬上就接受老婆意見。他說：“你知道啥，要等等，到中午再打，要有個過程啊，人家得試用試用，好用了，什么都好說?！闭f完他就把床頭柜上的褲子拿過來往腿上套，邊套邊說：“我先出去轉轉，興許能碰到活，幾天沒活干了，昨天一天都泡在田主任家，不能老這樣坐吃山空。他娘的，這城市越正規(guī)化，老子越?jīng)]飯吃……”

王南陽下了樓，出了小區(qū)站在商場前就給田主任打了電話。田主任接了電話就說：“老王，還不行啊，早上又漏水了。”

王南陽聽田主任這樣說心里就發(fā)虛了，他想這恐怕是地板磚的問題，那樣工程可就大了，要把衛(wèi)生間的地板磚全撬掉，重新鋪，甚至要重新安裝下水管道和浴缸。這可不是他自己一個人能干的，他沒那個能力。但王南陽還是底氣十足地對著手機說：“啊，我知道了，知道怎么回事了，是地板磚的問題，或者是下水管道的問題。田主任，你別管了別管了，我包了，我馬上喊幾個朋友過去，專業(yè)的，一定解決問題?！?/p>

商場門外人來人往，聲音相當嘈雜，一對年輕的姑娘就站在王南陽旁邊，兩個人貼在一起低聲說著什么，王南陽剛打開手機她們就咯咯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尖厲而嘹亮。王南陽說最后一句話時不得不用手遮住手機，把嗓門放大幾倍。放下手機王南陽就趕緊遠離那兩個姑娘。他摸了摸褲兜，里面還有兩百多塊錢，可以到路邊雇兩個正兒八經(jīng)搞裝修的人。賣地板磚的老楊是他的老伙計，地板磚可以賒的。能申請到低保，這些算不了什么，一個月就回來了。

六

這次田主任送王南陽下樓時態(tài)度親熱多了，好像跟王南陽是老熟人，她還在王南陽的肩上拍了拍，說：“老王，你辛苦了。我知道你的困難，我這就把你的材料報到辦事處去，我會盡力爭取的?！?/p>

王南陽很受鼓舞，回到家就坐在沙發(fā)上翹著二郎腿吸煙喝茶，而且把嘴巴咂吧出一片響聲。他就等著老婆來問，然后顯擺顯擺自己的能耐。果然一會老婆就從臥室里走出來，她頭發(fā)亂蓬蓬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蹭到王南陽跟前就問：“花了多少錢？”

王南陽撇著嘴說：“呲，真是娘們，你懂個啥。再說了，也沒花多少錢，就買幾塊地板磚，能要多少錢？幫忙的全是朋友?！?/p>

“那，田主任咋說？”

王南陽就把田主任送他下樓時說的話學了一遍，然后說：“我要不會搞裝修能有這結果嗎？藝不壓身，說不定啥時候就用上了，這事要是攤上你你能嗎？你能嗎？”

老婆看了看王南陽的茶杯，又給她續(xù)了半杯水，說：“回頭讓閨女她三姨再給我們寄點茶葉，信陽毛尖好喝吧？”

王南陽點點頭，說：“她不是和小王一起到城里打工去了嗎？”

“家里的茶山又不要他們管，有公公婆婆呢，茶葉還照樣賣啊。”

“你說如今鄉(xiāng)下的年輕人都往城里跑，也就是吃個青春飯，年紀大了還得回去，有幾個能在城里買房子？我們這樣的樓他們也就是看看，我們這些正兒八經(jīng)的城市人都受不了，何況他們呢?！?/p>

“你吃得不多操心倒不少，各有各的活法，小王多能耐的一個人啊?！?/p>

“也是。”

兩個人說了一會閑話王南陽的手機就響了，一看是田主任的，王南陽趕緊站起來，笑嘻嘻地朝老婆擠了擠眼，就對著手機說：“田主任好?！?/p>

田主任的聲音不小，有點著急的樣子：“老王啊，辦事處有政策，住你那個小區(qū)的居民一律不考慮，這低保是給吃不上飯的，不是給住豪宅用的……”

王南陽半天說不上話。

田主任又在那邊說：“要不這樣吧，你的老房子在哪，在別的居委會也行，只要是這個區(qū)的就行，這個區(qū)的居委會主任我都認識，我來給你跑……不讓上面知道你現(xiàn)在住的地方就行?！?/p>

“……田主任……我哪還有老房子啊，老房子被開發(fā)掉了?！?/p>

“我看你也是老城里人了，咋就一套房子？”

“就這套房子還是我父母留下的呢，他們活著的時候就是皮件廠的退休職工……我們做工人的還能有啥……”

老婆見王南陽語氣變了，趕緊問：“到底咋回事，倒是咋回事？”

王南陽關了手機，就對著老婆吼道：“你喊啥嘞喊？喊喊喊！急著喝西北風??！”吼完王南陽把手機往褲兜里一放，背起工具袋就出門了，把門帶得很響。

王南陽的工具袋其實就是裝著各種工具的大編織袋，什么管鉗啊，大錘啊，鋼鋸啊，應有盡有。王南陽喜歡用編織袋，裝的東西多，好往肩上扛，也好往自行車后座上放。王南陽拎工具袋的樣子有點像那些走街串巷收破爛的人，所以他走過小區(qū)大門時，一個新來的保安想攔下他盤問。那保安朝王南陽招了下手，并且“哎”了一聲，那意思讓王南陽停下。王南陽撇了下嘴，說：“你攔個球啊，老子住豪宅的人也是你一破保安攔的嗎？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