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梁文道先生在鳳凰衛(wèi)視的“開卷八分鐘”,用兩期節(jié)目推薦了一本書。在節(jié)目開首,梁文道在批評當下中國書評和文學評論現(xiàn)狀時,認為有一部分評論者雖然看似沉浸新銳文學理論,卻依然沿用“某種老派的舊腔調”來做評論;或總以判官一樣的高姿態(tài)去指點,或索性跟風追捧名家大作。繼而引出一本書,因為他從中看到了對“某種主流說法”的回應。
這本書是凌越的《寂寞者的觀察》。白色的書封上,唯一的圖案是纏滿繃帶的頭顱,露出一只寂寞的眼睛,簡潔而又醒目。有意思的是,這樣一本文學隨筆圖書卻出自內地一家以學術和教育圖書為主體的出版機構——安徽教育出版社;而其編輯者即是,何客。
從做一個“普通讀者”開始
何客家中藏著滿滿幾個房間的圖書,“搬了幾次家,書越搬越多”?;貞浫胄兄酰慰驼f,書籍以及對閱讀本身的熱愛對其影響為深遠。如果條件和時間許可,何客更愿意是弗吉尼亞·伍爾夫說的“普通讀者”,“能做一個普通讀者是很幸運的事”。之后成了編輯,“每做一本書,都會反復問自己,如果我是讀者,需不需要這樣的一本書?!?/p>
依賴豐富的閱讀經(jīng)驗,何客在入行之初,便著手一個龐雜的出版計劃,“思想類的、經(jīng)管類的、勵志類的、情感類的、純文學類的,引進版的,什么都想做。但事實上根本行不通,一是你的視野、你的判斷力給不了這樣的支撐;二是所在的出版社本身是為教育服務的出版機構,出版領域有一定的限制。所以,時間久了,還是會專注于做有一定品位的人文社科圖書。”
2006年7月,研究生畢業(yè)的何客因為機緣巧合,放棄入職大學教書的工作計劃,進入安徽教育出版社。先是在辦公室做行政工作,后來因為個人興趣以及對行業(yè)觀察的積累,一年之后,何客從行政崗位轉入編輯部門,編了他的第一本一般圖書:《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性”敘事》。
《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性”敘事》其實是一部博士論文,相比其他學術類圖書,通俗生動很多,可讀性也很強。雖然該書的話題很吸引人,但何客起初對此書的期望并不高。2008年12月18日,搜狐網(wǎng)讀書頻道的編輯打來電話,告知將此書做成了當日的頭條推薦。一本學術書在大眾傳媒獲得推薦,驚喜之外,給何客更多的是信心。
這本書是何客2007年策劃的“左岸書系”(第一輯另有《新世紀文學脈象》、《視覺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失聰》)中的一本。書系出版前,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曹文軒先生特意發(fā)來《左岸書系獻辭》以示支持。
談到曹文軒,何客后來與其有更親密的結緣。2011年,何客編輯出版了曹文軒的評論隨筆集《閱讀是一種宗教》。其實早在2008年,何客便起意策劃、編輯這樣一本書,“大部分讀者都覺得他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一位暢銷書作家,而他的批評隨筆很少有人關注,便想收集起來編成一本書?!焙慰突私鼉赡甑臅r間將曹文軒的學術和文學著作做了梳理、推敲,從“作家眼中的作家”的角度,將這本書稿同曹文軒以往的著作區(qū)分開來。定下方案之后,卻因無法及時聯(lián)絡到曹文軒,而險些放棄,半年后才得以成功聯(lián)系上。曹文軒看到方案之后,因為從未想過能以這樣的思路做一本書,便欣然同意授權。
此書的出版,雖然經(jīng)歷了不少波折,卻是何客的得意之作。這本書也改變了讀者對曹文軒的認識——很多讀者早先只知道曹文軒是學者、作家,卻鮮有人知曉他還是一個極好的評論家。收到樣書后,曹文軒極為滿意,凌晨兩點給何客發(fā)來短信,稱是他“近年來最好的一本書”。誠然,這本書也有了很好的回報,不到一個月便加印,目前已是加印四次。
何客說,雖然在策劃選題之初,會考慮市場的因素,但內心還是有相對的價值判斷,“當對圖書初步認定之后,做到一本書應該有的樣子,讀者一定是有回報的。”所以,幾年時間里,從2007年的“左岸書系”,到2011年的“獨立閱讀書系”,今年的“渡書系”的考量莫不如此?!爱斈阕龅揭槐?、兩本是看不出來的,當你做到十本二十本就會有小小的波瀾。一本書如果單打獨斗,哪怕內容再好,其實很容易被埋沒于書海之中,但當以書系的方式來策劃時,在保證書的質量均衡的情況下,一定時間之后,會有一個回報。這個時候,我們需要的是時間?!?/p>
有溫度的觀察和有態(tài)度的表達
而“獨立閱讀書系”的策劃,除了基于個人的閱讀興趣,另一部分則應歸功于他平日對出版現(xiàn)狀的觀察和認識。
“從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讀書反而有一個回潮,真正品質好的圖書的讀者反而多起來。一定要信任讀者的判斷力,讀者永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焙慰妥粉櫜⑶矣^察這一批讀者群,認為他們這一群讀者“受教育程度相對高一些,能夠忽略本身的專業(yè)限制。但不會特意探討自由、民主、平等純學術的話題,而更愿意在故事中接受這些意識和概念的傳播。比如‘王小波熱’,比如林達、徐賁作品的風行,都是因為這個原因?!绷硪环矫?,“上世紀80年代以降,閱讀的流變過程是從大眾閱讀到分眾閱讀,比如上世紀80年代,大家都在讀薩特、海德格爾、李澤厚,這是一個非正常閱讀的時代,帶有很強的精英意識,是‘泛大眾閱讀’;到90年代中期和新世紀有了變化,圖書品種越來越多,讀者越來越分化,現(xiàn)在很難讓通俗讀者去讀高深的學術圖書。所以,我想在專業(yè)的學術類書籍,和于丹、易中天之類的暢銷書之外,尋找一個新的閱讀空間。”
在學術書的專業(yè)閱讀和暢銷書的通俗閱讀之外所做的拓展,何客更愿意稱之為“公共閱讀”/“常識閱讀”?!安皇枪查喿x需要我們,而是我們需要公共閱讀。”于是,在“左岸書系”之后,由蘇小和、王曉漁等人發(fā)起電子讀書雜志《獨立閱讀》進入了何客的視野,“它的非商業(yè)訴求,倡導的公民意識,煥發(fā)的人文氣息,尤其是自由和獨立的價值立場,是我深以為然的”,于是就有了“獨立閱讀書系”。
“獨立閱讀書系”第一輯四本書:王曉漁的《重返公共閱讀》倡導公民閱讀,凌越的《寂寞者的觀察》重釋文學經(jīng)典,劉檸的《前衛(wèi)之癢》檢討前衛(wèi)藝術,成慶的《意義的疆場》繪制思想地圖,四本書既各自獨立,又相互映照。每一本書,何客在選題之初,最為看重的便是“有溫度的觀察和有態(tài)度的表達”。
“獨立閱讀書系”甫一出版即受到兩岸三地讀者和書評媒體的廣泛認可,頗受好評。也因此引來更多作者的主動投稿。2011年11月,何客收到了孫傳釗先生的親筆來信,信的開頭如此寫到:“請原諒一個陌生人給你寫信……”其實,何客對于孫傳釗的大名早有耳聞,一份書稿和親筆信,令素未謀面的編者感動不已,作者與編者的情緣如此。
最重要的是有人把它做出來
青年學者和作家路文彬先生曾在《2009年,我醉了》一文中提到當初小說《跳》的出版之艱辛,特意談及何客是第一個愿意出版的編輯,心懷感激。雖然何客明知安徽教育出版社很少出版小說,但看到書稿后仍表示愿意一試,并提出幾種初步設想。最終雖未能成行,但何客仍向幾家出版社力薦,促成此事。
對何客來說,書稿未能付梓的遺憾已是習以為常,但仍難掩無奈。除了這一本書之外,2009年的《海子詩全集》和2010年的《五百年來誰著史》版權的旁落也一直是他職業(yè)生涯的遺憾;201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江流過水悠悠》,何客也一直關注其版權。但從另一種角度看,今日見到這三本書出版后在市場的反響,仍可見何客的獨到眼光。
也正因為經(jīng)手的圖書?!岸酁亩嚯y”,改變了何客的心態(tài),使他對出版的本質有了更為確切的認識?!俺霭婺撤N意義上是傳播,更是分享。最重要的是有人把它做出來,而不一定要由你做出來。以前看到好書稿就想據(jù)為己有,拿到書稿后秘不示人,希望自己親手編出來。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個人的能力非常有限,加上內地出版機構的體制通病,許多書稿總因為各種原因擱淺。不過,是好書總會有人愿意出版??吹綐I(yè)界同行以更專業(yè)、更好的方式呈現(xiàn),內心的喜悅是一樣的?!焙慰蛯⒋丝醋鬟@些年心態(tài)的最大轉變。
“現(xiàn)在很多書反而并不擔心會‘流產(chǎn)’,反而更堅定。而且,外部條件在某種程度上也收縮了個人的興趣,精力更專注于某一類的圖書出版。你盡量往前去做,按正常的流程去推動它就是了?!?/p>
今年,何客便延續(xù)安徽教育出版社在教育和學術出版領域的傳統(tǒng),策劃了“渡書系”。和“獨立閱讀書系”擇選新生代學者、關注思想性不同,“渡書系”側重收錄著名學者、作家的文化隨筆,第一輯包括鐘叔河《書前書后》、劉紹銘《冰心在玉壺》、也斯《昆明的除夕》、趙毅衡《好一雙中國眼睛》、 張宗子《不存在的貝克特》、趙焰《野狐禪》、胡竹峰《衣飯書》七冊。其實,安徽教育出版社早年出版朱光潛、李鴻章、胡適等不少大家的全集,同時也藉著朱光潛和宗白華等大師級作品一度成為中國美學圖書的出版基地,對學術出版傾情不淺?!暗@種資源是非常有限的,做過之后便很少有大家進入,但對我來說,是非常好的起點?!蓵怠鋵嵤沁@一基礎上的自然延伸?!?/p>
一本書有它自己的命運
在入行之前,何客便比別的普通讀者更關注出版的現(xiàn)狀以及出版人,比如三輝圖書的嚴博非、漢唐陽光的尚紅科、三聯(lián)書店的鄭勇、南京大學出版社的楊全強等。何客從他們所編輯的作品中,更直觀地窺探編輯、策劃思路,受益良多?!翱此麄兊木庉嬜髌肪湍芸闯鏊麄儗膽B(tài)度,對書名的斟酌,對裝幀的要求。比如《讀庫》的張立憲先生每一期的編輯手記,當初都會看,非常受用。進入出版業(yè)之后,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自己在做一些書的時候,內心有一些尺度,希望能夠與他們靠近或者區(qū)分?!边@也使得“獨立閱讀書系”和“渡書系”有了不同于其他書系的特質。
何客所編輯的書中,大多是原創(chuàng)作品?!蔼毩㈤喿x書系”的第一輯四本書,有兩位作者是第一次出書,其中的風險也曾讓何客從一開始就擔心能否達到預期。但在整個新書推廣中,何客仍堅持不做過多宣傳。除了2011年11月在北京“單向街”做了一個小小的沙龍之外,并沒有特意去營銷。“一本書有自己的運命”,正如當初王曉漁所說,“出版后,作者和編輯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何客與四位作者約定,作者和出版方都不要主動去進行炒作,“讓書的內容自己說話,自己尋找它的讀者”。事實證明,這種“反宣傳”的方式反而有不錯的收獲。
而回歸到編輯和設計過程中,何客持以同樣的觀念。“作為一個策劃者、編輯,你不能強加很多東西在書籍上,你會干擾讀者的判斷,這是我本人不太愿意的。比如‘獨立閱讀書系’,一開始想用搶眼的腰封,打上公共知識分子、意見領袖的招牌,后來與作者反復溝通后,覺得它就是一套很純粹的書,它的讀者就在那里,在正常的營銷下,讀者一定會找到它。腰封會強加給讀者多余的信息,看起來是一種誘導,事實上也是一種排斥。這類書就舍掉了腰封,也摒棄了強加給讀者的無效信息?!?/p>
對于每一本書,何客不僅跟作者討論書稿的體例問題,“通常會和作者有詳細的溝通,把書稿的體例重新做一個優(yōu)化。作者寫作時候和做成出版物時是有變化的,一些章節(jié)可能拿掉或者邏輯關系上發(fā)生調整,所以在內容和形式之下,可能大部分人都忽略了體例關系?!蓖瑫r,也力求一種恰到好處的裝幀風格?!蔼毩㈤喿x書系”和“渡書系”的裝幀都請了三次獲得“中國最美圖書”設計獎的劉運來先生做設計?!皠⑦\來先生是一位對紙質出版物葆有深厚情感的設計師。通常情況下,他會通讀一次書稿、查閱作者背景資料、尋找相關樣書做參考,并不急于設計,往往一個月后才著手大致方案,商量可行性之后,再拿出三個方案?!睂热莸捏w貼和細節(jié)的推敲,未必是所有當下書籍設計師能做到的,相反,很多設計師其實是在做“丑化”的工作。何客說,編輯和設計師的共同想法是對作者和讀者的雙重尊重——不能喧賓奪主,以設計來左右讀者的判斷,干擾讀者的閱讀。讀者買一本書,是看承載文字的信息,而非設計,任何夸張的表達都不會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