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魚

星期六的上午，孩子見到當(dāng)天的第二具尸體?，F(xiàn)在是正午，陽光從銹死發(fā)黑的窗戶投進(jìn)來，在火塘里跟焦炭一起燃燒，變成火焰的一部分?；鸺t的煤塊上暈染出一層紫氣。隨著火焰的跳動，爸爸消瘦狹長的臉頰就在明暗之間不停變換，瞬息間他還能看清爸爸身體的輪廓，像幾根黑色的木柴棒，散亂地放置在火塘邊的木質(zhì)朱色長條椅上；一晃眼爸爸又消失了，留在那兒的似乎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

“你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嗎？” 孩子問。

爸爸很久都沒有回話。爸爸躺在大靠椅上不停地抽煙，他似乎一直都躺在大靠椅上不停地抽煙，事情的發(fā)生比孩子的記憶還要長久。爸爸的身體一天天虛下去，變成了青灰色，好像血管里流動的也是一口一口的煙氣。爸爸偶爾也轉(zhuǎn)動一下腦袋，“呸”的一聲，吐出一口發(fā)黃的還被煙氣纏繞著的痰，痰落到火塘邊扒出來的灰燼里，就會擊打出一個小坑，靠自身的力量吸附周圍的灰燼，將自己完全淹沒；落在火塘里發(fā)紅的焦炭上，就會發(fā)出 “嗤嗤”的聲音、淡淡的煙味和口水的腥臭味。孩子把頭低下去，避開陽光的照射看著爸爸。孩子的舉動讓爸爸感到惱怒，而他的話更是讓爸爸覺得驚恐。爸爸的眼珠在眍的眼眶里轉(zhuǎn)動幾下，才能將散亂的目光聚攏，看清孩子臉上的疑慮和迷惑，并猶豫著選擇恰當(dāng)?shù)脑~語回答他。

“就是不再活了。” 爸爸說。

這是對的，剛子被送到醫(yī)院去前——如果他們知道他落水的時間有多久就不會這么做了——孩子聽到許多圍觀的人也是這么說的，“活不了了”、“活不了了”，一點也不掩飾他們的焦慮和擔(dān)憂。但剛子畢竟被送到那個救死扶傷的地方去了，如果剛子能把那口堵塞著他的氣息流動的水吐出來，恢復(fù)心臟的跳動，他興許還能活過來。孩子一點也不希望剛子死，他從一開始就沒這么想過。

“你不要出去了，你媽叫你不要到處亂跑?！?/p>

見孩子起身去開門，爸爸又說?？珊⒆有枰私飧嗟男畔?，而不是陪著爸爸，繼續(xù)看他把發(fā)黃的痰一口一口往火塘里吐。孩子要走出去，聽聽人們又都在說些什么?？邕^門檻后，孩子又在門前停留一下，想聽聽爸爸又會說些什么，或者罵他兩句。但都沒有，爸爸就這么躺著失去一家之主的地位，現(xiàn)在根本管不住他了。

孩子是在磨面房門前的臺階前見到剛子的姐姐貴珍的。許多人離開了，又加進(jìn)一些新來的，關(guān)切地向她問這問那，但貴珍對誰都說不知道。她不知在什么地方玩，剛子被送走后，她才趕來。他們家就她和剛子兩個孩子。剛子長得瘦小蒼白，還很安靜，應(yīng)該說是有點膽小怕事，走到哪里都不聲不響的；貴珍不一樣，她甚至比孩子還高出一個頭，長得胖而結(jié)實，印象中昨天說話還細(xì)聲細(xì)氣的，今天嗓門一下就敞亮寬廣了許多。平時父母忙農(nóng)活或到附近的廠礦做工的時候，都是貴珍帶著孩子和剛子一起玩。貴珍會教他倆做作業(yè)，帶他倆一起過家家，還會給他倆解釋他倆看電視沒看懂的故事情節(jié)。可現(xiàn)在她卻變了一個人，氣沖沖地跑過來，用手封住孩子的衣領(lǐng)，在孩子的臉上連摑兩個耳光。

“是不是你推他下去的？”貴珍說。

“不是，”孩子說，“是他自己滾下去的?！彼X得臉上很燙，但不疼。

“胡說?！辟F珍說，“是不是你要霸占他撿到的青魚就把他推下去了？”

“不——是——”孩子覺得她簡直是無中生有。

“除了你們還有誰？有人看到?jīng)]？”

“沒有?！焙⒆诱f，“就我們兩個，不知道有人看到?jīng)]有?！?/p>

貴珍的手一直封著孩子的衣領(lǐng)，實在氣不過了，又摑他兩個耳光，一邊一個，都是很用力抽上去的，但他還是覺得不疼，就是很燙很燙。孩子也沒哭，今天一早被徐奶奶兒女的哭聲驚醒后，孩子心里的什么東西突然凝固了，對很多事情失去感覺，也不那么在乎了。在此之前世界對他是完全敞開大門的，現(xiàn)在這些門全都關(guān)上了，只留下一扇，且通向的是死亡之地。孩子想過問爸爸，爸爸以前是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現(xiàn)在卻什么都不懂，連身體也壞了，就知道躺在火塘邊不停地抽煙吐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孩子覺得爸爸血管里流動的是一口一口的煙氣，而他自己血管里流動的是一根根的棉絲，它們從他周身的毛細(xì)血管匯集到心臟，最后堵塞在胸腔里，還不斷攪動、膨脹，弄得孩子頭都暈了。

貴珍放開孩子，孩子走下一個緩坡，又穿過一片枝繁葉茂的攀枝林，來到小溪邊。他的臉雖然不疼，但越來越燙了，他要用清水洗一洗。小溪是從村子后面的大山里流出來的，它環(huán)繞著村子流動，然后又匯入村子前面的河流，被河流帶到遠(yuǎn)方去。小溪邊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在陽光的烘烤下，散發(fā)出濕熱香甜的氣息。孩子的目光越過玉米地，能看到遠(yuǎn)處的另一個叫新河的村子，左側(cè)還能看到他們的學(xué)校，爸爸以前就是在這里當(dāng)老師的。學(xué)校門前的那個緩坡下，有一個兩畝多地的魚塘，被高高的蘇丹草圍繞著，剛子就是被淹死在那個魚塘里的。他們常在這條小溪里撈魚、抓田雞，如果醫(yī)生能把剛子救活，他們還會這么干的。

用水多洗幾次后，孩子的臉才舒服一些，不那么燙了。他又穿過攀枝林，爬上緩坡，來到磨面房門前的臺階前。他以為貴珍還會打他，但沒有，貴珍像一個大人，用支在膝頭上的右手掌撐住腦袋，表情沉重而悲切，失神地望著地上那攤即將干涸的水跡。那是從剛子的肚子里倒出來的，有人把家里的水牛拉來，他爸爸脫去他全身的衣服，讓剛子擔(dān)在牛背上，一手扶住剛子的腦袋，一手用力拍他的背部，就像敲鼓一般，水應(yīng)著鼓聲從剛子的肚子里流出來，白花花流了一地。很多人圍在牛身邊把手幫忙，七嘴八舌出主意。等剛子的肚子癟下去，不再有水流出來了，又把他抱下來，讓他仰躺在臺階上。剛子雙腿并攏，手掌朝上，頭發(fā)還有點潮，渾身散發(fā)出淡淡的腥味。孩子走近去看，覺得剛子一點也不像躺在門板上的徐奶奶。剛子的面色有些青紫，臉盤也比平時大些，他微張著嘴唇，似在等著別人給他喂點吃的。剛子的額頭還有一小塊瘀傷，不知道是怎么來的，孩子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不是查看剛子的傷口，只是想接觸一下剛子的身體，然后記住這種感覺，但孩子不敢，剛子的爸爸一定會非常生氣地給他一拳。他覺得剛子的爸爸一定會這么做。剛子爸爸的手一直在哆嗦，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似乎比剛子還要可憐。

警察來的時候，剛子爸爸正扒開剛子的嘴里往里面吹氣。警察是開著黃色的吉普車來的，那吉普車像一只巨大陳舊的解放鞋停在路邊，警察走下來時眼睛很快掃視了一下整個場景，然后盯住某一個點，一臉嚴(yán)肅地走過來。人們給他讓個道，他就徑直走到剛子身邊，佝下身子俯視著剛子的臉，問是怎么回事。有人說剛子掉到魚塘里去了。警察又問：

“撈上來多久了？”

“就剛才?！?/p>

“是他一個人去的嗎？”

“不是?！庇腥酥钢⒆诱f，“是跟這個小孩一起去的?！?/p>

警察就看著孩子走過來，還是那么嚴(yán)肅，還用手摸了一下腰帶上挎著的槍。孩子害怕起來，都不敢看警察的眼睛。警察走近后就用手拉著孩子的手肘，把他帶到一邊，說要了解一下情況。有幾個人跟過來，想聽聽孩子說些什么，被警察呵斥后又退回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胖乎乎的婦女跟在他們后，警察就停下來，問她是不是聽不懂他的話。孩子告訴警察她是他媽后，警察就不再說話，但還是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魚塘邊就你們兩個人嗎？”來到警車邊站住后，警察問。

孩子連忙點了一下頭。

“要跟警察說實話?！眿寢尳淮⒆印Ｋ€是那么緊張，臉上不停冒汗。

“他是怎么掉到水里的？”

“他用抄網(wǎng)撈魚，沒站穩(wěn)就滾進(jìn)去了。”

“你怎么不救他？”

“我不會游泳?！焙⒆诱f。

“周圍也沒有人嗎？”警察把手放在孩子的肩頭，孩子感受到了警察手臂上傳遞過來的力量，心里就更害怕了。

“沒有?！焙⒆诱f，“我跑到學(xué)校下面才見到人，是我?guī)巳グ阉麚瞥鰜淼??！?/p>

“他頭上的傷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焙⒆诱f。

“你們打架了？”

“沒有?！焙⒆诱f，“我們?nèi)ブ案_漢打了一架?！?/p>

“羅漢是誰？”

“是我們學(xué)校的一個男生，比我們高一個年級?！?/p>

“他跟你們?nèi)ヴ~塘邊了？”

“沒有，就我們倆去的?！?/p>

“他滾下去過多久才撈上來的？”

“五六分鐘。”

這時，警察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跑到剛子身邊，對他爸爸說：

“還吹個屁，趕快送醫(yī)院。”

剛子爸爸一臉的惶惑，似乎不明白警察的意思。

“快，抱到我車上去?！本煊终f。

開車送走剛子之前，警察還告誡孩子，不要到處亂跑，回頭還要找他繼續(xù)了解情況。媽媽爬進(jìn)車?yán)铮鷦傋影职忠黄鹚蛣傋拥结t(yī)院去了，她也交代孩子不要到處亂跑，老老實實回家去待著。一個堂叔把孩子帶回家去的，不是孩子不知道路，堂叔就是覺得自己必須跟著他回到家里，這件事情才夠嚴(yán)肅。堂叔一路嚇唬孩子，說他闖大禍了，怎么把剛子帶到那個地方去玩。孩子說不是我?guī)サ模莿傋訋サ?，剛子一大早就來他們家等他了。這是事實，他媽媽可以為他作證。

回到家后，孩子從碗柜里端出剩下的雞肉，在火上加熱后吃起來。他吃得很仔細(xì)，每一塊骨頭都用指頭緊緊夾住，翻著個兒啃，把骨頭縫里的肉絲都摳出來吃到肚里去。粗一點的骨頭，他都在兩頭吹吹氣用力吮吸一遍，覺得里面的汁液似乎比雞肉還要好吃，可惜太少了。孩子看著滿桌子的雞骨頭仍覺得肚里空空的。從在火塘上加熱雞肉白色的霧氣蒸騰起來在屋里溢滿香味起，孩子就在觀察爸爸的神情，以為爸爸會生氣，像媽媽經(jīng)常做的那樣，狠狠地斥責(zé)他一番，說他貪吃，一點都不懂事。但爸爸沒有，臉上似乎還帶有笑意，眼神也十分溫柔，就像火塘的熱氣是通過他的眼睛后再烘烤著孩子似的。

“沒有了?！焙⒆影芽胀虢o爸爸看，要讓爸爸知道這一點。

“吃飽了沒有？”爸爸竟然笑了起來。

“還有點餓?！?/p>

“那你燒土豆吃吧?！卑职值哪樕弦廊幌矚庋笱蟮摹?/p>

孩子很少看到爸爸這么高興，爬樓到自己的睡床下去取土豆時，心里十分不解，但還是問爸爸：“你要不要？”似乎也受到爸爸好心情的影響。

“要，”爸爸說，“兩個就可以了?！?/p>

爸爸心安理得的口氣讓孩子覺得喪氣，翻烤土豆時都不想再看爸爸一眼，烤熟后孩子放兩個在爸爸伸手夠得著的地方，然后拿上自己的土豆帶著板凳，到外面的廊檐下坐著吃，門前的馬路上不時有人走過，他們會扭頭認(rèn)真審視孩子一下，孩子知道他們眼神里的意思，但他不在乎，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覺得從小河那邊吹過來的風(fēng)拂過額頭時，涼絲絲的氣息能讓心里那種慌亂的勁頭平息一些，但作用不大，胸腔被堵塞的燥熱的感受依然強(qiáng)烈，似乎那團(tuán)像棉花一樣的東西還在不斷膨脹和攪動。孩子進(jìn)到家里喝過一次水，看到給爸爸的那兩個土豆仍放在那兒沒動，但離火塘近了一些，爸爸現(xiàn)在不想吃，又不想讓它冷下來，就往火塘邊撥了一下。吃完土豆孩子還洗了把臉，他在鏡子里端詳了自己好半天。覺得自己在這半天里，倏然長大了好幾歲，但模樣卻一點沒變，腦袋還是削尖的，脖子很短，臉頰狹長，神情依然那么青澀，似乎是另一個自己，孩子向四周看看，覺得還有一個更加真實的自己懸浮在空氣中時刻注視著他。是爸爸的話讓孩子回過神來的。爸爸說：

“以后不要再去那個地方了，危險得很?！?/p>

是堂叔告訴爸爸剛子淹死在魚塘里的，不然爸爸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孩子不再理他，喜歡不起來，一想到爸爸躺在那里整天抽煙吐痰他就覺得難受。家里的地是媽媽一個人在種，忙完農(nóng)活又跟剛子的媽媽到鋅廠去刨爐渣，撿里面的鋅粒，然后拿去賣錢買藥給爸爸吃，爸爸什么也不做，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還得先緊他享用。孩子甚至是恨他的，都不想叫他爸爸，孩子一直在等待著爸爸死亡的那一天早點到來，現(xiàn)在這種感覺更強(qiáng)烈了，他問爸爸問題的時候，口氣里還帶有惡毒的詛咒，不知爸爸聽出來沒有。

媽媽在的時候，孩子還會在家待一下，她前腳剛走孩子就后腳跟著出門，去找剛子玩，村里很多他們這個年紀(jì)的孩子，但數(shù)他們倆的關(guān)系最好。他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后就背著書包到處去玩，書包里有用作業(yè)本折疊好的紙板，有五顏六色的玻璃球，有彈弓，有用鋼鋸片做成的飛刀。他們在遠(yuǎn)離村子的地方甚至?xí)艿缴嚼锶サ教幱喂?，像兩只遠(yuǎn)離巢穴的鳥兒四處飛翔，肚子餓了就偷別人家的土豆燒著來吃，渴了就喝山里的泉水，如果不怕爸爸媽媽擔(dān)心，他們甚至可以在山里住個十天半月——那個看管魚塘的老頭就整天住在外面，聽說老頭都幾年沒回過家了——但現(xiàn)在剛子死了，孩子目睹了剛子生命消失的過程，心里覺得有些孤單。剛子仰躺在磨面房門前臺階上時，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膽大一點，仔細(xì)摸摸剛子的身體，就算剛子的爸爸打他一拳也不怕，他需要那種感覺來充實自己的想法，然后帶著這個感覺去體驗成長的每一天。在此之前，孩子對死亡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村里每年都會有一些人死去，就像每年都會有一些人出生一樣，死亡成了村里生活的自然組成部分，不會讓孩子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孩子甚至覺得，就算爸爸哪一天死了，他也會無動于衷的，他還會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冷漠地看著那個亂糟糟的場面。但徐奶奶的死，讓孩子產(chǎn)生了新的想法。

天剛麻麻亮的時候，孩子就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驚醒，他飛快地穿好衣服跑下閣樓，開了后門沖出去，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到徐奶奶家門前的杏樹上掛著 “望喪錢”，白白的隨風(fēng)一飄一飄的，向村里人傳遞她離世的信息。孩子跑到他們家時，徐奶奶已經(jīng)靠墻躺在堂屋里的一塊門板上了。一頂黑色的瓜皮帽箍在徐奶奶頭上，她緊閉著雙眼和嘴唇，早已塌陷的面龐呈灰黑色；她穿著平時穿的那身青布衣服，安靜地仰躺著，腿伸得很直，雙手也平伸在身體的兩側(cè)，顯得十分僵硬。徐奶奶的女兒跪在她身體的右側(cè)，邊在地上燒紙邊哭泣；她的兒子忙著找來一根竹竿，將屋頂?shù)耐咂遍_一個洞，讓徐奶奶的魂魄從那里升入天堂。

孩子把徐奶奶從頭看到腳，覺得她在死亡的瞬間，整個身體的骨架也跟著坍塌了，人變得比原來的樣子小了很多。還想起了徐奶奶給自己挑杏子吃的情景。每年杏子熟的時候，孩子都喜歡往徐奶奶家跑，徐奶奶用他兒子戳房頂那根竹竿，在夠得著的地方將熟透的杏子挑下來給他吃。徐奶奶的動作很輕，她不想傷著枝葉，她是一個善良仁慈的老太太，已經(jīng)病了很長時間了，死在了即將滿80歲的時候。孩子知道，徐奶奶是不會再從那塊門板上爬起來，顫巍巍地舉著竹竿仰著頭給他挑杏子吃了。孩子還知道，葬禮一結(jié)束徐奶奶就會被送到山上去深埋進(jìn)土里，人們會用石頭給她砌一個蝌蚪一樣的墳堆，墳頭還會種上青草，由此也證明她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

就是這個時候孩子想到了一些以前從未意識到的問題：原來死亡竟跟自己有著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不管自己活得有多么長久，有一天終歸要死去；原來自己活著，就是為了有一天要死去。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這一天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只能增加苦熬的分量，那自己為什么還要活著。對死亡的恐懼突然攫住他的心靈，造成一種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孩子蹲在徐奶奶的頭顱邊渾身顫抖起來。那時天已大亮，四鄰陸續(xù)來到，幫忙安排徐奶奶的葬禮。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孩子，不明白他這是怎么了。也不知是誰把孩子扶出堂屋，找一張凳子讓他坐在外面的杏樹下。孩子絕望地望著天邊，那里的云朵又薄又透，在朝陽的紅光里輕盈地浮動。等孩子緩過勁兒來的時候，胸腔里就有那種被棉花充塞的感覺了。

孩子很冷靜地想象自己的死亡——如果能有一種方法讓他在這個時候毫無痛感地死去，他是十分愿意的，在此之后，世界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孩子根本想象不到，他無從經(jīng)歷，也難以意料——想象自己是如何煙消云散的，那蒼白瘦小的身體將被裝進(jìn)一個漆黑狹窄的棺材里，然后跟徐奶奶一樣被泥土深深地掩埋，然后天地間下起傾盆大雨，雨水再滲入地底浸泡著他的尸體，加速他的腐爛，最后剩下幾根白骨。孩子的眼睛霧蒙蒙的，想哭，但他不能讓別人看到，他解釋不清自己哭泣的緣由。孩子帶著淚意慢慢往家走，然后躲到屋子后面的廁所里，壓抑地哭了起來。為了不發(fā)出聲音，他用手緊緊捂住嘴巴，還是能感覺氣流從喉嚨里一浪一浪往上沖，在口腔里發(fā)出近似咳嗽的聲音；淚水也洶涌地往下流，沿著手掌的邊緣一直流到他的臂彎里。

媽媽提著褲帶開了后門沖進(jìn)廁所的時候，孩子還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一掀草簾子看到孩子站在廁所里哭泣，一時沒明白怎么回事，愣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么，又要急著解決內(nèi)急問題，就扯孩子一把，把他甩出廁所。孩子在媽媽下蹲的同時聽到水流傾瀉的聲音。媽媽還沒忘了孩子的哭泣，對他說：

“你嚎什么喪？到處找你吃飯?！?/p>

孩子很想問媽媽：“媽媽，人為什么會死？”但他沒說出口，媽媽蹲在廁所里就能聽到徐奶奶家里的哭泣聲，人們在忙著裝殮徐奶奶的尸體，媽媽跟其他人一樣，對此漠然視之，何況媽媽也是什么都不懂的，她沒上過一天學(xué)，就知道吃飯和干活，她的名字都是爸爸教她寫的。孩子在后門前調(diào)整著自己的情緒，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哭泣是無濟(jì)于事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他還是一時沒控制住，他覺得自己只有跟別人一樣對此不聞不問，這個世界才是有頭緒的、正常的。

爸爸坐起來了，就在他日常躺著的長條椅上，身板比徐奶奶厚不了多少，晃晃悠悠的似乎把持不住自己，孩子覺得一口氣就能把爸爸吹到屋外面去。坐在爸爸旁邊的還有剛子，孩子知道剛子會在，剛子正在修理自己的彈弓，神情很專注，孩子走到火塘邊坐下來剛子才發(fā)現(xiàn)。跟孩子一樣，剛子一定也沒意識到幾個小時后自己就將死去，這是他生命的最后軌跡。剛子昨天晚上告訴孩子，他爸爸在魚塘邊撿到一條魚，一條青魚，有三四斤重，昨晚紅燒給他們吃了，他從來都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菜。剛子給孩子作了解釋，他爸爸告訴他的，說青魚喜歡在水里跳躍，一不小心跳到魚塘外面來，他正好經(jīng)過就撿著了。這讓倆人十分興奮，覺得下課后又多了一個去處，他們大可守在魚塘邊，一有青魚跳出來就抱著回家紅燒來慢慢享用。剛子已經(jīng)吃過了，若能撿到就先給孩子吃，他們都是協(xié)商好了的，今天一早就去魚塘邊撿青魚。

“你到哪里去了？我一起來就來找你了。”剛子問。

“外面玩……”

孩子躲閃著剛子的眼神，一邊又看著剛子手里玩弄的彈弓?；鹛吝叺牟妥郎?，擺著兩個菜，一個是紅豆酸菜湯，一個是土豆絲，這基本是他們家每天的菜肴，而爸爸的飯碗里，自是別有風(fēng)味，不用看就知道，媽媽一定是把那三天都沒吃完的雞肉加熱一勺放在爸爸的碗里，只供爸爸連湯帶肉一人享用。雞是姥姥送來的，也是姥姥幫著宰殺的，姥姥一口沒吃，才給孩子碗里舀了一勺雞湯，還說小孩子要多喝湯身體才健康。姥姥的話讓他覺得虛偽，但孩子知道姥姥是疼他的，姥姥只是沒話找話說而已。

媽媽進(jìn)屋后，叫剛子一起吃飯，孩子希望剛子說已經(jīng)吃過了，希望剛子別過來跟他們一起吃，但剛子卻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一點媽媽也沒有想到，她一開始就沒準(zhǔn)備剛子的碗筷，等她重新在碗柜里拿了一副碗筷并給剛子盛上半碗米飯時，孩子終于看到媽媽犯難了，她遲疑了一下，才最終決定從爸爸的碗里給剛子夾一塊肉少骨頭多的雞肉，再遲疑了一下，也給孩子夾上一塊類似的雞肉。剛子看著孩子笑了，似乎對自己今生的最后一頓飯菜感到十分滿意。

媽媽比他們先吃完，她說有事要出去，讓孩子吃完把碗筷收拾洗了，還給他20元錢，是給爸爸抓藥的。孩子說他們有急事，明天再去抓，媽媽問是什么事，剛子就驕傲地把他爸爸撿到青魚及他們家吃青魚的事情說出來，說他一早來叫孩子就是要去撿青魚的。

“要不了多久的，你們抓回來再去?！?/p>

媽媽是笑著說的，眼神和口氣里都充滿了期待和鼓勵。但孩子并未完全聽她的話，他們只把飯桌往墻根前移一下就開門跑了。一直沿著村子中間那條帶有坡度七彎八拐的馬路往上爬，一直要爬到村子的頂端，在林木掩映的房舍間找一個叫羅文的人抓藥。羅文是他們學(xué)校的老師，還教過他們語文，羅老師還是他們村里的土郎中，沒事就抱著《本草綱目》看，算是自學(xué)成才，喜歡給村子里的人看病，收費也很便宜。孩子的爸爸生病以來，就去過一次縣里的醫(yī)院，回來后的幾年里，一直吃羅老師抓的藥。媽媽忙，自然每次都是孩子去。羅老師放學(xué)經(jīng)過他們家的時候，偶爾會進(jìn)去看看孩子的爸爸，看看他以前的老同事，羅老師對孩子的爸爸的病了然于心，見孩子來了也不多問，抓幾副藥給他提著就打發(fā)他回去。給爸爸抓藥，也成了孩子不想接受卻又難以推辭的使命，今天就算有剛子陪著，孩子也是不樂意的：就算爸爸活得比徐奶奶更長久，活到80歲以上，甚至活到100歲，難道就能不死了嗎？何況他還一直病著，拖累家庭，拖累媽媽和自己。孩子都想中途折回了，后來又想要是羅老師不在家就好了，但是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羅老師不但在家，還狠狠地贊美了他一番，說他真是一個孝順的好孩子。羅老師家坐著一些他倆不認(rèn)識的人，羅老師指著孩子和剛子介紹說：“這兩個都是我的學(xué)生。”

孩子在口袋里掏錢交給羅老師時才發(fā)現(xiàn)錢已經(jīng)丟了，他大驚失色，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知道這20塊錢對媽媽來說意味著什么，于是拉著剛子往外面跑，順著來路狂奔，連羅老師在后面大聲喊說讓他先把藥帶回去以后再給錢也懶得聽了。他們跑了一氣后才發(fā)覺這樣不對，然后又分兩頭沿途慢慢仔細(xì)找尋，但那20塊錢早已不翼而飛?；蛟S在潛意識里孩子就渴望著這種事情的發(fā)生，但果真發(fā)生了又一時難以接受，他坐在廊檐下哭泣，不知道該怎么樣向媽媽交代，再沒心情去魚塘邊了。但剛子卻有了新的提議，他回來后告訴孩子，他們?nèi)裟軗斓角圄~，拿去鎮(zhèn)上賣了，一樣能給爸爸抓藥，這又讓孩子興奮不已，精神百倍，也讓剛子失去了一次逃避死亡的機(jī)會。

這樣的機(jī)會剛子一共有兩次。第二次是他們經(jīng)過打谷場的時候，見羅漢正帶著三個伙伴玩紙牌游戲。羅漢本名叫張翰，但因長得高大魁梧，像電視里的一個什么人物，大家才叫他羅漢，他也樂于答應(yīng)，覺得這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情。紙板游戲就是在地上挖一個小窩，大家在兩米開外一起往窩里丟紙板，看誰的紙板離窩最近，然后根據(jù)由遠(yuǎn)及近的順序輪流把所有紙板收起來一起往窩里丟，進(jìn)入小窩的都?xì)w個人，余下的如果你能用手中的石塊打中大家指定的那個紙板，也全都?xì)w你，你可以選擇不打，只要進(jìn)入窩里那幾個，反之，若打不中或打中的是其他紙板，窩里的不但得不到，還得徹底輸?shù)舯据啽荣?。他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經(jīng)常玩這個游戲。羅漢覺得人少不夠刺激，要他們跟著一起玩，剛子不想，孩子也沒有興趣，但羅漢不讓他們走，帶著他的三個伙伴圍住他們，說不玩就不準(zhǔn)走。

“我們沒帶紙板。”剛子說。

“我有?！绷_漢從口袋里掏出紙板，分別給剛子和孩子五個，“明天還我?！?/p>

不知道該是誰倒霉，剛子的運氣出奇地好，每次都是他的紙板離窩最近，他也每次都能打中別人指定的那個紙板，像是最后的瘋狂，沒多久就把羅漢他們的紙板贏光了。這回羅漢不但不讓他們走，心里更是不甘心了，要他們現(xiàn)在就還他的紙板，繼續(xù)玩。

“我們有事。”孩子說。

“什么事這么急？”

剛子不說，孩子也不說。

“不玩就別想走?！绷_漢堵住他們的去路，把兩條腿分開來，“除非從我的胯下鉆過去?！?/p>

都不容他們考慮，羅漢抓住剛子的衣領(lǐng)，把他往胯下按，剛子不從，又急又恨，也害怕羅漢的淫威，臉一下就憋紅了，緊緊抓住羅漢的褲帶不放，羅漢一時壓不下去，就狠狠揍剛子兩拳，剛子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但還是拉住羅漢的褲帶不放，羅漢還想揍他，多虧孩子及時跑過去拉住羅漢高高舉起的拳頭，但羅漢一吆喝，其他三個人就過來死死地抱住孩子，要連他一起打。孩子趕忙把口袋里贏來的紙板全掏出來丟在地上，說送還給他們。

“還有他的?！绷_漢指示那三個人，讓他們掏剛子的口袋。

幾個人把各自輸?shù)舻臄?shù)數(shù)一數(shù)，覺得對上來才放他們走。他們在村里人挑水吃的那口井邊停留一下，每人用瓜葉折疊成的勺子喝了一口水。孩子問剛子哪里疼，剛子說不疼，剛才還覺得疼，現(xiàn)在又感覺不到了。警察問孩子剛子額頭上的傷痕哪里來的，孩子真想不明白，孩子懷疑過是羅漢打的，但那時他很認(rèn)真地看過剛子的臉，白白凈凈的，沒有受傷，甚至連跟人打架的傷痕都沒有。那些紙板本來就不是他們的，想想也沒失去什么，重新上路后他們又興高采烈起來，孩子甚至都忘記對死亡的恐懼感了。頭頂?shù)年柟飧蓛舳噶?，照在地上白花花的，他們用手搭在額頭上向魚塘方向眺望，覺得空氣里有許多純凈透明的小火苗在逆光中跳動。

魚塘在一片玉米地之間，又被高高的蘇丹草環(huán)繞著，不走進(jìn)去根本看不著?？词厮哪莻€老頭聽說已經(jīng)100歲了，留著大胡子長頭發(fā)，形狀異常神秘，很少有人能看到他的影子。老頭白天都在山里游逛，晚上才回到魚塘邊這個屋里睡覺。他們一走近魚塘，就無所顧忌地尋找起來。先是沿著魚塘的環(huán)形堤壩走了一圈，但什么也沒見著，就覺得兩米多深的水里，太陽也晃晃悠悠地跟著他們轉(zhuǎn)圈子。他們又下到堤壩下的蘇丹草里用手扒著找了一圈，累得渾身是汗，也沒見著青魚的半點影子。

剛子不甘心，見披屋門前有一把抄網(wǎng)，網(wǎng)兜小了點，但撈兩三斤重的魚是沒有問題的，網(wǎng)把是根光滑的竹竿，有兩米多長，剛子拿起網(wǎng)兜就上了堤壩。剛子說他跟那個老頭的孫子來過魚塘，見過那個老頭是怎么撈魚的，最好是大一點的那種，只要撈到一條就可以拿到鎮(zhèn)上去賣了，除去給孩子爸爸抓藥，多出來的錢他們還可以吃雪糕，如果還有，就每人吃一碗羊肉砂鍋粉。孩子跟在剛子后面，聽從著剛子的吩咐。

孩子一直沒弄明白，那種被他們叫著青魚的魚，卻長著長長的胡須，有著圓圓的嘴和金黃的身子，應(yīng)該叫鯉魚才對，但村里人卻習(xí)慣叫青魚，不知是何緣由。他盲目地按照剛子的要求，從地里拔來蘇丹草，用披屋前銹跡斑斑的鍘刀鍘碎，抓著一把一把往水里撒，果真就有很多青魚從四周游過來，翻著水花在水里撒歡爭食，剛子說：“看到?jīng)]……看到?jīng)]……”剛子一網(wǎng)子抄下去，有一條三四斤重的青魚擔(dān)在網(wǎng)沿上，身子一弓又彈回水里去了。

“就差一點了，媽的，就差一點了。”

孩子歡叫著又繼續(xù)往水里撒蘇丹草，但青魚們都吸取了教訓(xùn)，就那么三五條膽大一點，虎視眈眈看著他們，就像他們也虎視眈眈看著它們，飛快地吞食一口后就再也不出現(xiàn)了。他們只得換一個地方撒草，結(jié)果也是這樣，這回剛子連魚的鱗片都沒碰到，但他情緒依然高漲，說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一定可以的，剛子說：

“剛才就差那么一點了，主要是我的速度不夠快?！?/p>

剛子就是這次換地方后出事的，他站在堤壩上一簇青綠的草叢上微弓著身子，全神貫注地雙手緊握著網(wǎng)把，由于水里的太陽過于晃眼，剛子的眼睛瞇成了兩條縫。孩子剛?cè)霾莅岩蝗呵圄~吸引過來，他就迫不及待地抄下去，與此同時，因腳下的泥土坍塌，剛子的整個身體跟著那簇草一起掉到水里。他只來得及喊一聲：“我掉水里了……哇……哇……”人就沉了下去，水里冒出許多的泡泡來。孩子跑到他落水的地方，他又掙扎著浮出水面，雙手不停地?fù)潋v著。

“救我……救……” 剛子說。

跟剛子一起落水的還有那個長長的抄網(wǎng)，孩子不斷大聲叫喊著，讓剛子把抄網(wǎng)遞給他，好拉他出來，剛子幾經(jīng)沉浮后才聽到，又是一陣的胡亂撲騰，這才重新把抄網(wǎng)抓到手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孩子伸過來，而孩子也在第一時間抓到了網(wǎng)兜，他往回拉的時候，剛子已因喝水太多出現(xiàn)輕度缺氧現(xiàn)象，喉頭又因強(qiáng)烈的痙攣而發(fā)出 “嘔嘔”的聲音。孩子知道，他再不拉剛子出來，他就會死去，成為自己今天見到的第二具尸體。

就是這個突如其來卻又順理成章的想法讓剛子一命嗚呼的，他們同一年出生，一起長大，一起上學(xué)，一起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關(guān)系好得跟一個人一樣。孩子未曾經(jīng)歷，所有對死亡的想象都只是想象，就像那些青魚，溜滑冰冷，怎么也抓不住。如果剛子能替他去親歷死亡，而他活著，把剛子這輩子所要經(jīng)歷的也經(jīng)歷了，他們的人生就會與眾不同，看到許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也顯得更加的豐富和完美。這個想法讓孩子激動得不能自抑，似乎胸腔里那團(tuán)不斷膨脹和攪動著的棉花也徹底消失了。孩子慢慢把抄網(wǎng)往水里送，剛子似乎也同意他的想法，扭動著身子再次沉下去；孩子還抓緊抄網(wǎng)網(wǎng)兜使勁杵了幾下，有那么一下似乎就杵在剛子的額頭上，剛子就不再動彈，只在水面又留下一片閃著金光的泡泡，直到那些泡泡在清風(fēng)中逐漸破碎，孩子這才想著去找人把剛子撈出來，那時，剛子果真就成孩子今天見到的第二具尸體了。

警察開車送剛子去醫(yī)院前，還告誡過孩子，說等他回來，讓孩子帶他去魚塘邊看看。這反倒提醒了孩子，他對沒在剛子被送走之前好好觸摸一下剛子的身體耿耿于懷，孩子已經(jīng)在剛子和徐奶奶身上聞到那種味道，死亡的空靈決絕的味道，他還想記住那種感覺，記住一個人心臟停止跳動、血液停止流動、身體漸漸冷卻、肌肉慢慢硬化并開始腐朽的感覺。剛子死了，而自己活著，他將銘刻于心，帶著這種死亡降臨時的感覺去體驗每一個日出日落，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天堂的話，那到他死去那一天，見著剛子了，他再告訴剛子這是怎么回事。孩子沒再理爸爸的嘮叨和不滿，開門就往外面走，他不想再去磨面房的門前聽別人都圍著貴珍在說些什么，他還要去魚塘邊，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感覺。

經(jīng)過打谷場的時候，羅漢又和另外幾個孩子在那兒玩紙板游戲了，羅漢還在生孩子的氣，現(xiàn)在見就孩子一個人更好欺負(fù)了，就把手里的石塊向他扔過來，眼神警惕地在孩子身上瞟，察言觀色以備隨時往孩子身上撲。孩子沒有理他，躲開那塊石頭繼續(xù)往前走，但孩子心里明白，今后的某一天，他還會和羅漢他們一起玩的，剛子死了，自己還活著，還會有新的朋友，說不定就是羅漢，他們會一起長大，一起學(xué)會喝酒，做那些大人才能做的事情。這也是孩子要告訴剛子的，告訴剛子一個人從小就帶著死亡的感覺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