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對戴表的男子有額外好感。
或是因為記憶。
幼年時,父母支邊,我在外婆家度過童年。那時,外公已不在,但外公的父親太外公卻健在,雖年歲已高卻身體健碩。
太外公是舊年代的讀書人,冬天時,依然穿黑色對襟棉長袍。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自懷中時時取出的懷表。
他好像一刻也離不開它,他將懷表拿出來,握在手心里,在陽光下看清楚,然后再握片刻,才小心放回去。
后來我想,他看的是彼時的時間,也是流走的光陰。生命對于一個老人,不再是一分一秒的時間,而是一段一段的光陰?;蛘咭环昼姡褪撬囊欢喂怅幜?。
那是一只古香古色的懷表,因為經(jīng)常摩挲邊緣格外光潔,成锃亮的銀色卻絲毫沒有斑駁,依然是簇新的那種光澤。太外公曾是私塾的先生,聽說是一個學(xué)生做官的父親贈了太外公這只懷表。據(jù)說,那是太外公唯一收取的別人的饋贈。
長大后我理解了他的那次破例,其實只是一個男人對于一塊表骨子里的喜愛。
之后許多年,他一直珍藏那塊懷表,直到101歲高齡辭世,那塊懷表作為陪葬和他一起被埋入了地下。
不知道那塊懷表上的時間是在太外公辭世時永遠停滯還是依舊滴答前行。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所愛之物已經(jīng)永遠陪在他身邊,到來世,到永遠。
后來發(fā)現(xiàn)父親亦愛表,是腕表。據(jù)母親說,本應(yīng)養(yǎng)家糊口的父親,硬是自私地積攢了半年的大部分工資買了一塊機械表,是當時國產(chǎn)表中最好的牌子。為此,那大半年,一家人生活得極其拮據(jù)。
那亦是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對于這個家庭唯一一次例外的自私。母親記了許多年。
但那塊表,父親戴的光陰似乎更久。是銀色的金屬腕表,圓形,表盤除了指針,只有日期顯示,干凈清晰。簡約大眾的款式,很適合父親這樣言語不多、性格內(nèi)斂的男人佩戴。
父親很珍愛那塊手表,除了洗澡幾乎從不摘下,睡覺都戴著。我記憶中,那塊表他戴了十幾年,中間修了兩次,直到后來不能再修理徹底壞掉了他也沒有扔,依然把它珍藏在抽屜中,且用手絹仔細包裹了。
他換了新的手表,依然是國產(chǎn)的牌子。此時家中經(jīng)濟略好,他買了同品牌中稍貴的一款,卻同他戴壞的那塊幾乎一模一樣——銀色金屬腕表,圓形,表盤上除了指針只有日期。
原來男人對于一件物品的喜愛如同女人一樣,也有著這樣明顯的傾向性。而它真的很適合父親,這么多年,我最熟悉的父親的動作,便是他輕輕抬起左手手腕來看看時間。記得有一段他身體不好,瘦了許多,表鏈明顯有些松了,于是他便常常下意識地晃一晃。
在父親七十歲生日的時候,我買了一塊國外知名品牌的腕表送他。依舊是他喜歡的款式,也已經(jīng)成為我最喜歡的男表的款式。甚至每次無意邂逅戴類似手表的男子,尤其對方若無意中晃動手腕時,我都會覺得有種莫名親近和溫暖。
父親收下了那塊腕表,看得出他的喜歡。但,他還是戴著舊手表,雖然那塊舊手表其實已經(jīng)常常出故障,可是他說,戴了那么多年,有感情了,舍不得扔。
我理解——這么多年后我理解了手表之于男人,猶如戒指之于女人,不是萬不得已不會丟棄。正如我喜歡過的一個男子所說,寂靜夜晚聽著手表指針滴答滴答,猶如聽見自己的心跳,清晰而逼真。
試想,誰會輕易更換或丟棄自己的心跳呢?
當然,那是個喜歡戴表的男子,并能像父親那樣,可以將一塊款式最平常的腕表戴出一種淡定、從容和優(yōu)雅。雖然后來我們分了,但每次想起他下意識晃動左手腕,想起他說的那句話,便會忍不住微笑。會想念他。
物質(zhì)過于豐富的年代,腕表更是有了各種各樣的表情。華麗的、簡約的、高貴的、素雅的、細膩的、硬朗的……鋪天蓋地地誘惑著一個女子對光陰的遐想。
可是總覺得太美太華麗的腕表不適合佩戴,或者,我不曾見過能配得起那種華美腕表的男子,他們在豪門內(nèi)在商場中,或者干脆在影視劇和小說里,不是我這樣凡俗的女子可以邂逅的。所以對于它們,我只有欣賞,從不想獲得。
我知道適合我和我能夠獲得的,也只是一個佩戴簡單的銀色圓形腕表的男子。他內(nèi)斂、淡定、簡約而踏實。
他的左手手腕上,便是他明朗、正直的心跳。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