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獵人的女兒。父親出生在大興安嶺東麓一個鄂溫克人聚居的小山村,自幼和鄂溫克人朝夕相處,學了一口流利的鄂溫克話,也學會了山里人的生存之道。騎馬、打獵、放木排、撿木耳、扎猛子抓魚、熟皮子這些山林里的活計到啥時候也難不住他。直到大病不起,他還開玩笑說,我這條命是野豬剩下不要的,多活了四十年已經(jīng)是偏得了。
父親后來成為當年亞洲最大肉類聯(lián)合加工廠的廠長。
在我的童年里,每一年的初冬都有這樣的一個黃昏——工廠大門外面的馬路上突然煙塵滾滾,幾萬只羊像從西邊天上飄落的云朵一樣,突然地出現(xiàn)了。廠區(qū)立時歡騰起來,空氣里越發(fā)看不到細致的景物了,只聽到咩啊、咩啊的羊叫聲和牧人啪兒、啪兒的鞭子聲?!摆s運的回來了!”隨著大人孩子的大呼小叫,我領著弟弟妹妹沖出家門,像小狍子一般飛快地奔向廠子門口的大馬路。趕運就是由廠子里挑出來的好騎手組成一個團隊,用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把數(shù)十萬只羊從幾百里外的錫林郭勒草原趕到呼倫貝爾。路途的艱辛,羊們不在乎,在大草原上,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人可就辛苦了,不僅要保羊的頭數(shù),還要保羊不掉膘。風餐露宿不說,白天要規(guī)矩著羊群盡快趕路,尋找有水草的地方讓羊群吃喝,下半夜每每要和偷襲羊群的狼群搏斗。那個年代的領導以和工人同甘共苦為榮,作為廠長,父親在年年的趕運大會戰(zhàn)中一馬當先。
所有孩子都瞪大了眼睛,馬背上的牧人個個身穿白茬皮襖,頭戴狐貍皮帽子,臉上身上凈是厚厚的灰塵和白霜,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我卻能在夕陽勾勒成的牧人隊列剪影中第一個找到爸爸,因為爸爸的肩上總是斜挎著那支漂亮的獵槍。每一次趕運,爸爸的獵槍都功績顯赫。趕運經(jīng)過的林緣草原和干旱草原,是野狼掠食的地盤。狼的兇殘體現(xiàn)在它們襲擊羊群的方式上:咬死一地,叼走一只,很禍害人。有些文學作品,過于擬人化地把狼的聰明仁義渲染到了大而無當?shù)某潭取J聦嵣显诓菰?。狼就是羊的天敵,就是人的威脅,因為狼也是以食為天的,只要肚子不飽,絕不會像迎賓小姐似的給人類讓開一條大道?,F(xiàn)在因為狼的銳減導致生物鏈失衡,野生動物過剩那也是一種失衡。我認為,今天我們放下獵槍和有一天再翕起獵槍。都不能簡單地被認為是開明或者愚昧??沙掷m(xù)發(fā)展,就是不斷地和自然協(xié)調平衡。
父親沒有告訴過我他一生打死過多少只狼。但是我知道父親曾經(jīng)收集了一小口袋大約幾十個狼的“嘎拉哈”(蒙語:后腿膝蓋骨),后來都送給院子里的小孩子玩了?,F(xiàn)在聽說嘎拉哈可以辟邪,已經(jīng)賣到將近一千元一個,有人開始去蒙古國販運了。我們這個不可理喻的物質時代啊!
那支獵槍被草黃色的槍套包裹得嚴嚴實實,但它在爸爸身上隨著馬蹄的節(jié)奏上下擺動著,十分搶眼,攝人魂魄。爸爸用一只滿是煙塵的大手把我從地上一撈,托上了馬背。我伸出雙手暖了爸爸粗糙又冰冷的臉龐,再為他撣落掉帽耳上厚厚的霜花,驕傲地沖著還站在塵煙里找尋親人的小伙伴大喊:“我爸回來了!我爸回來了!”
何等波瀾壯闊的生活啊——我坐在爸爸的馬鞍前,爸爸用他的白茬皮襖裹著我,腰上子彈袋里的子彈殼熱熱地硌著我。一望無際的羊群,就在我的腳下。頭羊在爸爸的馬后面乖乖地跟著,馬踱步緩行,羊群和陽光、煙塵、飛雪像波濤一樣簇擁著爸爸和我,像臣民簇擁著國王和公主一般。大鼓如雷。銅鈸如磬,喇叭里“藍藍的天上白云飄……”還有大門上鮮紅的標語“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通通攪在一起,成為工廠的白夜。
廠里的羊圈好大好大??哨s運回來的羊太多,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羊在排隊進圈。爸爸的工廠每天要“打”(屠宰和加工)上萬只羊和幾千頭牛,就像一個巨大的傳送帶,把活生生的牲畜送進車間,再把一箱箱鮮肉和肉罐頭傳到開往阿拉伯諸國和前蘇聯(lián)的冷藏列車里。隆冬時節(jié)是生產(chǎn)的旺季,多雪的呼倫貝爾到處都是天然的大冷庫。廠區(qū)的道路和空地上會鋪上亮晶晶的蘆葦席子,壯觀的行為藝術便開始了——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工人們肩扛著凍得硬邦邦的“羊個子”和“牛肉扇兒”,按照幾何規(guī)則依次擺放,形成一座座紅白豐腴的肉山。這時候爸爸、車間主任等也會出現(xiàn)在造山者行列里,爸爸的肩頭上往往要比工人們多一個羊個子。這是那個年代的風氣。
有肉便有狼。狼群蜂擁而至。到了晚上,家家戶戶早早地關好門,一夜不敢關燈。一閉燈,一會兒就會看到一對對浮動的綠星星,那是狼貪婪的眼睛。狼群近在咫尺,隨時都可以爬上家里的窗臺。人們使用石灰在廠子長長的紅磚圍墻上畫滿白色的大圓圈,又拉電燈一閃一閃地照著這些大白圈,用以嚇唬垂涎三尺的狼群。饑餓可以使一切生命鋌而走險,虎視眈眈的狼群,懾于大自圈的恐嚇,不敢接近肉山,轉而襲擊家屬區(qū)的倉房和豬舍,甚至差點兒就叼走了一個下學的孩子。是一個挑水的工人用扁擔攔住了窮兇極惡的狼。
每個冬天,基干民兵下夜都要打狼,父親槍不離身地在廠里值班。夜里狼嚎此起彼伏,在我們的童年里,“狼來了”可不是一句空話,早晨,我們經(jīng)常會看見門外的樺樹障子上掛滿了狼的皮張。我還記得父親和幾個工人一起剝狼皮的情景。他們用尖細的小刀,從狼的肚皮上豁開,用刀尖一點點向兩側劃開,剔掉腿皮,到了脊梁骨附近,一個人兩手攥住后腿皮,另一個人攥住狼的兩個后腿,反向使勁一拉。刷地一聲,一張完整干凈的狼皮就扒下來了。那時候沒有什么血腥的感覺,就像見到一位主婦,削掉了一只冬瓜的表皮,又把瓜切開,剔除了瓜瓤,把瓜做成一碟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一樣。人只要在狼群中生活,自然而然就是獵人了。
爸爸在不加班的星期日,常常遠行幾十里地,到山林里打獵。父親從不騎馬,也不坐平日里使用的嘎斯六九吉普車,那是公物。他騎著我們家那臺大永久加重自行車,凌晨出發(fā),一直到深夜歸來,大永久上馱著的獵物像個小山。母親和外婆不吃野物,父親一進入宿舍區(qū),就開始把車上的野鴨子、野兔子、狐貍和旱獺子隨手送人。那時候廠里職工家家都不富裕,但是從不缺肉,他們把這些獵物的毛皮賣到收購站。打獵歸來的爸爸像圣誕老人似的受到追捧。尤其是那幫小孩,無論大人怎么召喚,也不肯回家睡覺,直等著父親打獵歸來。他們在父親的身邊圍成一團歡呼雀躍。有的人竟爬上父親的自行車,除了獵槍和子彈帶,把水壺、帽子、水衩等物品搶來穿戴在自己身上。一路招搖?!拔母铩睍r,他們也不受當時大氣候的影響,就在院子里跟著父親這已被“靠邊站”了的“走資派”玩,父親給他們用羊“哈拉巴”(肩胛骨)做彈弓子,還在院子里用風匣燒火給他們烤羊頭吃。這個擁有千余職工的工廠,居然有近千個“?;逝伞保V赣H。
父親是個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而且對各種獵槍頗有研究。我沒有記住他那支德國雙筒獵槍的型號,但是我知道那是父親經(jīng)過一次次升級,用心愛之物從當時廠里蘇聯(lián)專家手里換來的。
我從小就懂得敬重獵槍。
星期六是我們家的節(jié)日。傍晚父母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們姐弟三人從幼兒園接回家。晚飯后,父親便叫我們拿出三個小板凳坐成一排,他自己則在潔凈的地板上席地而坐,開始擦槍。在整個過程中我們不敢動手,不敢亂說話,只是托著下巴靜靜地觀看。父親攤開他那些神秘的家什和彈藥箱,顯得小心翼翼。他先是把槍的機匣拆開,這關節(jié)上,會聽到一種具有彈性的音響,清脆而圓潤,這是我們盼望了一個星期的那一刻!當槍露出彈孔和保險,他便用一個蘸著機油的棉紗探子一遍遍地在兩個槍筒里拉來拉去,拉幾下就瞇上一只眼睛借著燈光看一下。這個程序過于莊重還不斷重復,幾乎變成了一個儀式。
父親擦槍用的是三塊不同的抹布。第一塊是半干的棉紗,用以擦去槍外面的灰塵;第二塊是蘸著機油的棉紗,用以給槍上油防銹;第三塊是一塊麂皮,用于拋光。擦好的獵槍被父親掛在一個俄羅斯式的實木雕花大衣架上,以超凡脫俗的氣質,熠熠生輝。尤其槍中間閉鎖塊部位鎳鋼上的鏨花葉紋,像被清澈的水給漂浮起來了似的清晰而靈動。父親獵槍上的花紋就這樣鏨進我的記憶里,一輩子都無法忘記。2008年的冬天,我去黑龍江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調閱東北軍愛國將領蘇炳文的檔案,在泛黃的頁卷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當時蘇將軍珍藏的兩支德國手槍的照片。天哪,我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跳,仿佛就要從胸腔里沖出來——其中一支手槍上的花紋,何其眼熟,那不就是父親獵槍上的花紋嗎!遺憾的是,他們不許拍照,我也不知道父親獵槍的具體型號,無以考證這兩個相同的圖案之間的淵源關系。
父親會解開那又重又長的牛皮子彈帶,取出一個個打空的銅彈殼。再打開一個四四方方的備品箱,箱子里有很多精致的隔斷,以保證插進去的各種工具在顛簸中穩(wěn)定不亂,不會損害。接著父親使用一個二分硬幣大的長柄小勺,往子彈殼里填彈藥。要是我沒有記錯,先是填入黃色粉末狀的彈藥,再放入鉛彈。鉛彈有大有小,適用于不同的獵物。最后父親還要用圓形的氈墊和彈殼的蓋子把一顆顆子彈封好,一一插在子彈夾里。
這時候父親的臉上呈現(xiàn)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弟弟因而有些膽大妄為起來,他討好地伸出手,幫爸爸收拾工具箱里面已經(jīng)安置得一絲不茍的各種小工具,再加上一點點力度,伸出一個指頭試探著去撫摸那完美無瑕的獵槍。父親也不生氣,只是趕緊地掏出麂皮,在弟弟摸過的槍身,輕輕摩挲一遍。說:“到時候,我打圍帶上你。”
父親習慣將打獵稱作打圍。這兩個詞的意思顯然有大小之分,后者更能使人想到古代威風凜凜的武士,前者就應如父親這樣的業(yè)余獵手。父親打過的大獵物是狼、狐貍以及傻狍子、黃羊子。他說自己曾經(jīng)遇到過犴,想了想沒有開槍,因為那頭巨大的野獸是父親使用的散彈一槍無法撂倒的。父親一向不愿意在受傷的野獸身上補槍,記得父親打獵帶回來過一只肩胛骨受傷的大雁,褐色的羽毛,紅色的眼睛。它已經(jīng)沒有能力飛翔,但是對于人類的救治拒不配合,在我們家明亮的朱紅色地板上,它撲騰著張開翅膀試圖飛翔,失敗,再撲騰,一遍又一遍,竭盡全力。一個永不放棄飛翔的生命,令人心生敬意。父親懷疑是淘氣的弟弟挪動了他的子彈位置,使他在射擊大雁的時候,使用了打野雞和飛龍的細鉛砂,不然這只大雁不會遭受啼血殘喘的厄運。母親用一個小鑷子挑出了大雁肩胛骨中的一顆顆鉛砂,救活了大雁。但是它已經(jīng)不能展翅藍天去追趕南飛的雁隊了,淪落到與職工家屬宿舍房前屋后的公雞為伍,嘗盡嗟來之食,在那一年的冬天悄然死去,留下的是一對不肯閉上的紅眼睛。
我想父親使用“打圍”替代“打獵”,一定是于無意識當中道出了自己作為一個獵人的理想——戰(zhàn)虎豹斗熊羆,方顯英雄本色。
在一個嘈雜而恐怖的夜晚,我和妹妹突然被吵醒。那占全廠人數(shù)僅二十分之一的造反派們。開始了打砸搶和抄家。我們家是他們第一個目標,他們要的就是父親心愛的獵槍。
父親的獵槍在造反派手里,歷經(jīng)了亂哄哄的四年時間。終于回到了父親的手中。父親揭開槍套,當初上好的機油尚在,輕輕地用麂皮一擦,那槍簇新依舊,像是進了一回倉庫,毫發(fā)無損,所有的配品一件不少。原來,獵槍到了造反派手里之后,沒有一個人敢動,因為廠子里人人認識這支槍。人人都知道這支槍曾經(jīng)立下了多大的功勞。誰拿著廠長的槍出來瞎得瑟,誰立刻就會成為眾人眼里的沙子,非倒霉不可。父親的獵槍逃過了“文革”劫難。
父親一輩子極愛孩子,重男不輕女。弟弟在父親的授意下,參軍到了一個異常艱苦的野戰(zhàn)部隊,爬冰臥雪,刻苦訓練,抗災救人,屢屢立功,給父親帶來了一生最大的喜悅。在父親身體尚好的那幾年里,復員歸來的弟弟暗暗覬覦著父親的獵槍,想一試身手,當一個無愧于父親的獵人。父親沒有允許,說要親自帶著弟弟去打圍。這時的呼倫貝爾大地,再也不是“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飯鍋里”的世外桃源。一夜之間,打獵和挖藥材的淘金者以浩劫的方式,沖進草原和林地。野獸死的死,逃的逃,騎自行車走上幾十里,滿目盡是隨風飛舞的白色垃圾,父親打獵的念頭便日漸淡漠了。
擦槍的儀式依然保留著。我和大妹妹出嫁離家,弟弟由觀眾升格為主角。弟弟擦槍那也是行家里手,這一點很像父親的兒子。兩個幼小的妹妹因屈就弟弟的恩威并施,流露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而弟弟的幾個小哥們兒,老是動手動腳,恨不能一把奪過槍來,沖到草原上一通狂射,橫掃大地如卷席。后來這當中果然出了不義之人。
父親病重時,把自己使用的公物都還給了機關,對包括這支老獵槍在內的私人物品沒有特別的囑托,一切早已不言而喻。父親的遺物,沒有任何金銀財寶。我向母親要了父親的工作筆記手跡和一支鋼筆。父親手上的英納格手表,在父親停止呼吸的時刻,也永遠地停止了。我讓母親好好地保存起來,等到以后再由我來傳承。
父親的老獵槍,蘊含著父親的熱度,散發(fā)著父親的氣息,浸染著父親的汗水,珍藏在母親家里的老箱子中。每當我離家遠行的時候,我會以擁抱它的方式和父親告別;每當大年夜,我都要悄悄地坐在那個老箱子的跟前,想念父親。老槍在,父親在。我們的這個飽受苦難的家庭,一年年就這樣和遠去的親人團聚。
父親的老獵槍,是我們全家的魂。
當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在為生存東奔西忙的時候,有人以哥們兒義氣的方式,從弟弟手里“借”走了父親的老獵槍。不知道要過多少次。就說丟失了,最后竟然躲起來,讓我們無處可尋。
我不敢埋怨自己那個鑄成大錯的弟弟,他的心比我更難受!可是,讓我怎么能原諒他呢。丟失了父親的老獵槍,等于從我們的手里抽走了父親那永遠溫暖的手啊!
父親的老獵槍,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不敢去想你的命運,我的心日夜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