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山城的癡與愁

2012年重慶的冬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更早一些，奧體中心和涪陵體育場略有些斑駁的草皮仿佛在訴說著過去這個賽季的失落。巨資投入的重慶FC僅僅完成了“保八爭六”的底線任務，而老資格的力帆更是在大好形勢下“主動”放棄了沖超。重慶足球的凜冬，在龍年的歲末依然沒有過去，也依然看不到春天在哪里。

從1999年足協(xié)杯奪冠，到13年中力帆三降三升，再到如今重慶雙雄的平淡收場，他們所代表的重慶足球劃出著宛如這座城市獨特的山路般的曲線，成為了中國足壇里最為奇特的地域。足球給這座城市所帶來的，早已不是勇奪足協(xié)杯冠軍時的輝煌和榮耀，只剩下干涸的淚水和難以磨滅的辛酸苦楚。

可是盡管如此，每個周末奧體中心還是會涌入三四千人，還是會有人不遠百里驅(qū)車前往涪陵。涪陵體育場的歡騰絕非某日某時的偶然，在每一個勝利的夜晚，都是如此。球迷領袖之一“大喇叭”譚操說：“我們對足球的感情是愁，是癡狂所帶來的愁。”——這正是給山城的足球最好的注解。

340公里見證癡狂

盡管重慶直到1997年才有了第一支頂級職業(yè)聯(lián)賽球隊，但要追溯起源甚至可以到1905年，上世紀50年代，由賀龍元帥主持修建的大田灣體育場于1956年落成，重慶的業(yè)余足球從那時就開始逐漸開展起來。1974年重慶恢復專業(yè)足球體制后，也誕生了姚明福（前國腳姚夏的父親）、秦光樵和余東風、于飛這樣在圈內(nèi)小有名氣的教練和球員。然而1994年中國職業(yè)聯(lián)賽的開始，才徹底掀起了重慶人對足球的癡狂。那時候重慶并沒有屬于自己的甲A球隊，于是驅(qū)車340公里前往成都為四川全興加油，就成為了每個周末重慶人必須做的事。

“那時候重慶還屬于四川，很多四川隊的教練、隊員，像余東風、姚夏、馬明宇其實都是重慶人?！敝貞c球迷的“老大”王緒明曾說，那個時代是他們那一批人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時候私家車很少，幾百個球迷包幾輛大巴殺向成都更有種游歷江湖的味道。夜晚在成體中心吼一嗓子“雄起”，累了渴了，再在街邊的火鍋攤灌下幾瓶啤酒。有時候是周日的比賽，第二天還有人不得不睡眼惺忪的趕回重慶繼續(xù)干活，埋怨重慶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球隊，可接下來的周六又踏上了奔赴成都的巴士、火車。

1997年前衛(wèi)寰島落戶重慶，使得重慶有了第一支頂級職業(yè)球隊。但成渝線上的340公里，仍是最初那幾年最激情的話題，也是人們口中常說的“川渝情仇”。重慶球迷驅(qū)車去成都的習慣依然保留著，只是每個賽季去一次，原本能跟成都人把酒言歡也變成了同一種方言的對罵，同一種雄起的不同聲調(diào)?！按罄取被貞浧鹱约?998年第一次作為領喊人站上成體中心的看臺時，心里滿是驕傲。“那時候他們一喊全興隊，我們就喊‘哈兒’；一喊雄起，我們就喊重慶隊。有意思慘了。”成都的同行曾講過這樣一個段子，每一次四川隊去重慶打客場，大伙幾乎都是輕裝出行，唯獨姚夏的行李最多，像是出遠門一樣。其實姚夏也是趁機會回家，給老父和兄弟伙帶點東西回去?，F(xiàn)在說起往事，姚夏也總會樂不可支。“職業(yè)生涯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為重慶隊效力。”他在退役時曾這樣說。

“所以這300多公里，其實就是重慶人對足球癡狂的開始?！蓖蹙w明這樣說。

嘉陵、紅巖、寰島

差一點就是一城三隊

1994年職業(yè)足球的浪潮也席卷了重慶，雖然沒有甲A球隊，但重慶渝海征戰(zhàn)乙級聯(lián)賽卻是老一代球迷至今津津樂道的話題，因為那支隊伍里就有后來的國腳魏新，以及曾斌、羅迪等一幫子重慶本土的足球明星。

渝海只存在了兩年，連續(xù)兩次沖甲無果后，渝海隊在1996年整體轉(zhuǎn)賣給了嘉陵，也就有了后來的重慶嘉陵，魏新、曾斌、羅迪還有剛剛從公安部門回歸足壇的劉勁彪，用曾經(jīng)執(zhí)教過嘉陵隊的重慶本土老教練馬渝昌的話來說，“這樣的陣容恐怕是重慶本土最強的?！蓖荒?，重慶煙廠也發(fā)誓要搞一支足球隊，他們收購了準備解散的乙級球隊廣西銀荔，重慶紅巖的出現(xiàn)讓重慶一下子有了兩支乙級球隊。盡管重慶紅巖后來一度能以甲B身份和甲A的前衛(wèi)寰島在球市上抗衡，但那時候由于外地化痕跡嚴重，人們還是更喜歡重慶嘉陵。

1997年是重慶足球黃金時代的開端。前衛(wèi)寰島入主讓重慶終于有了第一支頂級職業(yè)聯(lián)賽的隊伍，“錢喂隊”的輝煌，高峰、彭偉國、姜峰、符賓等國腳的加盟，讓每個周末的大田灣成為了足球的盛宴。周六或者周日，維持治安的警察把禁行線從兩路口的急救中心一直拉到了大田灣旁的文化宮門口，延綿兩三公里。大田灣的賀龍塑像下，黃牛黨的吆喝、球迷的魚貫穿行和一旁壩壩茶里的人聲鼎沸繪成了一幅絕妙的景象。今年32歲的劉樂樂住在健康路，從家里就能俯瞰整個大田灣，有一次父親的朋友給了他兩張寰島打大連萬達的票，他下樓以每張150元的價格賣給了黃牛黨，自己在家中陽臺上看完了比賽。“現(xiàn)在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p>

但1997年的大事不止是寰島一樁。那年9月，剛剛成立才一年的重慶紅巖意外的沖甲成功，而重慶嘉陵則在乙級聯(lián)賽小組賽中就遭淘汰，重慶足球差一點就出現(xiàn)一城三隊的盛世。馬渝昌幸福的回憶著那時的情形：“如果真的發(fā)生了，那時的重慶甚至連滿足三支球隊周末同時比賽的場地都沒有?！毕奶炜旖Y(jié)束時，嘉陵隊宣布解散，魏新差一點就去當了警察。但他和曾斌、羅迪等人還是接到了去寰島報道的通知，劉勁彪也去了紅巖?！澳阋獑栁夷菚r候想過當國腳沒，我可以肯定的說，根本沒想過?！蔽盒抡f。

李章洙和尹明善

從輝煌的頂點滑落

“錢喂隊”當時火到什么程度？坊間有個段子，某位球星每次踢完聯(lián)賽總會固定光顧一家夜總會，那里的女孩們沒一個不認識他的，對他是又愛又恨。愛的是，他從來不用錢包，都是褲兜里揣著一沓錢就來了；恨的是，他酒量驚人，三四個人喝不醉他。

寰島的大牌多也帶來了管理難的問題，直到李章洙來了，才解決了這個難題，成就了寰島1999年奪冠的輝煌，也成就了老李的一世英名。所以，像是老一代的球迷，如王緒明，至今都無法割舍和老李的情誼。每次李章洙回重慶，不管他帶的是哪支隊伍，王緒明都會請他吃一次火鍋。而一向胃不好、基本不喝酒的李章洙，席間也忍不住要喝上幾杯。

1999年是黃金時代的頂點，卻也是隕落的開始。就在李章洙帶著寰島走上足協(xié)杯奪冠獎臺時，球隊已經(jīng)確定會被民營企業(yè)家尹明善的力帆集團收購，同年重慶紅巖也從甲B降級了，第二年與更名后與重慶力帆合并。著名的渝沈之戰(zhàn)也在那一年發(fā)生，這場被李章洙親口承認的假球案有太多故事。當時的一位年輕隊員被幾位老大哥通知了作假，他倒并沒有什么特別表現(xiàn)，也不是關鍵人物，但回到寢室時仍發(fā)現(xiàn)床上有一個厚厚的信封，打開一看是3萬塊錢，他什么也沒說，默默的收下了。

2000年，李章洙向尹明善要了50萬美元的天價年薪，比他前一年拿的暴增了一倍還多。尹明善為了球隊的穩(wěn)定和球迷的情緒，忍痛掏了這筆錢，至今仍耿耿于懷。他曾不止一次的對身邊的朋友痛斥李章洙是個“騙子”。而李章洙也從來不認為尹明善是真心想要搞足球的。李章洙和尹明善，一個英雄、一個外行，他們所代表的不同足球階層注定了矛盾的不可調(diào)和，現(xiàn)在回看看起來正是重慶足球從輝煌走向衰落的轉(zhuǎn)折點。當然，在兩人的矛盾中，沒有什么對和錯。

升與降

愁煞人的“不死鳥”

從2000年接手開始，力帆在過去12年中經(jīng)歷了三降三升，被圈內(nèi)戲稱為“不死鳥”?！罢l不想打中超，可力帆打了也只是一個降級的命，我們一方面希望他們沖超成功，令一方面又害怕再經(jīng)歷一次降級的痛苦?！币徽勂饹_超的前景，現(xiàn)在帶著力帆會員俱樂部的大喇叭仍是愁容滿面的說。

2003年力帆輸球保級未能成功，僅僅接手3年就把一支冠軍級隊伍帶降級的現(xiàn)實讓尹明善無法接受，他最終自掏腰包，8000萬收購云南紅塔，保留了力帆的中超血脈。但這也僅僅是悲劇的開始。2004年、2005年，力帆連續(xù)兩年排名倒數(shù)第一，因為足協(xié)取消升降級而逃過一劫。2006年國慶節(jié)當天力帆降級，洋河體育場拉出的“心若在夢就在”的橫幅，讓無數(shù)人的國慶節(jié)略帶了一絲悲涼。2年后，2008年力帆在轉(zhuǎn)行為教練的魏新的帶領下沖超成功。那年11月18日，魏新在慶功宴上喝下近1斤白酒，拉著前來慶祝的老隊友邱衛(wèi)國說：“兄弟，我太不容易了呀！”王鍇、吳慶、黃希揚、趙和靖都在解放碑得意世界的每個酒吧里肆意的慶祝，黃希揚后來說，他職業(yè)生涯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那一年，但太短暫了。

2009年底，時任總經(jīng)理陳宏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謀劃著和杭州綠城“遞補中超”的資格。“如果不是我打電話，沈強（綠城總經(jīng)理）還不知道能這么做呢?！绷Ψ诋斈杲导壓髢H僅2個月又憑借足協(xié)對廣州和成都的處罰重返中超。第二年初，略有些心灰意冷的尹明善尋求與市政府的合作，獲得了相當可觀的經(jīng)濟支持，但最終力帆仍沒有逃過降級的命運?！斑@或許就是一種宿命吧?！标惡旰髞硪舱f，他雖不后悔做了遞補中超的事情，但內(nèi)心里他還是覺得力帆那年就該在中甲重新錘煉過。

憧憬和迷茫

重慶德比帶來重生？

2012年的3月31日，重慶奧體中心的一萬六千名球迷創(chuàng)下這個賽季中甲聯(lián)賽的最高上座率。擁有政府背景的升班馬重慶FC在自己的“主場”4比1大勝力帆，重慶德比在重慶足球的歷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重慶FC里僅有的重慶籍球員李思源說：“我不在乎結(jié)果，更看重的是最后我們繞場致敬時的場景。我們和力帆一起向球迷致敬，雖然在我們的主場，但還是有很多人高呼力帆雄起，這樣的場面是我有生之年最珍貴的回憶?！?/p>

重慶足球在這一刻似乎看到了復蘇的希望?？墒聦嵣希?個月過后，人們又再次從當時的憧憬中清醒了過來。圈內(nèi)的專業(yè)人士們都承認，重慶足球遠沒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精彩。因為每年冬天，重慶足球都會經(jīng)歷一次“生存”的考驗，而今年同樣不例外。

“重足今年投入這么大，卻也只打了個中游。這支俱樂部從管理層到球隊組建都存在很多硬傷?！币晃徊辉竿嘎缎彰娜耸空f：“打個比方，足協(xié)的工作人員很多就是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平時接待裁判竟然也是他們在負責，這合適嗎？”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覺得重足有些像十幾年前的剛剛起步的重慶紅巖，一支球隊里沒有幾個本土球員?！罢J同感和歸屬感都差了一些。如果不是這幾年力帆成績不好，重足很難得到這么大的支持?！?/p>

當然，這些問題明年還會不會困擾他們，更是一個玩味的話題。重足俱樂部在沒有主體投資人的情況下，下個賽季會不會繼續(xù)以“重慶”的身份存在于這座城市中，都沒有人知道。在完成了賽季既定目標后，包括總經(jīng)理鄭鎧和主教練趙昌宏在內(nèi)的俱樂部主要成員實際上已經(jīng)變相“下課”了，隊員們雖然知道歸隊時間，但都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再回到這里來。賽季末，包括龍湖在內(nèi)的多家重慶著名的企業(yè)都和重足扯上了關系，可誰來接手這支球隊，至今仍是一個話題而已，根本沒有任何實際來支撐。打了一年的重慶德比，會不會就這樣消失呢？

幸運的是，重慶至少還會有一支足球隊，只不過這支球隊的未來也同樣迷茫。11月初，本賽季的功勛教練唐堯東向俱樂部提交了辭呈。他堅決離開的原因，不是因為沖超失敗，也不是因為球隊脫離了自己的控制，而是他看不到力帆的未來?！拔沂掷镉幸环菝髂甑恼w規(guī)劃，包括訓練計劃、引援方向、需要多少投資。我很希望能盡早的把這份東西給老板看?！?0月31日打完中甲最后一輪后，唐堯東在北京等不到尹明善，自己回了沈陽。而此后的兩周，他也一直等不到尹明善召見自己的電話。不想再等下去的老唐也意識到了這家俱樂部的問題，堅決的要走。

但唐堯東不知道的是，尹明善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聽聞其他地方企業(yè)的報價，在賣與不賣中糾結(jié)。盡管最后他都會否決這些收購提議，堅持把足球搞下去?？闪Ψ珔s因為缺乏規(guī)劃，而錯過了籌備的最好時機?！捌鋵嵨覀儍?nèi)心都知道力帆肯定會搞，只是這個考慮的周期太長了一點?！币晃涣Ψ睦详爢T這樣說。他承認，今年他也會認真的考慮轉(zhuǎn)會問題。力帆給的條件、環(huán)境都不錯，但卻缺乏長遠的規(guī)劃和激烈的競爭意識，“溫水煮青蛙，這就是力帆的現(xiàn)狀?！?/p>

重慶足球的現(xiàn)狀，遠遠沒有達到復蘇的時候。一位足協(xié)人士曾經(jīng)透露，重慶的足球人才正以難以想象的幅度流向外省。魯能的羅森文、深圳的羅希都是在一個不健康的足球環(huán)境下流走的人才，而眼睜睜看著這些人才流失時，重慶人還不得不面對剩余的孩子們在西南區(qū)總是被對手十球八球狂勝的恥辱。

每個周末，無論是涪陵還是奧體，你總能感受到這座城市對足球的癡狂，然而每個賽季結(jié)束時，留給人們的仍然只有惆悵和苦愁。重慶足球的癡與愁，就像是朝天門兩江匯合的奇景，一邊是清澈，一邊是混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