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

一

烏國是個古老的小國。

我16歲那年，曾有一艘來自文明國家的迷途商船，滯留在我們國家那唯一的港灣里。出于善心，我和鄰居為他們送去淡水和新鮮食物。那位白皮膚藍眼睛的水手與我交情不錯，一定要回贈我一份精美禮物。那是一只淡藍色的圓球，表面密布線條和深深淺淺的色塊，球體被一只軸撐在支架上，用手輕輕撥弄，圓球便會旋轉(zhuǎn)不休。文明人對我解釋：“這叫地球儀?！?/p>

年少無知的我懵懵懂懂點頭，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寂寞讓水手變得健談。他為了向我炫耀屬于他們文明人的真知灼見，興奮地將那只淡藍色的圓球在我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耗盡一整天的時光，不厭其煩地對我解釋什么叫地球。其間我還聽到過許多聞所未聞的概念，諸如宇宙、銀河系、太陽系、公轉(zhuǎn)自轉(zhuǎn)，以及什么七大洲四大洋。我聽得如墜五里霧，對他所言之物充滿好奇和懷疑。

“來，我?guī)湍阏业侥銈兯诘奈恢??！彼终f。遺憾的是，水手口中念念有詞，眼珠子都快被藍色小球上的線給網(wǎng)進去了，卻依然沒能找到烏國的所在。他甚至搞不清我們所面對的這片蔚藍色大海究竟屬于四大洋中的哪一塊。我們都很沮喪。不過水手對我保證，等他回去請教船長，翌日一定給我準確答復。

誰知第二天風和日麗，他們的船只早早啟航溜掉了。

水手離開后，我在閑暇之際細細把玩過他留給我的禮物——地球儀。像我這種天資聰穎且發(fā)誓追求真理的少年，自然沒花多長時間便將水手講給我的地理知識理清了脈絡。通過這些知識，我終于可以比較專業(yè)地描述我的祖國了：我們國家的領(lǐng)土由一小片海岸陸地和無數(shù)小島嶼組成，這些島嶼與陸地隔海相望。

關(guān)于為什么我的祖國沒有出現(xiàn)在地球儀上這一課題，我的論述觀點是，烏國還未能幸運地，或者是不幸地被文明人中更狡猾的人所發(fā)現(xiàn)。

作為一個花季少年，我在得出這個結(jié)論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忐忑不安，茶飯不思。我在思索那位贈我地球儀的水手會不會在不久的將來，帶來大批艦隊踏上我的家鄉(xiāng)，將我們?yōu)鯂杆俚馗脑斐蔀槲拿魇澜?。對此，我既盼望，又擔心?/p>

好在兩年過去了，什么也沒發(fā)生。

對于每一位烏國公民，18歲都是意義非凡的一年。18歲之前都在陸地上成長和生活，由政府提供衣食住行和教育；18歲生日一過，就必須遵循國家法律，到對岸的島上去生活，直到終老。

說到烏國的島嶼，真是頗費筆墨。憑著我對地理學的不懈研究，我無比愕然地發(fā)現(xiàn)，我們的島嶼與地球儀上的島嶼完全不是同一概念。記得水手對我講過，地球上有一些島嶼就是一整個國家，這令我感到相當不可思議。我們?yōu)鯂膷u嶼面積相比之下小得可憐，不要說一個國家，哪怕是小半個村莊也容不下的。好在烏國的島嶼不計其數(shù)，密密麻麻地鑲嵌在水域中；比之為夏夜蒼穹上的星星或者麻臉女人面頰上的斑點，再合適不過了。得益于海風潤澤和政府庇護，子民們都健康長壽且兒孫滿堂；島嶼的數(shù)目自然不會增加，由于人口增長過于迅猛的壓力，居住地就顯得粥少僧多了。因此法律早有規(guī)定，一個島嶼不能被某位公民獨占，根據(jù)面積，它可以住上二至十人不等；法律同時規(guī)定，從公民們相聚在同一島嶼上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他們彼此之間負有風雨共濟、同盟幸福、共承苦難的責任和義務。

關(guān)于島上居住，烏國的公民還享有一項重要的神圣權(quán)利——選擇自由。即烏國境內(nèi)的任何一個島嶼都可以為我們公民所棲息，并且不受任何限制地被我們一再選擇或者拋棄，除非那些居住人數(shù)上限已滿的島嶼。我們想住哪里就住哪里，甚至可以今天住A島，明天住B島，后天住C島……

聽起來，這似乎跟在快餐店占座位和換座位一回事。

事實遠不是那般輕巧。

回想我18的生日，真是一生中難得的美好記憶。那日，我與許多同齡人在沙灘上歡聚一堂，面對那銀河系一般的群島——即將奔赴的未來，把酒當歌，不醉不休。午后，天空驟變，暴雨降臨，海水咆哮。我們興奮地跪在沙灘上，脫光衣服，挺起胸膛，與腥味濃烈的海水一次次親吻擁抱，放聲歡笑。再沒有當事之外的任何人能理解我們那一刻的激動——脫離千篇一律枯燥無味的大陸生活，奔赴絢爛自由的島嶼世界。我承認，我與烏國所有一直生活在陸地上的子民們一樣幼稚無知，以為作為一個烏國人，最幸福的事情便是在18歲以后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塊島嶼。

翌日，我背著簡單的行囊興高采烈地踏上了遷徙之途。像我這樣第一次去群島的公民，政府將免費提供一艘可以使用五個小時的快艇。

海風呼嘯，煙霧迷蒙。第一次坐快艇我有些犯暈，想要嘔吐。我拜托駕駛員減速前進，不料被他冷冷拒絕。理由是為我著想，盡可能在五小時內(nèi)幫我逛遍群島，以便我能作出最完美的選擇。可是我們在群島之間穿行得這樣迅速，視線又不清晰，我根本無法判斷這些島嶼的良莠。最后我實在是吐得支撐不住，只好氣息奄奄地對駕駛員說：找最近的島停下來吧。

汽艇將我丟在這座叫做玻璃的小島上后，旋即在大海中蕩起一條亮閃閃的尾翼呼嘯離去。我捂著空蕩蕩依然泛酸的胃，對終于逼近眼下的島嶼生活感到了幾絲迷惘和不知所措。

二

印子蘇正是在我四下尋找淡水漱口之際走向了我?！班?，歡迎你與我一起擁有玻璃島，我叫印子蘇。”他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承認，那一刻我有些誠惶誠恐。這位我未來的合作者看上去溫厚誠實，黑色的瞳孔里閃爍著友愛的光芒。我仿佛見到組織一般向他撲去，緊緊握住他的手掌許久不放。

我們很快熟絡。我以為還有其他的鄰居，誰知當我向印子蘇問及此話題時，他很不開心。他說：“大家不是可以隨便選擇島嶼嗎，所以以前的人走了?！?/p>

“那你呢，你為什么不走？”

“我在等待你來啊！”

這個回答令人倍感溫暖，我也不好再追問下去。不管怎么說，我夢寐以求的島嶼生活終于如愿揭開序幕了。我迫不及待地與我的伙伴躺在星光下憧憬規(guī)劃，我的熱烈和興奮導致印子蘇問我：“你是剛從陸地過來？”

“對呀！你怎么知道？”

印子蘇意味深長地望著我笑了一笑，沒有回答。原來，印子蘇比我早兩年來到群島。其間，他換過兩座小島，與一些人親密合作，后又分道揚鑣。

盡管如此，在那一刻他依然與我一樣，對我們在玻璃島上即將迎來的生活滿懷信心。那夜，海風吹拂，星輝漫漫，我們暢想前景。印子蘇說，島上先前的木屋經(jīng)過多年的風吹日曬，已經(jīng)只剩一堆長著綠毛的朽木了，我們首先應該來建一棟房子。我當然十二分贊成。他還說，島上居民的營生不外乎打漁織網(wǎng)。當然也有少數(shù)專門釀酒或者生產(chǎn)精美布匹、瓷器的島嶼。那些島嶼上的居民非常富裕，生活優(yōu)越。但那類島嶼對外戒備森嚴，除非有成員去世，否則絕無居民編制空缺的可能。傳言說，每當他們有伙伴得了不治之癥，便會有人花錢買通快艇駕駛員，請他去陸地將自己的親戚或者朋友帶到島上來。毋庸置疑，我和印子蘇都不是那類幸運兒。好在前人為我們遺留下了一套打漁的工具，雖說破舊了些，修修補補也還可以將就使用。

翌日清晨，籠罩在海面上的濃霧還沒來得及散去，我和印子蘇便匆匆起床。沒錯，我們不是要建一棟小木屋嗎？島上倒是有一小片樹林，只要肯出力氣，改善居所的愿望定能很快實現(xiàn)。我們一邊勞動一邊聊天，越來越默契。我提出建一棟二層花園小樓房，以便將來新伙伴加入。他覺得這個想法不錯，還就地用樹枝繪出設計圖，與我討論結(jié)構(gòu)方案。玻璃島的居民編制名額是四名，我們正滿懷甜蜜期待著新的同盟。印子蘇比我更有群島生活的經(jīng)驗，我決定尊他為師，凡是不太清楚的事情總是愿意聽取他的意見。印子蘇說，等房子建好以后我們就得開始謀生。逢晴天出海打漁，逢雨天在家織網(wǎng)，漁網(wǎng)和上等的魚干都可以用來跟其他島嶼交換布匹、面包或者啤酒等等。

原以為期待中的花園樓房能在一周，或者至少十天之內(nèi)順利竣工，但現(xiàn)實與我的心愿大相徑庭。我和印子蘇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地在樹林里干了整整五天，才剛剛準備好建房子所用的木料。斧頭的木柄將我的雙手磨得血肉模糊，毒辣的日照揭起了我肩背和面龐上曾經(jīng)光滑的皮膚。印子蘇的情況稍好一點，他的手掌早已布滿老繭，皮膚也蒼老如樹皮，不太容易掉。或許是島嶼上的生活質(zhì)量太差，干活時他比我更加虛汗淋漓、氣喘吁吁，幾次險些暈倒。

我們除了兩罐魚子醬和少量早已發(fā)霉變質(zhì)的臭魚干，五天來再沒能擁有更豐盛的食物。

待到終于可以稍事歇息、展望下一步工作時，我們才恍然發(fā)現(xiàn)，要將這些圓柱體的樹木加工成木板，遠遠不是斧頭能夠辦到的事情。我傻眼了。印子蘇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揉搓著腫脹的老繭，對我說：“霓虹島有承接這種活的機器?！?/p>

“要付錢嗎？”

“別忘了，在群島上我們還可以物物交換?！?/p>

“可是我們能有什么物呢？”

“我們有勞動力啊，勞動力也是商品嘛！”印子蘇說罷屈起雙臂對我做了一個“力量”的動作，肱二頭肌在他的大臂上異軍突起，“我們年輕體壯，可以幫他們干他們不愿意干的活。”

果然是前輩。在陸地上我誤以為自己天賦異稟，即將在群島間大施拳腳改寫歷史，但面對亟待解決的風餐露宿，我相當知趣地咽下了那些自命不凡的念頭，就像咽下面對鮮美拼盤的口水。我勉強活絡了酸疼麻木的四肢，但愿它們能勝任這場群島生活伊始的第一場交易。

霓虹島比玻璃島要大一些，他們的居民編制名額是十名，目前名額已滿。在我踏上霓虹島、面對那些錯落有致白墻粉頂?shù)幕▓@別墅時，忍不住扼腕嘆息自己當初的選擇失誤。印子蘇聞聽我的嘆息，輕蔑一笑：“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樣的島嶼，成員不到死是不會離開的?！焙髞砦也琶靼祝簫u上的許多事情，不是一個僅僅有過兩年島嶼生活的人能夠看得透徹的。

我們與霓虹島迅速達成協(xié)議，他們派出機器和技術(shù)人員將我們島上的樹木加工成可以建筑房屋的材料。作為平等交換，我和印子蘇要做的工作包括這些：徹底清潔十間廁所，合格標準是當著檢驗員的面從馬桶里舀出一杯水喝下去；將花園和菜地松土，拔去雜草，合格標準是隨機抽取花下土壤放進面粉篩子，做到篩十秒后篩面殘留物的數(shù)量不超過被抽取物總量的1%；將島上十棟房屋的外墻清洗干凈后重新刷漆，由于烏國暫時缺乏此類技術(shù)的統(tǒng)一檢驗標準，霓虹島的居民只要求我們粉刷后的墻面能光整到把妄圖駐足其上的蒼蠅和蚊蟲們滑倒就足矣。

我試圖在敘述中回避自己曾在馬桶里喝下一杯水的事實，可有些經(jīng)歷往往是隱藏得越深越折磨人。好比一只毒瘤，如果你始終小心翼翼地保護它，它只會在你的身體里膨脹得越來越巨大，越來越放肆。倘若你放下芥蒂坦然面對手術(shù)刀，也就那么一小會的慘不忍睹，膿血便會順利淌盡。未來自然是身輕如燕，如釋重負。

誠懇地講，那杯水沒有異味；即便有，我也無法嘗出。我的感官在衛(wèi)生間長達半月的異味刺激之下，早已麻木。我和印子蘇當著檢驗員的面將各自手中的那杯水一飲而盡之后，水竟然迅速地攜帶著我們的體溫，從我們的眼眶里嘩啦啦地溢了出來……在完成那項頗具技術(shù)含量的粉刷工程時，出現(xiàn)過一次險情。印子蘇在粉刷一棟房子橢圓形的尖頂時，竟然從兩層摔了下來。幸好他摔在被我們精心松動過的花園里——那土層比沙灘還松軟，有驚無險。我飛奔至花園將扶起他，兩人相擁痛哭。我們心里都很清楚，如果他出事，比如癱瘓的話，我們倆都死定了。在那可以預見的未來里，我還沒有能力在法律的要求下負擔兩個人的生活。

無論如何，在四個月以后，我和印子蘇終于順利地與霓虹島完成交易。至于那已經(jīng)過去的艱辛和屈辱，我們在回去的海路上只字未提。仿佛早已達成默契，一路無語。

我與印子蘇的分歧發(fā)生在回到玻璃島的翌日清晨。在房屋格局的問題上，我們的意見無法統(tǒng)一。我喜歡一樓一底的房屋，樓下起居，樓上就寢。印子蘇由于上次意外，執(zhí)拗地反對樓房，他還搬出理論向我證明庭院風格的建筑更加節(jié)省材料和工時。我自然不肯服輸。一直以為印子蘇溫厚實誠，但在那一次爭論中，我才切身體會到他那掩藏在溫厚外殼之下的愚昧和執(zhí)拗。

我們整整一天沒有干活，時間全消耗在這場無休無止的辯論之中。到最后，房屋究竟怎樣修建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們更關(guān)心的是如何能在合作的初期建立好自己首領(lǐng)的權(quán)威，讓對方在以后的生活中聽命于自己。

我們在共同修建居所的過程中，再也找不到當初樹林中揮動斧頭憧憬美好家園時的默契和愉快。我們選址，奠基，甚至開始構(gòu)造框架，表面上欣欣向榮，可我們內(nèi)心茫然而慌亂，不知道接下去房子究竟該怎樣建，按照誰的方案。我曾暗自祈禱上天快點為我們派來一位新鄰居，或許他可以擔任這場較量中的裁判。

生活變得舉步維艱，度日如年。不，我說的不是風餐露宿，這些僅僅停留在物質(zhì)層面的困難我早已無暇顧及；我說的也不是如牛如馬的勞作，體力的消耗絲毫不能影響我正值青春的精力。我要說的是，印子蘇，我法定的伙伴，群島世界里我唯一的朋友，我曾經(jīng)尊以為師的兄長，已經(jīng)與我離心離德。未來漫長，叫我如何忍受彼此間呈幾何倍數(shù)增長的誤會和隔閡，勉為其難與之相伴？我不是那種有木屋睡覺、有魚干充饑就可以高枕無憂、數(shù)日出日落的人，我以為人活著還應該講究精神上的愉悅和幸福，比如與伙伴的心心相印。

在我們的居所第一層已經(jīng)初具雛形的那天——究竟它會不會有第二層，懸而未決——那個陽光燦爛的正午，玻璃島上迎來了一位新的居民：未連城。我和印子蘇當時振奮非常，畢竟島嶼生活寂寞不堪，難得有什么新鮮事。何況我還一直盼著一位新成員能化解我與印子蘇之間的干戈。

三

我以為未連城與我當初一樣，剛剛從陸地坐快艇來到島嶼。結(jié)果他疲憊地搖搖頭，眼神里滿含滄桑。

未連城蒼白的臉色令我想起自己初來乍到的情形。我扶著他去樹蔭里坐下，取來淡水給他。閑話間，我們談到他離開之前的島嶼轉(zhuǎn)而選擇玻璃島的原因。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未連城竟然來自一個以釀造啤酒為生的島嶼。霓虹島上美麗富饒的畫面電光火石一般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深知，未連城之前所過的日子絕不會比霓虹島的居民差，甚至更加養(yǎng)尊處優(yōu)。印子蘇不是對我說，像霓虹這樣的島嶼，成員們絕不會在有生之年舍得離開嗎？那么未連城是怎么回事？

“孩子，”未連城坐在一株橡樹下將淡水一飲而盡，背靠樹干微微瞇眼，仿佛正在循入回憶，“一座島嶼的幸福，絕不僅僅是幾棟漂亮的別墅就能成全的。誰又能在漫長的后半生里永遠堅定地抑制住自己內(nèi)心對幸福的向往呢？烏國有這么多島，法律為我們賦予了神圣的自由權(quán)利，從A島到B島，從B島到C島……終有一天你會管不住自己的雙腳，向企盼中的幸福躍躍欲試?！?/p>

我一時無言以對，陷入沉思。

正是這個海風呼嘯的上午，與新朋友未連城的一番談話，促使我作出了一個決定：我要離開玻璃島。我才18歲，正如未連城所言，我根本無法壓抑自己內(nèi)心對幸福的向往。我是自由的，我可以任意選擇島嶼，直到與志同道合的伙伴相逢，直到真正抵達理想之島。

我與印子蘇的告別儀式顯示出了幾分傷感。畢竟，披星戴月的林中暢想和相依為命的霓虹島日子還歷歷在目。那尚未建好的房屋，齜牙咧嘴地袒露在金燦燦的日光之下，從形象上生動地展示了我和印子蘇這段短暫的相伴生涯。奠基——修筑——半途而廢。在那一刻，我似乎開始明白，為什么當初印子蘇不愿意與我談及他那些一拍兩散的伙伴。

四

在離開玻璃島的水路上，我告誡自己，這一次的選擇一定要慎之又慎。

我特別想準確地表達出一種感覺，那種在浩瀚的海面上穿行于一座座島嶼之間的感覺。比如，看起來，你擁有了至高無上的選擇權(quán)，烏國所有的島嶼都在你的手指底下。可你的迷惘和不切實際的期待，卻使得自由帶給你的歡愉不經(jīng)推敲。更何況這種選擇方式完全是在走馬觀花、隔岸觀火，根本不能洞悉被選擇物的本質(zhì)。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賭氣地認為，就這么在海面上飄蕩著也好。不選擇，就永遠不會有錯誤的選擇。

夜幕降臨，氣溫驟降，此時我才認識到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依然得承擔正確或者錯誤的結(jié)果。船夫?qū)ξ艺f，如果我再不踏上某座島嶼，就完全有被鯊魚吞食或者被海浪卷走的可能。

我當然不想死。但我并沒有像第一次那般立即拜托船夫找就近的島嶼?？俊Ｎ艺f過，我是尊重經(jīng)驗的聰明人。上一次的倉促造成失敗，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得有所顧慮。盡管一座座島嶼的輪廓都隱藏進了昏暗的夜色之中，我依然憑著敏銳的聽覺和嗅覺在尋找霓虹島那樣的島嶼。不要發(fā)笑，這完全有科學依據(jù)。我在霓虹島上的那四個月，發(fā)現(xiàn)霓虹島的居民們生活閑逸，因此精力旺盛。每當暮色四合，他們卻因為興奮難以入眠，于是縱情狂歡，笙歌遠揚。而那些依靠瓷器、啤酒為生的島嶼，按照我的理解，當然會飄散出一種窯燒泥土或者發(fā)酵小麥的味道。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該怎樣來評說自己當初的自作聰明。不，我不是說我的推斷失誤。我是真的循著酒糟的濃烈香味踏上了煙花島，我并沒有倒霉到被自己的器官所欺騙。這真的是一座擁有一間釀酒廠的大島。那一刻，我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我甚至打算親吻煙花島濕潤的土地和土地上芬芳的野草。我完全忘記了島嶼上限制名額的法律。

那天夜里，我被煙花島上的長官拒之門外。之前他給我看過一份公文，上面赫然顯示著島上居民已滿。我被迫退到巨大的酒窖底下，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深深自責。奔波整整一天，我饑寒交迫。想到明日還要面對茫茫群島艱難抉擇，想到依然吉兇難卜的前程，我第一次懷念起海岸陸地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曾經(jīng)我們咒罵它的枯燥無味，日夜夢寐著早點逃離?？傄詾閷Π兜娜簫u就是天堂，仿佛登上島嶼就可以伸手摘取星星月亮，或者能隨心所欲地給天空重新刷一層顏色。半年過去了，我除了成功地洗干凈了十六只馬桶以至于自己能順利喝下里面所容之水以外，我還做過什么值得稱道的事情？！

我在煙花島酒窖下的那一夜，至今回想起來仍然驚心動魄。

由于疲憊不堪，雖然我思緒萬千卻還是在上半夜沉沉入睡。凌晨以后氣溫驟降，我被迫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當然很容易就被那一陣陣凄厲的哭聲吵醒。我睜開雙眼，疑心這島上有鬼，嚇得四處張望。我循著哭聲望去，看見一棟乳白色帶有寬景陽臺的房子。陽臺亮著溫馨的橘色燈光，哭聲正是從那里傳出來的。兩個人在激烈地爭吵，一些器皿被扔出窗外。叫罵聲由于過于滔滔不絕，很難聽得清楚。想到不是靈異，雖說我依然好奇，但也大感寬慰。我捂著耳朵想再睡一會，卻又感覺酒窖背后有人竊竊私語。我怕他們對我不利，屏息斂氣不敢動彈。果然不是善男信女之輩，寬景陽臺的爭吵結(jié)束以后，我從他們隱隱約約的只言片語中，驚聞他們在策劃著一場下毒謀殺的陰謀！

心驚膽戰(zhàn)。好不容易挨到殺人魔王鬼鬼祟祟地離開酒窖，我就跌跌撞撞地逃離了煙花島?；秀遍g，我似乎終于理解未連城為何會決然離開富裕的島嶼。正如他所言，島嶼的幸福很難取決于一兩種因素。你們看，這美麗富饒的煙花島，卻竟然滿藏污垢。那么，我又究竟該選擇一座什么樣的島呢？

在茫茫水路之間，我的迷惘與疲憊無以復加。一座座島嶼與我擦肩而過，我甚至沒有心思抬頭觀摩。我承認，對于選擇，對于島嶼，我怯弱了。

但無論如何，我需要一座島嶼，這是不爭的事實。

五

這一次我沒有在船上磨蹭到黃昏。經(jīng)驗告訴我，拖延時間并不能對結(jié)果有所裨益，最好的也不見得就留在最后。就在那個烈日當空，有著水鳥驚聲尖叫的正午時分，我?guī)缀鯉е曀廊鐨w的悲壯心情踏上了琉璃島。

琉璃島上可以收留四個人，在我之前已經(jīng)居住了三位伙伴。我的加入令他們歡呼雀躍，最年長的卡桑代表大家擁抱了我。雖然這個儀式比當初我與印子蘇見面時更加熱烈，遺憾的是我卻再也不敢輕易感動。面對新的島嶼和團隊，我心懷忐忑、小心翼翼。

琉璃島沒有我既期待又害怕的工業(yè)營生。我說期待是因為它可以使我過得養(yǎng)尊處優(yōu)，我說害怕，當然是因為煙花島上的那一夜驚魂。琉璃島居民以打漁織網(wǎng)為生，由于卡桑是群島上的老居民了，練得一身捕魚的好技藝。他們的分工很明確，只要天氣允許，卡桑便會帶上一位伙伴出海。留在家里的另一位伙伴則負責晾曬魚干或者洗衣做飯。由于卡桑的漁船每次收獲都很豐富，留在家里的伙伴顯得分身乏術(shù)，動作稍慢就會造成來不及晾曬的鮮魚腐爛浪費。

我曾暗暗揣測，大家之所以這樣歡迎我，是不是因為我的加入能解決他們?nèi)耸秩狈Φ膯栴}。不，即便事實果真如此，我也不愿對他們有所苛責。畢竟我已深知，在島上，誰都不容易。何況我勤勞的三位前輩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了干凈舒適的房間——來到群島這么久，我竟然還從未能在床上睡過一覺。

許多個日子就這樣過去，不疾不徐的節(jié)奏猶如陸地上的小河，從我身前平靜流淌。我與伙伴們輪班出?；蛘吡羰兀晏鞖鈵毫颖銕е~干或者魚子醬去其他島嶼交換面包或者少量粗布衣服。我們合作得很愉快，卡桑是一位完全值得大家尊敬和遵從的長者。即便成員之間有所分歧，也會迅速得到解決。我們雖說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但歲月卻也靜好安穩(wěn)。這么說吧，你們看，我確實已經(jīng)憑著理智充分肯定了我在琉璃島上的生活了。然而，每當夜闌人靜，我的身體沒入黑暗，一雙眼睛卻怎么也無法如愿入眠。日復一日的出海，機械般地處理那些腥膩的戰(zhàn)利品，周而復始，枯燥無味。更令人欲哭無淚的事情是，全力以赴的這一切只為保證我們四個人不挨餓、不受凍，除此之外再無意義。為了延續(xù)之后的生命，我們消耗支付現(xiàn)在的生命。這樣的活著，如同一場幽默。

我承認，我不該這樣想。群島上不需要哲學家。

一個內(nèi)心滿藏掙扎的人，總會有痕跡泄露在臉上。我說過，卡桑是久經(jīng)歷練的長者，這一切自然逃不脫他的眼睛。一日我與卡桑出海，由于心不在焉，收網(wǎng)時我連連出錯，許多已經(jīng)是囊中之物的魚兒也被我生生放走。面對卡桑我有些慚愧，眼神閃躲。

時過境遷我依然對卡桑當時的神情記憶猶新。他的笑容牽動他面容上的每一根皺紋，像一朵盛放的黃菊。他的眼神就像一杯溫過的烈酒，暖烘烘地麻醉你，讓你忍不住對其交付心事?！拔抑滥阍谙胧裁矗⒆??！笨ㄉＢ朴频貙ξ艺f，“你看不起琉璃島上的生活?！?/p>

我一驚。不，我從來沒敢放肆到用“看不起”這個詞來定義對我琉璃島生活的感受。他似乎并不等我解釋：“孩子，烏國的島嶼縱然千千萬萬不計其數(shù)，其實都無非是一塊塊小小陸地，幾個人，幾間屋子。而至于生息在島嶼上的我們，不過就像大海中的魚兒。從來我們就只見魚骨，不見?？荨Ｄ憧傄詾檫€存在奇跡，而我不得不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你，日光之下無新事?！?/p>

就像曾經(jīng)未連城的話促使我離開玻璃島一般，卡桑的規(guī)勸也對我產(chǎn)生了強烈震撼，雖然想過種瓜得豆、南轅北轍。我是說，我打算離開琉璃島了。我不認為我的人生就一定將是卡桑之人生的重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虛度光陰。就算烏國千萬座島嶼真的如卡桑所言絕無奇跡，那也要等我自己用身受去感同。否則，即便我死去，靈魂也會因為沒有答案而不得安寧。

卡桑送我離開時，依然給過我一個暖意盎然的擁抱。意想不到的是，他還在我耳畔輕言一句：“孩子，你和我當初一樣倔犟?！?/p>

六

離開琉璃島以后，我又輾轉(zhuǎn)過好些島嶼。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是，我甚至在某些島嶼巧遇過未竣工的樓房，或者粉刷得連蚊蠅都無法駐足的墻壁。剛開始我以為那就是玻璃島或者煙花島，走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場誤會。我也遇到一些像印子蘇或者未連城或者卡桑那樣的伙伴，除了相貌，他們彼此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我開始感到恐慌，這似乎正在應驗卡桑對我的忠告。

在30歲那年，我終于對漂泊感到難以為繼。我對自己說，無論下一個島嶼是什么樣子，都不要再挑剔。卡桑不是說過嗎，沒有奇跡。

我視為歸宿的島嶼叫土壤島。由于經(jīng)過太多島嶼，我已經(jīng)失去了描述任何一座島嶼或者任何一場相遇的興致。我按部就班地生活，與伙伴精誠協(xié)作。無論島外海浪滔天或者頭頂上流云如畫，我皆無心留意。我甚至不再回憶我18歲那年跪在陸地上對于島嶼的向往和幻想。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的哭泣是從身體深處爆發(fā)的話，那么血液就是我隱匿的眼淚。

我40歲那年，土壤島上迎來一位新伙伴，他叫封一禾。18歲，剛剛從陸地過來。我很喜歡他的思考的樣子，像極了二十二年前的我。我期望與他成為朋友，但并不打算要像未連城或者卡桑那般，將我的想法強加于他。究竟什么才算是幸福的島嶼，一個人究竟該在群島間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那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

封一禾來到土壤島半年后的那個夏夜，天空與海水一樣幽藍深邃。鱷魚是如何潛入土壤島的，我們誰也不清楚。直到封一禾凄厲的呼救聲幾乎刺穿海底，我們才聞聲不知所以地狂奔過去。他正與一只巨大的鱷魚對峙，距離是一米。鱷魚那鍘刀一般張開的大嘴正呼呼吐氣，碩大的一對眼珠怒放兇光。封一禾被點了死穴一般紋絲不動，似乎只要哪怕是衣袂輕飄，都足以刺激鱷魚躍起行兇。

借著月光，我看見封一禾的臉上那絕望的眼淚一直沒有停止流淌。盡管他竭力控制身體，雙腿卻已經(jīng)開始像得了熱病一般抖擻不止。“一禾?！蔽逸p聲喚他。他轉(zhuǎn)臉望向我，我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原來眼神真的會說話。直到我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刻，我依然不能忘記封一禾眼睛里那熱切的對生活的留戀。那種留戀像火把一般瘋狂燃燒，歇斯底里的火花四處飛濺。

火把從頭到腳，將我點燃。

我已經(jīng)40歲了，比起封一禾，我經(jīng)歷過太多島嶼，擁有過太多朋友，盡管島嶼不過如此，朋友大多失散?？墒窃诿媾R生命即將消逝的這一瞬間，我才終于恍悟，就算群島生活真的狼藉不堪，就算每一座島嶼都長滿失望和無可奈何，活著依然是我們唯一渴望的存在方式。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說過，如果不能親身去體會群島上究竟有沒有奇跡，那么到死，我的靈魂也會因為沒有答案而不得安寧。

我沖到封一禾的前面，對他大吼一聲：“你快離開！”

我張開雙臂，與鱷魚對峙。鱷魚的后面是群島，是印子蘇伸出的熱情的手，是卡桑菊花一般溫暖的笑容……鱷魚撲上來時，誰也沒有留意到我臉上微笑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