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爾維諾早期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是異化,本文以《煙云》、《阿根廷螞蟻》為例分析卡爾維諾對異化問題的理解:第一,異化的具體表現(xiàn)是主體在空間的入侵下陷入絕望和心理變異;第二,造成異化的原因是現(xiàn)代化隱含的矛盾和理性本身的悖謬;第三,擺脫異化的方法是保持心靈純凈,做出自由選擇。
關鍵詞:卡爾維諾 早期小說 異化
卡爾維諾出生之時正值墨索里尼上臺之日,其早年的人生體驗與離亂變遷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密不可分,寫作中自然滲透了他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嚴肅思考,他曾說:“如果讀者看,我想他會在我的故事中發(fā)現(xiàn)大量的道德和政治觀念。我遭遇著日常生活,當我消沉時,我開始傳達它們自身欣快的想象。無論如何,我肯定我是一個自己時代的人。我的時代的問題出現(xiàn)在我的故事中。不,我不在真空中寫作。” [1]
二十世紀前半期的意大利,社會經(jīng)濟雖比不上英法,但已經(jīng)進入工業(yè)化時代,工業(yè)文明的弊端也暴露出來,加上墨索里尼時期社會的法西斯化和戰(zhàn)后政治斗爭的愈演愈烈,意大利人飽受經(jīng)濟和政治的雙重困擾,日益感到自然自由的生存狀態(tài)漸行漸遠,這正是他們異化感產(chǎn)生的原因??柧S諾作為他們中的一員對此感同身受,但作為對社會具有強烈責任感并具有深刻反思意識的知識分子,卡爾維諾在對以上問題思考過程中始終保持著冷靜超然的態(tài)度,并以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探尋擺脫異化的途徑,而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的《煙云》和《阿根廷螞蟻》是卡爾維諾思考這一問題的最佳例證。在1985年發(fā)表于《手稿》雜志的瑪瑞婭·考蒂的一篇訪談文章中,卡爾維諾談到《煙云》和《阿根廷螞蟻》時也說它們猶如“古羅馬的雙連記事板”一樣,主題非常接近,且相互呼應。[2]因此,本文以它們?yōu)檠芯繉ο?,試圖廓清卡爾維諾早期小說中的異化問題。
一、空間的入侵——煙云、螞蟻
《煙云》和《阿根廷螞蟻》中的主人公都生活在充滿威脅的外部空間中,周圍總有令他們厭煩、緊張甚至無法忍受的東西存在,《煙云》里是無處不在的灰塵和煙云,《阿根廷螞蟻》中是無孔不入的螞蟻。它們極大地困擾著人們的生活,使人的精神時刻處于焦慮警惕中。
《煙云》主人公“我”到達的這座城市被煙塵困擾著,工廠的廢氣排放量隨著工廠規(guī)模的擴大和產(chǎn)量的增加越來越多,挾裹著灰塵和懸浮物凝結(jié)在空中,形成煙云:“那東西和云霧差別不大……在斑駁陸離的城市上空慢慢飄蕩,一會吞噬了城市的這一片,一會吐出了城市的那一片,在它所經(jīng)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一片污濁的痕跡。”[3](163)租住的房間內(nèi)滿是灰塵,衣服和書上沒多久就粘上一層灰,洗手池和燈罩上的土足有一公分厚。辦公室外表看起來冠冕堂皇,但也充斥著灰塵,桌上凌亂的資料上永遠有一層塵土,抽屜里更臟,好像積了幾十年的樣子,坐在那里工作,過不了幾分鐘就想去洗手。街道上小酒館里也是煙霧滾滾,人們在煙霧中吃飯聊天,濃霧下的行人彼此看不清面孔,仿佛一個個幽靈,和酒館里彌漫著的濃煙連成一體。除了煙塵外,“我”還要受到其他惡劣環(huán)境的困擾。由于房間不隔音,上下左右的聲音隨時能入侵這個狹小的空間,讓我難以入睡。樓下酒館里服務員用對講機向廚師報菜單的聲音、醉漢深夜發(fā)酒瘋的聲音、顧客們的談笑聲、雜工滾空酒桶的聲音、清潔工干活的聲音、隔壁女房東講話的聲音,“我”都盡收耳中。這些聲音就像海綿吸走了“我”的睡眠,吸走了“我”的耐心,也吸走了“我”的快樂。
《阿根廷螞蟻》中的主人公是一對到小城謀生的年輕夫妻,剛來就身陷螞蟻的困擾。洗碗池、盤子、孩子身上、水果上、牛奶里、床上、地下、桌子上、柜子里……到處都是肆無忌憚的螞蟻。庭院里情況更加嚴重:樹枝上草叢里到處都是螞蟻,有的粘成一團,黑乎乎的令人惡心,有的排成一隊搬運食物,只要看一眼就已經(jīng)覺得癢痛無比,在這個庭院里好像它們是主我是客。夫妻倆陷入了揮之不去的無盡煩惱中,對于螞蟻,夫妻倆以前所能想到的是像兔子、貓、狗一樣具體可數(shù),有身軀有重量的概念,可以輕松應對,但對這種無處不在無法計數(shù)的阿根廷螞蟻他們始料未及,它們像虛無縹緲的云霧和無孔不入的細沙,根本無法對付。
為此,人們小鎮(zhèn)上的人們想出各種辦法對抗螞蟻,雷吉瑙多夫婦配制了多種藥物,想毒死螞蟻,但螞蟻照樣毫發(fā)無傷,反倒是他們自己的房間花園受到嚴重污染,到處都是烏黑的藥水留下的斑漬和刺鼻的氣味,連吃飯的飯桌周圍都要撒上藥,讓人食欲全無。勃勞尼上尉則在院子里設置了很多機關,盡管他的裝置幾天就能消滅幾百公斤重的螞蟻,但螞蟻死亡的速度永遠也趕不上繁殖的速度。蟻巢遍地都是,每個蟻巢中的蟻王都能生出上百萬只小螞蟻,光靠他們這樣消滅工蟻是不可能減少螞蟻數(shù)量的。其實兩位鄰居都意識到無法消滅螞蟻的事實,只是采取一些措施部分地消滅螞蟻,使自己的生活不至于完全失去控制。
二、生活的困境——異化與沉淪
在這種入侵中,主人公逐漸失去了自由選擇的能力,越來越深地陷入異化和沉淪狀態(tài),“這種異化把此在杜絕于其本真性及其可能性之外,哪怕這種可能性只是此在的真實失敗的可能性。然而這種異化并不是把此在交托給本身不是此在的那種存在者擺布,而是把此在擠壓入其非本真性之中,擠壓入它本身的一種可能的存在方式之中。沉淪的起引誘作用和安定作用的異化在它自己的動蕩不定之中導致的結(jié)果是:此在自拘于它本身中了?!盵4]
《煙云》中的主人公在工作、愛情、鄰里關系等生活的各個方面都被異化,失去了自我。他雖是《凈化》雜志的編輯,但卻無權(quán)在文章中揭露人們所面臨的真實狀況并且表達自己對煙塵和凈化問題的看法;在愛情上,與女友懸殊過大而疲憊不堪,窮于應付;在鄰里關系中,人們由于生活困頓而彼此憎恨?!拔摇彼庾〉臉欠坷镒〉亩际且恍┥鐣邢聦尤巳?,有單身職員、學生、軍人等等,經(jīng)濟拮據(jù),必須靠辛苦工作和節(jié)省維持生活,大家沒有心情和時間交往,傾吐心聲,互相理解培養(yǎng)感情,心靈都因長期的冷漠而幾近冰凍,無論是房東還是鄰居,大家都以不信任的態(tài)度互相窺伺著。整幢樓都被一種可憐的失敗感籠罩著,如同這座城市的煙塵一樣,揮之不去。
重壓之下人的心理逐漸扭曲,“我”開始討厭工作,討厭這個城市,眼中只能看到大家在貧困中掙扎,“我”寧愿走在骯臟擁擠的小道上也不愿去富人聚居的寬敞街區(qū),“我這樣做的原因是,外部世界那些破舊與貧困的樣子,可以使我的內(nèi)心世界得到平衡?!盵3](134-135)
《阿根廷螞蟻》中,異化的典型代表是被稱為“螞蟻人”的包迪諾先生,他是當?shù)亍芭c阿根廷螞蟻作斗爭局”的工作人員,代表了官方的滅蟻行動。由于長期從事毫無效力的滅蟻工作,他從外形到行動都讓人厭惡。他的長相很像螞蟻,矮個子,皮膚黝黑,又穿著黑衣服,雙手粗大,手背長毛,嘴巴習慣性地抽動,和螞蟻的觸角很像,在居民眼中,他已經(jīng)變成一個和螞蟻一樣的怪物。他的滅蟻行動毫無成效,他在人們家里投放帶有微量毒藥的糖漿,讓工蟻吞食又不至于被毒死,回到蟻巢去喂蟻王,達到毒死蟻王的目的。
在螞蟻的圍攻下,人與人之間非但沒有產(chǎn)生出互助友好的情感,反而變得自私虛偽,鄰居們軟弱善變狡猾惡毒,變態(tài)地以別人的痛苦為樂。當新居民的孩子被螞蟻人招來的螞蟻咬了之后,她們竭力點燃妻子的怒火,挑唆她去找螞蟻人算賬,自己卻一個個躲開,站得遠遠的看熱鬧,扮演著兩面派的角色。
三、污染與凈化、滋生與剿滅——荒誕的現(xiàn)狀、理性的悖謬
在煙云和螞蟻的入侵中,人們不斷地進行著凈化與剿滅,但同時又在以更快的速度進行著污染與滋生,前者的速度永遠趕不上后者的速度,這是理性的悖謬,是人類面臨的現(xiàn)狀。正如馬爾庫塞所說:“從一開始,否定性就寓于肯定性之中,野蠻寓于人性之中,奴役寓于自由之中。這一狀態(tài)不是心靈的狀態(tài),而是現(xiàn)實的狀態(tài)?!盵5](132)難題永遠也無法解決,“難題的解決導致了難題的產(chǎn)生。追求秩序的行動產(chǎn)生出新的混亂領域。進步首先包含對昨日解題方式的淘汰?!盵6]
《煙云》的情節(jié)圍繞一份名叫“凈化”的雜志展開,無論雜志的題目宗旨,還是具體內(nèi)容都明確地標榜要揭露和解決空氣污染問題,但仔細研究一下,卻不難發(fā)現(xiàn),雜志討論的都是一些人為提出的問題,絲毫不會起到根本解決問題的作用,充其量只是供人們茶余飯后閑聊一會。主編科爾達工程師是工業(yè)城市大氣凈化協(xié)會的主席,同時又是許多重污染工廠的執(zhí)行董事。
那么,作為資本家對立面的工人是如何看待煙塵問題的呢?奧馬爾·巴薩魯齊是工會代表,他代表工人階層,向往全新的社會制度,是科爾達工程師所代表的資本家的反面,但實際上奧馬爾·巴薩魯齊所熱衷的工會跟科爾達的EPAUCI協(xié)會一樣包含著無法克服內(nèi)在的矛盾。一方面,工會領導振臂疾呼,認為只有改變社會制度才能解決當前人類面臨的所有問題和困擾,包括大氣污染;另一方面,工人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和生活狀態(tài)又充滿死寂,他們沒有意識到造成煙塵的并不是社會制度,而是人類工具理性的無限膨脹。奧馬爾·巴薩魯齊在心中勾畫的理性社會的藍圖是推翻資產(chǎn)階級,由產(chǎn)業(yè)工人領導的社會,但那個社會工廠依然存在,高爐依然在冒煙,機床依然在工作,工人們高漲的生產(chǎn)熱情反而制造出更多的煙塵。
人被其勞動工具所奴役的狀態(tài),在一種高度合理化的、效率極高、前途遠大的形式中得以繼續(xù)。”[5](40)
另外一些人,他們處于社會的中間層,生活安定,衣食無憂,他們對煙塵選擇了逃避。阿萬德羅博士雖然也在《凈化》雜志工作,其實他對消滅煙塵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懶得思考這個問題,他呆在城里忍受煙塵,對工作得過且過,被時代洪流推動著前進,而周末去郊外呼吸新鮮空氣,滑雪、郊游、釣魚……“成千上萬的人和阿萬德羅博士一樣,……對他們來說,城市已經(jīng)無可救藥,城里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制造能夠數(shù)小時擺脫城市然后再回到城里來的手段。”[3](167)
在這種荒誕的現(xiàn)實中,無論是資本家,還是勞動者,社會上所有的階層都處于異化狀態(tài),“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所闡述的不僅僅是一個經(jīng)濟問題,這是人的異化、生命的貶損,人的實在的歪曲和喪失?!?,‘異化’現(xiàn)象可以無限擴展,異化并不是資本主義社會特有的現(xiàn)象,它幾乎與人類文明共始終。異化的對象也不是只有勞動的工人階級,也包括資本家。異化成為人們不可抗拒的‘絕對命令’;異化的范圍也不僅是勞動范圍,也涉及經(jīng)濟、政治、科技、文化、生理、心理、乃至語言(諸如分析哲學)等領域。” [7]
四、反抗——心靈的凈化與自由
面對理性的悖謬和現(xiàn)實的荒誕,不同作家有不同的方式去面對,有的冷眼旁觀,有的積極抵抗,而卡爾維諾是溫情的,他犀利地揭示和諷刺,卻從不失希望和溫情,在小說結(jié)尾處他總是留下一線光明,喚醒人們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和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希望。正如薩特所堅信的那樣,人雖然生來就處于某種境況中,但他有自由選擇的能力,“人,由于命定是自由,把整個世界的重量擔在肩上:他對作為存在方式的世界和他本身是有責任的?!盵8]只有通過自由選擇,才能開拓無限可能性,找到擺脫困境的出路,因為“人不是他現(xiàn)有一切的總和,而是他還沒有的東西的總體,是他可能有的東西的總體。”[9]
在這個充滿工廠排放物、汽車尾氣和嘈雜浮躁的城市里,“我”時常能遇見一些騾子拉的大車,是城外洗衣村定期來城里拿臟衣服的大車,它們與城市的氣質(zhì)如此不同,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有不一樣的地方不一樣的人,似乎是劃破煙塵飄進城市的一縷新鮮空氣。車上堆滿了包裹,一個小女孩在專注地看著小人書,一個男人把洗干凈的衣服卸下來交給顧客,換上一包包臟衣服帶回去。慢慢地,每當大車出現(xiàn),“我”的心情就會變好,似乎對生活又有了希望。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如此,他們帶來干凈的衣服,讓人們高興。“我”跟著大車來到了洗衣村,這里田野縱橫,兩邊都是楊樹,遠處草坪上掛滿了洗好晾曬的衣物,近處女工們說說笑笑地干活,她們臉膛紅潤、體態(tài)健壯、乳房豐滿、臂膀結(jié)實,快樂而充實,像收葡萄一樣去收衣服,這是個沒有煙塵的地方,“陽光哺育著這片綠油油的田野,照射著那一片片白色的衣物,水渠里流水潺潺,雖然這一切都極其平常,但對我這個只想看到某種景色的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3](186)
注釋:
[1]Sharon K.Hall.(ed).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Vol.39.Detroit:Gale.1986.p306
[2]參見Italo Calvino.interview with maria corti.in Hermit in Paris. Penguin Books Ltd.p242
[3]卡爾維諾 著.呂同六,張潔 主編.王煥寶,王愷冰 譯.卡爾維諾文集:通向蜘蛛巢的小路等[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4]海德格爾 著.陳嘉映,王慶節(jié) 譯.存在與時間[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第206-207頁
[5]赫伯特·馬爾庫塞 著.劉繼 譯.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6]齊格蒙特·鮑曼 著. 邵迎生 譯.現(xiàn)代性與矛盾性[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第22頁
[7]陳偉 馬良 著.批判理論的批判:評馬爾庫塞的哲學與美學[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4.第54頁
[8]薩特 著.陳宣良 等譯.存在與虛無[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第708頁
[9]薩特 著.關群德 等譯.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第14頁
作者簡介:周小莉,女,(1979-),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北京師范大學比較文學文學博士,研究領域為歐美文學,近期研究方向為卡爾維諾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