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北,委實有不少像“Librairie Le Pigeonnier”這樣漂亮細致的小店藏身在鄰里巷弄內(nèi),外頭沒有非常明顯的大型招牌,靠的多半是老主顧的口耳相傳,遠離鬧區(qū)、交通僻靜,人們唯有以步行探訪之。
此處“Le Pigeonnier”乃法文的“鴿舍”,中文店名為“信鴿法國書店”,書店誕生迄今已邁入第13個年頭。近年隨著臺北捷運蘆洲線的開通,更使得愛書之人能輕易地來此造訪,端從松江南京站走出、自街邊小巷轉(zhuǎn)角而入,沿途享受兩三分鐘慢慢散步的光景,即可直抵這一方雅致藏有驚奇的書香園地。
在這里與書相遇,不單是純戀物,而更帶有微微詩意,一如那些不時擦肩而過的老街坊、鄰近富趣味的手創(chuàng)小店、巷子里的咖啡氣味。
初來到“信鴿”,其實毋需太過急忙入內(nèi)尋訪獵書,當可先于門外咫尺見方的庭院角落稍作歇息、沉淀心境,順便感受一刻周邊的悠閑氛圍,或者對著矗立在店面中央的一大片典雅的玻璃櫥窗細細品嘗。向窗內(nèi)望去,即見里面每每搭配各個不同季節(jié)活動所做的主題陳列,包括各種精美絕倫的手工藝立體書、童書繪本、法國著名的十字繡精品等,繽紛奪目、姿態(tài)萬千。直到登堂入室便宛如置身于另一處想象世界,平臺書架上對于向來重視時尚文化歷史的法國出版品而言,自是少不了各種版本的香奈爾傳記、老地圖集與巴黎鐵塔攝影專輯,而暢銷作家辜振豐的新版《時尚考》也赫然在列。普通書籍從法國古典文學到現(xiàn)代小說皆一應(yīng)俱全,旁邊玻璃柜里甚至還有法國高級紅酒與時下歐洲最熱門的文學小說繪本,一推開門仿佛走進了紙片立體書里的愛麗絲夢游仙境,既華麗又平實,往往教人不舍離去。
從巴黎到臺北:與法國流行同步的閱讀風景
“Bonjour!”偶然間聽到店員向客人道聲親切的法語問安,這在“信鴿法國書店”可說是習以為常的。即便是先前未曾到過“信鴿”的初訪者,相信也都會對店內(nèi)那份寒暄如故的人情互動感覺印象深刻,特別是相較于其它連鎖書店,“我們店員臉上總是掛著親切的笑容”,店長小萩(林幸萩)強調(diào),“而且不僅能叫出每個老顧客的名字,甚至還記得他們來找過些什么書,以及大致上的閱讀口味?!弊猿胁⒎菚鴺I(yè)科班出身,因此小萩在入行之初便很努力地吸取各種商管知識,諸如三思堂的《書店人員養(yǎng)成教育》、《書店經(jīng)營入門寶典》,以及屋代武的《現(xiàn)代化書店經(jīng)營戰(zhàn)略》等都成了她長期利用工作余暇和每晚入睡前必讀的床頭書。
自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yè)后即進入“信鴿”服務(wù)至今的小萩,仿佛骨子里就帶有一種法國人與生俱來對待書籍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瘋狂和熱情,只要是她眼中認為具有閱讀典藏價值的“好書”,哪怕市場再怎么小眾,只要還沒絕版,她都會想盡辦法利用各種管道把書訂來。這里不少法文出版品都是從法國空運來臺,堪稱與巴黎出版潮流同步,種類亦較市面上的書店齊全很多。端看屋內(nèi)一整柜價格不菲、裝訂精美的“七星文庫”(Collection Pléiade)法國作家全集,如Honoré de Balzac(巴爾扎克)、Albert Camus(卡繆)、Gustave Flaubert(福樓拜)、Molière(莫里哀)等,仿佛一個個凝鑄在書架上守護書店的文學靈魂正等候著前來尋覓的有緣人,一旁還有世界各地名家繪本的《小王子》在向圣艾修伯里致敬。
此外,近期因為作家辜振豐為了翻譯波特萊爾詩集《Les Fleurs du Mal》(惡之華)而經(jīng)常造訪“信鴿”搜集資料,并央請代訂相關(guān)法文書,沒過多久店里便陸續(xù)出現(xiàn)了各式各樣插圖版本的《惡之華》,其中包括畫家馬蒂斯的罕見手繪本《Les fleurs du mal illustrées par Henri Matisse》,以及法國出版社petit à petit最新推出由16位漫畫家集體創(chuàng)作的漫畫版合輯《Charles Baudelaire: les poèmes en BD》。而我,則是在這里首度邂逅了法國紙藝家Frank Secka(1965~ )于2011年操刀設(shè)計的最新力作——薩德主題立體書《Sade up》(薩德勃起),此書透過現(xiàn)代攝影圖像與類似傳統(tǒng)巴洛克風插畫背景的結(jié)合,紙上機關(guān)暗藏許多男女肉體交雜的排列組合與姿勢不斷變換,展現(xiàn)出前所未見的視覺效果與情色場景,也讓我自此成了每月固定前往“信鴿”尋寶朝圣的立體書迷。據(jù)說像《Sade up》這樣的書還特別搶手,不僅目前在店里已賣到缺貨,甚至需再加訂好幾箱。
一言以蔽之,“信鴿法國書店”實乃跨越了語言上的隔閡,就算不諳法文也忍不住要沉淪。
一個巴黎猶太女子的文化大夢
在微涼的天氣里,“信鴿”除了提供給讀者一個專業(yè)服務(wù)的法式閱讀場所之外,對于許多熟客以及曾經(jīng)在書店工作過的外文系學生來說,“信鴿”幾乎成了他們心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個家。尤其每當書店舉辦大型展覽或講座活動期間,那些原本浪跡四方的“小鴿子”便會紛紛回籠到“信鴿”窩里一齊敘舊同樂。追根探源,回溯當初之所以開始蘊釀、乃至凝聚這份溫馨傳承的精神源頭,即是來自小萩口中每每不忘提起的施老師——“信鴿法國書店”創(chuàng)辦人施蘭芳女士(Francoise Zylberberg,老友都喚她Zyl)。
時間拉回三十多年前,在那個早期臺灣只知從美國《今日世界》看天下、距離法國(歐洲文化)還很遙遠陌生的年代,施蘭芳即以巴黎第七大學交換教師身份前往臺灣大學任教,起先因喜愛京劇名伶“梅蘭芳”而由好友邱大環(huán)(彼時擔任臺大外文系講師)為之命名的她,于1979年初次來臺教授法語,從此她的后半生就與這塊土地結(jié)下了不解的緣分。
來到書店,離柜臺不遠處的書架頂端擺放了施蘭芳生前的一些日常照片,以及去年(2011)“信鴿”成員特別為她制作的追思紀念輯,翻開專輯看見照片里年輕時的Zyl留著一頭俏麗短發(fā),穿著一襲英挺褲衫且經(jīng)常煙不離手,目光里藏不住對這世界探索的激情與專注,其模樣神情簡直像極了當年19歲以一部《日安憂郁》(Bonjour Tristesse)迷倒眾生的小說家Francoise Sagan!
來自二戰(zhàn)后移居法國的猶太家庭,能說得一口流利中文的施蘭芳曾自云當年剛抵臺灣時看到臺大校園旁一片田渠水牛漫步的田園景象,爾后基于對臺灣的熱愛而在這異鄉(xiāng)之地度過了大半生,誠如早年亦曾受其影響而走上留學巴黎之路的作家陳玉慧聲稱“巴黎人施蘭芳如今已是臺北人了”,甚至“比臺北人更臺北”。值此之故,為回饋熱愛學習法文的臺灣讀者,但凡任何法國美好的事物,她都想介紹到臺灣來,而“開書店”無疑是一種最直接且又能令自己樂在其中的最佳方式。
于是就在1999年,由施蘭芳一手戮力編織的夢想基地、有著她最喜歡的手搖風琴放在店里教大家唱法國香頌的全臺第一家專業(yè)法文書店“Librairie Le Pigeonnier”終于如愿在臺北市松江路小巷內(nèi)正式開張。
作為臺法文化交流的書店窗口
草創(chuàng)初期,“信鴿”主要以販賣臺灣風景人物明信片、復(fù)制畫、精品兼進口法文書籍慘淡經(jīng)營,然而透過創(chuàng)辦人施蘭芳與書店成員們(主要包括店長小萩、長年專責財務(wù)與對外合作計劃的孫美麗小姐等,她們與施蘭芳女士三人堪稱維系“信鴿”生命的鐵三角)的長期努力,不僅在主顧談笑交往間換取了許多異鄉(xiāng)的友誼,更經(jīng)常主動于連系法國出版社、說服作家訪臺之際搭起了文化交流的橋梁,加上多樣化商品及專業(yè)服務(wù)打出口碑,終于讓書店營運趨于穩(wěn)定,迄今“信鴿”每年都應(yīng)邀參與CNL(法國國家圖書中心,Centre National du livre)針對國外法文書店人員的培訓(xùn)活動。而從第一屆臺北書展起,“信鴿法國書店”就負責法國館的籌備與活動策劃,這些都與施蘭芳的悉心付出不無關(guān)系(據(jù)聞她生前還一度立下宏愿,要將信鴿書店從臺北拓展到北京、上海,以及香港等地)。2010年她甚至獲得法國政府頒贈的“藝術(shù)暨文學騎士勛章”,以表彰她長年“對法國文化領(lǐng)域所做的貢獻”,不料半年后卻傳來她病逝的消息。書店遂交由摯友——知名服裝設(shè)計師洪麗芬接手經(jīng)營。
近年來,有愈來愈多的臺灣小說透過法文譯本開始和歐洲讀者接觸,此處“信鴿法國書店”便是一道相當可觀的文化窗口,在這里你可以找到不少著名臺灣小說家(包括白先勇、王文興、楊牧、黃春明、李昂、黃凡、舞鶴等)作品的法文版,就連年輕一輩的已故作家黃國峻也早早有了法文版《Essais de micro》(麥克風試音)。根據(jù)店長小萩的說法,其中尤以白先勇的《Gens de Taipei》(臺北人)、舞鶴的《Les Survivants》(余生)最受法文讀者青睞、銷路不惡,前者的封面設(shè)計以魁儡戲偶為主題,顯示出一般法國人看待臺灣文化的某種既定東方形象(亦令我聯(lián)想到多年前李天祿的布袋戲曾在法國風靡一時),另外黃春明的《Le Gong》(鑼)封面上的廣播麥克風也頗為契合小說寓意所指。
除此之外,在“信鴿”還可發(fā)現(xiàn)一些有趣的出版現(xiàn)象。比方有臺灣小說作品在公部門(中書外譯計劃)經(jīng)費補助下出了法文版,但在歐洲一般書店架上卻完全找不到這些書的蹤影,例如夏曼·藍波安的《La mémoire des vagues》(海浪的記憶)。此書據(jù)說是一位臺灣女生在法國開了一間出版社,專門用來承接臺灣公部門的翻譯補助計劃案,但也因為拿補助款才出版,在法國市場通路能見度相當有限!找遍全巴黎與全臺灣境內(nèi)各家書店,唯獨“信鴿”專門進口這些書。
實際上,今日的“信鴿”早已不是單純協(xié)助臺灣的大學采購法文書、讓普通讀者因想要接觸法國文化而走進去的一家書店,對許多陪伴“信鴿”成長的人士而言,它毋寧更是提供書業(yè)出版社群以及旅臺外籍人士重要資訊交流的藝文聚會所、一處串連起共同閱讀記憶的歸宿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