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少年時大抵都有些不為人待見的小小嗜好,比如我就曾操持自制的縮放尺一遍遍地臨摹二戰(zhàn)、三國和春秋五霸,或者對著某片紅紅綠綠帶小圈圈和各種圖形的巴掌塊癡想。這種對地圖的隱匿執(zhí)迷一直延續(xù)到我對文字產(chǎn)生興趣,因之當我讀到《地圖與疆域》這一段真有一種伯牙子期的知音之感:
“他還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樣精妙又富有激情和意義的物件。在此,現(xiàn)代性的本質,對世界在科技層面的感知,都跟動物生命的本質融和在了一起。圖畫復雜而又美麗,絕對的明澈,卻只用了很有限的色彩編碼,但是,人們能感受到幾十個人類生命,幾十個或幾百個靈魂的搏動、召喚——一些注定要遭受懲罰,另一些則將獲得永生?!?/p>
這美妙的詩意深深打動今天的我,只是經(jīng)驗使我嗅出彼時年少的杰德還無從體驗的東西:他與父親驅車參加祖母的葬禮,一路無話可說的無聊使他從米其林精美絕倫的地圖中獲知人類靈魂“搏動與召喚”的秘密,為日后的藝術生涯奠定了第一塊基石。只是,近在咫尺的父親靈魂的“搏動與召喚”卻被他當耳旁吹過的風那般無視,而再度聽到則需睽違數(shù)十載,那時,父親已離去日不遠了。
《地圖與疆域》開場便暗示了整個小說的走向。作者米歇爾·維勒貝克在構思上頗具水銀瀉地般的宏偉氣勢,他為故事設計了三個主人公,讓一大幫法國藝術、文學、時尚、媒體、企業(yè)界的真人輪番登臺,并且作為主人公之一讓自己親自出場、甚至為自己預演了一出梟首碎尸的死亡……只是,這些頗具后現(xiàn)代色彩、如嘉年華般不停流轉的荒唐詭異、亦真亦假的人事,在我們讀來別有一種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寂寥與疏離感??蚣艿呢S瞻絢麗與景致的枯瘦貧瘠恰似三個主人公的生命軌跡,他們都想在一個熟透的世界中掘出一點新鮮,卻無不像那些著迷于米其林光鮮圖文的旅游者,親歷實地而大失所望,深覺“地圖比疆域更精彩”。
先說杰德,他在藝術上日益精進,人生則一步步退入固步自封的疆域——他強調藝術家特立獨行的個性,卻無從否認藝術家的存在由市場定位;他從一種藝術逃遁到另一種藝術,卻逃不脫藝術的商品化大潮;他不能原諒父親的拜金主義,卻認識到家庭尤其是孩子之于男人意味著“任何藝術抱負的終結”;他打心眼里愛他所愛的女人,卻容不得半點感情上的雜質……憤懣,棄絕,復又撫今追昔,暗自傷懷,熔鑄為人生的主旋律,這在杰德自是藝術與生活之不可調和的鴻溝,也可見證一個普通人在心靈與肉身、個體與社會間的彷徨與糾結。
書中的米歇爾·維勒貝克固然是作家本人的化身,但我們不可將之全部與真人疊合,至少,那場精心策劃且令人毛骨悚然的謀殺是虛構,其意義在于作家通過對自身的調侃兼及他人(杰德,以及第三位主人公雅斯林)那種局外人眼光,取得某種間離性效果。經(jīng)此,我們可以直擊其大肆抨擊消費主義和金錢至上的憤世嫉俗;但另一方面,我們卻看到這個作家缺了“帕拉波旅行鞋、手提電腦、佳能打印機、駱駝勒格朗牌風雪大衣”就無從生存的現(xiàn)狀。想想1850年代的波德萊爾以奇裝異服的紈绔子姿態(tài)藐視中產(chǎn)階級的庸俗品味,2010年的法國藝術家卻甜蜜蜜地倒在后者的懷抱中,以“幸福的消費者”為滿足,不得不使人注意其中的反諷:人們一邊批判后工業(yè)社會對人的禁錮與壓迫,人性的異化與扭曲,人與自然的隔閡,另一邊,卻汲汲于從中得到好處,沒這點好處還真“過不下去”。
雅斯林是小說臨近尾聲時登場的一個人物,這個原本在小說布局中很可能淪為跑龍?zhí)椎慕巧凇兜貓D與疆域》中別具“點睛”的妙用,兩個藝術家置身其中的縱深小世界,通過這位擔任警長的人物取得了寬廣的社會視野。雅斯林負責維勒貝克碎尸案,他在調查中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注意到在杰德-維勒貝克視角中被遺漏掉的東西:兩位藝術家都選擇獨身,沒有伴侶,沒有孩子,沒有朋友——如果他們互為彼此的朋友,可是為什么從來沒有深入過對方的生活,乃至心靈?維勒貝克死于非命,杰德則于窮極無聊中茍活,消沉、孤獨和空虛看似個人特質,卻在在凸顯時代精神,年少目擊祖母葬禮的觀感幾成杰德無從逃避的歸宿:“落后”的非洲人尚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把已死之人掘出埋入,與之同吃同睡反復七次方始確認死亡——而現(xiàn)代化的歐洲人都懶得在葬禮上把手機摁掉。
再回到雅斯林,我們很驚訝于這位有著二十多年履歷的老警察并不篤信“性本惡”,他認為一切沖突、屠殺與苦痛的根源,無非性欲和金錢,“絕對的惡很少存在于人性之中”。這令他“放心”又使他“憂傷”,“放心”固然是因人性本善,“憂傷”則在人可以為了一點利益而棄善從惡。維勒貝克案件之引起他的重視,正因兇案現(xiàn)場極富宗教與藝術氣質的布置,剔除了性欲與金錢的因素——原來生活尚存一息無可探明的奧秘。不過到頭來仍是陽光底下無新事,杰德答謝作家的肖像畫正是兇手覬覦的目標,待破案這時價千萬的寶貨已是身負兩起命案的禍首。
顯然,在作者米歇爾·維勒貝克眼里,藝術圈、名利場、殺戮地,乃至平頭百姓的本色生活,初看紛紛攘攘,異彩紛呈,其實皆有為地圖所無法涵蓋凈盡的疆域,而地圖不到的地方,惟余平庸之惡恣肆漫溢。本書寫到2020年全世界的移民滾滾涌向中國,“南中國海”成為海盜出沒、危機四伏而又生氣蓬勃的所在。這或許是作者寄予未來的希望,不過,這也不正是作家心中懷揣的那份“地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