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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術(shù)

    2012-04-29 00:00:00文清麗
    安徽文學(xué) 2012年12期

    1

    快看報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桃縣超市清潔女工柳宛如頂著大雪拿著報紙興沖沖地跑進家門,一雙泥鞋還沒脫,就直奔廚房。丈夫林一達雙手正在面盆里和面,見柳宛如興高采烈的樣子,問,什么事呀,這么高興?

    你快看報紙,高興死我了。柳宛如喘著粗氣,雙手把報紙遞到丈夫的眼皮底下。

    林一達左手接著右手上的面,瞄了一眼報紙,漫不經(jīng)心地說,怎么,中彩了?

    沒,你看這張照片,這是我戰(zhàn)友,我當兵時的戰(zhàn)友李依蘋,現(xiàn)在省第一人民醫(yī)院當骨科主任,報紙說,她是省醫(yī)院“一把刀”,我媽那椎管狹窄不就可以治了?你說這么大的喜訊我怎能不高興!

    柳宛如的鄉(xiāng)下母親今年八十歲,老太太身體一向硬朗。半年前,忽然腰疼,柳宛如把母親接到縣里,又是打針,又是吃藥,結(jié)果非但不見好,反而越來越嚴重,現(xiàn)在雙腿已經(jīng)疼得連走路都得拄著拐杖,走幾步就疼得走不動了。縣醫(yī)院查出是椎管狹窄,說必須到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母親說自己年紀大了,不同意做手術(shù),可是腿走不成路不說,半夜里經(jīng)常疼得睡不著覺,這讓柳宛如急得嘴角上火。天天留意看報紙,試圖能找到救治母親病痛的靈丹妙藥。今天突然在報紙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戰(zhàn)友正是省醫(yī)院的骨科主任,好似喜從天降,罩在頭頂?shù)臑踉祁D時煙消云散。

    林一達邊和面邊說那倒是,這樣身份的人一定管用。關(guān)鍵是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在省城還有戰(zhàn)友?你是不是把人認錯了?你們那批兵,能有幾個留在了部隊,又有幾個考上了軍校?李依蘋怎么就一定是你的戰(zhàn)友?能在省城大醫(yī)院做骨科主任,一定是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再說就算李依蘋是你的戰(zhàn)友,你一九八八年退伍,整整二十三年過去了,你那個戰(zhàn)友還記得你?就算記得你,人家能幫你不?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是姓錢姓權(quán)的社會。我們這對在偏遠小城生活的無職無權(quán)的下崗夫妻,給人家能辦啥事?

    柳宛如又認真地看了看報紙上的消息,生怕忽然長了翅膀飛走了似的。她邊看邊嘟囔丈夫,你這個人太世俗,我剛一看到報紙就確信是李依蘋,你看她左臉這塊淡淡的痣,我怎么可能認錯呢?只要我沒認錯,那么我媽的病她就一定會竭盡全力。不信,我跟你打賭!

    這么自信?

    當然,我們經(jīng)過了非同尋常的友誼的考驗。

    什么考驗?你怎么從來沒有講過?

    這是我們女人之間的秘密。

    好好好,你不說我就不問,關(guān)鍵是錢,老婆,這么多的錢,從哪來?

    錢,我想好了,把一次性給咱們下崗的那五萬塊錢存款先拿出來,只要能把我媽的病治好,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治。我爸在我三歲時就死了,為了我,我媽一輩子沒有再嫁。還有,為了讓咱們再生個兒子,女兒四十天,我媽就幫著咱們帶,一直帶到十五歲,你說我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媽一天天受痛,卻不管,你說我還是人嗎?

    林一達搟面的手遲疑了一下,搟面杖骨碌碌地滾在了地下。林一達嘆了一聲,并不拾搟面杖,而是望著廚房的頂棚說,就那么點存款,我原計劃是裝修房子,你看這墻,石灰掉的像人臉上揭了一層皮。還有明年兒子就要上大學(xué)了,學(xué)費還不靠著這些錢?就靠你每月打掃超市掙的一千塊錢,能付得起手術(shù)費?

    人重要還是錢重要?再說兒子明年才上大學(xué),還有一年時間。如果我兒子沒錢上大學(xué),我賣血行不行?我一日三餐不吃飯行不行?我給人去當保姆行不行?

    好好好!我同意我同意,我十二分的同意,行不行?林一達聽著妻子嘴里的埋怨,想起自己整天找不到工作還要靠老婆養(yǎng)活的處境,也就不好反駁了??墒遣环瘩g,萬一這錢打了水漂,那以后怎么生活?那可是他們夫妻兩人一輩子工齡的買斷錢。想當初,自己在印刷廠上班,妻子在啤酒廠上班,那時的志得意滿現(xiàn)在依然難忘??墒菑氖裁磿r候起,工廠面臨倒閉,最后就是四年前那個讓人傷心落淚的日子,農(nóng)歷十一月十五日,那天早晨,他聽到了喜鵲的叫聲,以為霉運不會降臨到他們家庭??墒窍铲o叫錯了地方,他們夫妻雙雙接到了下崗的通知。

    快做飯吧,我一會兒還要加班呢!

    林一達正要接著搟面,才想起掉在地上的搟面杖,拾起來,隨手抹了一把,又開始搟起面來,邊搟邊說,關(guān)鍵是這個主任真的跟你有那么鐵的關(guān)系沒有,你們之間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考驗?

    你怎么這么不講衛(wèi)生?搟面杖也不好好擦一下?用手,你看你那手比搟面杖還黑。

    嫌我黑,找白手給你做飯吧!林一達把搟面杖一扔,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沙發(fā)立即響起咯吱咯吱的響聲。林一達抬了抬屁股,嘟囔著,這破沙發(fā),早該換了。

    給我做飯?你不吃了?一天到晚一個男人在家除了打游戲就是睡覺,讓你做頓飯,你還撂挑子?我整天打掃衛(wèi)生,你以為我輕松?柳宛如說著,眼淚珠子撲簌簌往下掉,拿起刀子開始切面。林一達摁掉煙,走進廚房,燒上水,說,你跟那個姓李的主任經(jīng)過什么樣的考驗了?不是信不過你,那是我們一輩子的養(yǎng)老錢,得前思后想。我是沒工作,不是一直在找嗎?扛麻袋,遞磚瓦,我都去呀。問題是沒人要我呀!你以為我一個男人靠老婆養(yǎng)活著好受?行了,你休息吧,我來下面。

    我跟李依蘋是生死考驗。柳宛如聽到這里,口氣緩和了,自己把面下到了嘩嘩作響的鍋里。

    哎,對了,你有沒有李依蘋的電話?省城那么大,你到哪找她去?再說重名重姓的人多了,你讓人到網(wǎng)上查查,確定了我們才好去。

    說的有理,等再過幾年,我們生活緩過勁了,就買臺電腦,裝上寬帶,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不讀報紙,不裝網(wǎng)絡(luò),就像瞎子過日子,沒滋沒味。

    老婆英明。

    柳宛如為了掩飾自己得意的笑容,忙走進客廳兼臥室,打電話給一個好朋友,讓她在辦公室?guī)妥约翰橐幌吕钜捞O的信息。不到五分鐘,好朋友就打來電話,說網(wǎng)上真有李依蘋的好多消息,有詞條,有簡歷,還有記者采訪專稿,李依蘋的的確確曾在某部隊食品廠方便面車間擺過湯料,現(xiàn)在,是省城第一醫(yī)院響當當?shù)墓强茖<?,曾留學(xué)美國兩年。家庭生活幸福,有一個上重點大學(xué)的兒子,一個在省委組織部當局級領(lǐng)導(dǎo)的丈夫。

    柳宛如拿著電話發(fā)了半天呆,窗外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到她的臉上,背上,她感覺特別溫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丈夫叫吃飯,她好像才蘇醒過來,立即給在鄉(xiāng)下的母親打電話,讓她盡快收拾好東西,過兩天就去省城,說她有個當兵時的好朋友,就在省第一人民醫(yī)院當主任,一定會看好母親的腿疼病,不出一個月,母親就會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母親在電話里不停地說,我不去,白花那錢干什么?話雖如此說,可是語調(diào)里的欣喜是掩蓋不住的。

    健康的活著多好呀,誰不珍愛生活?即便是老人。

    柳宛如想象著母親的病已經(jīng)治好了,她帶著她逛街、去商場,帶著她到鎮(zhèn)上看秦腔戲。想著想著,渾身充滿了一股為母親分了憂的成就感。這一天,她工作特別仔細,把超市自己分管的一層里里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晚上下班時,又買了一條魚,回到家里,親自下廚做了丈夫、兒子最愛吃的紅燒鯉魚。

    菜剛一出鍋,丈夫就端出一個盤子,倒了一半進去。柳宛如不解地望著他。丈夫說,給孩子姥姥留著,老人家愛吃魚。

    丈夫的心意,讓柳宛如感動得不行,即便是忙了一天,即便是累得躺下眼睛都不想睜了,還是強打精神,把自己全身洗得干干凈凈的,抹得香香的,在被窩里拿著書,靜等著慰勞丈夫。

    2

    骨科主任李依蘋,是省第一人民醫(yī)院最年輕的骨科專家。兒子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丈夫是省委組織部一個局級領(lǐng)導(dǎo),聽說最近還有可能高升。丈夫顯貴,兒子爭氣,事業(yè)順心,這三條比世界上任何最昂貴的化妝品都管用。四十歲出頭的李依蘋,個子高挑,皮膚白皙,渾身散發(fā)著成熟女性的魅力。本人長相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年輕十歲,這讓許多女人哀嘆歲月的不公,讓不少男人對她垂涎三尺。

    李依蘋跟丈夫是上大學(xué)時認識的,后來一起分到集團軍。幾年后,丈夫轉(zhuǎn)業(yè)到了省城,她也跟著一路順風(fēng)順雨地分到了省第一人民醫(yī)院,做主治醫(yī)師、副主任、主任,除了自己的努力,當然還有丈夫的權(quán)力使然。當主任李依蘋也當?shù)庙懏敭數(shù)?。人嘛,把你放在位置上,你就能干成事。李依蘋是聰明人,認為發(fā)揮手下的積極性,放手讓大家去干,大家干好了,她這個主任當?shù)镁透p松了。因而她雖是大科主任,卻跟一般的女強人不一樣,不是一心撲在工作上,而是該工作時就好好工作,下班后再也不染指工作上的事,一切全交給要求上進的副主任去張羅。年輕的副主任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小伙子技術(shù)精,人厚道,對工作更是十二分的熱心,是李依蘋的得力助手。有人說李依蘋提拔副主任,是看上了他年輕英俊,兩人一定有故事。李依蘋聽了,并不辯解。后來副主任跟同科室一個年輕護士東窗事發(fā),大家都想李依蘋一定會吃醋,甚或給兩人穿雙小鞋。沒想到李依蘋竟還鼓動副主任說,既然跟老婆沒感情,喜歡年輕護士,就不要再讓兩人都增加痛苦了,干脆離了算了。大家才驀然明白,李依蘋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女人。

    李依蘋那些發(fā)表在省內(nèi)外的論文還是丈夫逼著她寫的。丈夫說她不求上進,骨科可是外科的大科,也是省里醫(yī)療界的權(quán)威之科,作為主任,一定要干得響當當?shù)?。李依蘋聽了,一笑了之,她認為當了主任,就應(yīng)當培養(yǎng)年輕人,自己榮譽已經(jīng)夠多了。盡量在不忙時潛下心來,把家里家外全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她身體也保養(yǎng)得很好,說話聲音柔柔的,穿的衣服更是漂漂亮亮的。認識李依蘋的人都羨慕地說,人家這個女人,真是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凡事全了。李依蘋聽到這話,哈哈一笑,說,今天下班后,誰有空,我們?nèi)ズ瓤Х?,上島咖啡廳的咖啡真好喝的,那豆子磨得香香的,味道非常純正。說完,帶著科室成員,面帶微笑到各病房查看完住院的病人,之后回到辦公室翻翻新到的外科雜志。一杯咖啡還沒喝完,電話就絡(luò)繹不絕地響了起來,大多是請她主刀的。每接電話,李依蘋都笑著說,科里有幾個年輕醫(yī)師手術(shù)非常好,沒問題的。放了電話,她自言自語地說,年輕醫(yī)生水平真的挺高的,這些人,真是迷信。有時為了關(guān)系,李依蘋也親自上手術(shù)臺。但不多,她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累,除非是不得不做的手術(shù)。大家都羨慕她這個骨科主任,可是她對這個位子看得很淡,想著再干一兩年,就讓年輕的副主任挑大梁,自己好到國外出去玩玩。人,就活一世,干嗎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世界上好東西太多了,音樂、繪畫、電影、風(fēng)景,活一輩子根本就享受不完。

    正想著,有人敲門,李依蘋皺了下眉頭,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照了照鏡子,這才柔聲說,請進!

    進來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看起來少說足有五十歲,紅紅的臉上有兩團很顯眼的高原紅,眼睛里充滿了紅紅的血絲。李依蘋打量了一眼,不認識,就禮貌地問,有事嗎?

    中年婦女一進門就望著她,掩飾不住臉上的高興神色,說,依蘋,你沒變。

    李依蘋怔了一下,說,我是李依蘋,你是哪一位?

    我是柳宛如呀!

    柳宛如?李依蘋喃喃自語,柳宛如?你是柳宛如?說著,李依蘋站了起來。

    是呀,我是柳宛如。柳宛如說著,往前走了幾步,說,依蘋,我就是跟你一起在華山腳下當兵,一起做方便面的那個農(nóng)村小姑娘柳宛如呀。

    李依蘋仔細打量一下柳宛如,說,我的天,你不說,我真的認不出你了。

    我們農(nóng)村人,整天風(fēng)吹日曬的,你咋還這么年輕?

    李依蘋起身從礦泉壺里接了一杯水,遞到柳宛如手里,慢騰騰地說,真沒想到,我們還能見面。你還好吧?李依蘋說著,關(guān)上了辦公室的門。

    柳宛如詳細地向李依蘋講了分別多年的生活。李依蘋對自己的生活卻說得很干脆:上大學(xué),結(jié)婚,生孩子,分到醫(yī)院。不到一百個字,表述得簡潔明了。她這么一簡單,好像一下子把過去濃濃的情意擠去了水分。兩人尷尬地坐著,半天都沒有說話。柳宛如原本激動的心情,在對方的平靜中,也慢慢平靜下來。她想愛人說的話不無道理,人家連自己都忘了,還要不要開口提母親的事?可是如果不開口,母親已經(jīng)住到了省城,即使你不說,將來住到醫(yī)院了人家也會知道的,萬一事后埋怨反倒不好。只是兩人之間沒有寒暄,忽然直接就說事,總有些唐突,可現(xiàn)在也沒辦法。柳宛如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把母親的病情詳細地告訴了李依蘋。李依蘋聽完,只是點了點頭,說老年人得這種病,最好是保守治療。

    都做過了,牽引、按摩、理療、外敷膏藥、口服止痛藥,不管用,現(xiàn)在雙腿麻木,腿疼,走路走不了五十米就得坐下來休息。

    這種病只有在氣管插管全麻下行全椎板切除減壓,術(shù)后腰部疼痛癥狀消失,雙下肢疼痛大部分消失,僅右側(cè)下肢微麻。這是好的。不好的呢,因為是老年,你母親還有心臟病和肺氣腫,容易出現(xiàn)意外情況。還有,全椎板減壓術(shù)術(shù)后瘢痕黏連,術(shù)后失穩(wěn)和關(guān)節(jié)突起也在所難免,尤其是腰椎失穩(wěn)。這樣椎板減壓再加上各種固定融合術(shù),會能達到理想的康復(fù)效果。但是此手術(shù)創(chuàng)傷大,費用也很高。

    我查了許多資料,都知道。我相信你依蘋,你是科室主任,有經(jīng)驗。只要你給我媽做手術(shù),我相信一定會成功的。還有,我母親有肺氣腫,只要感冒,會舊病復(fù)發(fā)。你看最近天這么冷,住的旅館也沒有暖氣,老年人,抵抗能力又太差。依蘋,你看能不能想辦法快些安排住院,快些做手術(shù)?

    電話響了,柳宛如站了起來,李依蘋才說,現(xiàn)在住院的病人太多,沒有床位,我想辦法盡快安排,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說著,讓柳宛如留下電話。然后站了起來,整了整白大褂,說,事太多,等有空時好好聊聊。明顯就是送客了。

    3

    林一達在旅館外面碰到妻子,想著到吃飯時間她才回到旅館,就料到事情并不像柳宛如估計得那么樂觀。聽完柳宛如的話,林一達說,我估計這事懸。要不,咱再找其他人。哪有幾十年不見的老戰(zhàn)友,不,像你所說,還是同過患難的生死朋友,連頓飯都不請你吃的。不過,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想。來省城時,一直把希望全放在你這個戰(zhàn)友身上了,其他人都沒聯(lián)系。要聽了我的話,應(yīng)當快些預(yù)備好。你不是說你們經(jīng)過了怎樣的生死考驗嗎?怎么到需要她時,這生死情誼就不管用了?

    柳宛如心情跟丈夫的一樣,可是她不能說出來。她不相信李依蘋是那樣不講情誼的人。她看了看丈夫,心里說,就你一個小鎮(zhèn)上下崗的印刷廠工人,能有多少人認識呢,要有關(guān)系,何必等到現(xiàn)在。嘴上卻說,人家留了電話,就一定會通知我們的。媽怎么樣?

    母親坐在床上,正手握拳頭不停地砸著雙腿,她看著柳宛如,雙眼充滿希望地問,怎么樣,啥時住院?千萬不要把我治得癱在炕上,這罪我可受不了。

    就這幾天,放心吧媽。柳宛如說著,跪在床頭,幫母親按摩起來。她機械地按摩著,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后,在華山腳下的一所兵營里。知了在樹上不停地叫著,上夜班的女兵在宿舍里補覺。睡在架子床上鋪的李依蘋翻來覆去睡不著,搞得睡在下鋪的柳宛如也無法入睡。她敲敲床板,讓李依蘋快些入睡,一會兒還要上夜班呢。整整八個小時,沒有睡覺,怎能頂?shù)米??結(jié)果李依蘋非但沒有安靜下來,伴隨著床的咯吱聲,還不時傳來陣陣嘆息聲,一聲高過一聲。

    作為女兵班長和好朋友的柳宛如猜測李依蘋有心事了,她爬起來,又敲敲床板,問,李依蘋,你怎么了?

    李依蘋用被子蒙著頭,不說話。

    下來,我們出去走走。

    李依蘋不動。

    你再不起來,我們就不是好朋友了。柳宛如說完,坐到床邊。不一會兒,上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李依蘋皺著眉頭下來了。

    兩人悄悄走出門去。李依蘋一直往營門外走,柳宛如喊道,別走遠,一會兒還要上班呢。李依蘋沒有聽她的,只管往老百姓的田地那邊走。柳宛如只得跟著走到后面。李依蘋走到一片剛剛抽穗的小麥地邊,站住了,眼淚開始往下流。

    風(fēng)吹麥田,波浪般呼涌而來,呼涌而去,如柳宛如不安的心情。

    你怎么了?想家了,還是上夜班太累?新兵下連后,李依蘋分到基地招待所,今年春天,基地首長忽然間命令:機關(guān)招待所里八個女兵全部下到食品廠、啤酒廠等分廠,以后招待所不再有女兵。李依蘋分到食品廠后,工作突出,為人熱情,怎么忽然間就有思想問題了?

    李依蘋答非所問地說,柳宛如,咱們是不是老鄉(xiāng)?

    當然,我們一個省的。

    不,我們一個地區(qū)。

    對。

    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那當然。

    我對你好不好?

    跟親姐妹差不多。

    那我跟你說件事,你千萬不能跟別人說,我學(xué)習(xí)好,考軍醫(yī)大學(xué),那是板上釘釘子的事,如果這事傳出去了,我就沒法活了。

    我的天,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你還不想活了?依蘋,你跟我說,我保證給誰都不說。

    你得發(fā)誓,發(fā)毒誓。

    我發(fā)誓,我只要說出去,就不得好死。

    還不行,再毒一些。

    柳宛如真的生氣了,她認為這是好朋友對她人格的侮辱。她沒好氣地仰頭面對藍天,說,蒼天在上,我柳宛如今生今世如果把李依蘋的秘密說給第二個人聽,那我就出門遇上車禍,游泳遇上溺水,找對象碰上混蛋……

    好了,好了,只要你這輩子記住你發(fā)的誓。李依蘋說著,拉柳宛如坐下,眼淚又開始像下雨一樣,落個不停:我怎么辦呀,宛如,我肚子出問題了。

    肚子出問題了?肚子疼,闌尾炎,胃痛?

    比那還嚴重。

    那我們快到醫(yī)院去呀。柳宛如說著,伸手就要拉李依蘋起來。

    不能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到底啥???

    我例假兩個月沒來了。

    這是啥病,莫不是你懷孕了?怎么可能!跟誰?柳宛如好似聽到一聲炸雷,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別大聲,別大聲,求你了,我的姑奶奶。李依蘋說著,一把捂住了柳宛如的嘴。她看了看四周無人的麥田,才開了口,我知道你在新兵時就主意多,你說我怎么辦?

    這還用說,找那個讓你懷孕的人,讓他想辦法。

    別,別說出那個詞。

    好,好,好,那人是誰?

    那人是誰現(xiàn)在并不重要,現(xiàn)在重要的是這事必須盡快處理掉。宛如,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可是怎么打胎,不能讓部隊知道,不能讓教導(dǎo)員和戰(zhàn)友們知道。

    你不是主意多嘛,好好想想,我該怎么辦?我在家是老小,從來就不會處理任何事。你家里雖然就你一個孩子,可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你一定會想出最好的辦法的。是不是,宛如?

    讓我想想,你得讓我好好想想。走,快上班了。

    晚上你能想出辦法不?

    也許吧。

    我就知道你是個主意多的人。宛如你記著,這事就是殺頭也不能說,一輩子也不能說,你要是說出去,讓另一個人知道了,那么,我就死給你看。

    李依蘋,你要是再這么對我不信任,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別別別,好姐姐,我再也不說了。

    這天上班擺湯料,柳宛如擺的方便面里少了十幾包。柳宛如的腦子亂哄哄的,總是在想,李依蘋怎么會懷孕呢,女兵連除了連長指導(dǎo)員,再也沒有男人了呀。難道女兵之間親密一點,也會懷孕?當然不會的,可是這個該死的男人是誰,是誰讓李依蘋這么痛苦?

    車間領(lǐng)導(dǎo)一檢查柳宛如的方便面里少了十二包湯料,就罰柳宛如多上一個小時班,柳宛如主動要求幫李依蘋一起把一百多個箱子糊完。李依蘋緊張地看著一聲不吭的柳宛如,不停地悄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沒想到柳宛如卻像吃了炮彈一樣,大聲喊道,李依蘋,你閉嘴。李依蘋嚇得再也不敢吭聲了。兩人好不容易糊完紙箱,回到宿舍,李依蘋變戲法般拿出一瓶水蜜桃罐頭,放到柳宛如的床頭。等到宿舍沒人了,柳宛如大罵了一通李依蘋,說,依蘋,你腦子進水了,你這么死勁地巴結(jié)我,難道是讓全班人、全連人都知道你的事?

    李依蘋這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

    宛如,你手機響了!

    母親的聲音打斷了柳宛如的回憶,她一陣欣喜,以為會是李依蘋,一看卻是購房廣告。

    4

    柳宛如走后,李依蘋的心一下子全亂了,她啥也干不下去了,最后給副主任交代了工作后,一個人來到醫(yī)院附近冷冷清清的森林公園里,坐在空無一人的湖邊,發(fā)起呆來。

    湖的邊緣因為結(jié)了冰,湖面飄散出一股藍盈盈、涼颼颼的冷氣。蘆葦橫七豎八地臥在冰底下,如李依蘋此刻的心情。

    柳宛如出的主意是給教導(dǎo)員請假,到省城醫(yī)院去看病。這樣的理由教導(dǎo)員會同意的,而且省城大,去那里做手術(shù)也安全。

    柳宛如說,可是,你到咱們衛(wèi)生所去看病,醫(yī)生要先檢查,才能開轉(zhuǎn)診單的。要是醫(yī)生一查,你的麻煩不就讓人發(fā)現(xiàn)了!

    那怎么辦呀?李依蘋看了看柳宛如,突然說,對了,宛如,就說你病了,我陪你去看病,這樣,咱們就能安全地出去,然后再想辦法。

    胡扯!柳宛如非常氣憤李依蘋的自私,但她是班長,她得在戰(zhàn)友面前樹立自己比她覺悟高的形象,可是這高尚不是一兩句空話就能樹得起來的,比如在這時就要頂李依蘋送上來的屎盆子,這讓積極要求上進、爭取留隊提干的骨干苗子柳宛如十分不舒服。對好朋友說話,就要掏心窩子說話,說的要讓對方信服。柳宛如想到這里,就說,對不起,依蘋,馬上到年底了,如果我一次假都不請,憑著新聞報道工作取得的成績,就可以立三等功,考軍??梢约邮?。這是教導(dǎo)員親口給我說的。

    宛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你會幫我這么大的忙,我一輩子都會感謝你,報答你。將來,你讓我給你做牛當馬,只要你柳宛如說一下,我李依蘋沒有二話。你不信,我們拉鉤。李依蘋說著,真的,抬起了右手。

    柳宛如一看李依蘋哭哭啼啼的樣子,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就這樣吧。你有錢不,估計花錢少不了。當時,她們每人每月津貼也就十七塊錢。

    李依蘋說,我家里剛給我寄了兩百塊錢,我自己還有一百塊錢,不知夠不夠?

    柳宛如說,我有兩百塊錢的稿費,也全都帶上。

    宛如,我怎么謝你呢?

    等我需要你時,你像我一樣做就可以了。

    為了把病裝得像一些,柳宛如到小賣部買了一包紅紅的干辣椒,就著方便面當著大家的面吃起來,邊吃邊說,食堂里的飯?zhí)y吃了,陜西人,沒有辣椒就吃不下飯。說著,吃一口面,咬一點泡在湯里的辣椒。柳宛如吃一口,李依蘋心里揪一下。她不敢說話,怕別人看出破綻來。同宿舍的戰(zhàn)友勸柳宛如少吃些辣椒,柳宛如說沒事,沒事,在家經(jīng)常吃的。

    果然,到了晚上,柳宛如胃痛得滿頭都是汗。戰(zhàn)友們急著把她扶到衛(wèi)生所,年輕的軍醫(yī)聽了聽胃,看著一直大呼小叫的柳宛如,說必須轉(zhuǎn)診到省陸軍醫(yī)院內(nèi)科。衛(wèi)生所那輛綠色的吉普以最快的速度,把柳宛如拉到了一百五十公里外的省城,當即返回,李依蘋作為陪同留下了。

    第二天上午,兩人裝模作樣到省陸軍醫(yī)院內(nèi)科去看了病,還開了B超、胃鏡的單子。柳宛如為了拖延時間,故意留了一些化驗放在第二天做,把開的藥扔到了馬桶里,就開始實施計劃。

    大醫(yī)院不敢去,人家要證明。兩人來到大街上,查了半天,最后在一條偏僻巷子的電線桿上,看到一則軍醫(yī)做無痛流產(chǎn)的廣告。李依蘋一看到小廣告馬上就要撕下來,柳宛如說這靠不住。我們找個可靠的,有行醫(yī)執(zhí)照的。

    李依蘋說我查了,這手術(shù)是小手術(shù),只要醫(yī)生水平高,肯定沒問題,而且軍醫(yī)水平一定不會差的。

    你聽我的,依蘋,這事一定要慎重。

    我們沒有時間了,就找他吧,軍醫(yī)嘛,總是比地方醫(yī)生可靠。

    她們拿著地址,從中午一點一直走到下午五點,才找到廣告單上的那間偏僻的小診所。醫(yī)生是個中年男人,禿頂,墻上貼著正規(guī)的行醫(yī)執(zhí)照。兩間房子,一間做門診,一間做手術(shù),衛(wèi)生倒也干凈。李依蘋當即就問,今天能不能做流產(chǎn)手術(shù)?柳宛如一聽,忙在桌下踩了一下她的腳。

    那醫(yī)生立即明白了她們的來意,說,我手術(shù)太多,已經(jīng)預(yù)約了三個,要快,就需加費。

    李依蘋又急著問,多少錢?

    藥物四百塊,人工六百塊。

    柳宛如看李依蘋又要說話,就假裝咳了幾聲,李依蘋不再說話了。柳宛如說,你要是忙,我們再到別處去看看。說著,仔細地看著他的行醫(yī)執(zhí)照。

    我的價錢已經(jīng)很便宜了。不信,你們到門口藥店去問。

    柳宛如說,你在哪當兵?屬于什么軍種、哪個軍區(qū)?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

    那醫(yī)生回答如流,至少兩個年輕的女兵沒有聽出什么破綻。

    李依蘋說,你能不能再便宜些?

    沒得商量。

    柳宛如說,我們回去做些準備,一會兒再來。說著,拉著李依蘋就往外走。那醫(yī)生說,這樣吧,我給你們少一百塊,也就是說藥物三百,人工五百。這總算可以了吧?柳宛如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李依蘋跟上來一把拉住她說,我們明天就該回部隊了,快些做完,心就放下了。

    柳宛如說,你這人!我們得貨比三家,而且情況要了解清楚。他說他是軍醫(yī),就憑他這句話你就信了?我們問問他周圍的人,還有,地形得了解清楚,萬一有什么情況,咱們找大醫(yī)院也方便,比如大出血什么的。

    你的心真細。

    兩人拐彎抹角地問了路口一位曬太陽的老太太,老太太不但證實了那醫(yī)生的水平,還說他的確是部隊轉(zhuǎn)業(yè)的,醫(yī)術(shù)挺高的。兩人這才放心了,重新回到那醫(yī)生的門診所。

    她們選擇了三百塊錢的藥物流產(chǎn),因為創(chuàng)傷少,速度快,又不用做手術(shù)。醫(yī)生給了李依蘋兩片藥。

    柳宛如問,萬一掉不干凈呢?

    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

    萬一那百分之一讓我們遇上呢?

    你們不會那么倒霉。

    兩人都走出門了,柳宛如忽然停下來,扭頭對那醫(yī)生說,我們不走了,就住到你這里,萬一有什么情況,你好處理。反正最遲明天就可以掉下來。

    那醫(yī)生說,不行。

    柳宛如說,難道你不怕我們告你?你的情況我已打聽得一清二楚。你的父母家在哪住,你的診所歸哪個部門管。你可以提問,看我答得對不對?

    那醫(yī)生剜了柳宛如一眼,無奈地說,行吧,行吧,就住在我這吧。

    李依蘋把第一片藥吃下去,沒動靜。第二片藥是晚上十點鐘吃下去的,十二點時李依蘋忽然覺得肚子疼痛不已,不久就掉下來一個類似肉塊的東西。柳宛如急著叫醒了睡在診室的醫(yī)生。他查看了一下,說,就是胚胎。

    可是李依蘋肚子還是疼得厲害,血流不止。醫(yī)生檢查后說李依蘋真是倒霉,成了那百分之一,必須再清一下宮腔。兩人所帶的五百元錢全部花光。醫(yī)生說還要三百塊錢,否則手術(shù)不能做。明天就要返回部隊,必須今天解決。李依蘋躺在床上血流不止,柳宛如心如刀割。

    柳宛如問那醫(yī)生:怎么辦?

    那醫(yī)生一雙好色的眼睛望著柳宛如,說,你有辦法。

    什么辦法?

    為了可憐你們,也因為你長得漂亮,我就不收你們的錢了,只要你的身體。

    你無恥。柳宛如罵了一句。李依蘋聽了,躺在床上大哭。

    我知道你們是軍人,你們查問我半天,等于也在告訴我你們也是軍人,這事如果讓部隊知道了,恐怕對你們的前程不利。而且我看你們包里的方便面,也能猜出你們大概就是那個華山腳下一個什么基地做方便面的。你想想,省城商店這么多的方便面,你們怎么偏偏就買的是部隊生產(chǎn)的?

    你胡說八道,我們是……我們是大學(xué)生。李依蘋騰地坐了起來。

    還大學(xué)生?你們再裝,軍人的步子是裝不出來的,你們的鬼把戲還能騙過我一個老兵?我給你們說,我有一個戰(zhàn)友就在你們那個部隊,如果你們不配合,我給我的戰(zhàn)友一打聽,你們的真實單位、姓名就全都知道了……

    你卑鄙,你這是敲詐。你不怕我們告你?

    你們也純潔不到哪里去,一個姑娘家,還是軍人,怎么能干出這種事來?如果傳出去,我敢肯定你們就得跟我一樣脫軍裝滾蛋。你們知道,老子最恨部隊了,要不是那個讓萬人操的婊子先勾引我,老子怎么會上她!出事后那婊子卻反咬一口,否則老子說不定現(xiàn)在都是團職干部了。所以我恨部隊,恨你們這些女人。你想告我,告呀,我現(xiàn)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靠本事吃飯,還怕人告我?可你們,我一旦說出去,你們的下場,可就慘了。

    你不怕我們喊人?

    喊吧,剛好,我可以告訴人們你們的身份。再說,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你們沒錢,怎能治病呢?就是喊了人,不給錢也沒道理呀。

    李依蘋抱著被子大哭起來,下體的血已經(jīng)流在了床單上。柳宛如坐在跟前,沉思了半天,說,好吧,那你必須先給她做手術(shù)。

    我要是做完手術(shù),你們跑了呢?

    她都病成那樣了,還能跑嗎?

    那醫(yī)生說,好吧。

    你必須給她認真地做手術(shù),如果有后遺癥,你可小心我讓人砸了你的牌子。

    這你放心,只要你聽話,讓我舒服,我管保也讓你的戰(zhàn)友身體將來健健康康的。

    半小時后,李依蘋的手術(shù)做完了,臉上沒有血色地躺在那兒。柳宛如確信李依蘋沒有啥事了,就對那醫(yī)生說,在哪兒?

    就在簾子后吧。

    李依蘋哭著說,柳宛如,我對不起你!

    柳宛如遞給李依蘋一杯水,幫她蓋好被子,然后走進了簾子后面。二十多年過去了,李依蘋還是忘不了柳宛如那不絕的哭聲。她死死地躺在床上,用棉球塞住了耳朵。

    第二天,兩人坐在返回部隊的長途汽車上,半天沒有說話。

    李依蘋說,我一定要報答你。

    柳宛如無話。

    真的,我的命是你掙來的,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柳宛如一字一句地說,把這事忘了,一輩子都不要再提起!

    回到部隊,柳宛如不讓李依蘋碰涼水,每天都是自己提著兩個八磅的熱水瓶,到一里地之外的鍋爐房提開水,讓李依蘋用熱水洗臉洗腳。天太冷,怕李依蘋出操受涼,她一會兒說李依蘋倒霉,一會兒說李依蘋胃痛。她還用部隊發(fā)的糧票跟附近的老百姓換熟雞蛋,給李依蘋補充營養(yǎng)。她說她母親說了,女人病一定要精心治療,否則一輩子都會落下病根。一直到李依蘋告訴她身體康復(fù)后,她才好似放下了身上的重負。

    李依蘋對柳宛如也情真意切。一次,一個女兵因為柳宛如管理太嚴,在飯?zhí)美锔渌f柳宛如不就想立功嘛,把自己搞得不男不女的。沒想到讓剛進門的李依蘋聽到了,她一飯盆就砸到對方頭上,那女兵額頭當即就起了個大包。

    柳宛如雖然批評了李依蘋的做法,但兩人的友情又親密了一層,李依蘋有什么話都愛給柳宛如說,柳宛如有好吃的也一定要給李依蘋留著。部隊門口有個老百姓開的服務(wù)社,里面的鳳尾魚罐頭柳宛如最喜歡吃,李依蘋就時不時地買來,兩人頭頂著頭坐在宿舍紅泥小火爐前,就著經(jīng)自己的手做出的方便面,吃一口吸溜半天。

    年底,柳宛如因為請了病假,雖然新聞稿子發(fā)了不少,但沒有立上三等功。李依蘋內(nèi)心很是愧疚,每天晚上利用大家休息的時間,幫柳宛如補習(xí)數(shù)理化,希望兩人能來年參加軍??荚嚕黄鹑ド洗髮W(xué)。

    第二年八月份,李依蘋接到了軍醫(yī)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柳宛如卻落榜了。李依蘋緊緊拉住柳宛如的手說,你就是我親姐妹,無論我在哪里,都不會忘記你。將來你有事,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幫你辦。

    年底,柳宛如退伍回到了家鄉(xiāng)小縣,因為發(fā)表過文章,順利地安排進了縣文化館。工作不起眼,倒也喜歡。不久,聽說啤酒廠效益好,找人總算安排了進去。后來,認識林一達,結(jié)婚,生孩子,接著下崗。李依蘋一直給柳宛如寫信,先是一個月,然后是半年,再后就是一兩年。這不能怪李依蘋,要怪就怪柳宛如。柳宛如感覺跟好朋友距離越拉越大,再加上生活越來越不如意,越來越怕聽到好朋友的一件件好事,慢慢的,兩人就失去了聯(lián)系。

    想到這里,李依蘋為自己竟然一時忘了柳宛如的名字而難過,更后悔因為她的忽然出現(xiàn)讓自己亂了方寸。李依蘋感覺到自己的冷漠,竟沒有請老戰(zhàn)友一起吃頓飯。過去的日子像惡疾一樣,隨著柳宛如的出現(xiàn),再次涌上她的心頭,讓她一下子不知如何招架。

    現(xiàn)在腦子清醒了,李依蘋才分外后悔。又想反正她母親就在自己的科室住著,以后有的是機會。李依蘋立即給科室副主任打電話,讓他立即想辦法加一張病床,病人明天就來住院。

    然后李依蘋又給柳宛如打電話,告訴柳宛如病房正在調(diào)整,讓她放心。同時又問柳宛如他們住在哪里,到時病房騰出來了,她派車去接。醫(yī)院那邊有什么事,隨時給她打電話。李依蘋說完,又說了自己的家庭地址。

    不用說,柳宛如接到這樣的電話,心情的激動可想而知。再次給丈夫、母親說了,讓他們放寬心,自己的戰(zhàn)友是多么顧念舊情,又是如何情真意切,聽得他們都信心倍增,母親也不喊腿疼了,一晚上睡了個好覺。

    5

    李依蘋的丈夫今天破例沒有應(yīng)酬,準點回家。兩人難得有空閑,準備洗澡,行好久沒有進行的夫妻之事。

    李依蘋心情也好,早早地洗了澡,在床上翻著雜志,等著丈夫。丈夫喜滋滋地洗澡回來,兩人剛要進入情況,丈夫的手機響了起來。李依蘋說別理他。丈夫說,我看看是誰,萬一是領(lǐng)導(dǎo)呢。說著,光著身子跑到客廳拿手機。

    你們這些人,官當?shù)眠B人都不是了。

    丈夫接完電話,說,人在江湖,沒有辦法呀。對了,這事還真得麻煩你,我們主管領(lǐng)導(dǎo)的父親走路摔倒了,大腿骨折,你盡快安排他住院做手術(shù)。

    李依蘋說,怎么都趕上了?這剛下過雪,摔倒骨折的病人越來越多,我的病房都塞得滿滿的。能不能推后幾天,我這有一個戰(zhàn)友,外地來的,每天住旅館三個人少說也好幾百塊呢。

    丈夫說,我們領(lǐng)導(dǎo)知道你在省醫(yī)院,專門給我打電話說了這事,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刻。

    你沒早說呀,今天我剛安排進一個戰(zhàn)友的母親,她對我可以說是恩重如山。他們兩口子都是下崗工人,在省城多住一天,就花費一家?guī)卓谝粋€月的生活費。李依蘋挑選著合適的詞句,說,你……要不你讓你們領(lǐng)導(dǎo)的父親再等兩天?

    丈夫立馬不高興了,穿好睡衣,倒頭便睡。李依蘋一看丈夫這個樣子,也很生氣,關(guān)了燈,背過身子。

    沒睡兩分鐘,丈夫伸過胳膊,示意李依蘋靠近他。李依蘋賭氣不理,丈夫又賠著笑臉說,老婆,這事我不找你,完全可以直接找院長,可是這樣做別人會怎么看我?戰(zhàn)友重要還是自己丈夫的前途重要?你冰雪聰明的人,難道分不清?自古以來,哪朝哪代莫不是夫貴妻榮,我知道你是一個散淡的人,可是我們的兒子,我們的親人,我們的朋友,能生活的好,還不是因為我手中有點權(quán)?如果我這次提升無望,就沒有機會了。丈夫邊說,邊做著動作。半小時后,李依蘋起身喝水時,改變了主意。

    李依蘋想,反正柳宛如的媽媽也不是急病,遲一天手術(shù)問題也不大,就給丈夫上司的父親安排了床位。

    李依蘋第二天全力以赴丈夫領(lǐng)導(dǎo)父親的手術(shù)各項工作,親自檢查病房,親自做檢查,親自做手術(shù)。待病人情況穩(wěn)定后,才想起柳宛如的事,又想盡辦法,說服一個老病號騰出床來,給柳宛如的母親安排了一個帶衛(wèi)生間的單間,又在里面給陪床的柳宛如加了一張床,蓋的被褥還是從自家拿去的。

    晚上,李依蘋又買了高級營養(yǎng)品去看柳宛如的母親。柳宛如的母親一聽說是女兒的戰(zhàn)友、自己住院的科室主任來了,立即坐了起來。李依蘋忙讓老人坐下,詳細詢問了病情,說,大媽,你放心,你這個手術(shù)我一月就得做二十多例,你放寬心。手術(shù)做好后,我保證你能像過去一樣,過有質(zhì)量的生活。

    老人拉著李依蘋的手,端詳著說,這手多好看呀,天生就是拿手術(shù)刀的。閨女,我把命就交給你了。不是我怕死,是我女兒,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她爸死得早,一直是我們娘倆相依為命的?,F(xiàn)在我就等著她女兒生了娃,兒子娶上了媳婦,再死也就能閉眼去嘍。

    大媽你放心,我媽去世得早,你就像我媽一樣,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我家在這也方便。還有,你需要什么,盡管告訴我,就當我是你女兒一樣。你不知道,我跟宛如就像親姐妹似的。李依蘋動情地回憶了母親在世時的幸福時光,還說自己這么多年來看到別人的母親白發(fā)蒼蒼地給子女帶著小孩,羨慕極了。

    夜深了,老人睡著了。柳宛如讓李依蘋快些回去休息。李依蘋卻沒有走的意思,一會兒給老人蓋被子,一會兒檢查輸液情況,還讓柳宛如的丈夫回去睡覺,說自己跟柳宛如多年沒說話了,今晚就好好地說個通宵。

    真的說了一個通宵,從新兵連一直說到分別。李依蘋說到自己的戀愛,自己的婚姻,甚至悄悄地告訴柳宛如自己生活得并不幸福,丈夫官當?shù)秒m大,但是她不愛他。為啥?她給柳宛如說,我就是安娜,他就是那個死氣沉沉只想當官的卡列寧。

    柳宛如驀然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謎,卻并不說破,問,你是不是心里有個人?

    李依蘋望了望四周,沒有回答是,也沒說不是,半天才好像醒過來似的問柳宛如真的愛沒愛過一個人?

    柳宛如點點頭。

    李依蘋說,如果你愛過,就知道只要真心愛過,心里就裝不下其他人了。

    兩個女人說了一個通宵,天亮了,李依蘋起身,整了整衣服,說,我要回去洗一洗,一會兒還要查房。

    柳宛如看到李依蘋要走出門了,忙緊跟出去,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說想讓她親自給母親做手術(shù),說,其他人我不放心,你知道,自己的母親,沒辦法。說著,看四周沒人,給李依蘋塞了一個紅包。

    李依蘋一把推了回去,生氣地說,你不說,我也要給你母親做手術(shù)。如果你還認為我是你的戰(zhàn)友,請把這個東西拿回去。

    那好,你把這轉(zhuǎn)給麻醉師,我聽說了,不給麻醉師,人家麻醉藥量就不夠,病人很受罪的。你知道,我媽……

    放心吧宛如,你的母親就是我母親……說完,李依蘋扭著美麗的腰身走了。

    手術(shù)前一天晚上,丈夫讓李依蘋一道去跟自己的上司吃飯。因為做手術(shù)要準備工作,李依蘋不想去,說她要看看CT、X線,要確認內(nèi)嵌物的植入點。丈夫不高興了,李依蘋只好硬著頭皮去了,誰知那頓飯遲遲不見結(jié)束,李依蘋回到家時,已經(jīng)十一點了,立即趕到辦公室,加班看起來。

    此時,病房里,柳宛如的母親好不容易睡著,卻忽然啊的一聲驚醒了。坐在她床邊的柳宛如忙問母親怎么了?母親說,她不想做手術(shù)了,這幾晚都做噩夢,剛才的夢更害怕人。夢見家里的窯忽然塌下來了,自己好好拉著的架子車,怎么少了一只輪子。還有,夢著的全是那些死去的人,叫著她的名字……

    媽,你不要胡說。

    閨女,我真的不想在這治了,我想回家,我想看看咱的家,跟熟人見個面,還有我要把我留下的東西處理一下,住到縣醫(yī)院治病,也行呀。閨女,你就聽媽的話吧,我怎么越來越心慌?我留下些東西,我得給你說一下。那個存折在……

    媽,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李主任是我戰(zhàn)友,她是最好的醫(yī)生,她親自給你做手術(shù),你放心吧。

    母親忽然大聲地哭起來,柳宛如一直安慰到天亮,母親的情緒才算穩(wěn)定下來。

    第二天,李依蘋要做三個手術(shù),第四個是柳宛如的母親,她感覺自己特別累,還是強打起精神。柳宛如在走廊一見到李依蘋,就說母親早上咳嗽了幾聲,做手術(shù)不要緊吧?

    李依蘋急著做第一個手術(shù),沒有聽清她說什么,隨口說,沒事的。

    手術(shù)是成功的,柳宛如高興得直向丈夫夸自己戰(zhàn)友的水平高。骨科只有一間高干病房,李依蘋讓柳宛如的母親住了。手術(shù)情況穩(wěn)定,母親的腿好像也不大疼了,能吃能喝,一家人很是高興。柳宛如長長地出了口氣,感覺身上的擔(dān)子輕了許多。柳宛如跟丈夫要請李依蘋吃飯,她一口回絕,理由是工作太忙,說讓老人安心靜養(yǎng),愿盡快恢復(fù)健康。

    6

    吃過晚飯,李依蘋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她按了下去,可是電話不依不饒,大有你不接它就永遠要響下去的勢頭。李依蘋只得接了,不耐煩地問道,誰呀?

    電話里說我是主權(quán)。

    李依蘋半天沒有說話。

    對方好像很理解李依蘋的心情,好讓她有個心理緩沖似的,半天也沒有說話,話筒里只傳出電流咝咝不斷的聲音。最后還是李依蘋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打破了沉默,說,你在哪?

    我在你們醫(yī)院。

    你病了?

    我父親腿上長了個瘤子,我在你們醫(yī)院給他看病。

    李依蘋能聽到自己心臟怦怦的跳動聲,生怕對方聽到了,說,你住在哪,我去看你。

    我父親住不上醫(yī)院,醫(yī)生說骨科沒有病房。能否請你想想辦法?

    病房真的沒了,不過,我盡量想想辦法。

    李依蘋放下電話,叫來副主任詢問半天,最后副主任說有一間空房可以住。不過,長年放著醫(yī)療機械,現(xiàn)在住病人,就得徹底清掃,還要安裝一下設(shè)備。

    有暖氣吧?

    有。

    那明天下午收拾出來當病房,讓三號病人挪過去。一號病房要進一個重要病人,你多關(guān)照點。

    李依蘋考慮再三,決定讓柳宛如的母親搬病房。理由是高干病房是為領(lǐng)導(dǎo)準備的,老人手術(shù)狀況良好,病情穩(wěn)定,還需要長時間的靜養(yǎng),普通病房收費便宜。

    我母親剛剛做了手術(shù),忽然轉(zhuǎn)病房這樣好不好?柳宛如一聽,面露難色。

    沒關(guān)系的。李依蘋說著,有些不悅,高干病房是她特意關(guān)照柳宛如母親住的,對方怎么能認為住高干病房是理所當然呢?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說,最近老是下雪,摔傷骨折的人太多,病房一時騰不開。為了讓伯母好好休息,我給調(diào)整了一個單間,位置偏些,但清靜,利于病人身體康復(fù)。末了,又補充道,我讓保姆已經(jīng)熬好了雞湯,一會兒給伯母送去。

    下午剛一上班,護士就通知柳宛如母親搬出來。柳宛如和護士把母親用手術(shù)床推到病房門口時,病房還沒有收拾好,只好讓母親躺在走廊里等著。病房里,兩三個民工模樣的人抬著一張床放進去,護士則忙著接氧氣瓶,還有一個胖胖的電工安插座。柳宛如在病房門外走廊里陪著母親,整整等了一個多小時。病房直對著大門口,人來人往,開門關(guān)門,柳宛如都凍得不行,生怕把母親凍感冒了,引起肺部感染。她知道母親一旦感冒,就會引起她的老病肺氣腫,那可就不好辦了。今年年初,母親就因為肺氣腫在縣城住了十幾天醫(yī)院。病雖然好多了,但醫(yī)生說治不了根,讓以后一定要注意。她一會兒給母親蓋被子,一會兒給母親戴帽子。聽到岳母的咳嗽,林一達忙把自己的大衣脫下,蓋在了岳母身上。

    柳宛如聽到母親一陣陣咳嗽,讓丈夫看著母親,自己走進母親即將住的病房。工人們一會兒把病床挪到東邊一會兒又挪到西邊,氧氣瓶也是一會兒放在前面一會兒又說放到后面。慢騰騰的動作讓柳宛如很是氣憤,她催他們快些,可他們好像根本聽不見,仍是不緊不慢地干著。柳宛如氣不過,去找李依蘋,李依蘋不在辦公室。

    李依蘋此時正在意難忘咖啡廳跟主權(quán)約會。這是分別二十年后他們第一次相會,李依蘋以為她會恨主權(quán),可是當主權(quán)真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非但沒有恨他,反而淚流滿面地說,你,你這么多年死到哪去了?

    主權(quán)沒有回答李依蘋的問題,只是看著她說,你變得越來越有魅力了。

    你父親住上院了,我們科最好的病房。

    真的,這么多年我真的一直忘不了你,可你知道我沒辦法,我妻子你不知道……

    我把一個對我有恩的戰(zhàn)友的母親臨時換到普通病房,而讓你父親住進去,心里很是不安。

    我一直想著你,不來往不等于已經(jīng)忘記。

    我的戰(zhàn)友的母親對我很好,像對親閨女一樣。

    沒見到你時,我一直在想中年的你會是什么樣子,沒想到你比青蔥歲月更讓男人著迷。怎么說呢,剛認識你時,你像一顆晶瑩剔透的玉石,現(xiàn)在呢,則像一顆藍盈盈的鉆石,通體散發(fā)著一股讓男人欲罷不能的誘惑力。對了,就像電影《泰坦尼克號》里的那顆鉆石。

    李依蘋聽到這兒,撲哧一聲笑了,說,你知道你啥地方討人喜歡嗎?

    我還以為你沒有聽我說話呢。

    兩人說著笑著,不覺間咖啡廳里沒有幾個人了,主權(quán)說,走吧!

    去哪?

    讓我告訴你你啥地方最討我喜歡。

    我……我還有事。

    走吧,801,我已經(jīng)在附近的酒店訂好了房間。

    剛一走進房間,主權(quán)就緊緊地抱著李依蘋,慢慢地走到床前。

    一番云雨后,李依蘋疲憊地望著主權(quán)。主權(quán)吸著煙,說,這么多年我一直打聽你,都說你過得很好。丈夫有權(quán),兒子聰明,你的事業(yè)更是如日中天。

    李依蘋一聽這話,臉上抽動了一下,說,那是表面風(fēng)光,有誰知道我內(nèi)心的酸楚。

    我父親拜托你了。

    我們有過一個孩子。

    那你咋沒告訴我?最后孩子怎么樣了?

    你到軍里開會去了,我當時很害怕,多虧了我的一個戰(zhàn)友,她幫著我到省城打掉了。

    那事后你怎么也沒告訴我,還不再理我了?

    你有家,告訴你了又能怎樣?

    你吃苦了。

    你……這么多年,你想我嗎?

    不想你,現(xiàn)在能跟你在一起?

    兩人一直繾綣到晚上,李依蘋感覺幾十年的相思夢終于完成,情致盎然。兩人依依不舍地離開酒店,李依蘋一直看著主權(quán)的背影消失很久了,才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五個未接電話,一看,全是柳宛如的。她沒顧得上回家,立即直奔醫(yī)院。

    搬進新病房的柳宛如的母親感冒了,喉嚨像拉風(fēng)箱一樣,上氣不接下氣,體內(nèi)的痰越積越多,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李依蘋慌了,立即給呼吸科主任打電話,聯(lián)系轉(zhuǎn)科之事。

    柳宛如母親轉(zhuǎn)到呼吸科,一會兒上呼吸機,一會兒抽痰,除了呼吸困難、喉嚨里膿痰很多外,肺部已經(jīng)大面積感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不時地昏迷。

    李依蘋告訴丈夫想請假照料柳宛如的母親,丈夫很是不解,說,你這是何苦?你手術(shù)做得好好的,已經(jīng)盡了戰(zhàn)友的情分。

    給你說了你也不懂,我讓兒子住到我妹家里了。

    不是,我就覺得你辦事讓人想不明白。你們之間有什么事,不能告訴我?

    反正沒有柳宛如,可以說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對不起她。李依蘋說著,背著包就要出門。

    你不覺得我們生活最近出了點問題嗎?我們之間好久沒有那事了。

    我太累了,你知道病人太多。

    不只是病人吧?

    李依蘋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明白。

    李依蘋拉開了門,丈夫擋在門前,說,你先別走,我們好好談?wù)劇?/p>

    以后再說。李依蘋說完,用力推開丈夫,徑自走下樓去。

    柳宛如雖有怨氣,但看到李依蘋跑前跑后地找人,又請假來陪母親,心里慢慢地替對方開脫:一定是更大的領(lǐng)導(dǎo)讓她做的,她一個科室主任當然不得不做。

    柳宛如母親清醒時,嘴老是不停地翕動著,柳宛如耳朵貼到母親的嘴邊,才聽清母親說她感覺自己不行了,要回家,要死在自家的炕上。說著,就要下床,一個人根本拉不住。李依蘋就跟柳宛如一起一會兒哄,一會兒拉,兩人累得胳膊都酸了,母親仍是不能安靜,一會兒要坐起來,剛扶起來,又要躺下。兩個人一個人扶著,一個人給喂水,就這樣一直忙到天亮。老人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林一達總是喊太累,照顧一會兒病人就回旅館睡覺了。柳宛如很感激李依蘋這個幫手。

    一天晚上,李依蘋正給柳宛如的母親喂飯時,手機響了。柳宛如忙接過碗,給母親喂飯。李依蘋到一邊接電話,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柳宛如還是聽到了李依蘋的說話聲:今天晚上不行。

    李依蘋的電話遲遲沒有完,她連說不行不行不行后,推開門出去了。

    約有半小時,李依蘋回來了,臉紅紅的,卻沒有說話,照常給柳宛如母親干裂的嘴唇上抹唇膏。

    你有事走吧,我讓一達過來。

    不,我對不住伯母。

    這不怪你。

    兩人正說著,有人敲門,柳宛如一看表十一點半了,狐疑地去開病房門,沒想到門口竟然站著曾被女兵們稱為最帥的新兵連連長主權(quán)。柳宛如沒想到是他,脫口說道,連長,你怎么知道我媽病了?主權(quán)也沒想到是柳宛如,好像他根本就不認識她似的,說,我找李依蘋。李依蘋當時正扶著柳宛如的母親坐著,看到主權(quán),說,這是咱們的戰(zhàn)友,柳宛如。

    你好!你母親病了?

    對!柳宛如知道新兵下連后,主權(quán)在基地警通連當連長。二十多年沒見,當年的帥男人頭禿頂了,腹部也隆起了,可是連長的架勢沒有變,仍然是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

    李依蘋,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說。說著,主權(quán)走出了病房。

    柳宛如要扶母親,母親說她想躺會兒,李依蘋和柳宛如一起把柳宛如母親放平到床上。李依蘋說,我出去一會兒。

    半天了,柳宛如看李依蘋還沒有回來,母親打了安定,終于睡了,還打起了很響的呼嚕。她放心地起身,走出門,想到李依蘋辦公室去拿本書。是李依蘋給她的鑰匙,讓她有空時可以休息一會兒。柳宛如剛要拿鑰匙開門,忽然聽到了門里面男女的呻吟聲,那是她熟悉的聲音。她慌忙跑回來,走到半路,一想不對,又跑回去,輕輕地敲了敲門,她想給對方提醒一下,別讓別人發(fā)現(xiàn)。

    半小時后,李依蘋回來了,臉紅紅的,褲子上的拉鏈竟忘了拉上,柳宛如看到了,好像自己做錯了事,臉倒紅了。李依蘋卻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說,伯母剛才沒醒來吧?

    沒有。明天你別來了,你有家有工作的。

    李依蘋沉默了半天,忽然說,宛如,二十三年前,那個孩子,你知道是誰的嗎?

    柳宛如沒有說話,認真地看著李依蘋。

    是他的,我愛他,多少年過去了,還是情不自禁。

    柳宛如看著奄奄一息的母親,說了一句:真的愛過,到老了也不后悔。這是我媽說的。

    謝謝。

    幾天后,柳宛如母親去世。

    7

    林一達沒想到花光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岳母還是離開了人世。一想起他們夫妻倆每月不到兩千元的收入,如何才能湊夠兒子的學(xué)費,就生氣地在地上踱來踱去,邊走邊揮著手對妻子說,我要告李依蘋,她為什么忽然讓媽轉(zhuǎn)病房,我要查清那個病房里的人是誰!搞不好這里面有貓膩,我剛才在醫(yī)院的宣傳欄看到了,最近他們在抓行業(yè)作風(fēng)紀律整頓,如果我們查清了李依蘋執(zhí)意要加的病人的背景,說不定就是最好的上告材料。

    柳宛如人一下子瘦得脫了形,眼睛深陷下去,目光空洞無物,坐在床邊抹著流不盡的淚水,說,告了我媽還能活嗎?李依蘋已經(jīng)盡了最大努力,手術(shù)前,她已經(jīng)明確說過了,有很大的風(fēng)險,再說我媽有心臟病,有肺氣腫。我媽病了,她跟我守了好幾夜,做人不能不講良心。再說換病房她給我說過,那是高干病房,花費也很高,上面也有人打招呼。

    你替她開脫,她想過你嗎?她是科室主任,咱媽住院時,她加一張床用了一周,我聽她科室人說了,那一周她先是為一個大領(lǐng)導(dǎo)的父親加的,這一次聽說讓挪病床,又是因為她的熟人親屬住進來。你為她做了那么多,可是她對待你根本就跟普通病人沒什么兩樣。而且我確信你們之間一定發(fā)生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否則你不會不告訴我!宛如,你得告訴我,說不定這就是我們以后命運的轉(zhuǎn)機。

    我答應(yīng)過她,死也不會說的。柳宛如邊說邊哭。

    柳宛如,我發(fā)現(xiàn)你腦子肯定被李依蘋氣糊涂了,你想想,李依蘋把咱媽害死了——不,為你一輩子吃苦受累的媽沒了,咱們花了那么多的錢,就因為她李依蘋的自私自利,我咽不下這口氣。

    不要再說了,我媽還在太平間呢。

    夫妻倆剛處理完了母親的后事,林一達就對李依蘋進行了暗查。通過暗查,得知李依蘋就是為了舊情人的父親能住上院,才讓自己的岳母轉(zhuǎn)病房的。他當夜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致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的信,讓柳宛如簽字。

    柳宛如看了半天才說,你有證據(jù)嗎?

    只要你想想李依蘋給你說過的話,就能找到蛛絲馬跡。對了,她給你說沒說過一個叫主權(quán)的人,就在省城工作。我聽他們科室里的一個護士說,這個男人最近老是找李依蘋,他父親就是讓咱媽換病房的那個病人。有一天晚上,兩人還在她的辦公室鬼混。

    不要相信道聽途說。

    柳宛如,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護著她!她根本就是個勢利小人,作風(fēng)敗壞,我告訴她當領(lǐng)導(dǎo)的丈夫,你看她還能生活幸福嗎?!她對你媽好,是因為心里有愧,以此來彌補良心上的不安。

    因為我們是戰(zhàn)友,我相信她不是故意的。

    這幾天她常跟你在一起,你沒發(fā)現(xiàn)她跟那個人有越規(guī)行為?如果有,這就是證據(jù)。

    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個病人病情急迫,必須住院。

    柳宛如,你讓我不告李依蘋也可以,咱們也不是不給人家活路。她丈夫不是領(lǐng)導(dǎo)嗎,你讓他給我在省城找個工作,你想想我好歹也是退伍軍人,整天不能靠你打掃衛(wèi)生來養(yǎng)活,女兒在南方給人打工也不是個長法。我在省城工作了,再找機會,讓李依蘋給你在她們醫(yī)院找個工作,這樣咱們就可以留到省城了。

    原來你是這么想的。

    是呀,我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覺得確實可行。

    那么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

    柳宛如,你咋那么傻呀,你沒看到李依蘋做賊心虛,咱們小小地提示一下,她心理立馬就會崩潰。再說她給我們辦事,也就是一個電話的事。你想想咱們回去,你繼續(xù)到超市一天忙到黑,我呢,仍是找不到工作,房子維修要錢,兒子上大學(xué)要錢……

    你想得倒是很細嘛!柳宛如諷刺道。

    我這叫抓住機會。你不知道,李依蘋有多少人巴結(jié)她呢,你看滿頭白發(fā)的院長見到她,臉上都是笑。我敢說,她仗著她丈夫,真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有雨。你說你是她生死戰(zhàn)友,那么她吃肉,給生死戰(zhàn)友分一點湯喝,總是可以的吧?

    我不會去找她的。

    林一達瞪了妻子一眼,雙眼圓睜,說,我懷疑你對你媽的感情是不是真的!

    我對我媽的感情不是你說好就好,你說不好就不好。

    夫妻倆一夜無話,第二天,柳宛如離開省城時,到李依蘋家向她告別。

    幾天不見,李依蘋也消瘦多了。柳宛如坐在沙發(fā)上,看到一只剛吃過的康師傅方便面袋,問道,沒做飯?

    就我一個人湊合。

    依蘋,你不能這樣,放著好好的家不要,你要想想二十年前的那次教訓(xùn)。

    我現(xiàn)在不愿意跟我丈夫在一起了。宛如你不要再說這事了,我就是喜歡主權(quán),沒辦法。這么多年,我以為我忘了主權(quán),我以為我是愛我丈夫的,可是主權(quán)一來,我的心就又回到了他那里。他沒有我丈夫帥,沒有我丈夫有權(quán),可是這不能代表他在我心中就沒有位置。世界上有許多事說不清,比如,愛情。

    柳宛如仔細地打量著裝修得如同賓館的四室兩廳,想著女主人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內(nèi)心卻這般的痛苦,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她想了想,轉(zhuǎn)移了話題:依蘋,我到太平間看我母親時,發(fā)現(xiàn)她嘴角有口水,你說我母親是不是只是昏迷過去了?

    不要瞎想,你母親確實去世了,這是經(jīng)過醫(yī)生確認的。嘴角的水,肯定是冰水。

    昨天晚上我聽到了我媽的兩聲咳嗽,還夢見我媽給我托夢說,她沒有去世,她是睡過去了,她醒來還要回家,要跟熟悉的人告別,還有,她留下的東西要分給自己的親人。你說,我……

    李依蘋聽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內(nèi)疚折磨著她,不由得流下淚來。她坐到柳宛如跟前,含著眼淚摟著她的肩膀,說,我知道伯母去世,你心里非常難過,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要不是我調(diào)整病房,伯母就不會去世。

    不,依蘋,你不要這么想。我母親生病時,你親眼看見她痛苦的樣子,我給你說實話,那時我想著她走了也是一種解脫,可是我媽真的走了,這世上我再也沒有了叫媽的人,心里就揪得慌。還有,她留的東西我都不敢看。我現(xiàn)在好后悔,我媽得病期間,一直想回老家,想看看她想見的人,還有一些留下的東西,要交代。可是我以為我媽會健康地回去,特別是做了手術(shù)后,我媽還高興地給我說,她回家要看秦腔戲,要去地里摘蘋果,還要等著給我女兒帶孩子。誰知我媽是拄著拐杖走進醫(yī)院的,卻是我抱著她的骨灰回家,這怎么能不讓人傷心?

    李依蘋聽到這里,起身到臥室拿了十萬元現(xiàn)金,交給柳宛如,說,伯母去世,我心里也非常悲痛。你們夫妻生活也很不容易。為了表達我的一點心意,請你務(wù)必收下。

    柳宛如推了回去,說,謝謝,依蘋,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多保重。如果收了你的錢,我會一輩子都不再理你。

    李依蘋半天說不出話來,抱著柳宛如,仿佛回到了新兵時期,只任眼淚一滴一滴地流在柳宛如的頭發(fā)上。

    李依蘋又找到林一達,她對這個男人雖然不太理解,但憑直覺,感覺這人不像他的妻子,非常實際,就又把十萬塊錢遞給他,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把生活安排好。

    柳宛如得知丈夫拿了錢,生氣地讓丈夫退回去,否則就離婚。

    柳宛如走了,錢一分不少地讓護士轉(zhuǎn)交給了李依蘋。

    李依蘋繼續(xù)當著主任,家庭生活全院人人稱道,只有夜深人靜時,李依蘋再也睡不了踏實覺了,她老是夢見柳宛如母親那道信任的目光,還有柳宛如失去母親時那呆滯的眼神。每次半夜醒來,她都內(nèi)疚得再也睡不著覺了。

    半年后,李依蘋辭了職,主動跟丈夫離了婚。有人說她去國外進修了,有人說她到全國各地旅行去了,還有人說她跟舊情人私奔了。反正省第一人民醫(yī)院再也看不到她美麗的倩影。

    愛看報紙的桃縣超市清潔女工柳宛如在省報上看到一條消息,李依蘋的丈夫當上了組織部的副部長。她輕輕地嘆息一聲,望著家里又掉了一層的墻皮,拿起了掃把。母親在黑色的相框里,朝著她微笑。

    柳宛如不知道的是,她母親并不是因為感冒引起的肺部感染而去世的,那是醫(yī)院誤診。其實她母親得的是骨髓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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