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城的黃昏

一

夕陽的余暉，越過一片浮動著白色炊煙的玉米地，越過一個倒映著霞光云影的方形水塘，照射到鐵路這邊的楊樹林。一輛列車筆直地穿行在綠色樹林里，朝著莊河大橋駛?cè)ァ?/p>

前面，一字長蛇的三只貨船，蠕動在波光粼粼的莊河上，貨船吃水很深，船舷幾乎貼到了水面。在河的對岸，被河環(huán)繞著的莊城，像一張碩大的涂滿斑塊的油畫，平鋪在初秋的大地上。遠(yuǎn)近聞名的萬福寺，正高舉著金色攢頂，從那幾乎掩蓋住它的密密麻麻的樓群里，反映著落日的紅光。

這樣給人以沉靜之感的景色，對坐在車窗旁的姚崇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在過去的四十七年里，他的大部分歲月是在這里度過的。像這樣從外地回來，不知有多少次，但這次卻不同——他是送兒子上大學(xué)回來的。

日子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間兒子也上大學(xué)了。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起二十五年前自己第一次離開莊城，到省城上大學(xué)的情形。也是這樣一個季節(jié)，那時交通十分不便，五百里的路程，汽車加火車走了兩天一夜，絲毫沒有累的感覺，而現(xiàn)在，一天的路卻仿佛走了幾天。

車窗旁的鋁質(zhì)掛鉤上，晃動著一條舊毛巾，他取下來，擦了擦前額和開始稀疏的頭頂。由于頭發(fā)稀少，左額處一塊棗核狀的傷疤變得很顯眼。

窗外，護(hù)路溝旁的一塊玉米地里，鉆出來兩個上了年紀(jì)的農(nóng)民，他們背著草筐，在溝沿上順著列車前進(jìn)的方向，一前一后地走著?？吹絻蓚€老人的身影，他想起了回家后又要面對的一個問題，這件事兒在妻子發(fā)來的短信里顯得麻煩了。

短信是十個小時前，幫兒子在大學(xué)里安頓好，就要回去時收到的。兒子站在學(xué)生公寓門口，對他說：

“是媽的短信吧，姑夫的事怎么啦？”

“家里的事你不用問，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好就行了。”姚崇看著高自己一頭的兒子，想這樣的事讓孩子知道有什么好呢？

房頂上豎立著站名標(biāo)牌的站房，在不斷朝后飛逝的楊樹林里出現(xiàn)了。漸漸地，“莊城站”這三個古樸紅字之間的間距，也拉得越來越開。車廂開始躁動起來，有兩三個旅客站起來，舉著手臂從行李架上取東西。

列車緩緩地停在了站臺上，一個穿著制服的乘務(wù)員，揉著肩膀打開車門，走下車來。

車站空蕩蕩的，看不到幾個工作人員。站房前的花臺上，兩個赤裸著上身的男子蹲在那里聊天，他們的影子，斜斜地伸到了站臺上十幾個等待上車的旅客腳邊。

姚崇拎著提包，隨著下車的人，穿過這些旅客，往車站出口處走。

“姚老師，姚老師?！币粋€略顯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了過來。

姚崇回過頭，看到面前站著兩個女孩子，說話的一個，面龐有些黑，長著一雙細(xì)長眼睛，挎著的手提袋上印有趙薇的大幅頭像。這是兒子的同班同學(xué)。

“楊紅山，你們這是上哪？”

“還能上哪？打工。這是我表姐。”她用手拉過旁邊那個女孩，那女孩背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雖被叫成表姐，個子卻小得多，“表哥在東莞手袋廠給我們找了一份工?！?/p>

“不復(fù)讀嗎？”

“俺的情況你是知道的?！睏罴t山的神情有些黯然。在飯桌上聽兒子說起過，楊紅山的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再婚后跑到新疆去了，她一直和姥姥、小姨生活在一起。“姚老師，您這是送姚平上學(xué)去的嗎？”

“是啊，你們路上小心，互相照應(yīng)著?！?/p>

“再見，姚老師?！?/p>

開車的鈴聲響了。兩個孩子一前一后上了火車，手提袋上趙薇的大眼睛在車門處碰了一下，也消失在過道的昏暗里。那個揉肩膀的乘務(wù)員，掀起了車門處的腳踏板，“咣”的一聲，關(guān)上了車門。

這種鐵器碰撞的聲音，讓姚崇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悵然。生活的車輪轉(zhuǎn)得真快。昨天，這些孩子還在教室里盯著黑板聽課，今天就投入紛亂的社會洪流里，開始各自的人生道路了。

火車慢慢駛離了站臺，很快，最后一節(jié)車廂也在遠(yuǎn)處縮成一個小黑點(diǎn)。仿佛什么也沒有經(jīng)歷似的，兩條頂面磨得發(fā)亮的鐵軌，重又沐浴在落日的余暉之中。

二

車站離城區(qū)有四里多路，砂漿鋪的路面坑坑洼洼的，眼下正在改鋪水泥路。

姚崇坐在三輪車后面的座位上。路邊，不時閃過一些沙石料堆，閃過一個旋轉(zhuǎn)著的、張著圓口的混凝土拌和樓，閃過放在地上的一只藍(lán)色純凈水桶，水桶旁堆放著脫下的衣服，幾步開外，四五個頭戴施工帽的人，正喊著“一、二、三”的號子，把一個很粗的混凝土管子往挖好的地槽里推。

車下的彈簧“嘎吱嘎吱”地響著。與剛才看到的縣城遠(yuǎn)景不同，眼前的一切是雜亂的、灰蒙蒙的。

七八年前，這里還是一片空闊的田野，只有幾間孤零零的磚瓦房和縣氣象站的一座二層樓。有一年春天，他和老婆帶著兒子到這里玩，還指著一個白色的百葉箱，跟兒子講為什么要把氣象站放在遠(yuǎn)離城區(qū)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起，這里也密密麻麻地蓋起了樓房，漸漸地同縣城連成了一體。

蹬三輪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發(fā)黃的圓領(lǐng)衫上印著部隊番號。他一邊用黑瘦的、青筋暴起的小腿蹬著車子，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一張票一百八，我得蹬一禮拜。有這一百八，我還不如去……”

“什么票？”

“楊樹節(jié)請來了大歌星，唐祖蘭來莊城啦。聽徐老四說，她唱一晚就是兩萬。兩萬呀，俺蹬三年也頂不了她這一晚。徐老四說，他在北京的兒子見過唐祖蘭，比電視上的還俊，長得跟天仙……”

車夫的話，被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淹沒了。越過車夫的手臂，姚崇看到，一輛自卸貨車正緩緩地蹶起后面的車廂，石料滑落時揚(yáng)起的塵土，像炊煙一樣飄向空中，飄向路邊一片雜樹上。

雜樹叢中，掩映著一幢幢漂亮的小樓。在四周火柴盒般的灰樓房映襯下，這些清一色的、有著西式露臺的小樓，白墻紅頂，透出一種讓人妒恨的富貴氣。在一處尚未完工的樓房前，一個拿著圖紙的中年男子，正向身邊的一個人氣沖沖地指點(diǎn)著，一些人站在腳手架上，默默地粉刷著墻壁。

“這里面哪一座是司大個的呢？他已弄了三套房子，還要弄多少呢？”姚崇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像這個開超市的鄰居一樣，有一幢獨(dú)立的小樓呢？”

三輪車忽然顛起來，他的包從車座上滾下來。前面修橋涵，車子拐到了一段臨時辟出的小路上。由于吃力，車夫從座子上抬起身子，用全身的力氣蹬著。姚崇拍了拍車夫的肩膀，示意他停下來，自己下了車，讓他騎著空車過去。

回到正路以后，他才重新坐了上去。他用左手扶著座位上的提包，開始想，縣里這些人還真有本事，舉辦什么楊樹節(jié)，居然請來了唐祖蘭，接著又盤算起妻子在短信中提到的麻煩事。短信里，妻子說那條路走不通。

漸漸地，路上熱鬧起來，來往的行人與車輛多了很多。有一輛卡車?yán)ハ碌拇髽?，樹的枝條拖到了地上，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有三個顯然在建筑工地干活的農(nóng)民，并排騎著自行車，破舊的車身上綁著鐵鍬；一個穿著純白T恤的小伙子，騎著嶄新的摩托車，后座兩側(cè)掛著魚桿、水桶和馬扎；一輛小四輪上，坐著幾個笑得前仰后合的農(nóng)村婦女，其中一個包著紅毛巾，伸手在那開四輪的頭頂上打了一下。

進(jìn)入城區(qū)了。

三

車子駛到秀林街時，姚崇又下了車，因?yàn)槿嗆嚨能囂ケ?。車夫把錢接過來，彎腰看了看，推著搖搖晃晃的車子走了。

姚崇把那只不起眼的提包從右手換到左手，邁上人行道，索性走著回去。

九月了，天氣不再像暑天那樣悶熱。風(fēng)吹在身上，有一種涼爽的、宜人的感覺，又一個秋天來了。姚崇慢慢地走著，品味著季節(jié)變化帶來的淡淡喜悅。在他面前的人行道上，在那一字排開的、掛著形形色色招牌的商店門前，拎著購物袋，扯著孩子的人們出出進(jìn)進(jìn)。

大街上，灑水車剛剛駛過，路面濕漉漉的，散發(fā)著一股水腥氣。兩側(cè)的護(hù)欄上插著楊樹節(jié)的宣傳彩旗：“辦好楊樹節(jié)，揚(yáng)我莊城名”、“發(fā)展楊樹經(jīng)濟(jì)，壯我莊城實(shí)力”……

正是一天最喧鬧的時候。各種車輛塞滿了大街，匯成了熱鬧的車流。自行車、摩托車和蒙著彩條防水布的三輪車隨意穿行，使得小轎車、卡車和車身上噴印著產(chǎn)品形象代言人的公共汽車，不得不走走停停。不時出現(xiàn)一輛碴土車，土塊從車后撒落下來，被來往的車輪軋成了一個個濕粘粘的薄餅。

有幾家商店還在用著空調(diào)，門前被鐵籠子防護(hù)住的室外機(jī)，轟隆隆地響著。一家磁帶店里傳來周杰倫吐字不清的歌聲。歌聲、轟隆聲和汽車不耐煩的喇叭聲交織在一起。在這嘈雜的聲浪中，隱隱地可以聽到頭頂上廣播里正在播報縣里的新聞。

姚崇抬頭看了看，廣播是從路邊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里傳來的，這種過時的傳播工具，使他頭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莊城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在他眼中，繁忙的大街和鱗次櫛比的店面，變得陌生起來。

在他最早的記憶里，莊城只有幾條窄窄的石板街，城外的護(hù)城河，河水很清。過了河，走不多遠(yuǎn)，就能看到田野上三三兩兩勞作的農(nóng)民，天氣晴好時，甚至能看到遠(yuǎn)處莊河上慢慢移動的白帆。由于看不到船，穩(wěn)穩(wěn)移動的白帆給人一種神秘的美感。

那時候，眼前的秀林街，還是一條通向外地的大路，兩邊只有幾間灰頭土臉的小磚房。路上行人很少，跑的唯一一輛機(jī)動車，就是郵局運(yùn)送郵件的三輪摩托車。到了傍晚，更是如同深夜般寂靜。路燈發(fā)出慘淡的光，打在人的臉上，像是給臉撲了一層白粉。

他臉上的傷疤就是在這樣的夜晚留下的。

那是上小學(xué)時，在電影院工作的父親，在這條路上教他學(xué)騎自行車。有一天晚上，他從車上摔下來，摔破了額頭，他仰著臉讓父親擦拭時，從父親的手指間，看到了正在接見紅衛(wèi)兵的毛主席——那是路邊豎立的一幅“文革”宣傳牌，巨大的宣傳牌上，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林彪用手指著什么，不知為什么，他覺得林的手指似乎總是指著自己。

那時候，縣里經(jīng)常舉行各種集會，而集會的地方就是宣傳牌后面的燈光球場。那是個什么樣的年代啊！從初中到高中，他參加了多少次群眾大會。他第一次登上主席臺，不就是在這里嗎？在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會上，他戴著大紅花，作為知青代表做表態(tài)發(fā)言，用宏亮的嗓音和熱情的語言，真摯地表示要在農(nóng)村扎根一輩子。

這個“一輩子”，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年——下放的第三年就粉碎“四人幫”，恢復(fù)了高考——卻成了他乏善可陳的人生中唯一不尋常的經(jīng)歷，他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孩子，不就是在下放梁橋公社的時候嗎？在生活清苦的年代里，那戀情不更顯得單純而美好嗎？

兩塊過街橫幅，一上一下地掛在大街上方。上面的一塊寬大鮮紅，寫著“河景樓盤，聰明人的最佳選擇”；下面的窄小，有些褪色，寫著“東方紅旅社定于九月十八日拍賣”。掛著橫幅的柱子附近，有一家門臉很小的網(wǎng)吧，一排排稚嫩的臉龐，被電腦顯示屏照得發(fā)白。一個穿著短袖衫的胖女人，費(fèi)勁地拉著一個男孩，正從網(wǎng)吧里面沖出來。孩子耍賴似的扒著門框，胖女人一邊拽著孩子，一邊打著孩子的屁股。

“這樣的孩子，以后會怎樣呢？”姚崇想起了自己的兒子，想到這個折磨人的夏天。幾個月來，圍繞孩子高考，一家人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結(jié)果，孩子還是沒能考上名牌，甚至連重點(diǎn)線都沒達(dá)到。他感到孩子在人群中毫不出眾，在這個競爭的社會里能有一個什么樣的將來呢？想到這，兒子走后的輕松感就大大打折了。

內(nèi)心里，他是喜歡兒子的，喜歡兒子像媽媽一樣誠實(shí)心善。兒子給他帶來了歡樂，也讓他操了不少心——來到世上的第一刻就讓他捏了一把汗：出生時窒息，老婆大出血，醫(yī)生們搶救了一整天……

對于老婆，他也沒有什么不滿。作為一個鐘表匠的女兒，老婆謝安寧本分溫良，甘于小富即安，對他從來沒有什么抱怨，總是說，錢權(quán)雖好，沒有一樣不辛苦，沒有一樣不帶風(fēng)險，不要光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那么，他對自己滿意嗎？

由于下放耽誤了三年，大學(xué)畢業(yè)分回莊中教書時，他已二十六歲。開始踏上講臺，他是欣喜的，他喜歡教室的氣氛，熱切地希望做一個受人尊敬的老師。因?yàn)檎n講得好，又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過幾篇文章，縣委宣傳部要抽調(diào)他。但妻子不同意，認(rèn)為他書生氣太重，一喝酒就臉紅，處理不好機(jī)關(guān)里的人際關(guān)系。結(jié)果，另一位老師代替了他，現(xiàn)在人家都混到副廳長的位子了，而他還僅僅是學(xué)校里語文教研組的組長。

前面的十字路口，矗立著比周圍樓房高出一截的郵電大廈。大廈的外墻上，掛著中國移動的一幅巨大廣告，上面兩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女拿著手機(jī)在通話。廣告的下面，有一扇窗戶洞開著，兩個穿制服的姑娘把頭伸到窗外，眺望著右邊的一條街道，似乎那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戲院就在這條大街上，姚崇想，大概是唐祖蘭的演唱會要開始了吧。

果然。拐過街角，映入他眼簾的，就是這條街上聚集了很多人。人群被擋在街道兩邊，在空出來的馬路當(dāng)中，停著一輛藍(lán)白相間、印著“POLICE”字樣的警車，兩位警察靠在車身上，個子高的一位，正彎腰借同伴的煙頭點(diǎn)煙。白色的道路分道線從他們的腳旁穿過，向遠(yuǎn)處延伸著。

一些身著反光背心的警察，手挽著手，背對著人群，在維持秩序。兩個性急的青年，從警察平伸的胳膊下鉆出來，沖到街中間，踮著腳尖，像鵝一樣伸著脖子朝遠(yuǎn)處張望著。

姚崇夾在擁擠的人群里走著，看得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莊城還沒有來過什么有名的人物，何況又是這樣一位紅透全國的女歌星。

不斷有人擠擠撞撞從他身旁走過。在那些黑壓壓、亂蓬蓬的頭上面，一個男孩騎在父親脖子上，雙手摟著父親的頭，像洪水中飄浮著的碎木片一樣移動著。

一家超市的門前，幾個店員也擠著看熱鬧。一輛摩托車上，兩個頭發(fā)染成蛋黃色的青年，都在打手機(jī)，前面的一個，不知從手機(jī)里聽到了一句什么，哈哈大笑著，后面的一個則氣急敗壞地說：

“麻蝦，你搞的票呢？趕快送來，不然，哥把你兩條腿卸了。”

似乎全城的人都擁到這條街上，越往前走，人越多。姚崇想，元宵節(jié)看煙花焰火的人也沒這么多。他感到有些氣悶。這時，一個粘著假睫毛的姑娘，熟練而木然地塞過來一張廣告。姚崇接過來，剛讀了讀上面的“河景樓盤”四個大字，就聽到人群里暴發(fā)出孩子的哭聲。他把廣告折起來，抬頭看了看。那個像碎木片的男孩不見了，大概是從父親的肩膀上摔了下來。人群開始騷動起來，街道擁堵得更厲害了。

看來一時是過不去了，姚崇想，還是先到父親那里吧，看看父親那邊究竟怎么啦？他從擁擠的人群中拽出提包，轉(zhuǎn)身朝父親的照相館所在的那條大街走去。

四

空氣中彌漫起一股刺鼻的甲醛味，壓住了灑水車帶來的水腥氣。迎面過來的行人中，有幾個年輕人用手捂著鼻子，兩個中年婦女在臉前揮舞著手掌，驅(qū)趕著什么。

氣味是從父親照相館隔壁發(fā)出的。那是一間正在裝修的鞋店，鞋店櫥窗里擺著一只巨大的皮鞋。幾個衣服上粘著涂料石灰的男人，在門口搬運(yùn)著地板磚。姚崇小心地邁著步子，繞過地上那些撕開的袋子和紙箱子，走進(jìn)了照相館。

與鞋店的寬敞明亮相比，父親的照相館顯得簡陋寒磣。迎門的一面墻上掛著幕布，印些花園洋房、海灘椰樹之類的東西。墻角的一個圓桌旁，坐著兩個女孩子，正翻看一本影集，其中一個戴著黑框眼鏡，不時地?fù)u著手里的紙扇子。

“姚老師，你有一陣子沒來了?！笨匆娨Τ邕M(jìn)來，站在柜臺后面的王嬸，抬起頭來。

她是一個胖女人，正在用裁紙刀切照片，那只負(fù)責(zé)調(diào)整照片在刀口位置的手，纏著一塊創(chuàng)可貼。柜臺上，在那些切好的一堆照片旁邊，有一只印著先進(jìn)工作者字樣的搪瓷茶缸，一副老花鏡擱在一份新到的《參考消息》上。

“王嬸，你們還不搞婚紗影樓？光拍證件照、紀(jì)念照，能賺多少錢呢？”

“你爸看不慣那些東西，他說那是哄著年輕人在糟蹋錢?！苯又?，她問起了感興趣的東西：“知道唐祖蘭來了嗎？我看整個莊城都嚷嚷開了——喲，囡囡來了?！?/p>

一個胳膊細(xì)瘦的小女孩，蹣跚著走了進(jìn)來，隨后，一個傴僂著身子的老人也走了進(jìn)來。

“去，找舅舅去?！?/p>

姚崇放下提包，把老花鏡、搪瓷茶缸推到一邊，抱起外甥女，讓她坐在柜臺上。

老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果凍，姚崇接過來，撕開果凍包裝上面的蓋子，遞到小女孩嘴里。

“學(xué)校里怎么樣？你讓姚平安心念書，生活上不要節(jié)省。不用擔(dān)心學(xué)費(fèi)的事，我還有這個能力。姚燕條件好，經(jīng)濟(jì)上不需要什么?！?/p>

“妹夫那邊還沒消息嗎？”

父親眉頭皺了起來，嘆了一口氣，把果凍的空杯子丟到柜臺下的字紙簍里。

妹妹姚燕在移動公司工作，收入本來就很高，但她不滿足，唆使妹夫辭去小學(xué)體育教師的工作，開了一家茶餐廳。開業(yè)不到一年，這個火爆脾氣的妹夫，就與一顧客發(fā)生口角，繼而打架，把人打成輕傷，抓進(jìn)了公安局。賠錢是小事，問題是人放不回來。

看到父親沒有言語，姚崇印證了妻子短信的內(nèi)容，通過父親戰(zhàn)友的這個渠道，沒能把事辦下來。他安慰說，急也沒用，自己再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找找其他關(guān)系，把人先放出來。他不愿意看到父親著急，便岔開話題，向父親講了講岳母的情況，妻弟和弟媳因?yàn)樗藕蚶先说氖拢?jīng)常拌嘴。

“那你們怎么辦？”

“安寧和我商量，想把她媽接過來住一段時間?！?/p>

“安寧是老大，應(yīng)該這樣?！?/p>

其實(shí)，岳母的問題，不是搬過來這樣簡單，老人中風(fēng)多年，還患有賁門癌。為治她的病，安寧弟弟借了不少錢，他們也負(fù)擔(dān)了不少。

“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币Τ绨涯抗廪D(zhuǎn)過去，有些茫然地看著圓桌旁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子，看著她把手里的紙扇子收起來，展開，然后再收起來……

五

從父親的照相館出來時，暮色姍姍地上來了。落在樓房后面、僅露出半個臉的夕陽，像個溺水者一樣掙扎著，望著漸漸溶入黑暗的大街。鞋店門前的那些地板磚、水泥不見了，地面上留下一些袋子和紙箱子的碎片。

想起父親，姚崇就有一股溫暖，對父親他是敬重的。年輕時，父親在朝鮮戰(zhàn)場上當(dāng)炮兵，退伍后回到縣里，在電影院當(dāng)負(fù)責(zé)人。那時候，看電影是縣城里的大事，新電影上映的盛況，不亞于今天歡迎這個流行歌手唐祖蘭，等待進(jìn)場的觀眾，總是排著很長很長的隊伍。上了年紀(jì)的人都記得，父親站在臺階上，揮著手維持秩序的情形。后來，有了電視，電影院蕭條、關(guān)門了，他開了家照相館，在經(jīng)濟(jì)上不時貼補(bǔ)自己。想著姚平都上大學(xué)成人了，自己還在啃老，這怎么不讓他汗顏？

還有妹妹姚燕，如果不是讓妹夫下海開餐廳，怎么會有這種麻煩，讓囡囡幼小的心靈有了生活的陰影。他一度甚至希望公安把這個妹夫拘留幾個月，治治他的火爆脾氣，但這家伙畢竟是妹妹的丈夫，自己不能袖手旁觀，可一個中學(xué)教師又能有多大能耐？

姚崇順著人行道邊走邊想，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沿街的路燈，依次亮了起來。行人的影子橫躺在路上，雜亂地晃動著。走不多遠(yuǎn)，出現(xiàn)了一處開闊的地方，這是縣城新近落成的廣場。

今天的廣場顯得有些冷清，星散在周圍的地攤，顧客寥寥。一個挽著發(fā)綹的古代裝束的人，坐在廣場中心的一個大理石幾案后面，一手執(zhí)筆，一手拂著胡須，目光深邃地望著天空。與這個肅穆雕塑不搭調(diào)的，是案幾的一角上有臺錄音機(jī)，播放著節(jié)奏很強(qiáng)的音樂。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女子，仿佛精力發(fā)泄不完似的，領(lǐng)著幾十個女人在跳健身舞。幾個年紀(jì)大的男人在繞著廣場快走，其中一個男子步子邁得很大，光著頭，身體一起一伏，姚崇知道，那是他們學(xué)校的鄒校長——鄒禿子。

“以前沒廣場的時候，”他想，“這些人不知都呆在什么地方？時代變了，人的生活方式也變了?！?/p>

過了廣場，有一家新開張的火鍋店，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一個個飯桌上升騰著白色水蒸汽。店門口，擺著幾只祝賀的花籃，花籃的旁邊，一個老婦人沉靜地坐在輪椅上，面向馬路，守著一架人體自動測量儀，測量儀上，一個瘦高個剛剛站了上去……

晚風(fēng)吹拂著老婦人的白發(fā)，給夜色帶來一種安詳?shù)臍庀?。瘦高個從測量儀上走下來，忽然，他的身后出現(xiàn)一個少婦，少婦生著十分漂亮的前額，看樣子是剛從火鍋店里出來。姚崇的心，不由得收緊了一些。那少婦穿著湖蘭色的衣裙，溫和地扯著一個哭泣的男孩。他等那少婦走過來。

“要是沒認(rèn)錯的話，是楊麗華嗎？”

“你是——”那女子停下腳步，探問地瞧著。

“我姓姚，姚崇?！?/p>

“姚崇！”女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驚喜，“你——還好吧！”

“二十多年不見，你還是那么年輕！”

“哪兒的話，老啦——叫叔叔”那個男孩，仰著淌有淚水的臉，看著這個剛冒出來的叔叔，沒有說話。

這個楊麗華，就是他在梁橋下放時愛上的女孩子。她是地區(qū)革委會干部的女兒，喜歡穿著?；晟?。在梁橋公社插隊時，他們在相鄰不到三里路的兩個知青點(diǎn)。一個深秋的月夜，楊麗華急性闌尾炎發(fā)作，是他拉著板車連夜送到了醫(yī)院……

那短暫的戀情持續(xù)了半年，楊麗華走了，被推薦到河北上了一所中專學(xué)校，從此以后兩人天各一方，開始還有些書信，漸漸沒了來往。

她告訴姚崇，她是回來參加外甥婚禮的，這個男孩是姐姐的另一個孩子。姚崇關(guān)切地問道：

“你現(xiàn)在在哪，聽說到了美國，是吧？“

“是在加拿大，溫哥華。在那兒住了好幾年，那里的條件挺好，可是對一個英文不好的人來說，生活很不方便……”

她沒有說下去，彎下腰，用一塊紙巾給孩子擦臉。一綹頭發(fā)滑落下來，她隨手把它攏到耳朵后面，這個習(xí)慣動作，讓姚崇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在梁橋的一棵植于清代的古皂角樹下，穿著?；晟赖臈铥惾A坐在他身旁，渾身散發(fā)著好聞的氣息。

“你怎么樣？你這是剛從外地回來？你成績那么好，現(xiàn)在混得不錯吧？”

“我在一中教書，一個教書匠，沒什么好說的?！?/p>

他們站在路邊的洋槐樹下交談著。洋槐樹的葉子小而紛繁，被路燈的紅光一映，在漆黑的天幕里，呈現(xiàn)一種細(xì)細(xì)森森的美。楊麗華的湖蘭色衣裙，也變成了另一種色調(diào)?？粗⑽l(fā)福但依然不失俊俏的楊麗華，他感到有些窘迫，楊麗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便轉(zhuǎn)過臉打望起過往的行人。

一個牽著狗的婦人和一對拉著手的戀人，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接著，一個醉醺醺的男子，在同伴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他們躲避著，走到火鍋店的櫥窗下。那個攙扶醉鬼的同伴過去后，還回頭看了楊麗華一眼。

窗邊的光線，比剛才亮多了，楊麗華臉上的褐斑清晰地顯現(xiàn)了出來，幾道無情的皺紋，爬在那曾經(jīng)光潔美麗的前額上。

“還記得王琳嗎？在梁橋時跟公社書記拍過桌子的那個？”姚崇打破了這有些不自然的氛圍。

“不是說嫁給了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大老板嗎？”

“王琳得了胰腺癌，從北京回來沒幾天就去世了?！?/p>

“我的天，真讓人難過，想想下放時，大家在一起，那時候——”

“她的身體多結(jié)實(shí)，像男孩子一樣，誰能想到！人真脆弱。哎，你怎么樣，你當(dāng)家的呢？”

“我就是當(dāng)家的?！彼屏饲埔Τ纾銖?qiáng)地笑了一下，眼睛里閃出幾分憂郁，“你聽說過我的事吧？”

楊麗華靜靜地講了講她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中專畢業(yè)以后，她嫁給了一位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人家當(dāng)了副市長以后，與她離了婚，后來，偶然地認(rèn)識了一位來華任教的老外，出國了。只是沒過多久，老外出了車禍，她一個人又回到了石家莊?！安贿^，一個人過挺好?！?/p>

“你不應(yīng)該那樣想，走吧，上家里坐一會兒吧。”

“我得走了，孩子哭成這樣。真是的，這么小的年紀(jì)也鬧著要看唐祖蘭?！?/p>

姚崇站在那里，目送著楊麗華遠(yuǎn)去的背影，看她扯著孩子，在鋪著方磚的人行道上慢慢走著，細(xì)碎的葉影不時掃過她的肩膀和腰身……

六

一座破舊的、欄桿歪斜的石橋，橫臥在護(hù)城河上，過了這座橋就是老城區(qū)了。橋頭有兩個賣水果的，其中一個靠著貨攤在打盹。一個修鞋的正在收拾攤子，準(zhǔn)備回家。

老街上，行人零零落落。走在幾百年來被無數(shù)雙鞋磨得光滑的石板上，姚崇有一種親切安詳之感。他抬起頭，看了看街道上面的天空。在窄狹的、沉郁的寶藍(lán)色天幕上，月亮正散發(fā)著一種靜謐的古老氣息。

這些熟悉的街景，也在一天一天地消失?，F(xiàn)在，沿街那些小吃店、雜貨店的外墻上，已經(jīng)用石灰刷了一個個大大的“拆”字，字被圓圈在中間，像發(fā)喪出殯的孝帽，在漸漸暗下來的天光中，白得分外刺眼。

有兩輛三輪車，停在一家拉面館外面。面館門口支著一口大鐵鍋，蝸牛狀的鼓風(fēng)機(jī)在下面“呼呼”響著。兩個三輪車夫和幾個學(xué)生坐在里面的小桌旁吃飯，爐火的火光照著其中一位后背上的部隊番號。這是那個三輪車夫。

“縣城真是小地方啊。”姚崇想。朝右一拐，他來到了萬福寺那條街。在離寺廟不遠(yuǎn)的一個路燈下，一個打燒餅的中年婦女，站在爐子后面，用長火鉗從爐膛里夾出幾個燒餅，裝進(jìn)塑料袋，遞給了一個等候著的和尚。

和尚穿著長衫，拎著燒餅，面無生氣地往回走，走到路邊一個流浪漢前，停了下來。姚崇注意地看著，看著那和尚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個燒餅，遞給那個蓬頭垢面的人，不緊不慢地走進(jìn)了萬福寺，進(jìn)去后又很快轉(zhuǎn)過身來，伸頭朝街兩邊望了望，“吱吱呀呀”地關(guān)上了大門。

大門顯然是剛漆上的鮮艷的朱紅色，與寺廟的三百年滄桑是那樣地不協(xié)調(diào)?！霸龠^六七年，”姚崇想，“這座“文革”時曾淪為廢品回收站的萬福寺，就成了唯一與過去聯(lián)系的建筑了?！?/p>

家屬區(qū)里，可以清晰地聽見碗摞碗的咣咣聲、炒菜時青菜倒進(jìn)油鍋的滋啦聲，還有電視里主持人那高亢興奮的說話聲。樓前水泥路上，三四個男孩在爭著玩一個滑板車。不遠(yuǎn)處的草坪里，一個穿紅褲子的小保姆，抱著孩子和兩個老太太坐在石凳上聊天，悠閑地消磨著黃昏的時光。

兩只光柱，晃動著，從姚崇的身后照過來，打在那幾個大呼小叫的男孩身上。一輛洗得锃亮的奧迪駛過去，穩(wěn)穩(wěn)地停在他們那個樓道口。姚崇看到，奧迪后面串成一排的四個圓圈下面，還亮閃閃地滴著水滴。

一雙短腿從打開的車門里邁出來，一個叼著煙、穿著白襯衣的胖子走下車。接著，另一側(cè)的車門也打開了，一個胖男孩費(fèi)力地鉆出來，兩手拿著兩個不一樣的雪糕，輪換地送到嘴邊舔著。

“老姚，你也沒去看演出嗎？”胖子走過來和姚崇打著招呼，他吐掉嘴上的煙，朝路邊的花壇上啐了一口痰。

“我剛回來?！币Τ缁卮鸬?，看著胖子旁若無人地解開褲帶，整理著弄皺了的白襯衣，皮帶上掛的一串鑰匙，被他抖得“嘩啦嘩啦”地響。腮幫上的贅肉，隨著肥胖身體的晃動顫動著。

這就是在車站附近買了別墅的司文化，外號司大個。他住在姚崇家樓上，常常忘了關(guān)水龍頭，把水漏到姚崇的天花板上，兩家也沒紅過臉，因?yàn)樗鸵Τ绲睦掀攀峭瑢W(xué)。司大個初中沒畢業(yè)就退學(xué)了，在社會游蕩幾年，開始是辦一個飲料廠，不到半年被工商局查封了，后來自己開超市，現(xiàn)在已是三家超市的老板。

“王有福的事，聽說了嗎？”司大個掖好白襯衣，繞到車后，從后備箱里搬出一箱啤酒，放到地上。

“真‘雙規(guī)’了？”

“嗨！移送檢察院了，眼下在看守所里享受牢飯哩，”說著，朝王有福住的地方看了一眼?！八霓k公室主任咬出來的——兒子，別再吃了——一百三十七萬，他娘的，全吐出來了。”

王有福是國土局局長，住在他們隔壁那個單元，為人樸實(shí)低調(diào)。以前，姚崇和他處得不錯，每隔半個月兩人就到鄉(xiāng)下釣魚。早有傳聞，說他經(jīng)濟(jì)有問題，現(xiàn)在從司文化的嘴里聽到這個，姚崇感到的就不僅是意外，還有些遺憾。

“啪”地一聲，司大個合上后備箱，又朝花壇上吐出一口痰，“恐怕十年見不著了。”

司大個掩飾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讓姚崇覺得不舒服，他敷衍著，離開這個矮墩墩的超市老板，走進(jìn)了樓道。

七

客廳的方桌上，響起了電茶壺水開了的報警聲。瘦弱的謝安寧走過來，泡了一杯茶，端著茶杯，坐回到沙發(fā)上。

她把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幾上，繼續(xù)疊衣服。碧綠的茶葉，在杯子里面輕快地翻滾著。旁邊，尚未收在一起的碗筷，還是吃晚飯時的樣子。茶幾的下邊，躺著姚崇那只發(fā)舊的提包。通向衛(wèi)生間的房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砹茉〉摹皣W啦啦”的水聲。

光彩照人的唐祖蘭，正在墻角的電視機(jī)里唱歌，她裸著白肩膀，使直播節(jié)目里的莊城大戲院顯得更加俗氣了，不時有工作人員低彎著身子從她前面走過。

除了這臺電視機(jī)，客廳最顯眼的用品就是一只長沙發(fā)了。沙發(fā)用了許多年，黑色人造革的表皮，有幾處破損，露出里面發(fā)黃的海綿來。沙發(fā)背上放著《中學(xué)語文》、《讀者》等雜志，后面的墻上，在貼滿了孩子歷年的獎狀中間，掛著一張他們?nèi)诘拇蠓掌?/p>

那還是十年前，孩子上小學(xué)時，他們在氣象站附近踏青時照的。照片上，穿著校服的孩子盤腿坐在中間，草地上開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花，遠(yuǎn)處，白色百葉箱安靜地立在一旁。

“嘩啦啦”的水聲戛然而止，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姚崇穿著短褲，用那條舊毛巾擦著上身走了出來。他在沙發(fā)的另一頭坐下來，拿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對安寧說：

“房間騰好了嗎？騰好了，就把媽接過來吧。”

對岳母住在家里，姚崇并不反對，這樣妻子可以免得兩頭跑。如果不是姚平今年高考，他們早就想把她接過來。雖說這樣一來，自己擁有書房的愿望又泡湯了。自從修鐘表的岳父去世以后，岳母的困難就落在他們和安寧弟弟身上，不是她的病，他們的經(jīng)濟(jì)狀況也不會這么緊張?，F(xiàn)在教師的收入比以前好多了，但再怎么樣，也填不滿治病這個大窟窿。

“今天我去廠里開會，”安寧有些歉疚地?fù)Q了一個話題，“全廠職工大會，令廠長坐在主席臺上，講話中不停地用手機(jī)接電話，顯得比廠子好的時候還忙。大家都看見了，他右手上竟戴著三個戒指。他說縣里已同意機(jī)械廠的改制方案。廠里給每個下崗工人辦養(yǎng)老保險，不過，”她偷偷瞧了丈夫一眼，“個人還得交一部分?！?/p>

“交吧，過幾年不就可以領(lǐng)退休金了嗎？”

“是啊?！敝x安寧把最后一件衣服疊好，用遙控器調(diào)低了電視音量。電視上，換了一身黑色長裙的唐祖蘭，兩只肩膀顯得更白更美了?！澳銊偛耪f，姚燕的事，連爸爸的戰(zhàn)友也辦不了，這件事還有可能嗎？他要是不能放出來，姚燕一個人帶著孩子，咋辦？”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本來可以找王有福的，他是辦得了事的，只是——剛才在樓下，”姚崇有些遺憾地說，“司大個說他已關(guān)到外地了?！?/p>

妹夫的事剛出來時，姚崇就想到了找王有福，雖然，隨著王有福的不斷升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漸漸疏遠(yuǎn)了，但他的社會交往少，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路子。

“砰——”這時，樓上忽然響起了拍桌子聲，“她對我就是有感情?！币粋€人粗聲粗氣地說。是司大個的聲音。

“有感情，瞧瞧你的豬脖子，不是有倆臭錢，那個賤貨會看上你！”

“沒有我的臭錢，你一個食堂賣飯票的，能戴這么粗的項鏈，明天咱就上法院?！?/p>

“離就離，誰怕誰，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這個驢養(yǎng)的，上次我就忍了，你還這樣，我不跟你過了——”

他們習(xí)慣地聽著樓上的爭吵。謝安寧婉惜地接著剛才的話說：“是啊，網(wǎng)上都有了，王有福老婆到省城找人活動去了，他人挺好的呀，這下子姚燕的事不好辦了?！?/p>

“咚！”樓上又傳來什么東西砸到地板上的聲音，接著是稀里嘩啦的玻璃瓶子摔碎的聲音。

“他媽的，啤酒不值錢，老子搬上來可費(fèi)勁了，我讓你摔！”響起一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椅子的磕碰聲和急促的腳在地板上移動的蹭蹭聲。

“哎喲，我的頭！”

“你敢打我媽？媽，媽，我打110?！?/p>

“我得看看去?！敝x安寧把疊好的衣服摞在一塊，起身走了出去，“不然，那兩口子一晚上都不得消停?！?/p>

老婆上了樓，姚崇關(guān)掉電視，走進(jìn)兒子的房間。房間被謝安寧進(jìn)行了重新布置，名目繁多的復(fù)習(xí)資料被歸置在一旁，摞成了很大很高的一堆。原來寫在墻上、掩在資料后面的一句話，這時顯露了出來——“刻苦刻苦再刻苦，科大人大和北大。”

“老司，有話好好說，你怎么能動手打人？”

“安寧，你不知道，他和以前的那個一直沒斷，還生了一個丫頭。要不是兒子看了他的短信，我還一直蒙在鼓里。他一直背著我，居然說——”

聽到這句話，姚崇站在小房間里想，司大個這種人沒有幾個相好，鬼才會相信。他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校工，脖子上長著白癜風(fēng)，還整天掛著一個金項鏈。

過了一會兒，外面響起了開門、關(guān)門和換拖鞋的聲音。姚崇從小屋里走出來，看見謝安寧笑著走了進(jìn)來，手背上有一片紅的血跡。

“把你也打著了嗎？我去找碘酒?！?/p>

“這是蹭上的，我沒事。這些有錢人！”

她抱起摞好的衣服，朝臥室走去?！拔蚁人?，哦，對了，鄒禿子說了，他的一個侄子復(fù)讀，要安排到你班里。”

姚崇把碗收拾到洗菜池里，擰開水龍頭，用水沖掉上面的油漬，慢騰騰地洗著。

收拾好廚房，他檢查了一下門鎖，從沙發(fā)背上那摞書刊中隨意抽出一本，夾在腋下，走進(jìn)了臥室。

臥室里，兩只深紅色燈罩的床頭燈，有一只還亮著?；椟S的燈光照著謝安寧的臉，她睡著了，瘦弱的、合在一起的雙手放在臉下。姚崇在她身邊躺下來，他有些疲倦，把書放在枕邊，沒有像往常那樣看上幾頁。

樓下，孩子們玩滑板車的喧鬧聲早已停了下來；樓上也不再爭吵，只有一些隱隱的嗚咽聲和打掃碎玻璃的嘩啦聲。他躺在床上，回想這一天的經(jīng)歷。

他想到了楊紅山，那個小小年紀(jì)就失去父母關(guān)愛的女孩子，那么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命運(yùn)，開始外出打工。他又想到了楊麗華，腦子里浮現(xiàn)起婆娑的樹影下，楊麗華那不失嫵媚的腰身和憂郁的眼神。跟楊麗華的相遇，在他心頭掀起了波瀾，這個給他帶來美好回憶的女人，怎么會有這樣的遭遇？

身邊的謝安寧，勻靜地呼吸著。姚崇看著那張消瘦但透著善良溫順的臉，看著這個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婆，記起了前幾天做的一個夢來。在夢里，在梁橋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他趕著一輛老式的馬車，老婆謝安寧和孩子默默地坐在后面，小路上不時有一些漂亮的小車從他后面呼嘯而過，他的妹夫也開著時髦的敞篷跑車，車上坐著機(jī)械廠的令廠長，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打招呼，他側(cè)坐在馬車的車幫上……

幾聲喑啞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火車汽笛聲，從遠(yuǎn)處傳了過來。他關(guān)上那只床頭燈。黑暗中，家具的輪廓和投在地上的陰影，仿佛有著一種安然平和的韻律，對于生活，他能說什么呢，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xué)教師，所能過的只有這樣的生活。他清楚地領(lǐng)會到，他的生活多么平庸，他的一輩子就只能在小城里，平凡地送走一個又一個黃昏。

但平凡的生活就沒有轉(zhuǎn)機(jī)嗎？下放時，不就趕上了恢復(fù)高考嗎？車到山前必有路。生活總是在前進(jìn)、變化著。雖然，他不知道轉(zhuǎn)機(jī)是什么，但他愿意這樣想。再過四年，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就會找到一份工作，他的生活不就有了新的慰藉和變化嗎？想到這，他的情緒好起來。

他睡不著，從床上下來，趿著拖鞋走到窗邊。對面的那棟樓，很多人家已熄了燈，有幾戶還閃爍著電視屏幕的白光。東邊的一扇窗戶里，一個女人正在緩緩地拉上窗簾。他下意識地移開目光，抬起頭，朝樓的上方看了看。

剛才還是寶藍(lán)色的天空，現(xiàn)在浮上了一層薄薄的灰云。溫情的月光，正透過浮云，照著下面的院子，照著他站的窗口，照著這棟方方正正的宿舍樓，也照著寧靜的老城區(qū)、照著正經(jīng)歷著巨大變化的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