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根針挖一口井”
夢說——
夢見一只鐵鍋,很大很大,冒著熱氣,里面是燒好了的肉湯。
這個鐵鍋不是我家的,里面的肉湯也就不是我家的。因為這個湯鍋不在我的家里,它處在一個公共場所。像是一個混亂的廣場或街邊。湯鍋的四周沒有任何遮擋,沒有墻,沒有關(guān)閉的門窗。任何限定它的歸屬的設(shè)施都沒有。它就被置于空曠的空間里,那么,它屬于這個空間及能夠進入這個空間里的所有人。
對了。湯鍋的四周有人,不止我一個,還有別人,不記得認識還是不認識。這些人,包括我,都一手執(zhí)瓷碗,一手執(zhí)勺,從那個大湯鍋里舀出肉湯來,盛到自己手中的容器里。那些用來盛肉湯的容器和勺子,大小、材質(zhì)、形狀都不相同。大家拿著不同的容器,在做相同的事情。
人很多,大家圍著那個大湯鍋埋頭工作。盛好了的要離開。后來的人走到前面來盛滿自己手中的容器。那湯鍋真是足夠大,很多人都在盛出湯來,而鍋里面的肉湯并不見少。
我感到這些來盛肉湯的人都很文明。沒有人大聲說話,沒有人擁擠。并沒有維持秩序的人,但所有的人都安安靜靜地往自己的碗里盛湯。盛滿了或自己認為夠吃了,就離開,讓后來的人進來。
我應該是來得早的,因為我站在鍋邊。我也和別人一樣,在用手里的勺子,往自己的碗里一勺一勺地舀湯。我舀了很多勺,可是手里的碗還是沒有滿。而我手里的碗很小。別人都已經(jīng)舀滿了,這讓我很迷惑,同時也很尷尬。我如果接著再舀,別人會認為我要得太多,如果不舀了。我碗里的肉湯又實在太少。我停下來,站在湯鍋邊,不知該怎么辦,更不知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我不能老那么站著,應該盛湯或者離開。這是那里的規(guī)則。但是我不能離開,因為我盛到碗里的肉湯實在太少了,還不夠家里的孩子吃。我想找到出故障的原因,然后快速解決,然后盛夠我和孩子吃的肉湯好回家。這時我低頭看見了手里的那個湯勺——那個肩負把鍋里的肉湯運送到我碗里任務(wù)的工具。我吃驚地看到,我手里的湯勺太小了,比攪拌咖啡的那種勺子還要小。
現(xiàn)在,問題找到了,卻找不到解決的辦法。這是一個致命的問題,幾乎沒有辦法解決。有一個辦法。就是增加舀湯的次數(shù)。但是這么做就會讓別人看到你在不停地舀,會認為你拿得太多。沒有人會看到你的勺子小,沒有人有時間和耐心找到你這樣做的真正原因。所有人都會看到或感覺到你比別人舀湯的次數(shù)多。那么,一個自然的結(jié)論就是,你比別人拿得多。
我是個需要被尊重的人。尤其在公共場所,我是不肯出現(xiàn)差錯的。我的榮譽感很強,強到寧愿用犧牲個人利益來換取。這次,我又一次選擇了尊嚴,放棄了肉湯??傊?,我停止了舀湯的動作。當夢結(jié)束時,我碗里的肉湯還是那么少,我認為讓我碗里的肉湯多起來困難是那么大,我無力完成。我站在那里,找到原因后,還站在那里。沒走開,也沒有再伸手。
我說一
這個夢并不難解。這個夢也是針對我此生的一個大困惑或大困難。我感到生活困難,感到自己一直不停地工作,但給予我的報酬還是不夠我把生活過得好一些。我感到工資低,感到稿酬少;我感到房子貴,牛肉和櫻桃也貴。
那個大湯鍋呀,就是組織,是國家,是國民生產(chǎn)總值。那碗和勺,是個人,是我。一個個人與組織與國家的關(guān)系,在這里是用容積的大小比例來表述的,這個表述太直觀太明白太有力或太有才了。我,還有別人,都得依靠國家生存,也就是依靠那個大湯鍋生存。
湯鍋是個大湯鍋,里面的湯也很多,并且是有營養(yǎng)、含有動物蛋白的肉湯。從湯的營養(yǎng)成分到湯的數(shù)量來看,用來養(yǎng)活很多人沒有問題。這一切都在表明,我的這個夢,并不是針對分配原則的,我已經(jīng)假定這一切都沒有問題。比如湯鍋很大,里面肉湯很多,所有人都可以來盛湯,拿走自己的一份等等。我對一切都沒有意見,我很滿意。
顯然這個夢不是為討論國計民生或憂國憂民而做的,此夢的重點落在了個人,具體說,落在了我這個個人的身上。這個夢是質(zhì)疑我的職業(yè),對我的謀生手段提出意見。那個小湯勺啊,實在是太小了。上天所給予的并不少,但是上天不能放在你的碗里,你要自己用工具獲得。我的小湯勺,那就是我的謀生工具。它使我生活得很累并且遭受懷疑。世間一定存在大小不一各種型號的湯勺,而我卻拿了一個最小的。我的累和尷尬,來源于我對生活方式的選擇。
十年前,我開始寫作,但是我不敢放棄工作。我知道我無法用稿酬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寫作這個湯勺有多小我是知道的。我一邊工作。一邊寫作,這等于同時拿了兩個湯勺。我一直是用這兩個勺子活下來的。我不敢丟掉公務(wù)員這個勺子,我知道寫作的勺子有多小。但是,公務(wù)員這個職業(yè)我很不喜歡,這個職業(yè)和我存在先天的沖突,我想放下,又不敢,我一定是因此而矛盾、焦慮。這個夢用象征的手法為我演示。拿著一個寫作的小湯勺會是一個什么局面,夢也提醒我不要丟掉另一只勺子。
帕慕克說,寫作就是用一根針挖一口井。在我的這個夢里或我的潛意識里,寫作就是用一個小湯勺盛滿一碗湯。顯然,帕慕克的工具比我的還不順手,他的難度已達到難度的最大值。一根針與一口井之間,包含了所有困難。一根針與一口井之間的距離,遠得讓入絕望。
鄭人買履,我買拖鞋
夢說——
這次是上體育課,內(nèi)容是籃球。地點不是小學、不是中學,是我曾經(jīng)就讀的那所師范學校。讀那所學校時,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兒了。
體育課在室內(nèi)上。學生還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籃球隊員則在前面比賽。所說的前面。就是老師平時講課的那個位置(夢里就是這么打球的,這我也沒有辦法)。
我是隊員,不能坐著,而是要到前面去打球?,F(xiàn)在并不是教室里能不能打球的問題,而是我們這些被選中的隊員都沒有球衣。老師讓我們都脫掉外衣,就穿自己的內(nèi)衣上場。女生的內(nèi)衣一般就是胸罩和三角內(nèi)褲,沒有時間,也不允許回宿舍換。
我忘了自己穿的是什么樣的內(nèi)衣,好不好看,很擔心,就低頭偷偷看。我先看到的是內(nèi)褲。這一看,我就放心了,我恰巧穿了一條長及膝蓋的白色大短褲,上面還有黑色五角星圖案(我真有這么一條)。這是一條可以穿著上街的短褲,很好,很理想。下半身沒有問題了,安全了,還有上半身。上半身卻不好,不用看我也想起來了,早上穿的胸罩是白色的,絲綢的。就一層,透明,并且不是新的。我怎么穿了一個這樣的胸罩呢?因為,這個胸罩看著一般,但穿著舒服。我就總愛穿它,不愛穿帶棉托的。這樣總穿總洗,它就舊了,也不好看了,更透明了。穿著這樣的透明胸罩怎么打球呢?根本沒法打。但只能這樣。就在我很恐慌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個胸罩的外面、外衣的里面,我還穿著一件黑色的背心!這個背心基本上是來救我的命的。我可以穿背心上場,這是被允許的。背心也是內(nèi)衣。
黑背心、白色黑五星圖案短褲,我的這套衣服,它既符合老師的要求(穿內(nèi)衣上場)。又符合我的要求(不能露太多),像是精心準備好的。那么,我似乎可以上場了。但是且慢,還是上不了場。打籃球還需要一個重要的裝備——球鞋。在鞋上我又遇到了困難,因為老師規(guī)定都穿拖鞋上場。我們腳上穿的都是拖鞋。但是,我低頭一看,我的腳上只有一只拖鞋。穿一只鞋怎么打球呢?得趕快找到另一只。但當時的情況是,尋找的難度大,一點兒線索也沒有,而在學校邊上,或在教室邊上,就有一條小街,街邊一家挨一家都是賣鞋的攤子。那是些露天攤位,鞋子一排排擺在小車上。這樣,買鞋比尋找更容易。我迅速跑過去,打算買到一只和我的腳上一樣的鞋。而根據(jù)當時的情況看,這是沒有什么困難的,似乎幾分鐘就可解決。我很著急,別人在等著我。我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沖著身后等我的同學喊——等我一分鐘!
我試了幾次鞋,都不合腳,或跟我右腳上原來的那只不一樣。我試過了不行的鞋子,卻被另一個同學買去了,原來跑到街上臨時買鞋的同學也不止我一個……
我說——
這個夢一共給了我三個困難——上衣的困難、褲子的困難、鞋子的困難。在這三個困難里,那個鞋子的困難與我的現(xiàn)實困境最容易建立象征關(guān)系。因此,夢幫我快速、完美地解決了另外兩個困難,從而使鞋的困難從大量的困難里脫穎而出,一躍成為最重要的困難,成為困難的金字塔尖。
那么,被強調(diào)的鞋子的困難到底是個什么呢?它對應著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什么困境呢?
鞋子被選中,是因為它的一個人所共知的特性——成雙出現(xiàn)。這能很好、很聰明地象征男女或婚姻關(guān)系。如果一雙鞋子比喻一對夫妻,那么我的現(xiàn)實就是我只有一只鞋子。它用一只鞋子來比喻我的婚姻現(xiàn)狀。
我并沒感到一只鞋子有什么不適,但社會對我提出了要求(打籃球得穿一雙鞋上場),我服從社會規(guī)范的制約,開始尋找鞋子。我的尋找不是簡單的尋找,而是要找到一只和原來一樣的鞋子。這樣尋找的難度就增大了。雖然有那么多鞋子,但和我原來一樣的鞋子則可能沒有。而這個限定不是老師規(guī)定的,而是我給自己的要求。所以尋找鞋子的難度是人為提高的,而這個預設(shè)難度的人是我自己。我的處境是:在大堆大堆的鞋里,尋找一只被事先規(guī)定了花紋、樣式、型號等等的鞋子。
那么,可不可以不尋找呢?既然尋找的難度是這樣大?答案是不行。尋找是必須的。首先,從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鞋子的存在是以偶數(shù)為前提的,一只鞋子是無法與世界、與人建立良性的對應關(guān)系的。一只鞋子是沒有意義的。第二,老師規(guī)定穿拖鞋上場。在這個夢的時間或夢的現(xiàn)實里,打籃球和進入籃球比賽,都象征進入生活的重要場所和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你不能繞過去。如果你要積極地進人生活,那么你就要有一雙拖鞋。
我一直是個智商很高的人,對于生活上的大小事情??偸潜憩F(xiàn)得很有辦法。我總是能快速找到應對各種困難的途徑。在夢時間里,我仍不知道犯愁,信心百倍地一路跑一路找。但是沒有想到會找不到。
在那里,以一只舊鞋子為前提,尋找另一只鞋子的行為是那么的愚蠢,令從夢時間里脫離出來、回到現(xiàn)實時間的我困惑不解。有那么多獲得鞋子的好辦法,為什么一定要選擇難度最大的?但是,現(xiàn)實中的我對夢中的我無能為力。這有點兒像我對我的前世無能為力。夢時間中的事件和行為都是既成事實,嵌死在了那個時間里,無法修改,只能解讀、理解,但這卻是洞察我的幽微內(nèi)心的小窗口。
我是這樣理解的:那只舊鞋子,為什么會被我重視?因為它不是鞋子,而是我的一部分。雖然它不是我的肉體,但已通過時間與我的肉體建立起了穩(wěn)固的互相認可的關(guān)系。它代表或象征除肉體之外的我的一切,如思想、情感、品格、人生態(tài)度等一切形而上內(nèi)容。它代表我經(jīng)歷了長期生活歷練后形成的世界觀、人生觀。因此,作為一個有自我意識、有個人思想體系的個體存在,這只舊鞋子,它所代表的內(nèi)容,也就是我的形而上部分,這是多么重要!它甚至比我的肉體重要,它是我的肉體的司令部。我的肉體是一支軍隊,它沒有方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戰(zhàn)斗。而這些問題,都由我的那個司令部給出命令。現(xiàn)在,弄清了這只鞋子背后的隱意,知道了它扮演的是誰,那么這只重要的鞋子還能丟掉嗎?重視它不應該嗎?怪不得我寧可增加尋找的難度也不肯丟掉這只鞋子。
還有,我缺的那只鞋子,也存在重大的象征性。它象征什么先不探究,但有一點很清楚,就是它必須與那只存在的舊鞋子匹配。這就規(guī)定了那只正在被尋找的舊鞋子所必須具有的高度——它不能是一只隨便什么樣的鞋子,它要與右腳上的那只有一樣的尺寸、一樣的花紋、一樣的款式,要與舊鞋子完美地組成一雙。那只正在被艱難尋找的鞋子,它就隱喻我的配偶,象征那個可以與我建立兩性關(guān)系的異性。他要有與我一致的人生觀、世界觀等除肉體之外的一些社會屬性。
舊鞋子是我的喻體,以舊鞋子為繩據(jù)尋找另一只鞋子,這表明了我選擇異性是以我為前提,要符合我的要求。這是選擇,不是被選擇。我把自己放置在了選擇的位置。如果我丟掉那只舊鞋子,用一雙赤腳去尋找新鞋,那是很容易的。但那樣我就是把自己放到了被選擇的位置上。我的要求就低了,只剩下了腳的要求,那這僅僅是肉體需要、是生存需要、是低級需要?,F(xiàn)在,我懷揣一只舊鞋子,它實際上已經(jīng)提出了對我認可的高質(zhì)量生活的所有要求。
可是人所共知,現(xiàn)在是男權(quán)世界。男性一生下來就被放在選擇的位置上。女人則一生下來就被放到被選擇的位置上。這是社會規(guī)則。所以,我的選擇態(tài)度和行為,是一只逆流而上的船。這也說明了我為什么會感到那么多的困難。我野心勃勃地先把自己調(diào)整到選擇的位置上,然后制定了一系列選擇標準,再去選擇。但是,供我選擇的區(qū)域是不存在的,或者說里面是空的。男人都不肯坐在那里,老老實實地像蘿卜一樣任你把他裝到籃子里,他們對自己的優(yōu)勢和上天的安排非常滿意,并且了然于胸。就算現(xiàn)在的男人已經(jīng)散落在各種位置上,但我會選擇甘心坐在被選擇位置上的男人嗎?這樣的男人和我要求的會一致嗎?我認可的男人。他們差不多已處在選擇的最高處,他們不會放下自我被選擇。而我一定要選擇,那么,我的人生難題是無解的。一分鐘,我這自信從哪里來啊!
我穿著一只鞋子,尋找另一只,而被尋找的必須與原有的相同。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這就是我的現(xiàn)實。
夢結(jié)束的時候,我還沒找到那只被我規(guī)定了的鞋子。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并不是缺少鞋子,我恰處在一個鞋的海洋里,因為我從一條專門賣鞋的街道走過。我曾試著穿上了一只鞋,但是不對勁,所以沒要。那鞋被一起來買鞋的同學買走了。那邊的籃球賽等著我上場,雖然著急,但我也沒放下標準。我沖著不遠處等我的同學喊——等我一分鐘!我的尋找還在繼續(xù)。
我奔跑在一條堆滿各種鞋子的街上,尋找一只我需要的鞋子。這就是我在人間的圖像。我的一分鐘,就是我的一生。我從這條街上跑過,尋找我在心里想好了的一只我喜歡的鞋子。
從賣鞋子的集市上空手而歸的人,并不是我一個。還有一個人和我很像——那個被嘲笑的鄭國人,從集市上空手而歸,他多像兩千年后的我呀。我和他的身影就要重合了。我們買不到鞋,不是因為身邊沒有鞋,而是因為我們都是手持尺度的。我們事先就給世界制定了規(guī)矩,不是世界給我們什么我們就拿什么,而是一定要尋找符合我們要求的。他因為丟失了尺度,不肯使用形而下的雙腳;我是因為持有尺度,不肯放下尺度。我們的共同之處是:都從自身出發(fā)對環(huán)境提出了要求,然后堅持這個自己的尺度,堅持一個個體對強大環(huán)境的要求。
那些發(fā)出嘲笑的人,都是聰明人。他們很會簡化生活、矮化生活,精通各種省力氣存活的竅門,很多行為不惜向動物看齊。
夢把鞋的困難一直保留到最后(夢醒),并不是說夢解決不了這個困難。其實夢幾乎是萬能的,什么樣的困難夢解決不了?但是它放著困難不解決,說明它不想解決,也說明它另有打算。
(選自2011年第10期《青年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