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來,苗鳳竹總是忐忐忑忑的,她預(yù)感到要出點(diǎn)什么事,但又不敢想會出什么事。九重仙宮318足浴房的窗戶面北而開,干活的空隙,苗鳳竹常常會掀開厚厚的窗簾,望著墻外蒼翠的竹叢發(fā)一會兒呆。
苗鳳竹原本是應(yīng)該高興的,因為她即將回家和高二晃舉辦婚禮,他們倆的馬拉松相戀,已經(jīng)整整十二年了。
可事故就發(fā)生在臘月十五的夜里。這是臘月里難得的一個無風(fēng)之夜,月亮雖然冷峻,卻依然皎潔明媚。據(jù)一對在九重仙宮圍墻外漫步的年輕人說,他們曾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竹叢一陣亂晃。無風(fēng)的竹枝亂晃就叫人生疑。女孩眼尖,她看見一個黑影順著竹竿蹭蹭蹭地躥上去,然后翻進(jìn)九重仙宮圍墻,又像蜘蛛一樣沿著大樓北墻的排水管哧溜溜地上去,最后停留在三樓的一扇窗戶外面。女孩吃驚不已,她推了推男友,指著那根排水管悄聲說,有賊!男孩看看大樓窗口清一色的桃色燈光,不以為然地說,早著呢,這時候偷誰去?女孩問,那他爬水管干嗎?男孩自作聰明地說,惡作劇吧。
這對戀人一會兒在竹林旁的竹椅上坐坐,一會兒又沿著干凈的鵝卵石甬道甜甜蜜蜜地走來走去。沉醉在愛情中的人是不計時間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圍墻里突然傳出一聲悶響,似有重物墜地,接著,一個凄厲的女高音劃破了寧靜的夜空:救命??!有人墜樓了!然后是一陣極為嘈雜的腳步聲,大概是九重仙宮里所有的人都奔出事地點(diǎn)去了。
溫江市的人都知道九重仙宮從事的是什么營生。大廳除外,這座樓房上面還有九層,下三層,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足浴房間,服務(wù)小姐們除了給客人洗腳修剪趾甲外,還在腿腳的每個穴位上掐捏,以達(dá)到舒筋活血、減壓排毒的效果;四、五、六層呢,則是“半套”服務(wù)了,按摩女們半裸著,敲打捏拿著客人的肩背手足,當(dāng)然也不忘給他們腰部以下做適當(dāng)?shù)娜啻?。不安分的顧客,會反過來“按摩”女孩的敏感部位,而女孩們是不得聲張的,不聲張的報酬是數(shù)十元小費(fèi);上到七、八、九層,則是“全套”的“推油”了,推油小姐個個靚麗妖媚,她們工作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在洗得干干凈凈的客人身上涂滿橄欖油,然后把自己也剝得精光,用充滿彈性的年輕胴體和嘴唇,給客人從頭到腳每個部位做細(xì)細(xì)的推摩……
苗鳳竹初來乍到九重仙宮時,老板問她愿做“全套”還是“半套”。苗鳳竹反問道,什么叫“全套”什么叫“半套”?聽完老板的“服務(wù)指南”,苗鳳竹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她氣咻咻地說,我決不干那些!老板倒也開明,說,那你就做純粹的足浴吧,只是工資比她們可差遠(yuǎn)了。苗鳳竹警惕地追問道,純粹的足浴是真純粹還是假純粹?老板說,真純粹,除非你們自己要留人。當(dāng)時苗鳳竹正無路可走,就咬咬牙留了下來。她跟著一名足浴師傅上了三樓,學(xué)了一天的手藝后,領(lǐng)了一個寫著318的塑料牌子和一件寬松的套頭短裙,第二天就正式上崗了。
苗鳳竹來自外省的一個叫苦竹崖的山區(qū),苦竹崖出產(chǎn)苦竹也出產(chǎn)毛竹。有風(fēng)的日子,竹林會發(fā)出如泣如訴的聲音,叫人心悸。苦竹崖還出產(chǎn)窮漢子,十多年來,山岙里能蹦跶的年輕人都蹦跶到城里打工去了。有本事的男孩子不多,一年下來租了房子喂了肚子,還把寥寥的余錢扔進(jìn)了網(wǎng)吧——窮極無聊,到網(wǎng)絡(luò)里尋求點(diǎn)刺激是必須的;而女孩們就另當(dāng)別論了,苦竹崖人并不在意姐妹們在城里干什么,因為哥哥娶親弟弟讀書,再就是給日漸老去的爹媽造兩間鋼筋水泥房子,就全指望這些奮不顧身的女孩了。
可是苗鳳竹和她們不一樣。她在苦竹崖上過中學(xué),雖然疲憊得常在課堂上打盹,但“廉恥”二字是讀明白了的。當(dāng)年她母親患有嚴(yán)重的肝病,肚子脹得像面大鼓,把一個家庭主婦應(yīng)該挑的擔(dān)子全壓在女兒稚嫩的肩上。少小的苗鳳竹每天得早早起來,燒一大鍋番薯,然后趁著微曦出門打好一天的豬草,再一路小跑趕到十里外的學(xué)校去上課。
母親死的那年苗鳳竹16歲,埋了親娘,她就輟學(xué)跟著堂姐到溫江市來了。堂姐帶她在醫(yī)院里干過幾個月的重癥陪護(hù),又介紹她給一位癱瘓老人當(dāng)過半年保姆,繼而又在那臭得嗆肺的鞋廠里粘了一年的鞋幫,最后,才在這九重仙宮“定居”下來。
在九重仙宮,工作的房號就是服務(wù)小姐的代號,所以人人都喊苗鳳竹“三要發(fā)”?!叭l(fā)”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給人搓洗臭腳掐捏穴位,并不敢越雷池一步。
單純來足浴的大都是老年人,人老腿腳先衰,他們不是腿肚子抽筋就是腳踝酸痛,再就是膝蓋僵硬嘎嘎作響,只有通過苗鳳竹們的拿捏揉搓和藥水浸泡,才能活絡(luò)起來。這些人都持有九重仙宮的消費(fèi)卡,這些消費(fèi)卡或是單位發(fā)的,或是有點(diǎn)權(quán)勢的兒女們孝順的,他們都屬于有錢有閑階層的爹媽,沒有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人大伯、農(nóng)民大媽會舍得掏百十元錢,讓自己的腳丫這么奢侈一回的。
十年來,苗鳳竹家里的債務(wù)還得差不多了,弟弟的親事也訂下了?,F(xiàn)在苗鳳竹一門心思只想著回家,回家踏踏實實地跟高二晃結(jié)婚,生一男半女——苦竹崖像她這般年紀(jì)的女人們,都已兒女成群了。
高二晃在城西的建筑工地做泥水工,每天在幾十層的腳手架上騰挪上下。窮人不得恐高癥,精瘦的高二晃尤其如此。他提著泥漿桶走在吱吱呀呀的腳手架上,瀟灑得好像走平地。但是越到年底越接近婚期,苗鳳竹就越提心吊膽,萬一腳手架沒扎緊,萬一高二晃踩了空,萬一……高二晃卻總是在電話那頭笑著,笑得沒心沒肺,還大大咧咧地說,我是誰???——苦竹崖的飛竿猴王,活脫脫一個孫大圣轉(zhuǎn)世??!
苦竹崖高大的毛竹林,練就高二晃蹭蹭蹭的爬竿本事。爬竿不算什么,苦竹崖的男孩都會,如果把附近的竹梢挽起打了個大結(jié),他們就躺在這“高空吊床”上優(yōu)哉游哉地晃蕩聊天。高二晃的特技是“橫向飛竿”,他能像猴子一樣輕松自如地從這竿毛竹飛到另一竿毛竹上。凡他到處,竹林晃作一片,竹葉沙沙聲如篩米如急雨。小時候,苗鳳竹最喜歡看高二晃的“橫向飛竿”了,有一次,他竟從溪流的這邊飛到溪流那邊,引得村里的大人孩子一片狂呼亂叫。當(dāng)苗鳳竹把蹦到嗓子眼的心捺回了胸腔之后,“飛竿猴王”就裝進(jìn)了她的心里,再也摳不出來了。
人是不能空懷絕技的。高二晃雖然遠(yuǎn)離了苦竹崖,雖然總是被水泥塵埃搞得灰頭土臉的,但只要瞅準(zhǔn)機(jī)會,他就會借著九重仙宮后墻外的竹子,飛進(jìn)墻里。
九重仙宮的大門向全世界敞開著,里三道外三道站著衣冠楚楚的侍應(yīng)男生和裙袂飄飄的禮儀小姐。他們對所有的客人都鞠九十度的大躬,滿嘴蹦著讓人發(fā)膩的歡迎詞兒??扇绻麤]有錢,對不起,你就是化作一只蠓蟲,不但飛越不了重重屏障,還立馬一掌把你拍死。所以一般情況下,高二晃只能在九重仙宮的圍墻外,對著大樓的曖昧燈光望梅止渴。
常常是這樣,苗鳳竹正忙碌著,嘀的一聲,手機(jī)響了。苗鳳竹把短信提示音弄得只響一下,怕的是打擾客人,“顧客就是上帝”,老板曾再三地訓(xùn)導(dǎo)過她們。真正的上帝離苗鳳竹太遠(yuǎn),她看不見也摸不著,可洗完客人的腳,百分之二十的真金白銀就算是她的了。
“想死你了!”高二晃的信息一般只有四個字。苗鳳竹有時會回應(yīng)說:“誰不想呢?”一年里總有那么幾次,高二晃說自己都要熬干了熬瘋了,就翻墻沿著排水管上來,貼在厚厚的玻璃窗外感受女友的氣息。直到下半夜客人走光了燈全熄了,他就輕輕地敲318的窗。苗鳳竹先是插死了318的門,然后打開北窗讓他進(jìn)來,兩人手忙腳亂地親熱一會,高二晃又從窗戶出去——當(dāng)然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否則她全年的工資和押金就全泡湯了——她們的工資可是年終才結(jié)算的啊。
年年臘月年年冬,每年這個時候,姐妹們都陸續(xù)回家了,尤其像苗鳳竹這類準(zhǔn)備回家結(jié)婚的女孩,只有最戀戰(zhàn)的還留著,臘月是她們掙錢的黃金季節(jié)。她們拼命地加班加點(diǎn),多賺一個是一個。
苗鳳竹今年還留著的緣由,是因為她和高二晃吵架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拌嘴,而是高二晃出了問題,出了大問題!前些日子,堂姐打電話告訴苗鳳竹說,她看見高二晃在碼頭瞎逛,還和站街女“五找二、五找三”地討價還價,然后跟站街女鉆進(jìn)一間骯臟的出租屋里去了。
苗鳳竹當(dāng)時并不相信,對于高二晃,苗鳳竹有足夠的自信。她模樣比高二晃好,賺錢比高二晃多,結(jié)婚的必備物件也都是她置買的;高二晃家里僅有的三間破屋還被高大晃占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刷刷白灰就算是他們的婚房了。所以高二晃說她是天底下最好、最乖、最叫人心疼的女孩。說到底,苗鳳竹不相信高二晃會去找那些污七八糟的女人。堂姐在電話那邊狠狠地說,你愛信不信!十個男人九個花,等染上臟病你哭鬼去吧!
那天苗鳳竹收了手機(jī),心卻亂了。她早就聽說過碼頭上有一些賤女人,長相不佳,年紀(jì)不小,又不想憑力氣吃飯,就做起這廉價的皮肉生意來了。她們接待的一般是外地漁船上的漁工,也有高二晃這樣的苦力,干一次,一張50面值的票子,要找還男方二三十元,所以也有一定的市場。
這么說,高二晃是打熬不住,真的找臟女人去了?可是苗鳳竹立即給否定了:不會,俺跟二晃一塊兒長大,二晃是什么樣的人俺還不知道?轉(zhuǎn)念又想,堂姐也不是個撥弄是非的人啊。于是苗鳳竹給高二晃打了個電話,試探說,二晃,你晚上在碼頭瞎逛什么?當(dāng)時高二晃正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西北風(fēng)裹挾著他那滿不在乎的嬉笑聲震得手機(jī)嗡嗡作響:晚上我沒事,逛哪兒不是逛啊?苗鳳竹來氣了,說,告訴你二晃,可別動什么花花心思!二晃說,我動什么花花心思?想動也沒錢啊!苗鳳竹干脆挑明了,說,有人看見你跟站街女拉拉扯扯!高二晃笑了,說,你聽人瞎嚼舌頭!——有人還說你跟客人玩兒“推油”呢!噎得苗鳳竹直翻白眼,氣都喘不勻了。
之后,她等著高二晃來解釋,來認(rèn)錯,等著他爬上水管來敲318的玻璃窗。可左等右等,高二晃就是不來。進(jìn)入臘月,高二晃好像格外地忙,連短信也發(fā)得少了,這讓苗鳳竹的心越發(fā)糾結(jié),越發(fā)懷疑他是做下見不得人的齷齪事了。
在這個無風(fēng)的臘月十五夜里,苗鳳竹剛剛送走了一位客人,她把放干水的洗腳桶一扔,恨恨地咕噥道,這婚,我不結(jié)了!
不結(jié)了正好!一位客人咋呼著,出現(xiàn)在318房門口。他顯然一直在留意著苗鳳竹,連她一句怨懟話都偷聽得清清楚楚。這家伙五十出頭了,黑皮,小眼,下唇長,脖子通紅,像一個剛剛剁下來的豬魚頭。
“豬魚頭”是“碼頭幫”的一員。溫江是個沿海城市,長長的海岸線滋養(yǎng)著數(shù)萬漁民?,F(xiàn)今的漁船噸位龐大,滿載而歸時靠攏不了岸,只能拋錨在海港中間。于是一條條霸道的機(jī)動舢板開到大船旁,將魚貨低價躉進(jìn),再駁到岸上賣給魚販子。這行當(dāng)就叫“接鮮”,“接鮮”這一進(jìn)一出,賺頭可不少。使刀弄棒的“碼頭幫”壟斷了這個市場,而漁民自家兄弟和一般善良的小販?zhǔn)菬o法涉足的。
見到這嘻皮笑臉的“豬魚頭”,苗鳳竹趕緊扭過頭去?!柏i魚頭”是個討厭的顧客,他的身上永遠(yuǎn)散發(fā)著濃烈的燒酒味和令人作嘔的魚腥味。一年前的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他來到318房間,仰面朝天地往床上一躺,把一雙臭腳直直地戳到苗鳳竹的臉上。苗鳳竹察看他的腳,腳趾縫,腳底心,密密麻麻的全是腳氣疙瘩,有的都化膿了。苗鳳竹把那雙腳泡在中藥湯水里,洗了一會兒,然后撈起來,揩干,放在自己的膝上。按顧客的要求,苗鳳竹得用自己的兩個拇指指甲把腳氣疙瘩一個個擠掉——單純的足浴就是什么臭腳爛腳都得伺候。那擠出來的臟水四處亂射,有的還濺到苗鳳竹的臉上,令她作嘔。而每擠掉一個疙瘩,“豬魚頭”就咧著尖嘴愜意地哼哼。哼著哼著,那臭腳就不安分起來,有意無意地觸碰苗鳳竹的胸脯。苗鳳竹把那腳一撂,說,別認(rèn)錯了地方,要那樣你到上面去!那男人坐了起來,涎著臉說,上面的太貴,你這兒實惠——來,好好伺候哥們,哥們照樣給小費(fèi)!說著摸出張20元紙幣,按在苗鳳竹膝上。
苗鳳竹一把拂掉那錢,罵了聲臭流氓!把那雙腳又扔回到足浴桶里?!柏i魚頭”火了,他蹦了起來,在苗鳳竹的胸口上抓了一把,說,還臭流氓香流氓呢——裝什么裝!不賣肉你上這里干嗎?說著就伸手去掀苗鳳竹的工作套裙,說,我看看里面有沒有穿褲衩!
苗鳳竹氣極了。她抬起濕淋淋的右手,啪的一掌扇在那張丑臉上。長到28歲,她這是第一次打人,而且是重重地扇人耳光!足浴藥水像火星迸濺,苗鳳竹覺得臉上和耳根都被燒著了。
“豬魚頭”的臉漲得黑紫黑紫的,他吼道,臭婊子你敢打我,老子今晚還非睡了你不可!他抱起苗鳳竹一把扔在床上,臭烘烘的身子直壓下來。
廝打聲驚動了外頭,領(lǐng)班趕了過來,先罵了苗鳳竹一頓,然后息事寧人地要給這鬧事的客人換一位小姐?!柏i魚頭”偏不干,非吃死了苗鳳竹不行。領(lǐng)班的就拉下臉,對苗鳳竹說,你腦子靈活點(diǎn)好不好?別影響咱們九重仙宮的生意!苗鳳竹說,我腦子靈活了就到上面掙大錢去了!領(lǐng)班說,不伺候好客人就卷鋪蓋走人!“豬魚頭”更是有了底氣,抱住苗鳳竹亂啃,氣得苗鳳竹發(fā)瘋一般又抓又踢。
正在這紛紛擾擾之際,一位高個子的英武小伙子進(jìn)了318房,他揪住“豬魚頭”,把他往外推去。“豬魚頭”掙扎著,叫嚷著要找“碼頭幫”來跟他拼命。年輕人干脆拎起了他,一把扔在走廊上?!柏i魚頭”摔痛了,仰頭看著這一米八幾的壯碩后生,又不知他什么來頭,有點(diǎn)懵。年輕人沖著“豬魚頭”吼道,滾遠(yuǎn)點(diǎn),這里可是正經(jīng)的足浴正經(jīng)的人,再胡來我可要報警了!領(lǐng)班看著這位俊朗的熟客,賠著笑退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也不知那領(lǐng)班在外面怎么哄的“豬魚頭”,走廊上竟然安靜了。
年輕人是苗鳳竹的熟客。他很帥,在苗鳳竹有限的閱歷中,好像沒有誰比他更帥的了。他的身體還特別的棒,在當(dāng)今眾多的亞健康城市青年中,他的健壯就讓他顯得鶴立雞群。
兩年前的一個傍晚,他第一次跨進(jìn)318房門時,樣子很靦腆。苗鳳竹以為他是來找風(fēng)流的,就提醒說,先生,這里是單純的足浴??腿藚s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回答說,我找的就是單純的足浴。他沒有打酒嗝,也沒有剔牙齒,他謙謙君子的模樣讓苗鳳竹感到格外舒服。
他問苗鳳竹,你會修雞眼嗎?
苗鳳竹明白了,這是位雞眼患者。苗鳳竹聽人說過,溫江市從前有修雞眼行當(dāng),后來因為收益不高,就逐漸消亡了;而醫(yī)院呢,大錢都賺不過來,誰愿干這伺候臭腳的勾當(dāng)?
苗鳳竹家鄉(xiāng)的一位堂叔長過雞眼,嬸嬸給他挖釘子時,苗鳳竹在一旁打過幾次下手,把那技法學(xué)個八九不離十。進(jìn)了九重仙宮后,也試著為客人挖過雞眼,效果不錯。于是她回答說,試試看吧。
那客人脫了鞋襪。他的腳干干凈凈的,一點(diǎn)也不臭。雞眼就長在左腳中趾根部。苗鳳竹搬來足浴桶,放上熱水,先把他的腳底泡軟了,撈出來用一條大毛巾裹著,擦干,放在自己膝上,再拿出一把自備的小刀,仔細(xì)地削去厚厚的死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雞眼釘子挖了出來。
正當(dāng)她專心致志地工作時,客人的電話鈴驟然響起。他打開他的蘋果手機(jī),一個女高音像一陣颶風(fēng)般灌進(jìn)了苗鳳竹的耳膜:死哪兒去了?到現(xiàn)在還不回家?
用這種口氣說話的,必定是他的老婆無疑了。他結(jié)婚了?老婆還那么兇?不知怎的,苗鳳竹竟覺得有幾分失落,幾分難過。客人回答對方說,我在九重仙宮挖雞眼呢,你過來嗎?又聽得那個女人說,你想惡心死我啊?本小姐才不想去聞你的臭腳丫味呢。
過幾天他又來了,他的左腳外側(cè)又長了雞眼。一個月后他又來了,因為雞眼又長到右腳上了。苗鳳竹就暗暗地喊他“雞眼哥”。再后來他還自帶雞眼膏,讓苗鳳竹涂在那個剛剛挖空的窟窿里。
有一回,苗鳳竹花了三倍的時間,才把一個堅韌不拔的雞眼給弄了出來。完事后她忍不住多說了一句:你的皮鞋是不是太緊了?“雞眼哥”皺起了眉頭,說,誰說不是呢!苗鳳竹說,換雙寬松的啊,老這么著你的腳要弄壞的啊??腿藝@了口氣說,人家不讓!說鞋子寬松了,腳就要長大,腳大了難看!苗鳳竹想,這個“人家”必定是那位女高音了。但是苗鳳竹很是疑惑,老婆管錢、管房、管老公的花心,卻從未聽說要管腳的,管得男人盡長雞眼她就舒坦了?
那一回,“雞眼哥”取出一張九重仙宮的消費(fèi)金卡,拍在苗鳳竹的手心,說,放你這里了,省得我?guī)韼サ穆闊?/p>
可是他卻把外衣落她這兒了,等她發(fā)現(xiàn)了追出去,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苗鳳竹抓起那件質(zhì)地很好的西裝,啪的一聲,一個錢夾子掉了出來。好奇心讓她打開了這個錢夾子,她看到他的身份證和工作證,記住了“沈嶺東”這個名字,還記住了他是本市最大、最有名的騰達(dá)房產(chǎn)公司的白領(lǐng)員工。
交還錢包之后,沈嶺東來的次數(shù)就越發(fā)多了,長雞眼來,不長雞眼也來。苗鳳竹善解人意地說,你總是來,不心疼錢嗎?沈嶺東說,這種消費(fèi)卡,我們老板整摞整摞的孝敬人,我拿兩張算什么?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苗鳳竹見了他就心跳。但是她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明白自己只屬于高二晃,對這位帥哥并沒有半點(diǎn)非分之想。
今年清明節(jié)前夕,洗完腳的沈嶺東竟對苗鳳竹說,明天,你能陪我去西山走走嗎?我想家了。苗鳳竹納悶了,他回老家,應(yīng)該帶上他的老婆呀,怎么會要一個足浴女作陪?又想,他的家在西山?莫非那是一個破敗得不能見人的村莊?他的闊太太不愿去感受那份荒涼?
那天沈嶺東的情緒有些沮喪,有些黯然,苗鳳竹不忍了,于是就答應(yīng)下來。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地向老板請了幾個小時的假,反正上午的客人稀少,耽誤不了多大生意。
坐在沈嶺東的摩托車后面,走完市區(qū)長長的街道,就折向西邊的一條馬路,然后又拐進(jìn)一條沙石小道。他們沿著逶迤的小道上山。山不算高,也不算太大,并沒有廢棄的村莊,卻有一片非常豪華的墓葬群。沈嶺東把摩托車停在路邊,帶著她走進(jìn)了墓地。那些墳塋都相當(dāng)有歷史了,但因為當(dāng)初建得講究,如今看來仍然氣派壯觀。墳區(qū)里的香樟、柏樹,濃蔭如蓋,墳區(qū)旁的山坡上,綠草成茵,繁花如錦。這里與其說是墓葬群,倒不如說是死去富豪們的別墅區(qū)。
每一座墳塋都由獨(dú)立的圍墻包著,圍墻有尺多厚,后高前低,頗像沙發(fā)后面的靠背和前面的扶手。越到前面,“扶手”就越矮,上面既可坐人,也可以堆放東西。
每座墓前都蹲著兩個“護(hù)院”的青石獅子?!澳乖骸比M(jìn)三退:第一進(jìn)像一個院子,方大平整,可供孩子們跳繩踢毽子翻跟頭;二進(jìn)像座小樓,或兩間并立,或三四間相連,青石墓碑像門一樣嵌在墓前;墓后是一個較小的“后院”,因為有“小樓”遮擋,一些登山熱了的女眷就躲在“后院”里脫換衣服。
每座墳?zāi)股舷轮辽儆邪藢κ痰拈郝?lián),還有梅、蘭、竹、菊和鯉魚跳龍門等青石浮雕,很是精致。一些掃墓人搬來折疊桌椅,撐開,擺上酒菜點(diǎn)上香燭,對著祖宗的陵寢叩頭祭拜。燒完了可觀的紙錢和紙質(zhì)手機(jī)、電視機(jī)后,年輕的滿山瘋跑著趟溪水、采野花去了,年長的就把祭品移到一旁,在桌子上打起撲克、搓起麻將來。待到踏青累了的孩子們回來,全家一起把酒肉海鮮和糕點(diǎn)吃到肚子里,然后收拾好桌椅回家。
有的墳?zāi)共]有人祭掃,他們的子孫或許遠(yuǎn)在異國他鄉(xiāng),或許已經(jīng)沒有了。沈嶺東帶著苗鳳竹,在那些荒墳周圍轉(zhuǎn)悠著。苗鳳竹并不想這么消磨時間,她有些著急地問,你祖宗先人的墳?zāi)乖谀睦??沈嶺東苦笑著說,我家的祖宗先人?他們哪有這般福氣,他們被埋在家鄉(xiāng)的土丘里了!
苗鳳竹這才知道,沈嶺東也是外省人。那天沈嶺東帶著她,找到了一座雜草叢生的大墓,那墳?zāi)癸@然很久沒人照看了,墓體下陷,一條裂縫成了老鼠們恣意進(jìn)出的快樂通道。
沈嶺東踢著墳上的枯枝敗葉,一塊莊嚴(yán)的墓碑顯露出來,上面刻著“鄭公光耀”,然后自左向右依次排序的是“元配葉氏、繼室陳氏、妾柳氏”。沈嶺東說,就在這里了。苗鳳竹問,什么就在這里了?沈嶺東說,我曾經(jīng)的家。苗鳳竹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她根本不懂,沈嶺東的家怎么“曾在這里”?難道說沈嶺東一家活人曾和死人同住在這個墓地里?
沈嶺東遙望著遠(yuǎn)處,目光渙散,遠(yuǎn)處有雜亂無序的老城建筑,有碼頭和碼頭外面的灰色海洋。沈嶺東緩緩地說,小學(xué)畢業(yè)那個暑假,我和妹妹坐了兩天兩夜的車子,到溫江市來了,我們的爹媽在這個城市打工,四年未曾回家,我們想他們都想瘋了。爹用一輛破自行車從車站接了我們,嘎吱嘎吱地到了這個山腳下。上山了,爹騎不動了,我們就下了車。爹推著自行車在前面走,我們顛兒顛兒地在后面跟,轉(zhuǎn)啊轉(zhuǎn)的,不多會兒就轉(zhuǎn)到了這片墓地里。我那患風(fēng)濕病的娘從一大堆垃圾后面探出身來,又哭又笑地喊我們,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聲音,我們已認(rèn)不出娘了,她佝僂著個腰,瘦骨伶仃的像一個墓地里的幽靈……
沈嶺東折了兩根楓樹枝,遞了根給苗鳳竹,說,咱們給鄭光耀老爺和他的妻妾們掃掃墓吧,感謝他多年來免費(fèi)提供給我家這么個住宿地。
兩人忙了一陣,把墓地打掃得干干凈凈。沈嶺東回到他的摩托車旁,從后備箱里取出了香燭冥幣堆放在墓前,點(diǎn)著??聪銦熝U裊,看那裊裊的香煙又被風(fēng)撕破,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嶺東在墳墻“扶手”上坐了下來,同時也示意苗鳳竹坐下。苗鳳竹有些忐忑,可又擔(dān)心自己的違拗會觸痛沈嶺東,只得乖乖地挨著他坐下了。
墳旁的野草搖曳著,燭火一跳一跳的,仿佛隨時都會熄滅。沈嶺東繼續(xù)說,那些年,我爹媽在這個城市里,靠撿垃圾賣錢。他們和另一些垃圾蟲們,用破油毛氈、塑料布,在墳頭上搭了個家。我們第一晚睡在這“家”里,聽松風(fēng)嗚咽,聽怪鳥長鳴,聽昆蟲唧唧……
苗鳳竹嘆了口氣,說,你爹娘為多攢幾個錢供你們兄妹讀書,連最廉價的屋子都舍不得租!沈嶺東說,是,但也不完全是。你想想,哪個房東愿意把屋子租給垃圾蟲,從而把房子也變成垃圾場呢?
只有這些不會開口的墓主愿意!沈嶺東說。苗鳳竹的心痛了一下。她想,都以為自己家鄉(xiāng)窮,想不到還有比她家鄉(xiāng)更窮的。受了潮的紙錢燒得壓抑,她撿起一根小樹枝扒拉著,蠟炬卻在風(fēng)的鼓舞下,紅淚飛墜。沈嶺東一把摟過苗鳳竹,把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前。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淚水砸在苗鳳竹的頭上。苗鳳竹的心突突地跳著,推開他不是,任他抱著更不是。一種被信任的感覺油然而生,于是她像羊羔般偎在他懷里一動不動,然后慢慢地抽出一只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
苗鳳竹終于把身子抽了出來,問,現(xiàn)在哪呢,我說的是你爹娘?沈嶺東說,回家了。苗鳳竹噓了口氣,說,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多么富有,可家總歸是最能庇佑人的綠陰啊。
苗鳳竹想起那個在電話里頤指氣使的女人,她覺得沈嶺東今天的異常舉動和那個女人有關(guān)。她還覺得,人和人之間是有屏障的,甚至是有天塹的,有的天塹就是神仙也無法逾越。但是她并不知道沈嶺東更多的情況。她在靜靜地等待下文??墒巧驇X東站了起來,踩滅了冥幣和香燭的余燼,又撿掉她肩上的一絲草屑,說,我們回去吧。
回來的路上,沈嶺東沒再說一句話。
有些話不是對誰都可以說的,有些話是永遠(yuǎn)難以啟齒的,對于苗鳳竹這個善解人意的姑娘也一樣。
沈嶺東上“大四”時,父母就離開溫江市回到了家鄉(xiāng)?;丶业脑蚣炔皇悄赣H的身體堅持不了——她們那輩人的堅忍總是讓人難以想象;也不是因為他們厭棄了垃圾生涯——垃圾雖臟,但能養(yǎng)活全家和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父母回家的原因一般人猜測不到,那是一位好心又好事的記者造成的。這位記者在踏春時發(fā)現(xiàn)了墓群中的居民,大驚小怪的又是拍照又是不厭其煩地問來問去。于是,垃圾蟲們的生活被搬上了媒體。溫江市有關(guān)部門覺得這個群體有損他們的城市形象,幾個氣勢洶洶的城管沖到山上,把他們的窩棚搗毀,強(qiáng)迫他們將垃圾搬離。于是,這個特殊人群只得離開這個特殊的窩兒,無可奈何地各走天涯了。
幸虧沈嶺東已經(jīng)畢業(yè)實習(xí)了。他在電話里對哭歪歪的父母說,不怕,我馬上要分配工作了,我來養(yǎng)活你們和妹妹!
拿到畢業(yè)證書后,沈嶺東到處找工作。他一開始就報考了公務(wù)員,地球人都知道,公務(wù)員旱澇保收,還永遠(yuǎn)五谷豐登??赏ㄍ珓?wù)員的獨(dú)木橋太狹窄了,他沖鋒陷陣了幾次,回回都擠得頭破血流敗下陣來。然后他又南下到珠海深圳,奔那些大型外企而去。豈知到了南方,才懂得什么叫“人滿為患”,什么叫工資畸低。他不甘心也不死心,于是不住地跳槽,卻越跳越糟,最后弄得連養(yǎng)活自己都困難了。想起正在上“大一”的妹妹,想到母親彎曲成雞爪子似的雙手,他要崩潰了。
一個炎熱的午后,喝了幾杯酒的他踉踉蹌蹌地到酒吧一側(cè)的草地上去嘔吐,痛苦使他拿腦袋去撞酒吧的外墻,撞得滿眼金星亂飛。在他躺在地上喘息的時候,天上的云彩忽然變幻出那些久違了的闊綽的墓葬群的模樣。他想起溫江籍的一位外號叫“老貓”的同學(xué),就給他打了個電話?!袄县垺甭犝f了他的窘?jīng)r,說,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到溫江來吧,這里的房產(chǎn)公司如雨后春筍,安排幾個大學(xué)生應(yīng)該沒問題。于是他冒著炎炎赤日,奔這個十幾年前待過一個暑假的城市來了,并順利地進(jìn)入騰達(dá)房產(chǎn)公司。
沒多久,他在騰達(dá)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并升任了信息部主任。他的升遷跟一個叫吳娜娜的女孩有關(guān)。到騰達(dá)公司的第一天,沈嶺東的口袋里只剩下23塊錢。午飯時分,他在盤算著應(yīng)該和同事們一起去喂肚子,還是該留在辦公室里享受空調(diào)?他最后做出的決斷是,留在辦公室里瞇會兒,把中飯和晚飯合并起來享受比較科學(xué)。
正想著,一位穿著太陽裙的女孩經(jīng)過他辦公室門口。她喂了一聲,說,新來的,怎么不吃飯???沈嶺東的臉倏地紅了,說不清是因為自己囊中羞澀,還是因為這女孩長得太搶眼。
女孩的做派像走慣T臺的模特。她昂著頭,邁著貓步,款款地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沈嶺東禮貌地站了起來。女孩伸出一條保養(yǎng)得很好的玉臂,說,認(rèn)識一下,本姑娘叫吳娜娜。他慌忙伸出手,和女孩那把指甲涂成紫羅蘭色的手碰了碰。吳娜娜兩個大大的耳環(huán)活潑地擺動著,好聞的香水味兒讓他本能地向后閃了閃。女孩修得細(xì)細(xì)的眉毛吊了起來,說,躲什么躲,難道我不夠可愛嗎?
沈嶺東雖然窮,但因為長得帥,向他示好的女孩也不少。吳娜娜的五官不算難看,一米七幾的身材,天鵝般修長的脖子,尤其是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讓他心慌。吳娜娜又把手掌平舉過頭頂,在自己和沈嶺東之間比畫了一下,問,有一米八三嗎?沈嶺東點(diǎn)了點(diǎn)頭。吳娜娜卻夸張地嘆息一聲,說,這世道,高個子的男孩比大熊貓都稀罕了!接著又問了他的手機(jī)號,然后嬌憨地擺了擺手,說了聲拜拜,一轉(zhuǎn)身消失在辦公室門外。
那天傍晚,沈嶺東就收到了吳娜娜的短信:今晚6點(diǎn)整,到兩岸咖啡222房間吃飯。
剛上班第一天就有女孩子約吃飯,這讓沈嶺東覺得幾分興奮,幾分不安。所謂人窮志短,他再次看了看短信,吳娜娜可沒說誰請誰啊。如果她習(xí)慣于別人請她,雙手空空的他將如何應(yīng)對?正想著,第二條短信又來了:別跟我說沒空,本小姐請客,沒人敢拒絕的!
他的臉有些發(fā)燙,為自己的小家子氣,也為第一次見面不是他請女孩反讓女孩請他。但他還是決定赴約??墒莾砂犊Х仍谀睦铮坑植缓靡馑贾苯訂枀悄饶?。下班后一出公司的門,他就向一位候客的出租車司機(jī)打聽,司機(jī)殷勤地指了個方向說,不遠(yuǎn),起步價就到。他捏了捏口袋里的23塊錢,對司機(jī)擺了擺手,然后邁開長腿,大步流星地奔目的地去了。
在那間裝修得十分浪漫的包廂里,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魚翅和花螺。吳娜娜在給他殷勤地夾菜的同時,還告訴他說,自己是騰達(dá)公司的售樓部經(jīng)理,而她的老爸就是公司的董事長吳騰達(dá)。
天哪,不費(fèi)吹灰之力,他就入了董事長千金的青眼!那以后,吳娜娜就對他展開了猛烈的愛情攻勢。沈嶺東不知是禍?zhǔn)歉?,畏葸得很,但他明確地告訴吳娜娜說,自己是個窮光蛋。吳娜娜倒是爽快,說,我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一個帶得出去的男生!沈嶺東說,比我優(yōu)秀的男生多得是啊,為什么要找窮光蛋呢?吳娜娜說,優(yōu)秀的男人都是別人的老公!剩下的呢,不是啤酒肚就是武大郎的克隆,本小姐如何忍受得了!
沈嶺東去找“老貓”商量?!袄县垺贝蛄怂蝗f,你這小子好福氣啊,財來運(yùn)來老婆帶胎來!沈嶺東警惕起來,問,什么叫老婆帶胎來?“老貓”連連打自己的嘴巴,說,溫江的俗語,用在你身上并不合適??偠灾远傊阈∽邮翘一ㄟ\(yùn)和財運(yùn)結(jié)伴來了!沈嶺東說,我身無分文,她這個高富美會真的看上我?“老貓”涎著臉說,不敢要?要不,你把她讓給我?沈嶺東打了“老貓”一拳,說,那么,我就和她處著試試?
懵懵然的,沈嶺東都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吳娜娜牽著,走進(jìn)了婚姻殿堂。
警車呼嘯著,停在了九重仙宮的門口。
幾名警察進(jìn)了電梯,跑步進(jìn)入肇事的318房間。他們看到地上水波橫流——慌亂的苗鳳竹把足浴桶打翻了,屋里卻空無一人。一名警察大喊,目擊證人,有目擊證人嗎?足浴女們麇集在走廊里,集體噤聲。只有三樓的領(lǐng)班上前,語無倫次地解釋著什么。
警察們下了樓,在九重仙宮的圍墻內(nèi)繞了半圈,來到出事地點(diǎn)。半明半暗的燈光下,躺著一長一短兩個身影。長的那個上身光裸,下面只穿了條三角褲衩。他攤著雙手,腦袋下聚了一攤釅釅的紅色液體,這紅色液體還在緩緩地向外擴(kuò)展。他就那么躺著,聲息全無;短的那一個衣著厚實,神志卻是清醒的,他像離了水的魚兒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氣,正在掙扎著想坐起來,試圖逃離那個尷尬的境地。
看著這兩個呈45度夾角躺著的年輕男子,苗鳳竹身心俱焚,腦袋一片空白。警察對著她喝問,他們是誰?苗鳳竹只是牙齒打架,什么也說不出來。領(lǐng)班來了,她手中的電筒晃著那個肌肉結(jié)實而光裸的身影說,他是老顧客,好像姓沈。警察又指著那個短的身體問,他呢?領(lǐng)班又用手電筒晃了晃,說,不知道,從來沒見過。警察問苗鳳竹,他是誰?苗鳳竹總算擠出幾個字來,說,高、高二晃,我、我男朋友。警察又問,你男朋友和你的嫖客大打出手了?苗鳳竹答,不,不是……警察又問,那怎么會一塊兒墜地呢?苗鳳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也不知道哇!
高二晃頑強(qiáng)地要坐起來,苗鳳竹像寒風(fēng)中的苦竹那么哆嗦著,想去攙扶一把。警察對她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說,保護(hù)現(xiàn)場!一位警花手拿相機(jī),換著角度不停地拍照,仿佛這個境況有多么美妙似的。高二晃只得孤軍奮戰(zhàn),他咬緊牙關(guān),雙肘著地,背對著墻根向后挪動,然后又將手掌反撐在墻腳,慢慢地?fù)纹鸢雮€身子,他的背和頭都擠在墻上,算是勉強(qiáng)坐住了。
一輛救護(hù)車凄厲地叫著,停在了九重仙宮門口,兩副空空的擔(dān)架匆匆地抬到了后院。一位白大褂指了指高二晃,對抬擔(dān)架的說,放到擔(dān)架上去。又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沈嶺東,試了試鼻息和脈搏,搖了搖頭,也吩咐抬到擔(dān)架上。
苗鳳竹想跟救護(hù)車走,可是雙腳虛虛的,像踩在云里霧里。一位警花拽住了她的一條胳膊,說,你,跟我們到刑警隊走一趟。
沈嶺東在擔(dān)架上搖晃著,他的感覺是在飛翔??沙岚蚴嵌嗝吹某林匕。运w得很慢,飛得很低。他緊縮著雙腿,擔(dān)心長著雞眼的腳板會碰著地上的荊棘叢,那可是很疼很疼的啊。他像一個微微漏氣的氣球,慢悠悠地從綠油油的苜蓿地上飄過,從金燦燦的油菜花上晃過,他看到植物的汁液在莖葉里洶涌澎湃,似乎想突奔出去。沈嶺東覺得自己滾熱的汁液,也在身體里洶涌澎湃,漸漸地從缺口里流失殆盡。失重的他飛著,時快,時慢,時而凝住不動,時而又艱難前進(jìn)。他終于飄到一片熟悉的墓群上面,他看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鬼火在閃爍,在歡呼,似乎在歡迎他的到來。沈嶺東選擇了那個熟悉的墳頭降落,他的腳先在沙發(fā)狀的墳?zāi)埂胺鍪帧鄙吓隽艘幌?,然后落到小時候翻過跟斗的墳地上。
終于可以舒口氣了。他仰面朝天躺下,舒展開手腳。這里很幽靜,很偏僻,吳娜娜不會找到這里,“豬魚頭”也不會找到這里,他終于可以美美地睡一覺了。
他已有多久沒睡過安穩(wěn)覺了?在他的記憶里,吳娜娜從來不讓他好好睡眠。她愛折騰,一開始,沈嶺東對她的折騰充滿了好奇和興趣,可漸漸的,就有點(diǎn)招架不住了。吳娜娜精力太過旺盛,她追求“性?!钡臒崆樽屗X得恐慌。她不斷地翻新著花樣,不折騰個你死我活決不罷休。沈嶺東又不想讓吳娜娜掃興,更不愿讓她罵他無能,所以就疲于應(yīng)付。吳娜娜曾對他說,本姑娘這億萬富姐的身份,這惹人噴血的身段,追我的人可裝得一艘航空母艦了,可讓你一個赤手空拳的家伙得到了,占有了,你感恩吧。吳娜娜常常拍著他身上的腱子肉,拍得重而響亮,她眼里燃燒的熒熒綠光,常常讓沈嶺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吳娜娜其實不壞。她秉性直率,敢愛敢恨。她喜歡沈嶺東,喜歡到骨頭縫里去了。他們倆交往的過程中,她從不玩小女人把戲,不哭不鬧也沒有設(shè)置些小陰謀來不斷地考驗他。總之,和吳娜娜交往不累。工作上,吳娜娜更有一套。騰達(dá)房產(chǎn)的幾塊好地皮,全是娜娜拿到的。地球人都知道,地皮的地理位置、朝向、風(fēng)水好壞就是房產(chǎn)的命脈。在當(dāng)前全國房地產(chǎn)低迷的狀況下,騰達(dá)的樓盤卻照樣賣得紅紅火火。吳騰達(dá)在女兒的生日宴會上舉著酒杯,對所有的客人說,為娜娜干杯吧,娜娜真是個聚寶盆!騰達(dá)公司一半的業(yè)績是她創(chuàng)造的!
吳娜娜唯一的毛病是太強(qiáng)勢太任性了些,吳騰達(dá)慣出來的獨(dú)生女兒強(qiáng)勢任性是必然的,問題是,她從來不懂得顧忌別人的感受,也從來不考慮人前人后給沈嶺東一點(diǎn)點(diǎn)面子。
多年來,吳騰達(dá)夫婦是想在政府的要害部門找個乘龍快婿的,不少前途看好的公務(wù)員也十分樂意有個億萬富翁的泰山,吳董事長甚至看好市城建局的一位年輕的姓倪的博士生副局長了。
那一次見面安排在一家茶室里,吳娜娜穿了條雪白的吊帶裙,炎夏里,女孩穿吊帶裙不稀奇,問題是她把裙擺弄得像個剛剛出浴的天鵝一般,屁股都露出半截了,配上她優(yōu)美的長脖子和一雙格外修長的美腿,另類得叫人噴鼻血。在溫江市,只有吳娜娜敢這么穿,也只有吳娜娜配這么穿!
她昂著閃閃發(fā)亮的腦門,走進(jìn)了那間雅座,讓等候她的倪副局長錯愕地掉了下巴,半天也沒能收回去。吳娜娜卻視而不見,她一臉天真地對倪副局長說,你,站起來讓我瞧瞧!倪副局長不知她耍什么花招,興奮地說,美女要我站起來我就站起來!讓我飛起來也行!哪知吳娜娜伸出手掌,在倪副局長吹得蓬松、打著發(fā)膠的頭發(fā)上一沾,立即又拉回到自己染成亞麻色的美發(fā)上,說,你好像還沒我高吧?然后她的目光落在對方的肚子上,嗨了一聲,說,倪局真是“前途(肚)遠(yuǎn)(圓)大”(溫江市方言“肚”“途”同音)呀!倪副局長工作雷厲風(fēng)行,可在吳娜娜面前卻有些舉止失措。吳娜娜繼續(xù)說,看你這一身黑西服,活脫脫就是只企鵝嘛!弄得倪副局長尷尬不已。這還不算,吳娜娜繼續(xù)著自己的相親獨(dú)白:可我偏偏像只天鵝,企鵝和天鵝雖然只差一個字,可是這兩只品種不同的鵝怎么能走到一起,又怎么能“飛”得出去?
倪副局長終于忍無可忍,他罵了聲“什么東西”,拔腿就跑了。
為了安撫這位被奚落的副局長,吳騰達(dá)特地安排他們?nèi)椅蹇诘矫绹糜瘟艘淮巫鳛橹x罪。
眼看女兒歲數(shù)越長越大,吳騰達(dá)心里那個急啊,他把他的房地產(chǎn)事業(yè)都讓位給了“找女婿事業(yè)”,門當(dāng)戶對的男生張羅了幾大籮筐,吳娜娜則是相一個嗨一個,不是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是罵天下的高個子帥男都死光了。弄得老爸大人頭疼不已。東方紅,太陽升,溫江來了個沈嶺東。第一眼見到這位大帥哥,吳娜娜雙眼倏地一亮,直覺得是老天爺給她送最最好的禮物來了。通過幾次接觸,娜娜發(fā)現(xiàn)沈嶺東不僅高帥,學(xué)問和球藝也都不低。于是就對父親說,你們別瞎忙乎了,沈嶺東是你女婿的唯一人選??蓞球v達(dá)夫婦對這個窮打工仔嗤之以鼻。老吳說,一個外地人,不知根不知底的,萬一是個騙子,我就人財兩空了。娜娜說,他能騙我?我把他給賣了讓他來幫我數(shù)錢還差不多!老吳老婆說,賣他能值幾個錢?日后他天天變著法子跟你要錢!娜娜說,那要看本小姐高不高興。老吳說,再跑來一大幫窮親戚窮朋友,都是沖你求助的,弄得你滿屋子臭腳丫味!娜娜煩了,一邊尖叫一邊頓足,說,你們也太低估你女兒的智商了!
吳董事長兩口子拗不過寶貝女兒,只得說,娜娜你別急,要不你先和這個沈嶺東處個一年半載,看看他是不是適合你。吳小姐說,老爸老媽你們老糊涂了,你知不知道現(xiàn)今剩女泛濫成災(zāi),而男孩全成了搶不到手的香餑餑!過個一年半載,沈嶺東早被別人搶跑了!
吳娜娜是真心真意地喜歡沈嶺東,自從有了沈嶺東后,她幾乎和以前所有的男友們都斷了聯(lián)系,只一味地黏著沈嶺東。她的寶馬車也成了沈嶺東的專座,她則成了沈嶺東的專職司機(jī)。吳娜娜發(fā)誓,兩個月把沈嶺東搞定,下季度就把他“娶”回家去。
沈嶺東卻被吳娜娜的火辣給嚇著了,那么有錢有勢的女孩,日后能好好相處嗎?男人一般都不喜歡太強(qiáng)勢的女人,沈嶺東心目中的愛人應(yīng)該是溫柔的,小鳥依人的,甚至可以是傻傻的??墒菂悄饶忍尺屣L(fēng)云了,她進(jìn)攻的炮火猛烈無比,轟得他無路可逃。
可是他真的能拒絕娜娜嗎?赤貧的鄉(xiāng)村,病貧交迫的家庭,供出一個大學(xué)生談何容易!有一個成語叫“含辛茹苦”,可這個成語用在他爹媽身上,著實是太輕描淡寫太不夠分量了。風(fēng)濕讓母親的身體變得畸形,上大學(xué)的妹妹正需要花錢,想起老爸身上永遠(yuǎn)也洗不掉的垃圾氣味,他會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把個兒子培養(yǎng)到大學(xué)畢業(yè),父母總以為大功告成了,人前人后臉上有了光彩,母親的腰也似乎挺直了些。沈嶺東在深圳打工的那些日子里,父母親老打電話,追問他找到了對象沒有,說找到了就趕快結(jié)婚,生個大胖孫子,他們就過去幫他帶,三代人從此可以和和美美團(tuán)團(tuán)圓圓了。
老爸老媽太天真,以為大學(xué)畢業(yè)就成了城里人,就可以輕輕松松地端上金飯碗。就業(yè)太難,一個窮光蛋找老婆更是難上加難?,F(xiàn)在的女孩都很現(xiàn)實,房子、車子、票子,一樣都不能少。從這點(diǎn)來講,吳娜娜真是可敬可佩,她不但不要他半分錢,還時不時地往他身上貼錢??梢氖撬杏X這樣的愛情很虛幻,虛幻得像美麗的海市蜃樓,他怎么也走不進(jìn)去!
當(dāng)吳娜娜第一次挽著他,踩著她家彈性十足的瑪尼拉草坪,再踩著提花的新疆羊毛地毯,把他領(lǐng)進(jìn)她那富麗堂皇的臥室時,他恍恍惚惚地像是在做夢。
他們倆終于滾到了床上。事后,吳娜娜坦率地告訴沈嶺東說,我不是第一次,你不介意吧?
對于吳娜娜是不是處女,沈嶺東倒不是太在乎。讀大學(xué)時,偷吃禁果是很尋常的事,而不少同學(xué)都成雙結(jié)對地在外面租房同居了,沈嶺東自己也和一位女生幽會過,他又有什么理由來要求在商場打拼多年的吳娜娜守身如玉?
吳娜娜說沈嶺東哪兒都好,就是有點(diǎn)鄉(xiāng)氣。沈嶺東立即檢討說,我本來就是農(nóng)村來的,泥腿子還沒洗干凈呢。吳娜娜說,我要讓你脫胎換骨,把你打造成一個貴族。沈嶺東想,貴族是那么容易打造的?你們家也就是有錢,離貴族可還差十萬八千里呢!可是他不說出來,他明白在這樣的家庭里他沒有多少話語權(quán)。然后吳娜娜要他上哪兒,他就乖乖地上哪兒,要他干什么,他就乖乖地干什么。娜娜把他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全換成名牌,沈嶺東只當(dāng)自己是個稱職的衣服架子就行了。試衣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沈嶺東投以驚艷的目光,這讓吳娜娜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試皮鞋的時候,他們倆產(chǎn)生了分歧。沈嶺東嫌鞋子卡腳,要換大一碼的,吳娜娜說他哪兒都好,唯獨(dú)腳板太寬,想必是小時候總打赤腳的緣故,說必須約束,否則還會往大里長。沈嶺東說,我都多大歲數(shù)了,這腳還能長?吳娜娜說,你不約束它,到五十歲還要長!那售鞋小姐瞄了眼沈嶺東,說,先生有二十七八了吧?這腳肯定是不會長了!又轉(zhuǎn)臉對吳娜娜說,皮鞋可不能緊,緊了腳會受不了的。吳娜娜瞪了眼那女孩,搶白說,誰要你多嘴來著?一雙狐貍眼凈往人家老公身上勾!氣得售鞋小姐臉都白了。最后沈嶺東還是屈服于吳娜娜,拿了兩雙比平日小一碼的皮鞋。
婚后,沈嶺東理所當(dāng)然地搬進(jìn)吳騰達(dá)的別墅里去了。吳家有一位溫州廚師——他們?nèi)叶枷矚g溫州菜,還有花匠、保姆和專職清潔工,沈嶺東過上了乘龍快婿的好日子。吳娜娜待他不錯,老公長老公短地喊得甜膩??蓻]幾天,娜娜的小姐脾氣也暴露無余。她頤指氣使慣了,對沈嶺東也不例外。比如一家人圍坐吃飯時,她會突然把筷子一撂,喊,沈嶺東,別像狗一樣啃肉骨頭了!難道我們家的山珍海味還不夠你吃的?沈嶺東酷愛骨頭邊的筋筋巴巴,他寧可不吃肉,也不想放棄肉骨頭。在吳娜娜嚴(yán)密監(jiān)視下,沈嶺東依依不舍地把肉骨頭放下,然后找機(jī)會到外面的小攤上去買一堆肉骨頭過癮。
吳娜娜因為喜歡沈嶺東,就希望他無時無刻不待在她身邊,只要沈嶺東一離開她的視線范圍,她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催問。有一次沈嶺東被派往省城學(xué)習(xí),半夜三更,吳娜娜就把電話打進(jìn)賓館來了,吵得同房間的人不得安生。知道他們底細(xì)的伙計們就笑,他們把吳經(jīng)理的電話叫做“檢查工作”。只要沈嶺東的手機(jī)鈴聲響起,他們就說咱們的吳經(jīng)理“檢查工作”來了。這讓沈嶺東的自尊心很是受傷。
沈嶺東的雙腳終于長雞眼了。雞眼不算正經(jīng)的病,但像一枚釘子一樣楔在腳底,讓他舉步維艱。沈嶺東去醫(yī)院,醫(yī)院說雞眼不歸他們管,應(yīng)該找修腳師傅。沈嶺東找修腳師傅,卻被告知現(xiàn)今的人極少得雞眼的,從前的雞眼師傅也改行干別的去了。最后,有人提醒他到九重仙宮試試,說那里有一位會修雞眼的足浴小姐。他就這樣認(rèn)識了苗鳳竹。初見苗鳳竹,這個溫柔沉靜、舉止得體的女孩竟讓他有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仿佛苗鳳竹就是他們村里的一位鄰居,一位姐妹,一個曾經(jīng)一起在墓群里上躥下跳翻跟斗的伙伴。
吳娜娜不到九重仙宮來,首先是她特別惡心洗腳味兒,其次是她早已勘察好了,九重仙宮只有318會修雞眼,而318是個正經(jīng)足浴女,她相貌平平素面朝天,身上沒有劣質(zhì)香水味,只有淡淡的中藥味兒,這樣的人不會有野心有花心。吳娜娜打拼房產(chǎn)業(yè)十余年,閱人多矣,她的火眼金睛看清了苗鳳竹是個死心塌地賣力賣藝不賣身的主兒。
她再也想不到,沈嶺東偏偏在這個足浴女的房間里出事!
聽到高二晃摔傷的消息,窮兄弟們都不敢相信。他們跑到醫(yī)院,但是重癥監(jiān)護(hù)病房不允許探視,灰撲撲的他們只能灰溜溜地堵在走廊里,遭受往來人們的白眼。
他們七嘴八舌的,說高二晃在二三十層樓的腳手架上如何輕松淡定,同村的人則說他怎么爬上陡峭的百丈崖,和兇猛的禿鷹打架,并把它們的蛋搶到手里。同村的人還說他比猴子還機(jī)靈啊,怎么可能從三樓水管上掉下來摔得這么慘呢?
高二晃的意識非常清醒。只是腰部以下沒有知覺了。醫(yī)生拿著一枚錐子大的針頭,狠狠地扎他的肚皮,扎他的大腿,扎他的腿肚子和腳背,他平靜地躺著,仿佛扎的是跟他毫不相干的棉花堆。醫(yī)生搖著腦袋,嘀咕道,你這個倒霉蛋,恐怕下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高二晃認(rèn)為,醫(yī)生就會嚇唬人,他小時候得了回肺炎,醫(yī)生就說他要死,弄得他娘哭得死去活來,可后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他甚至還沒心沒肺地朝這位醫(yī)生笑笑,說,站不起來?不可能!說不定過個一年半載,我又能爬竹竿翻墻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高二晃天天都想苗鳳竹,他常常哼著那幾句永遠(yuǎn)也哼不全的歌,“我想你想你想得昏天黑地”,可是苗鳳竹像嫦娥一樣被鎖在廣寒宮里,想親近一回談何容易?
臘月十五這個夜里,他非去找苗鳳竹不行了。一是解釋他在碼頭“五找二、五找三”的原因,二是告訴她一個他守候了一冬的秘密和一個驚喜。
事情的起因跟苗鳳竹的堂姐有關(guān)。在一個黃葉紛飛的傍晚,下班的堂姐剛好遇上下班的高二晃。堂姐對苗鳳竹這位男友并不看好,她覺得苗鳳竹嫁高二晃是虧大了?!爸嗉壹揎埣摇?,“糠籮跳米籮”,這是女孩嫁人的千古規(guī)律。可高二晃家有什么呀!所以堂姐見了高二晃劈頭就問,春節(jié)結(jié)婚?。扛叨握f,是,正月初二,請姐過來喝喜酒,姐可一定要來的啊。堂姐說,別姐長姐短地賣弄嘴甜,你給咱妹子拿出點(diǎn)干貨來!高二晃傻傻地問,什么干貨?堂姐來氣了,嚷嚷道,高二晃你臊不臊啊,一輩子結(jié)一回婚,咱鳳竹又是千里挑一的好女孩,你雙手空空的好意思嗎?吃軟飯也不是這樣吃的!
高二晃雖然頭腦簡單,但堂姐的態(tài)度無疑是有殺傷力的。他灰溜溜地走了,想了一晚,他下定決心要置辦一件重要東西,他應(yīng)該也必須送苗鳳竹一件像樣的禮物。
高二晃跟許多打工仔一樣,在這個繁華的城市中常常感到落寞。他們想家想女人時,網(wǎng)吧的燈光就會熱情地招呼他們。上網(wǎng)并不難,窮打工的也不笨,一般都能很快掌握。進(jìn)入了虛擬世界,高二晃和素昧平生的人胡吹海聊,每當(dāng)視頻里出現(xiàn)一張張陌生面孔時,他就想,要是能看到苗鳳竹該多好!苗鳳竹也和他說過,她們九重仙宮有無線網(wǎng)絡(luò),顧客們常抱著手提電腦來,一邊洗腳一邊和外面的人聊天。有一次苗鳳竹還說,一位年近六旬的客人特別愛顯擺,他把山里的樹啊草啊巖石啊山洞啊都拍了照,通通放在電腦里,洗腳時一張一張地拉出來炫耀,還不住地問苗鳳竹見沒見過這樣的景色。苗鳳竹對高二晃說,我們苦竹崖的竹子比什么都好看,你“橫向跳竿”的樣子更好看。高二晃就想,如果苗鳳竹也有一臺手提電腦,那他們也可以把苦竹崖的風(fēng)景和他們倆的照片也放進(jìn)去,那他們不是每晚都可以互相“見面”了嗎?
聽說,好的手機(jī)也能上網(wǎng)。可在高二晃看來,手機(jī)畢竟是小兒科,圖像那么小,眼神不濟(jì)的看也看不清,遠(yuǎn)不如膝上放一臺筆記本電腦來得有范,來得有派。試想他們結(jié)婚那天,新娘抱一臺手提電腦進(jìn)入高家的柴門,那是多么的時尚,多么的氣派啊。所以,高二晃決定賺一筆錢,給苗鳳竹送上他認(rèn)為最理想、最高檔的禮物。
可是,他基本上是個“月光族”,又能到哪兒弄錢去呢?
人一旦有了目標(biāo),就能找到挺進(jìn)到目標(biāo)的途徑。初冬的一個傍晚,他們一幫窮哥們在碼頭的一家排檔打牙祭——那兒的小海鮮比市內(nèi)的便宜多了。碼頭小街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灰色建筑,都是舊舊窄窄的像火柴殼疊起般的四層樓房,下面開店,上面住人。
飯后,高二晃他們正待回家,卻發(fā)現(xiàn)一個胖胖的女人在路燈下向他們招手。窮哥們嬉鬧著,互相推搡著說,喊你呢,趕快“五找二、五找三”去吧。那女人顯然聽見了,她快步走到他們面前,拿手指著他們說,去你媽的“五找二、五找三”!這條破街的名聲都被你們和那幫破鞋給搞臭了!接著又吆喝著說,誰會擦玻璃?一到四層樓的玻璃都擦,擦一扇大窗子給5塊!高二晃怔了一下,立馬想到這活兒非他莫屬,就趕緊回答說,我會,我給你擦!
擦玻璃不算技術(shù)活,只要愿意拿起抹布的人都會,難以對付的是玻璃窗的外面,想要把外面的角角落落弄干凈,就需要把整個身體懸在毫無防范的空中。沾滿肥皂水的雙手又很容易打滑,西北風(fēng)更讓人身手發(fā)僵,所以擦玻璃是高危行業(yè),能勝任的人極少。
胖女人領(lǐng)著高二晃回家,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老公去年車禍傷了腿,我要守著他沒法出去打工,虧得他父親留下這四層舊樓,上面兩層我們和兒子住,樓下的兩層出租,不然全家都要喝西北風(fēng)了!
高二晃打了桶水,放進(jìn)肥皂粉攪了攪,就干起來了。胖女人再三叮囑說,你小心著,出了事我們可負(fù)責(zé)不起,去年這條街的東頭就摔死過一個擦玻璃的!
高二晃嚇了一跳,心想這女人真夠烏鴉嘴的。胖女人繼續(xù)嘮叨著:市里面有專職的玻璃清潔工,他們有專業(yè)的升降機(jī),坐在里面安全多了??伤麄兎?wù)在高檔住宅區(qū),對碼頭舊樓不屑一顧。連這也要看人下菜碟!富人的玻璃要清爽,咱窮人的玻璃難道不要明凈透亮?
高二晃覺得這女人雖然嘴碎,可最后兩句話倒說得蠻對勁的。
高二晃干得很賣力,一個晚上,就把這間樓房上下前后的玻璃擦得一塵不染。當(dāng)他第二晚又來到這條小街時,請他工作的人就過來不少,站街女更是一把拽了他就走。高二晃在去她們的出租屋時,把胖女人的話篡改了一下:良家婦女的玻璃要清爽,咱賣笑女子的玻璃難道不要明凈透亮嗎?想著想著他就笑。只是站街女討價還價慣了,每每拉住高二晃,總要“五找二、五找三”地糾纏一番。
賺了碼頭貧民的錢,高二晃又走進(jìn)一些高檔住宅區(qū),他要的價比那些坐在升降機(jī)里的人便宜多了,所以生意不錯。這個冬天,不管白天有多累,晚上他總是將自己像蜘蛛般懸在蕭瑟的寒風(fēng)里。他不告訴苗鳳竹這個秘密,是擔(dān)心苗鳳竹擔(dān)驚受怕,懸在無依無傍、光溜溜的玻璃窗外,確實比站在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危險百倍!
一冬的冒險忙碌,高二晃賺足了一臺電腦的錢。臘月十五的傍晚,高二晃跑到家電市場,終于抱回了一臺他心儀已久的手提電腦。出了商場,他抬眼就看到飽滿的月亮正在冉冉升起,他心中的幸福感也隨著那一輪明月冉冉地升上了這座城市并不明凈的天空。
這個夜晚,他徘徊在九重仙宮后墻外面,盼望著318的燈光熄滅。他急不可耐地一次又一次地給苗鳳竹發(fā)短信,苗鳳竹卻沒理他。苗鳳竹深深地誤會他了,以為他真的去找碼頭的爛女人去了。他爬上了后窗的排水管,窗簾太厚,除了一片粉紅,他看不見屋里的一點(diǎn)動靜。天太冷,懸在高高的水管上滋味實在太糟,尤其是光光的雙手,凍得都要粘在水管上了。于是他又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地爬上去。那個晚上,他已經(jīng)上下三次了。就在他第四次上去時,318房的窗戶毫無征兆地打開,一個身體砸了下來,他僵硬的雙手再也抓不住保命的水管,兩個倒霉的身體疊加在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沈嶺東在晃悠著。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在擔(dān)架上,還是在吳娜娜的肚皮上。
吳娜娜對性愛的追求是無窮無盡的。她曾經(jīng)咄咄逼人地問他,我追求“性?!庇绣e嗎?我跟老公要求愛愛有錯嗎?這讓沈嶺東無言以對。有幾次,沈嶺東覺得自己像拉了一輛滿載著沉重貨物的板車在爬一個陡坡,越往上,板車越重,腳下也越沉,他拉得大汗淋漓筋疲力盡,人都要虛脫了。可是他不能歇下,因為一歇下,吳娜娜就會大發(fā)雷霆,那情景就像板車卷著他一起骨碌碌地滾下坡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
有一晚他特別累,早早躺下去睡了。半夜里,他被吳娜娜的夢囈弄醒。起初,他聽不清她嘀咕什么,也不想聽她嘀咕什么,只覺得她急急地,好像在呼喚一個人的名字。沈嶺東太瞌睡了,他不想去研究無聊的夢囈。過了一陣子,他又聽到了她的喊叫,這一下,沈嶺東清楚地聽到了“馬大壯”三個字,吳娜娜喊得很激動,很忘情,那絕對不是工作上、日常生活里的呼叫,那分明是……是在叫床!她為一個叫馬大壯的人叫床!沈嶺東的心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
第二天,沈嶺東賭氣嚼了兩塊隔夜的年糕頭,便覺得那年糕頭硬硬地梗在胃里,橫豎不舒服。他又喝了一瓶冰涼的礦泉水,心也隨之變得冰冷冰冷。和吳娜娜一起到騰達(dá)公司的路上,他終于鼓起勇氣,問吳娜娜說,馬大壯是誰?吳娜娜怔了一下,說,你身子有點(diǎn)虧了,回頭叫溫州廚師把海狗和人參一并燉了補(bǔ)補(bǔ)。沈嶺東說,別打岔,告訴我馬大壯是誰?吳娜娜雙手把著方向盤,目不斜視,反問道,你在查我的私生活?沈嶺東拽住她一只手,執(zhí)拗地問,馬大壯是誰?車子一偏,差點(diǎn)撞上對面的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jī)伸出腦袋,罵道,找死啊?你們不想活我還得賺錢養(yǎng)老婆兒子呢!吳娜娜氣急敗壞地沖沈嶺東嚷嚷道,拽什么拽,想撞死我?。∵^了一會兒,吳娜娜安靜了下來,反問道,誰告訴你馬大壯的?沈嶺東說,誰也沒告訴,你自己睡夢中喊的。吳娜娜笑了,說,瞧你這小心眼,他就是我過去一男友唄。沈嶺東問,你們……那方面很得意?吳娜娜爽快地答道,當(dāng)然。
沈嶺東的自尊心大大地傷著了,他直沖沖地責(zé)問老婆道,那你為什么要找我?為什么不和他走到一起?吳娜娜說,誰說那方面得意的就要走到一起?干脆都告訴你吧,他是有老婆的,他離不成婚。
下班后,沈嶺東沒坐老婆的寶馬回別墅。他在一家大排檔里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晃悠著。吳娜娜不斷地打他的電話,他很煩,干脆把手機(jī)關(guān)了。晃著晃著,不知怎地又來到了九重仙宮樓下,于是干脆上了樓,來到了苗鳳竹的足浴房。318已有客人,領(lǐng)班趕忙過來,說給安排另一位小姐。沈嶺東擺了擺手,說,我出去逛逛,等會兒再來。
沈嶺東在街上晃悠著,繞著溫江市兜了一個大大的圈,還在一家排檔上喝了幾兩二鍋頭,當(dāng)他疲累不堪地再次來到九重仙宮時,已經(jīng)快11點(diǎn)了。苗鳳竹一見他就說,你呀真是,誰洗不是洗,偏等我,弄得這么遲,看你回去怎么向老婆交代!沈嶺東說,去他媽的老婆,我要跟她離婚!苗鳳竹知道他心情不好,沒再多說什么。洗完了腳,沈嶺東竟疲憊地睡著了。苗鳳竹給他蓋上條浴巾,自己悄悄地退了出來。她跟領(lǐng)班說,客人睡著了,我到你的房間里貓一會兒。九重仙宮的規(guī)矩,不準(zhǔn)趕走睡著的顧客,任他們睡到幾時算幾時。耽誤了的生意,顧客自會拿錢補(bǔ)上。
沈嶺東原本想把這氣一直賭下去的,可是他第二天就泄氣了。因為妹妹來了電話。妹妹哭了,要他趕緊回家一趟,說母親吐血了,醫(yī)生說她的風(fēng)濕病已經(jīng)累及心臟,若不趕緊住院治療,可能就沒命了。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死去。母親才48歲,而比母親大上好幾歲的岳母大人卻健康鮮潤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同樣是女人,同樣是做母親的,有的人盡享著人間奢華,憑什么他的母親卻要被病痛早早奪走生命?
母親到底是什么時候患上風(fēng)濕病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父親和母親原本就是同一村子的人。父親曾對他們兄妹念叨過,母親下水田時才一點(diǎn)點(diǎn)大,泥漿沒到她的屁股,她踩一腳拔出一腳常常摔倒,幼小的母親順著那拉得直直的麻繩插“繩邊秧”。人雖小,卻極有韌勁,大人們干到幾點(diǎn)上垟,她也捱到幾點(diǎn)上垟。她的十根手指,生生被充斥著農(nóng)藥、化肥的泥漿泡爛了。稍大些,不管是來了月事,也不管是感冒發(fā)燒,母親依然風(fēng)雨無阻地做;婚后生下他們兄妹,連月子都沒坐滿,就執(zhí)意下水田去了,任父親怎么攔都攔不??!
沈嶺東要回家,立刻回家,他要把母親送去住院治療!于是,他對吳娜娜說,我媽病了,我要回家!
也許是為了修補(bǔ)夫妻間的縫隙,也許吳娜娜本來就是個熱心人,她說,好,我和你一起去!
當(dāng)那輛寶馬車長途跋涉了兩天半,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沈嶺東老家的村頭時,當(dāng)吳娜娜拎著大包小包、昂著天鵝般的脖子、邁著T臺模特般的步姿踏進(jìn)那家破舊的農(nóng)家小院時,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圍了過來,一個個錯愕地張大了嘴巴。吳娜娜用寶馬車接了婆婆,直接送進(jìn)了縣城最好的醫(yī)院,并付了一筆可觀的住院費(fèi)。她像一個正經(jīng)的兒媳一樣在婆婆的病床前端茶喂飯伺候了三天,弄得一家人感慨萬端唏噓不已。臨走時,母親緊緊地拉住兒子的手,道,真想不到富家小姐有這么懂事的!兒子,你可要一輩子待她好!
此刻,沈嶺東又在墓群里跳躍了。他腳底的雞眼不痛了,一點(diǎn)也不痛。他還淘氣地去踩墳地上的蒺藜,蒺藜刺扎進(jìn)了他的肉,他試著把刺挖出來,就像苗鳳竹替他挖雞眼釘子一樣。他的腦袋卻轟隆轟隆地響,像是在過火車。他聽到吳娜娜的尖叫,仿佛還有許多人陪著她一起尖叫。周遭太嘈雜,他分不清他們在叫些什么,也分不清吳娜娜到底是在叫他,還是在叫馬大壯。
他覺得頭痛,痛得像要爆炸一樣。
吳娜娜曾說過,只有這樣的尖叫我才快活,才能達(dá)到高潮。她又提起那個叫人惡心的馬大壯。說,其實有了你以后我就和他斷了,我雖然喊的是他的名字,可做愛的卻是你,你應(yīng)該覺得幸運(yùn)是不是?你總不希望我喊的是你的名字,做愛的卻是他?
吳娜娜白嫩的臉蛋在他面前晃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天,他聽完了這番話,就癱了,癱在吳娜娜的肚皮上。他本想扇那張保養(yǎng)得很好的臉一記耳光,可是胳膊軟軟地抬不起來。他也想一骨碌彈跳起來,從此離開吳家,永遠(yuǎn)不再回去。
他的疲軟讓吳娜娜掃興了,無比的掃興了,說,你怎么越來越無用了?海狗和人參都白吃了?一會兒,她又說,是因為我提馬大壯了嗎?這又有什么呢?我可一點(diǎn)也不自私,你有相好的你也喊呀,只要能追求最高的“性福”,形式無所謂!
不行,他非得離開那座別墅不可,離開那豪華的席夢思??烧f到底,他又能到哪里去呢?他可是嘗夠了找工作的艱難和辛酸。就是能找到別的工作,想拿騰達(dá)這么高的薪水,做夢去吧。再說,離開吳娜娜他住在哪里,吃在哪里?那點(diǎn)點(diǎn)工資恐怕還不夠他自己花的!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不到原來那一無所有的日子了。
臘月十五的中午,小兩口背對背地躺在床上休息。外面已經(jīng)飄起搗年糕的香味,溫州廚師做的熏鵝更是芳香四溢。沈嶺東想起自己的家,想起父親包的白菜餡餃子,他賭氣地想,溫江市可沒有這么正宗的白菜餃子!他已經(jīng)三年沒在老家過年了。于是動了動身子,對吳娜娜說,這個春節(jié)我要回家。吳娜娜說,剛看過你母親才多久?你還是小屁孩嗎,總想叼在你娘的奶頭上?話不投機(jī)半句多,沈嶺東又扭過頭去。吳娜娜扳著他的身子,說,這里不就是你的家嗎?老說回家回家的,也不嫌生分!沈嶺東說,這里是你的家,哪是我的家!吳娜娜說,你怎么就改不了鄉(xiāng)巴佬的脾氣?什么你的我的,連我這個人都是你的!
她一翻身趴在沈嶺東身上,問,你媽的病好多了,你非要回去就沒道理!再說跑那么遠(yuǎn)的長途,你想累死本小姐???沈嶺東說,誰說非得要自駕?咱們坐長途汽車去!吳娜娜說,我可坐不來那破車,擠滿回家過年的臭民工們,那味兒熏也把我熏死了。沈嶺東說,那我一個人走!我可不想讓人家說娶個媳婦賣個兒,我把自己賣給你有好幾年了!
吳娜娜拍了拍他的臉,說,這樣好不好?騰達(dá)公司空房子有的是,過了年,我讓他們收拾一套出來,把你爸媽接過來住,從此大家在一個城市里,你愛什么時候見他們就什么時候見。這個春節(jié)咱們就不回家了,?。?/p>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沈嶺東想。于是就問,你說的是真的?吳娜娜說,本小姐什么時候說過假話?沈嶺東是個容易滿足的人,于是心里的陰霾一掃而光。他想象著父母住進(jìn)高檔住宅樓的樣子,想到他們一家再也不要天南地北地牽腸掛肚,想著母親的病能得到較好的治療,忽然很感激妻子,覺得吳娜娜真是個不錯的女人。
于是,沈嶺東就有了要她的沖動,他一翻身上了吳娜娜的身子。幾個月來,他一直疲軟著,這一次是他主動要。吳娜娜很興奮,兩人生龍活虎地進(jìn)行起來。正在興頭上,吳娜娜又像汽笛一樣拉響了:馬大壯!馬大壯!我要死了要死了馬大壯!她喊得那么亢奮,那么忘情,那么底氣十足,那么無恥無畏!
沈嶺東一下子癱了,像一條生龍活虎的蛇忽然就變成了一根爛草繩。吳娜娜失望極了,她一把推開他,恨恨地說,你呀你,空長了一副好身坯,卻是個銀樣镴槍頭,廢物!
沈嶺東什么也不說,只是咬著牙,他想,也許有一天,他會一刀將吳娜娜捅死。
好久,沈嶺東才坐了起來,穿好了衣服,悻悻地離開了吳家。那個下午他沒有去上班,而是到了同學(xué)“老貓”那里。“老貓”一見他就說,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他無語。難道可以告訴他,吳娜娜罵自己是廢物,或者檢討說自己就是個廢物?難道能告訴他,吳娜娜在做愛的時候,忘情歡呼著的是另一個男人的名字?難道能告訴他,自己僅僅是一位叫馬大壯的替身——不,連替身的資格都不夠!
臘月十五的晚上,沈嶺東真的喝醉了。他待在苗鳳竹的318房里。苗鳳竹把他的腳泡在熱水里,細(xì)細(xì)地揉搓著。他哭,夜深人靜,他的眼淚掉在足浴桶里,啪啪有聲。洗完了,苗鳳竹把他的腳揩干了放在膝蓋上,掐捏著穴位,敲打著膝蓋,希望他把郁悶的情緒釋放出來。沈嶺東更是哭得像一個委屈的孩子。苗鳳竹呆呆地捧著那雙傷痕累累的腳,覺得自己是黔驢技窮了。
其實苗鳳竹比他更想哭!前天晚上她又一次撥通了高二晃的電話,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高二晃身邊一個嗲得發(fā)膩的聲音:大哥大哥,你好意思跟我們計較這點(diǎn)錢?。縼韥?,五找三,就五找三行了!
苗鳳竹當(dāng)時就崩潰了!她再也不想聽高二晃后來的解釋,所謂解釋,就是謊話,就是騙人,為了拒絕高二晃的自欺欺人,她索性關(guān)了手機(jī)。
此刻,絕望的苗鳳竹不知如何安慰絕望的沈嶺東,她只能把這個男人的腳緊緊地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受了委屈的嬰兒。她的胸懷是那樣的柔軟,那樣的溫暖。沈嶺東漸漸地平靜下來了,突然,他站了起來,光著腳踩在地板上,把苗鳳竹緊緊地抱住,非常自然的,兩人的嘴唇就吸在一起。他們就這么相擁著,相吻著,慢慢地移到了318的門后,苗鳳竹騰出一只手,按滅了電燈開關(guān),又把門鎖死。然后兩人相擁著回到床邊,一下子翻倒……
走道里忽然騷動起來,有嚷嚷聲,有嘈雜的腳步聲。苗鳳竹想,可能是某人的老婆尋釁來了。上一回,幾個女人裝作來足浴,越過了道道關(guān)口,成功地抓獲了正在九樓享受全套服務(wù)的老公。這之后,派出所也來掃黃打非了兩次,讓幾對赤條條的男女出乖露丑。后來,老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事情擺平了,凡有風(fēng)吹草動,足浴女們的房里都能及時亮起紅燈,從而大家擺出正經(jīng)的姿態(tài)來,讓警察抓不到現(xiàn)行。
可是,正經(jīng)足浴的房間里是不需要裝紅燈的!
警察來了!走廊里一聲吼叫,猶如晴天霹靂。沈嶺東像是被狂抽了一鞭的小狗,哇的一聲跳了起來,他抓起自己的褲衩往身上套。苗鳳竹也一邊趕緊套上工作裙裝,一邊安慰沈嶺東說,警察不可能上三樓。話未落音,就聽得猛烈的打門聲,分明是沖318房來的!沈嶺東臉色煞白,他一腳跨上窗臺,掀起窗簾推開窗子。苗鳳竹說,危險!忙伸手想拉住他,可是沈嶺東已經(jīng)消失在窗外的黑暗里。窗簾悄無聲息地落下了,318房門也被砸開了。墻外轟的一聲,不,不是一聲,是跟得很近的兩聲,緊張至極的她竟沒明白那是什么聲音!
沈嶺東是想沿著窗外的水管下到地面的,只是他絕對沒想到,水管上還趴著另一個人,他的腿蹬著了一個軟乎乎的身體,這一驚并不亞于那聲“警察來了”,他一哆嗦,就從水管上摔了下去,更糟糕的是,他把高二晃也撞下去了。
進(jìn)屋的并不是警察,而是“豬魚頭”和他的“碼頭幫”兄弟們?!柏i魚頭”睜大豬一樣的眼睛,邪邪地四處亂望,還拉開衣柜和洗手間的門,一邊沖苗鳳竹嚷嚷道,臭婊子,把嫖客藏哪兒了?快給我交出來!讓哥們瞧瞧他的家伙是銀打的還是金鑲的!
苗鳳竹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她完全傻了。好一會兒,她突然跳了起來,推開“碼頭幫”的圍堵,哭喊著朝樓下跑去……
苗鳳竹和吳娜娜在醫(yī)院里相遇了。吳娜娜哭得稀里嘩啦的,她一邊捶胸頓足,一邊憤怒地打苗鳳竹的耳光,她完全有理由憤怒,也完全有理由打苗鳳竹的耳光。只是她的憤怒表現(xiàn)得不夠貴族,她罵足浴女全是婊子,罵苗鳳竹這個臭婊子毀了她幸福的家,又罵沈嶺東是流氓是畜生,沈嶺東的命懸一線也不能稍稍減輕她的憤怒。
盡管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凌晨兩三點(diǎn)鐘了,看熱鬧的人還是絡(luò)繹不絕,來一幫去一幫的,把醫(yī)院的走道都堵塞了,記者們的照相機(jī)、攝像機(jī)不住地閃爍著。吳騰達(dá)一邊用手擋著鏡頭,一邊著急地帶著女兒突圍,吳騰達(dá)夫人用一個LV包遮住自己的臉,她湊著女兒的耳朵說,當(dāng)初若聽我們一句,也不會有今天的境地了。血的教訓(xùn),血的教訓(xùn)??!又說,姓沈的是混蛋,是狗屎,扶不上墻的臭狗屎!為這樣的狗屎哭壞了身體太不值了!
苗鳳竹像一枝被狂風(fēng)摧斷的苦竹,在臘月凜冽的寒風(fēng)中飄搖。出了這樣的事,那就是天崩,就是地裂,她一會兒掉進(jìn)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里,一會兒又被地震的余波給甩了出來。警察對她的訓(xùn)斥已無所謂了,刀劍般剜她的目光她沒感覺了,連吳娜娜兇狠的掌摑她都覺不出痛楚了。
臘月十六凌晨3點(diǎn)14分,沈嶺東的心電圖拉成一根直線。苗鳳竹的心再一次跌到絕望的深淵中。沈嶺東的遺體被推進(jìn)了冰冷的太平間。苗鳳竹不知該怎樣把這個噩耗告訴沈家,也不知吳家是不是已經(jīng)通知了沈家。苗鳳竹翻閱著沈嶺東的手機(jī)——這部手機(jī)在沈嶺東喪魂落魄跳窗時落在了318房。她看到了“老貓”的名字,沈嶺東曾不止一次跟她提起過這位大學(xué)同學(xué)。于是苗鳳竹把電話撥了出去……
第三天,沈嶺東的父親來了,他胡子拉碴的,臉上的皺褶像巖石的縫隙那么深而硬,那張臉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表情功能,讓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派出所的民警把老人和苗鳳竹一塊兒叫了去,對老人說明了事情真相,問老人要不要九重仙宮和足浴女的經(jīng)濟(jì)賠償。老人好像聽不明白,只是一個勁地念叨:完了,完了……
吳騰達(dá)怕女兒傷心過度,更討厭媒體的糾纏不休,于是就帶著吳娜娜出國散心去了。苗鳳竹、“老貓”和沈嶺東的父親一起,把沈嶺東的遺體送進(jìn)了溫江市殯儀館。焚燒遺體的時候,苗鳳竹堅持要進(jìn)入燒爐車間,這本來是不允許的,可燒爐工被苗鳳竹的樣子嚇著了,就破格讓她進(jìn)了那個叫一般人毛骨悚然的燒爐車間。沈嶺東被推進(jìn)了四號爐子,苗鳳竹覺得自己也一并給推進(jìn)去了。啪的一聲,電閘合上了,透過爐門那小小的圓孔,苗鳳竹看到沈嶺東被點(diǎn)著了,火苗輕而易舉地舔光了他的衣服,他痙攣了一下,好像要坐起來,可又無力地癱了下去。他燃燒著,熊熊地燃燒著,苗鳳竹感到自己的皮肉和心臟也被燒烤得嗞嗞作響。她的眼睛通紅通紅的,爐火把她的淚水全烤干了。
沈嶺東的父親抱起那裝在盒子里的兒子,喃喃地說,回家,咱們回家。望著那個不算精致的骨灰盒,“老貓”說,兄弟你走好,可別再摔著了!老人蒼涼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苗鳳竹突然喊了一聲,爸!她雙膝著地,一下子昏死了過去。
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高二晃出院了,他不是自己走出來的,而是被苗鳳竹用輪椅推出來的。高二晃的膝上,擱著一臺手提電腦,這是他一個冬季冒著被摔死的危險,夜夜給人家擦玻璃掙來的。苗鳳竹推著輪椅到了九重仙宮,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又推著高二晃到了他的工棚,拿了他的換洗衣服,然后把輪椅推向溫江市長途汽車站。一路上她俯著身子,不斷地對高二晃說,咱們回家,回家過年,回家結(jié)婚。
他們路遇一位熟悉的記者,記者發(fā)現(xiàn)了高二晃膝上的電腦,問,你一個外來務(wù)工的,為什么執(zhí)意要買一臺手提電腦?高二晃沒回答,他的手指并沒有傷,它們在鍵盤上敲出一行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字來:富人的玻璃要清爽,咱窮人的玻璃難道不要明凈透亮嗎?
離夜班車發(fā)車時間尚早,苗鳳竹把輪椅推進(jìn)了路邊的一個公園的夕陽里。公園不大,卻掛著一個不小的總也不播放節(jié)目的電視屏幕。他們和許多剛來溫江市的打工者一樣,都曾在這里的長椅上歇過腳。
小北風(fēng)貼著水泥地面颯颯地吹,苗鳳竹把高二晃的衣服緊了緊,推著輪椅繼續(xù)行走,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