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風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嗇,但最吝嗇的要算夏天禮,別人吝嗇那是因為窮,夏天禮應該是有錢的,他摳門得厲害我就搞不明白。他曾經和三嬸吵了一次嘴,我在書正媳婦的小飯店里碰著了他,我說:“咦,三叔也下館子啦?”他說:“不過啦,這個家要咕咚就咕咚吧,來一個燒餅!”燒餅是粘著芝麻的那種燒餅,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縫里,摳,摳不出來,再摳,還是摳不出來,我說:“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本兔鸵慌淖雷?,芝麻從桌縫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
夏家兄弟四人,夏天仁死得早,我不了解,夏天義一直在農村勞動著,自然身骨子硬朗,而夏天智和夏天禮身體卻差別很大。我問過夏天義:“聽夏雨說,四叔平日感冒都少見,他咋保養(yǎng)得恁好呢?”夏天義說:“這有個秘訣,你學不學?”我說:“啥秘訣?”夏天義說:“多做些好事!”夏天義的話或許是對的,但是,夏天禮小氣自私,雖然一直病病蔫蔫,可每一回病得不行了不行了又活了過來,這又是為什么?我但凡見著夏天禮,他不是鬼鬼祟祟背個爛布兜去趕集販銀元,就是端了個藥罐子到十字路口倒藥渣子。我猜想,他每天早晨起來熬藥,藥罐子里熬的不是中藥材,是把人民幣剪成片片了熬著喝人民幣湯的吧。
天擦黑,家家屋里的門檻下都往出冒白煙。煙是熏蚊子燒了濕柴草起的,從門檻下涌出來,在院子里翻疙瘩,再到巷里,巷里的煙就濃得像霧。我就是在這個傍晚回到了清風街。我在煙霧里走,飄飄的,鬼抬了轎,一下子覺得街巷的房子全矮了下去,能看見了各家門窗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還有雞豬貓狗。煙霧很嗆,吸進喉嚨里有酸菜味,發(fā)酵了的屎尿味,汗味和土腥味。
清風街沒有一人來歡迎我,給我招手的只有樹,我見著每一棵樹都說:“我回來啦,我回來啦!”冷丁霧稀了,一大片黑色的瓦往下落,原來是從房上飛過來一群烏鴉,我就站在了我家的門樓前,門樓前還是那一根電線桿和電線桿下的半截子碌碡。中星的爹說過我之所以打光棍,是門口栽了根電線桿,可我找君亭,要求能把電線桿移動,君亭他不理我。院墻上掉下來一大片墻皮,沒有人幫我修理,我想我那責任田里地翻了一半,恐怕也是沒人幫我翻的。下水道口鉆出了一只老鼠,它拿眼睛瞅我,我認出它是我家的老鼠,我說:“你也瘦了?”院門口堆著三個麻袋,里邊裝著糠,老鼠不往糠里鉆,又從下水道口縮回去了。這是誰的麻袋,我大聲說:“哪個豬的糠?”隔壁的來順出來了,他的禿頭上瘡生得更嚴重,如同火燒的柿子揭了皮,他說:“是我的,我用你門口的地方給豬碎了些糠。你家門口光堂。”我說:“你家鍋里的飯稠,我去盛一碗行不行?!”來順搬動著麻袋,說:“這,這……才幾天你就回來啦?”我說:“你讓我啥時回來?”他說:“治好了?”來順沒發(fā)火,我的火也熄了,我說:“好了?!钡麉s說:“碕還在的?”我齜牙咧嘴地恨了一聲,開了門進屋拉燈,燈竟亮了。
(摘自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秦腔》,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