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科的短篇小說《信人》起初發(fā)表在大型文學刊物《鐘山》上,又被2012年第9期的《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有幸讀到作品,勾起了少時有過的對文學的眷戀,也勾起了對經(jīng)歷過的童年少年時代的回味。
人生就是這樣奇怪,一段時光里曾經(jīng)對某些東西有過熱切的渴望,走過那一段光陰后先前渴望的東西得到了,卻又失卻了當初想得到時的新奇。有時真想動筆寫一寫生活在身邊的人和事,因為這些人與事給過我們感動,給我們精神世界以洗禮??上ь檻]太多,或以為自已筆力不夠,或以為素材的積累不夠而打住。
《信人》的作者不愧是有心人!對三四十年前生活在“我”周圍的人、發(fā)生在“我“周圍的事記憶是如此清晰,描寫得如此逼真。小說所敘的小同學結(jié)怨了又和好時的“拉勾”、學校里“威武”的敲鐘人、小孩們的惡作劇、抄作業(yè)等等細節(jié),讀來是如此的親切,這些瑣事似乎在自己身邊也發(fā)生過,所以第一次捧讀作品,思緒被帶回到那個充滿童趣而又頗多苦澀的少年時代。
孩童往往對世事滿懷好奇而又困惑不斷,滿腔真純而又屢屢碰壁。踉蹌著走過這一段后,歲月的風塵慢慢地遮蔽住曾經(jīng)銘心刻骨的記憶。其實,人的這一段經(jīng)歷是彌足珍貴的,不管它是苦澀的成分多還是甜美的成分多,因為這一段經(jīng)歷奠定了個人的基本格局:品性是否善良、意志是否堅定、對是非的判斷是否正確、對人生的大方向是否能夠把握等。
以靈動的筆致敘寫孩童時代有過交往的一位“信人”,作者的構(gòu)思無疑是巧妙的。那個時代,人們不但物質(zhì)生活貧乏,精神意義上的生活也實屬貧乏,要找一個能寫信的人不容易。而“信”又是與人交往時必不可少的工具,特別是在生活中有了急事難事時。在不大的縣城,街道的中心,透過“信人”替求信者所寫的信,使得閱歷不廣、未諳世事的“我們”窺見縣城以外的世界,既看到了平凡人身上的苦痛,也慢慢體會到“信人”的良善與正直。我想作者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角度,來擴寬作品涉及的生活面,增加作品的思想深度方面,是頗費心血的。如此安排,頗類老舍先生的《茶館》,可謂匠心獨具!
更值得讀者注意的是,在作者的深層思考中,“信人”不僅僅只是“寫信人”,更是一個文化符號。
故事大的背景是文革十年,那是一個是非顛倒、黑白莫辨,斯文掃地、愚昧盛行的時代。傳統(tǒng)主流文化中倡導(dǎo)的“信”、“仁”、“禮”、“智”等價值理念遭到了空前的踐踏,小說有意安排了“批林批孔”運動中小伙伴們敲鑼演出大聲宣講“批林批孔好”的情節(jié),耐人尋味的是,在縣中做校長的“我爸”的對我們的“表演”反應(yīng)是冷淡的,“我們”有意要借此演出在“信人”面前好好表現(xiàn)的“企圖”也沒能實現(xiàn)。在不正常的政治空氣下,硬生生地將“林”與千年以來國人心目中神圣不容玷辱的精神偶像綁在一起一道批深批臭,在當時許多稍有知識的人看來,是何等的不正常??!記得我本人上五年級時,家兄從學校拿回一張獎狀,上面就寫著“在批林批孔動中,某某某同學取得了優(yōu)良成績------”云云,稍年長一些,我就開始想:“運動”與學生的“學習”到底有多大關(guān)系?
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曲折,體制自然是“短篇”,但是與“批林批孔”相關(guān)涉的情節(jié)至少三處值得讀者注意:一是填空題老師給出標準答案是(孔老二);二是“信人”讓“我們”當他的面造句后,“信人”的評價是“不像人話”;三是“我們”起勁地演出“批林批孔”的節(jié)目,而“我爸”還有“信人”的反應(yīng)冷淡?!靶湃恕钡匚坏拖?,用作者的話說,可能叫“社會底層小人物”,但是“信人”身上有著傳統(tǒng)文化賦予精神特質(zhì):急人所急,盡已之力幫助能幫助的人——“仁”,倒貼三分錢幫“女瘸子”拍電報——“義”,以樸素的道理開導(dǎo)被“運動”誤導(dǎo)的少年——“智”等。滋養(yǎng)國人精神世界千年之久的儒家文化,經(jīng)歷多次“革命”,至“文化大革命”到來時,完全被打倒在地,踏上一腳,永世不得翻身了。但是人性的本真與善良,最底生存欲求告訴人們,傳統(tǒng)文化被徹底摧毀后的結(jié)果同樣也是可怕的?!拔母铩睍r代結(jié)束后,人們冷靜地思考“文革”何以成為全民的災(zāi)難,不得不從文化斷裂上找根源,當“溫”“良”“恭”“儉”“讓”被國人徹底摒棄后,視人命如芥就不足為怪了!故事的結(jié)局是風燭殘年的“信人”已經(jīng)不能替人寫信了,衣衫襤褸的“他”在十字街郵局門前求人寫信時念出:“吾—妻—小— 白,一—別— 三— 十—三— 年!”——其實我寧愿相信作者在這里展示的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一種文化的悲劇?!靶湃恕痹谧髌分兴撦d的文化內(nèi)涵意象化了,成為一文化符號,標示著傳統(tǒng)價值的失落。當然,讀者亦可以再深一步想象,那個在信人口中念叨了那么多年的“吾妻小白”同時也是寄寓了真善美的文化象征體,一個實在而飄渺的藝術(shù)能指。
如果用心細細品讀《信人》,可以從字里行間悟到作者寫作時的良苦用心。作者對文化斷裂的思考包裹在冷靜的文字外衣之下。某種意義上,文化在代際間的傳承是不經(jīng)意的。小孩子們從小在家庭中的耳濡目染,大人們的言談舉止也具有文化內(nèi)蘊。小說中屬于南街幫的“周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用“炸子”槍斃人,讀至此,有心的讀者應(yīng)該有所警覺,為什么小小年紀的“周胖”,對用“炸子”斃人性命如此感興趣?說得通的解釋是“周胖”們的上一輩們心里根本沒有想過人命是什么,人性又是什么,人的尊嚴何在!無意間把在今天看來當屬“邪惡之念”的人命觀念在“周胖”空白的心靈中植下了根。
我以為如果從深層次去探尋《信人》作者的寫作動因,應(yīng)該把作品歸為“文化反思”小說這一類。在價值失序、文化脫根的年代里,一位“信人”,以代人寫“信”為生,“信”守著傳統(tǒng)文化賦予他的品格,與周圍一群少不諳事的少年在交住,以自己篤“信”的某些原則,影響著身邊少年的成長。當然,小說的最后,“信人”瞎了,再也寫不了信了,自己的“信”都需要他人代寫——如此的收梢,讀之除了心生悲愴之外,更留下某些值得深思的東西——作者對文化淪落的傷感和叩問。
《信人》篇幅短小,主題宏大,所言似淺,所慮卻深,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作者簡介:吳小洪(1968-),男,江西玉山人,副教授、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主要從事語文教學;徐國方(1965-),男,江蘇南通人,副教授、揚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副主任,主要從事文秘專業(yè)理論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