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琳:1991年生,山東青島人。曾任中國少年作家學會山東分會副主席,現(xiàn)任中國青少年文學藝術家協(xié)會、中國當代青少年作家協(xié)會全國理事會理事兼山東分會副會長?!?0后”作家聯(lián)盟成員、青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年作家班學員、北京大學青年作家班學員。連續(xù)多年擔任《中華小記者》雜志社記者。曾獲中國青少年文化藝術人才獎B級。獲第六、七、八、九屆“中國少年作家杯”全國征文大賽一等獎。個人簡歷及文章被載入《當代中國少年作家大辭典》及《新時期中國青少年作家精品文學大觀》。2009年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個人文集《被風吹起的日子》,此作品集榮獲“第二屆中國才藝青少年作家獎”,同年8月在廣西南寧舉行了新書發(fā)布會。
北京的夏天是炙熱的,陽光穿透大氣層照射到皮膚上,有些刺痛。我逃也似的離開了它。
偌大的旅行包,在我的肩上壓出了兩道淡粉色的印記,有些酸痛。但我來不及在意這些?!班洁健币呀?jīng)六點了。太陽升起前的內(nèi)蒙古,一如記憶中那樣寒冷。我站在風里,用力地呼吸。還是這股味道,剛好跟五年前的味道銜接在一起。這個小小的旗縣幾乎跟從前一樣,沒有什么變化,依舊是很干燥,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偶爾有小車開過,揚起一片塵土,灰蒙蒙的,有點冷清。但也恰是如此,它才沒有大城市的喧囂,安靜得只能聽見我的腳步聲。
我住在臨近郊區(qū)的一棟小別墅里,白色的房身,藍色的三角形屋頂,干凈得也跟這座小城一樣,多少顯得有些冷清。房東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蒙古族女人。她問我,打算在這里呆多久。我說,我不知道,也許要呆完一整個八月。
出發(fā)的時候,我?guī)狭烁@個小旗縣有關的重要記憶。信,照片,以及關于×的種種。母親在給我的短信里說,她覺得我太殘忍了,離開得太過決絕。但是她卻不知道這決絕只是一層脆皮,當皮裂開的時候流淌出來的全是懦弱。
我從背包里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里頭是×寫給我的信,和她寄來的照片。我回來了,逃離了北京的喧囂、霓虹,和那些復雜的故事……但是我卻不敢見×。當初搬到北京的時候,×曾狠狠地說:“你要混出個名堂來,不幸福,不許回來見我!”
我來到了那所學校。記憶中,這所中學的教學樓是淡黃色的,現(xiàn)在卻被刷成了淡粉色,只是依然看起來臟臟舊舊的。
初二那年,我曾在這里借讀過半個學期。你知道那種初來乍到的感覺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所有的人,讓你有點應接不暇,但是他們卻已經(jīng)很快地把你從頭到腳甚至每一根發(fā)絲都打量了個遍。我就是在這種尷尬時期,在這些“新新人類”中注意到×的。那天她穿著深藍色的衣服,靠墻坐著,一動不動,就快要跟藍色的墻圍子融在一起了?!料矚g上課的時候畫音符,她說她想要當作曲家。而我則喜歡擺弄我那臺國產(chǎn)相機。我們有著同樣的孤僻,一致的冷冰冰的臉,同學們都不敢輕易接近我們。只有我知道,我和×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殘缺和不完整,一樣的渴望但又害怕。
內(nèi)蒙古的天空很藍,不像北京的天,永遠都是灰蒙蒙的。我住的小屋不能上網(wǎng),也沒有電視。房東曾說要幫我換一間,但是被我拒絕了。這樣也好,可以過一過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每天都起很早,穿得厚厚的,去拍日出。我知道一個秘密基地,那是一小片草原,很少有人去過。放學的時候,×常常會去那里拉琴。那里沒有聽眾,除了我??墒撬琅f很專心,就像在演出一樣。
我像當年一樣,坐在地上,把玩著手里的相機。我喜歡給她拍照,拍她拉琴時候陶醉的樣子,拍她作曲時候皺著眉頭的樣子……×你為什么總是那么憂傷?你坐在這里給我寫信的時候,也是皺著眉頭的么?我掏出信:“曉唯,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我每天都來這里拉琴,卻再也看不見你了。草都已經(jīng)黃了……”我的眼眶已經(jīng)含滿了淚水。這是一封我沒有力氣看完的信,可你又是怎么寫完的呢?你告訴我,沒有人理解你。他們的嘲笑或是貶低,都只讓你覺得這個世界很冷冰。你告訴我,你很孤獨,但是并不寂寞。因為你有小提琴和我。你寫了好多好多的信給我,我都好好地收著。你說,他們要離婚了,他們天天吵架,一直吵到?jīng)]有話題的時候,便把矛頭指向了你。后來,法院把你判給了你媽媽。
煙霧彌漫的房間,嗆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可是爸爸仍然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啤酒瓶已經(jīng)零零散散地倒了一地。媽媽披頭散發(fā)地坐在沙發(fā)上。茶幾上是一本嶄新的離婚證書。
那段時間,爸爸總是醉醺醺地回家,然后大吵大鬧。媽媽就像是個受氣包,坐在那里,一句話都不說。等爸爸沒有繼續(xù)喊叫的力氣的時候,她便開始哭。她總一邊哭一邊說:“我這是作的什么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她可以這樣足足哭上兩三個小時,中途累了,休息一下再繼續(xù)哭。后來,媽媽只是干哭,嘴里念叨的還是那幾句話。她說,這個家就要完了,她也不想活了。剛開始的時候,我會跑過去抱著她一起哭,后來就變成了害怕,直至恐懼,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直刺我的腦神經(jīng)……我也不想活了。那個時候我是這么想的,但是我并沒有告訴她。
他們終究還是離婚了,離婚在這個年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一個人一張紅得刺眼的小冊子,和九塊錢就什么都搞定了。他們離婚后,我的荷包反而鼓了起來,同學都很羨慕我能“一夜暴富”,但是她們不知道這代價是一個缺了角的家,和我也許永遠殘疾了的心。
突然,我又想起×來了,也想起在那個離別的站臺上,×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可是我們卻低估了現(xiàn)實的力量,當我還來不及成為那個幸福的人,×的人生就遭遇如此不幸。
×曾經(jīng)跟我說過,她多么渴望能有一個完整的家。然后,我掏出了包里的最后一封信:“我媽媽去世了。當親戚把我從學校接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搶救了。她身上還有剛剛車禍殘留下來的血跡?!?×說,她一直笑著,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但是眼淚卻不住地往下掉。明明前一秒鐘她還在跟同學開心地玩耍著,可是現(xiàn)在……怎么可能呢?突如其來的車禍,這難道不應該是韓劇里最爛俗的煽情戲碼么?可是怎么會發(fā)生在她身上呢?她媽媽甚至還來不及最后叮囑她什么,就永遠地離開了。
相隔太遠,我看不到×寫這封信時的表情。她說:“我一直在跟她說話。甚至,她已經(jīng)沒有光澤的眼里還流下了眼淚??杉词故沁@樣,她還是走了呀!”你曾說過,希望以后能有一個不用很大的房子,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書,會布置得很溫馨,廚房里能傳來媽媽柔聲喚你吃飯的聲音……其實,我跟你一樣,想要擁有的從來都只是那個房子里的小幸福而已啊……
最終,我還是逃不過對家的渴求。天已經(jīng)黑了,點點的星光真美。但是對我來說,更美的應該是那些窗戶里頭暖黃色的燈光。這個時間,該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吧。街道邊的屋子里,他們說說笑笑,又或者吵吵嘴,小孩子一定嫌媽媽過于嘮叨……我就這樣,坐在馬路牙子上看那些亮著燈的小方塊。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迫切地想要見到她,把一切都告訴她。我不怪她了。
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我已經(jīng)整理好了行裝。房東阿姨并沒有責怪我的提前離開,反而像母親一樣深情地擁抱了我,輕聲地告訴我:“快點回家吧,孩子?!?/p>
內(nèi)蒙古的早晨好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溫暖過。在車站,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她瘦了,也長高了??吹剿液荏@訝,但馬上又笑了。她也在笑,笑這份默契,笑這份不會相忘于江湖的相濡以沫。
末了,她終于說:“曉唯,你要好好的?!?/p>
“嗯,你也是?!?/p>
我曾經(jīng)逃也似的來到這里,但是現(xiàn)在卻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個陽光炙熱的,燒得我皮膚發(fā)疼的地方去。只是因為,那里有人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