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鐘書為什么不向父親要錢。他說,從來沒想到過。有時伯母叫他向父親要錢,他也不說。伯母抽大煙,早上起得晚,鐘書由伯母的陪嫁大丫頭熱些餿粥吃了上學。他同學、他弟弟都穿洋襪,他還穿布襪,自己覺得腳背上有條拼縫很刺眼,只希望穿上棉鞋可遮掩不見。雨天,同學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釘鞋,且是伯伯的釘鞋,太大,鞋頭塞些紙團。一次雨天上學,路上看見許多小青蛙滿地蹦跳,覺得好玩,就脫了鞋捉來放在鞋里,抱著鞋光腳上學;到了教室里,把盛著小青蛙的釘鞋放在桌下。上課的時候,小青蛙從鞋里出來,滿地蹦跳。同學都忙著看青蛙,竊竊笑樂。老師問出因由,知道青蛙是從鐘書鞋里出來的,就叫他出來罰立。
鐘書小時最喜歡玩“石屋里的和尚”游戲。我聽他講得津津有味,以為是什么有趣的游戲,原來只是一人盤腿坐在帳子里,放下帳門,披著一條被單,就是“石屋里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么好玩。他說好玩得很;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樂。所謂“玩”,不過是一個人盤腿坐著自言自語。這大概也算是“癡氣”吧。
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帖,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蘸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
回中國后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上海淪陷的時候,他多余的“癡氣”往往發(fā)泄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這一群孩子都相差兩歲,常在一塊玩。鐘書變著法兒,或做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臟話”,就賴他們說“壞話”。
于是一群孩子圍著他吵鬧個沒完。他雖然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追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
我們曾在清華養(yǎng)過一只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鐘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后,用爪子輕輕地在鐘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鐘書特備長竹竿一根,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里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之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鐘書打貓而傷了兩家和氣。
摘自《湛江晚報》2011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