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們聊起文學經典,很少有人能會談到美國作家。相比西歐文學的恢弘大氣,俄羅斯作家的深邃發(fā)脊,美國作家除了幾篇不錯的黑色幽默,實在難有什么作品挑起經典的“大梁”。我也是這幾年才開始涉獵美國文學,在與帕拉紐克嬉笑怒罵,和布考斯基的對酒當歌之后,卻有一本出自美國南部小鎮(zhèn)作家之手的作品,給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
我不記得當初是在何處得到這本書,不過我記得發(fā)現它的時候,它的封面就引起了我閱讀的興趣——一個女人的黑白照片,夾著卷煙,托著下巴,睜著疲憊的雙眼注視著觀者,書名的七個黑字印在上面:心是孤獨的獵手。
這本書描述了個簡單的故事:一個聾啞人,一個白人矮子,一個黑人醫(yī)生,一個小女孩。每個人都習慣找啞巴傾述自己的理想,并以為禮貌的啞巴理解他們,而然自始自終啞巴根本不關心他們的事……
說實話,它的故事平淡無奇,甚至也有一些硬傷,比如作者麥卡勒斯在書中刻意的借角色之口宣傳馬克思。當然,興許是麥卡勒斯所處時代的關系,那是一個共產主義思潮吃香的年代。作家、藝術家爭先恐后地加入共產黨,甚至連一向引領藝術潮流的畢加索都是共產黨員。也許麥卡勒斯在21歲創(chuàng)作它時,就努力加入一些她認為的深刻的東西,讓自己的小說看起來更“經典”一點。而然,一百年過去了,她的作品得以暢銷并非因為那些深刻的玩意,而是她自己文學上樸實無華的魅力。
什么是經典?經典的標準是什么?這個話題讀者一直爭論不休,有人把發(fā)人深思作為經典,有人把催人淚下作為經典。然而在我看來,文學并非什么奇跡,很少有人會因讀一部小說而改變人生。昆德拉說過:文學從來不創(chuàng)造新的事物,而只是發(fā)現人們早已知道的東西。文學不過是發(fā)掘出人性上某種共同點,而給予它一個名字罷了。就像《洛麗塔》命名了“洛麗塔”,《希臘神話》命名了“俄狄浦斯情節(jié)”。而麥卡勒斯在這部小說里,揭發(fā)了一種人類永恒的孤獨,給予人類一個新的名詞——“心是孤獨的獵手”。
當我讀完這本書,一時之間我卻不知道如何去評價。書中信奉馬克思的矮子一直試圖改變工人的地位,他苦悶地坐在小巷臺階上對著幾個工人宣傳自己的思想,得到的僅是幾句奚落與嘲笑。他只有跑到啞巴的家中,對著啞巴把一天的挫折傾述一空,才感到心情寧靜。
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胸中滿腹抱負,常常情緒起伏,偶爾想到了什么,仿佛天人頓悟,立馬就打電話給朋友傾述。當朋友睡眼惺忪地接起電話來,聽我一個人滔滔傾述之后,只是支吾兩句。掛了電話,大片的孤獨包圍了我,我還覺得朋友并不關心自己,而不知我不過是在面對某種人類永恒的孤獨。
這孤獨并非是酒醉獨自歸家的孤獨,也不是深居老林的孤獨,而是面對面敞開胸懷交談時存在的孤獨。有時和朋友聊天,各自說起最近的生活,當我大講特談自己工作上的壓力,對方卻只是哈氣連天;而我一說完,他又說起自己最近的感情挫折,我也只是支吾了事。聊了很久,忽然才發(fā)現兩人不過是各說各話罷了。此時,我腦中會忽然想到《心是孤獨的獵手》的情節(jié):大家都對著啞巴傾述,而且啞巴只關心他的伙伴,而他的伙伴也只想自己肆意妄為的生活。沒有人理解他人,也沒有人被理解,正如祁克果多年所預言的那樣:我們活在一個相當孤獨的年代,每個人都如在冰上行走。
這份孤獨,它時刻存在于任何地方:家人的餐座上、同事的會議室里、朋友的酒席中……一切都如麥卡勒斯筆下所描寫的那般,每個人都在忍受著自己的孤獨。
作者出版了這本書數年之后,她就陷入終身癱瘓,一生都呆在美國南部某個陰雨連綿的小鎮(zhèn)。我想她早已嘗盡孤獨的真諦。而我,也許多年以前,能冥冥感到這份孤獨,但真正讓我發(fā)現它,也正是因為這本書。
經典是什么?在我看來,它不過就是為人性上某種微妙情感提供了一個名詞,正如麥卡勒斯的《心是孤獨的獵手》。當你讀到它,就如某種困擾多年的疑難雜癥被確診。它不會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完美,但卻能讓你對生活上瑕疵而釋然——因為并非你一個人承受這份孤獨,一切不自我們始,一切不自我們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