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不為后

內(nèi)容簡介：她愛上一人，本以為是段一生一代一雙人的佳話，哪想?yún)s因那人的復(fù)仇而亡了自己的國。他搶了弟弟的皇位，卻要她這前朝公主做他的皇后！她心如驕陽，又豈能如他所愿，大殿前的三叩九拜，祈愿社稷長安，家國常在，她朝陽公主即使是死，也要讓他這一生都不得安寧……

第一章

晉王爺楚曄昨日納了一房美艷小妾。第二日府上便傳出小妾被朝陽公主打了，生生折了雙腿的流言。

事實(shí)上傳言是不可信的，那房小妾不過是被朝陽公主的丫頭輕輕摑了幾掌，兩邊臉頰腫得很對稱而已，也不過只是被生生拖出新房，在院里跪了一夜而已。

新房里的燭火燒了一夜，將公主與晉王爺?shù)纳碛巴对谫N了囍字的窗戶上，兩道身影面對面干坐一夜。

翌日晉王上早朝走了。

晉王府內(nèi)水榭之上，昨日被娶進(jìn)來的女子抖著身子跪在朝澈腳邊。朝澈淺抿了口茶，問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妾、妾身……”

公主抬手打斷她的話：“別如此自稱，你尚未入晉王府的門?！?/p>

“婢子……婢子是涼州刺史的女兒，上月隨父入京?！?/p>

“上月？”朝澈的指尖滑過玉杯口沿，“阿曄……晉王他何時與你提的成親一事？”

“五日之前?！?/p>

朝澈抿唇一笑，前四日他們夜夜同床，耳鬢廝磨的時候原來他心底琢磨的卻是和另外一個女人的婚事。或者，他根本是因?yàn)樾牡桌⒕尾畔胗们槭聛砦拷逅母星?？朝澈覺得，她此生還沒有受過比這更大的侮辱。

她站起身來，目光在跪著的女子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笑道：“姑娘，我夫妻二人的事不該連累他人。若想清楚了，你今日便離開王府，與你父親回涼州吧?！?/p>

女子大驚：“可是晉王……”

朝澈眸光一寒，淡淡地掃到她的身上，只將女子看得渾身一顫，不敢多言。

“晉王楚曄是我朝陽公主的夫婿，朝陽此生只許了他一人，便不準(zhǔn)他再娶別人，你若想入晉王府的門，去金鑾殿上向我那皇弟請一紙休書，晉王休棄了我，你們自可隨意嫁娶?！?/p>

她話音未落忽聽水榭之外有仆從在叩拜：“王爺吉祥！”

女子眸光一亮，朝澈卻冷了臉色。她下意識地微微抬高了下巴，眸光冷冽地看著緩步而來的楚曄，嘴角卻揚(yáng)起了笑：“王爺來得可真及時?！?/p>

跪在地上的女子雙眼一紅，立即便嗚咽著哭了出來，梨花帶雨十分柔弱可憐。楚曄定定地望著朝澈，兩人之間沉默流轉(zhuǎn)，終是由朝澈打破了沉默：“王爺可要去面圣？”

楚曄垂了眼睛，微微一側(cè)頭對身后兩名侍衛(wèi)道：“將她帶下去吧?！?/p>

“王爺？”女子驚慌地望著楚曄，朝澈也微感詫異。

“皇上有令，剜其雙目，亂棍杖斃?！彼⒅壕徛逦?，“以泄朝陽公主心頭之憤?！?/p>

朝澈微驚，耳邊倏地響起女子的哭號：“王爺饒命！公主饒命！王爺、王爺救我！”她被面無表情的侍衛(wèi)拖出水榭，哭號聲漸行漸遠(yuǎn)。

楚曄唇邊微微鉤出一抹淺笑，眸中卻神色難辨，他靠近朝澈，牽起她緊握成拳的手，輕聲問道：“如此，澈兒可出了氣？”

朝澈未答，楚曄湊到她耳邊，幫她理順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他輕言道：“你的皇弟當(dāng)真心疼你，昨日才發(fā)生的事今日便傳到了宮里，澈兒你要我怎么去感謝吾皇關(guān)愛？是否有朝一日，我若與你發(fā)生了口角，你皇弟便一怒之下也將我剜其雙目，亂棍杖斃？”

朝澈手心微顫，楚曄摸了摸她的臉，退開了一步的距離：“今日事務(wù)繁忙，便不回屋睡了，公主見諒?！?/p>

他轉(zhuǎn)身出了水榭，朝澈看著他毫不留戀的背影出言喚道：“楚曄，成親之時，你說過今生只與我共度。如今你要食言了嗎？”

楚曄頓住腳步：“公主說笑了，楚曄這不是沒那個本事嗎？”

望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朝澈突覺渾身乏力不已，她扶著石桌緩緩坐下，身邊的侍女過來服侍，她淺淺道：“日后，王府之內(nèi)的事別往宮里傳了?！?/p>

“可是皇上那兒……”

“說是我的意思便行，讓皇上專心朝政，按捺下性子，別動不動就要人性命。讓他好好兒和丞相學(xué)學(xué)治國之道，我在王府中很好，用不著他擔(dān)心?！?/p>

“是?！?/p>

第二章

王丞相死了，暴斃家中?；实叟瓨O，斬了丞相府?dāng)?shù)百侍衛(wèi)。朝澈聞訊匆忙趕入宮中，年僅十六歲的皇帝看見她時，霎時紅了眼眶。

他像小時候一樣抱著姐姐狠狠哭了一通：“皇姐，這個皇位我坐得好辛苦，時時都得提防明槍暗箭。今日是丞相……明日會不會是你，會不會是我……是不是只有將所有人都?xì)⒘?，我們才能安全？?/p>

朝澈沉默了許久，只得好好兒將他寬慰了一通，心懷著沉甸甸的不安回了晉王府。

用完晚膳，侍女告訴她今夜晉王要在書房過夜，朝澈的眉頭便皺得越發(fā)緊了。她懷疑，并且因?yàn)檫@個懷疑深深地恐懼……

哪想入夜未深，晉王書房那方突然響起了陣陣喊殺的聲音。門外有侍衛(wèi)們著急地大喝：“王爺遇刺了！快快！”

朝澈頓覺手腳冰涼，大腦空白一片。她隨手抓了件外衣，連鞋也沒顧得上穿便沖了出去。

書房之外已是一片狼藉，刺客已盡數(shù)伏誅，血淌了一地，楚曄身著絳紫色大衣，被人攙扶著站在書房門口，侍衛(wèi)們在地上跪了一片，埋頭請罪。

朝澈忙跑上前去，一把扳過楚曄的臉，然后一股腦兒地摸著他周身：“他們傷到你哪兒了？嚴(yán)重不嚴(yán)重？疼不疼？”

楚曄看見朝澈這副驚惶模樣，不由得失神地一怔：“你來做什么？”聲色中是沒來得及掩飾的嚴(yán)厲。

朝澈一愣，楚曄從來沒用過這樣的語氣與她說話，他對她從來都是溫溫和和的，即便偶爾心有怒氣，也不會在面上對她兇惡半分。

朝澈突然被如此一問竟有些結(jié)舌：“我……擔(dān)心你。”

楚曄仿似也察覺到自己失態(tài)，淡淡地一清嗓音：“這里危險又臟亂，只怕污了你的衣……”他低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朝澈竟沒有穿鞋，一雙白嫩的足被血污盡染。

楚曄心頭一熱，似澀似苦又帶了幾分難言的溫暖，他默默垂了眼簾，嘆息道：“你不該到這里來?！?/p>

“你我夫妻，自是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p>

楚曄沉默了許久，終是轉(zhuǎn)開了眼，高聲吩咐道：“還不速速將院子打掃了?！彼⑽⑼碎_一步，“澈兒，這里臟亂，我命人先送你回去?！彼捯粑绰洌瑫恐畠?nèi)忽然傳出一個女聲，“阿曄，還沒處理好嗎？”

朝澈身形一僵，只見楚曄的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

“怨不得你這幾日都待在書房?！背豪淅涞靥羝鸫?，“今日的擔(dān)心，倒是我多余了。”她繞過楚曄，抬起下巴像個戰(zhàn)士一樣往書房走去，楚曄卻側(cè)身攔在她的身前，緊皺的眉頭仿似訴說著他的不安。

朝澈笑道：“你莫擔(dān)心，我不會對她做什么，只是想看看又是哪家的姑娘將我比了下去。”

“朝澈?！彼∷氖?，神色嚴(yán)肅得像在捍衛(wèi)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而敵人是她，他的正妻，朝陽公主。

朝澈只覺得好笑：“楚曄，你既如此花心，當(dāng)初又何必勞煩來娶我，你若是隨便娶個不是皇家的女子，也不用如此辛苦地偷情，遮遮掩掩，累了你也累了我。”

朝澈轉(zhuǎn)身離開：“你既執(zhí)意阻攔，我不看便是，但你且記住，我不是尋常女子，我不和別人共用一個丈夫?！?/p>

第三章

“王爺?shù)膫麆菘蛇€好？”服侍了楚曄一生的老奴關(guān)心道。

“無妨?！?/p>

老奴道：“王爺方才何不讓公主進(jìn)來見見陸云小姐，左右王爺日后也是要迎娶陸小姐的……”

“日后我不會再娶誰進(jìn)門?！背虾鋈坏溃芭髯?，一個便夠了?！?/p>

老奴一怔，隨即嘆道：“王爺今日既要演一出戲給人看，若是宿于公主房內(nèi)，公主便能更好地給王爺作證，以打消所有人對您的懷疑?？墒悄鷧s寧可約陸小姐來王府為你作證……王爺莫不是怕刀槍無眼，傷了公主？”

楚曄沉默不語。

老奴又道：“王爺恕老奴直言，若是日后王爺大仇得報，以朝陽公主的脾性，只怕是……”

“你退下吧，我想歇了?！背蠑[了擺手，不想再聽下去。

這些道理他又何嘗不懂呢，只是人有時候明明知道捏得越緊會越發(fā)疼痛，可仍舊不愿意退一步海闊天空，無關(guān)其他，只是因?yàn)樯岵坏谩?/p>

半個月之后。

朝澈見屋外陽光明媚便想著到花園里去逛逛，散散心。

剛走到花園門口便聽見女子的嬌笑聲。朝澈眉頭一皺，這個女子聲音近半個月來一直在她腦海中回響，時刻也沒有忘記。

她悄然走到一棵大樹之后，探出頭去，打量摘了她家一籃子花的漂亮女子。

“哦，原來是陸將軍的千金?！?/p>

朝澈當(dāng)然認(rèn)識陸云，塞北大將軍的千金，美名在外的佳人，楚曄的青梅竹馬，兩年前與楚曄一同自塞北回朝。朝澈心想，難怪楚曄要這么將房間里的人護(hù)著，原來那人才是他的心頭寶，而拆散姻緣的惡人竟然是她。

不過既然做了惡人，自然應(yīng)當(dāng)窮兇極惡到底的。

如此一想，朝澈走出樹后，揚(yáng)聲道：“陸小姐，晉王府里的花不可隨便采摘的?！?/p>

她微微抬起下巴，挺直了背脊，高傲地走向陸云：“這些花是當(dāng)初我嫁入王府之時，楚曄親手為我種的，雖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卻也是我的心頭寶，望陸小姐莫要奪人所好。”

陸云微微一僵，回頭對朝澈行了個禮，卻也沒有道歉。

朝澈鉤了鉤嘴角：“把花還給我吧，就算是死了的，我也不大愿意別人將我的東西帶走?！?/p>

這話說得鋒利刺人，在塞北長大的將軍千金哪能忍得下這口氣，當(dāng)下眉眼一怒，冷笑道：“不過是幾朵花而已，既然姐姐想要，妹妹還你便是，左右日后妹妹進(jìn)了王府活的死的也都屬于我吧。”

朝澈瞇起了眼，直言道：“只要我朝陽公主還活著便不會允許晉王再娶，你趁早消了這念頭。”

“公主這話說得絕了，阿曄要娶誰……”

“你在挑釁我？”朝澈徑直打斷陸云的話，她不給任何人勸阻的機(jī)會，揮手便是一巴掌狠狠甩在陸云臉上，打得她一個措手不及，朝澈冷聲喚道，“來人，給我掌嘴?！?/p>

身后的仆從立即上前捉住了陸云，陸云大叫道：“朝陽公主，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又如何，我朝陽公主橫行京城的時候你不知還在何處蠻荒之地撒野，今日竟敢妄圖與我搶夫！你且記住，我最不怕的便是挑釁，最不怕的便是比后臺，你大可與我斗，大可想著法子來暗算我，你只需要知道自己的下場有多難看便行?！?/p>

“朝澈！”

園子外傳來一聲怒喝，朝澈抬頭，見楚曄面帶急色匆匆而來。他拉過陸云，護(hù)在身后，陸云立即可憐兮兮地哭起來。

朝澈笑道：“我打了她，你可是著急了？不過著急也沒用，我已經(jīng)打了。你可是要幫她還回來？”語至最后一句，神色已全然冰冷了下來。

楚曄下巴繃緊，像是忍耐住了勃發(fā)的怒氣。他轉(zhuǎn)過頭打量陸云臉上的傷勢，吩咐他身后的侍衛(wèi)道：“今日日頭太毒，易上火，送公主回房，給她熬點(diǎn)兒降暑氣的粥?！?/p>

“不用。”朝澈強(qiáng)硬道，“王爺多日未曾回房，臣妾腎火虛旺，今日陸小姐受了這一掌，臣妾舒爽了不少，王爺日后若繼續(xù)如此，臣妾腎火持續(xù)虛旺……我不介意陸小姐或是其他哪個小姐來替王爺解憂。”

這席話說得強(qiáng)硬而彪悍，聽在眾人耳里既輕蔑了陸云又侮辱了晉王楚曄，半分臉面也不給兩人留，甚至把她自己也諷刺了進(jìn)去。

朝澈想，沒有愛情，至少她得守護(hù)住婚姻。

她轉(zhuǎn)身便走，身后傳來陸云惱羞成怒的大喝：“朝澈，遲早有一天今天這些話會狠狠打在你的臉上?！?/p>

朝澈頭也未回直接無視了她。

朝澈走后楚曄對陸云冷冷地伸出手：“拿出來?！标懺泼嫔唤?，把手往后面藏了藏。楚曄淡淡凝了她一眼，“別讓我說第二遍。”

陸云一咬牙，將手中的三根銀針扔到地上，不甘道：“她如此對我，就不允許我教訓(xùn)教訓(xùn)她？阿曄你如此護(hù)著她，可是真的喜歡上了她？”

楚曄拾起地上的針，并未正面回答她的話：“朝中?；庶h勢力未完全剪除，現(xiàn)在不能對她動手?！?/p>

陸云冷笑：“那何時能對她動手？”

“我說不能，便不能?！?/p>

聽罷這話，陸云只覺渾身一寒，她有些懼怕地望了楚曄一眼，見他漆黑的眼睛森冷地望著自己，陸云咬了咬牙，負(fù)氣而去。

第四章

此后的幾個月，朝澈的腦海中一直莫名地回響著陸云的那句話，像是一個詛咒。朝廷中擁護(hù)少年皇帝的大臣一個個先后死去，朝澈越發(fā)不安，直到新年之后，她的不安終于得以結(jié)束，變成實(shí)實(shí)在在的——

絕望。

她的弟弟死了，猝死。太監(jiān)傳的口諭卻是讓自己的丈夫晉王楚曄繼位。

皇帝死的那個晚上，楚曄不在府里，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就像沒人知道那晚在宮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樣。

朝澈約莫是全天下最晚知道這個消息的人，婢女含淚拿給她一身華麗的鳳袍，告訴她三日之后新皇登基大典，彼時身為皇后的她要一同與楚曄登上承天殿前的八十一級長階，受百官叩拜，跪祭先祖，承襲山河社稷。

朝澈摸著鳳袍怔怔道：“荒唐！”

她幾乎是在這一瞬間便想明白了之前未想明白的所有事。她說：“告訴楚曄，我不會去。”

第二日，她見到了已有半個月未見的夫婿，他穿著皇袍，面容憔悴。

朝澈笑了：“想來你近日定是十分忙累的，以往皇弟與我說坐在皇位上十分辛苦，卻也沒見他累成你這副德性，我琢磨著你大概是比他還多出了幾分不安吧。楚曄，這搶來的東西，捧著可燙不燙手？”

楚曄神色復(fù)雜地望著朝澈沒有搭話，他瞟了一眼被朝澈隨手扔在地上的鳳袍，本就蹙在一起的眉頭又緊了幾分。

“你利用我撤掉了監(jiān)視王府的禁軍，消除掉了皇家對你的懷疑，蠶食鯨吞地分解掉了王朝勢力，你看看你做得多么好，皇袍加身沒有一點(diǎn)兒反對的聲音。只是我不明白，時至今日，朝陽公主對你還有什么用？為何你還要留我一命？封我為后……”朝澈恍然大悟似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了，你心里是清楚的，活著，對視驕傲如命的朝澈來說才是最大的懲罰?！?/p>

楚曄心中一緊，猛地對上朝澈的眼神卻被她眼里的恨意狠狠一刺，忘了所有辯駁。

這樣的眼神，他無數(shù)次在夜深人靜之時從銅鏡中看見過，朝澈恨他，一如他深深痛恨著朝澈的父皇一樣。

楚曄嗓音微微沙?。骸傍P袍別隨意扔在地上，現(xiàn)在找不到人重做。事急從權(quán)，用的是先皇后的禮服，日后有了時間，我命人再給你做一套?！?/p>

朝澈沉默了許久道：“這不是先皇后的禮服，是我弟弟做給我未來弟媳的衣服。他說要娶個和我一樣的女子做皇后，便照著我的尺寸做了這套衣裳?！?/p>

朝澈輕笑：“楚曄，你要我用什么樣的心情來穿上它？你非要讓我將你恨入骨髓嗎？”

楚曄喉頭一哽，朝澈神情恍惚地對他說：“你要么廢了我，要么殺了我吧。我護(hù)不了愚蠢的愛情，也護(hù)不了可悲的婚姻，可你至少得讓我留點(diǎn)兒尊嚴(yán)……”

楚曄望著她空洞的眼睛，靜默無言，兩人明明這么近地相望，卻仿似隔了整片天空，怎么也觸碰不了彼此真實(shí)的溫度。

“后日，你若不想去，便不去吧?！?/p>

楚曄離開前終是留下這么一句話，沒說廢了她也沒說殺了她，就像以前她假裝生病不陪他去參加宴席一般，那時她欣喜地以為那是縱容和寵溺，現(xiàn)在朝澈總算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了，那不過是晉王楚曄利用她時的討好。

而此刻……

約莫只是勝利者的憐憫罷了。

第五章

楚曄登基大典的那天他獨(dú)自一人穿著莊嚴(yán)的龍袍，走過長長的階梯，站定在承天殿前，百官朝拜，高呼萬歲。他拂廣袖仿似能將天地納入囊中，可卻也攬了一袖涼風(fēng)，寒意徹骨。

那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只怕是再也不會嘟囔著抱怨他穿得少忘記加衣了。他正想著，忽見一襲耀目的明黃色踏過八十一級階梯下的青云長道，他的皇后一身驕傲不減，身著尊貴富麗的禮服緩步而來。

他望著她的身影幾乎有一瞬間的失神。

朝澈還是在乎楚曄的。

只是一番猜測便足已令楚曄熱血沸揚(yáng)，心潮澎湃。性子隱忍如他也按捺不住唇邊揚(yáng)起的弧度。

他想，她到底還是喜歡他的。

這便極好……

眼看著她一步一步踏上青石長階，向他而來，楚曄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往下走了兩步，他伸出手，欲牽住她。哪想朝澈卻在他下面的幾級階梯那兒站住，黑得透亮的眸子中清晰地映出他的面龐，而她的臉色理智得森冷。

楚曄的手微微一僵，尷尬地頓在空中。

“皇上？”朝澈冷嘲著低喚，她垂了眼睫忽然自鳳冠之中抽出一把細(xì)長的金剪子。楚曄指尖微微一縮，卻沒有躲。長階兩旁的侍衛(wèi)皆是一驚，都將手放在刀柄上警惕地戒備著。

朝澈卻并無其他動作。只是這細(xì)長如釵的金剪一取，她的黑發(fā)如瀑散下，隨風(fēng)而揚(yáng)。

“成親那日，老嬤嬤將我倆的頭發(fā)結(jié)在一起，是以修永好之意，今日朝澈已找不到當(dāng)初與你頭發(fā)相結(jié)的那一搓了?！彼宦曒p嘆，一把攬過自己的頭發(fā)，金剪毫不猶豫地將三千青絲盡數(shù)剪斷。她將斷發(fā)隨手扔在地上，“不如全斷了它，你我便如這斷發(fā)一般，恩斷義絕了吧?！?/p>

楚曄面色一白，僵挺的身形仿似在這瞬間猶如被雷痛擊，眼瞳中難掩驚怒之色。

他緊握著拳，百官匍匐在下噤若寒蟬，但他知道，沒人會眼瞎地看不見朝陽公主要與新皇割發(fā)斷義。他明白，朝澈是在逼他，像她所說的那樣，要么廢了她，要么殺了她。

“澈兒。”楚曄緊繃的臉色忽然松了松，他又向下走了兩步，強(qiáng)硬地捉住朝澈的手，朝澈下意識地要推開他：“別碰我，惡心。”

楚曄半分不肯松手，他抿緊唇，伸手去攬朝澈，指縫中夾的銀針順勢扎入她后腦勺兒之中。朝澈只覺眼前一黑，神志頓時模糊起來。楚曄將脫力的她摟入懷中。

陷入徹底的黑暗之前，朝澈拽著他的衣襟狠狠道：“楚曄，你有多恨我，非要與我不死不休，不累嗎……”

懷中的女子一沉，徹底昏迷過去。

楚曄冷聲吩咐道：“皇后近日勞累，且將她送回去。”

百官靜默一片，面上的臣服之下，心中不知又涌出了多少鬼胎。楚曄垂下眼睛，背過身去，獨(dú)自一人走入巨大得令人恐懼的朱紅色大門。

此刻沒有人能看見新皇眼底的重重青影，沒有人能知道他背負(fù)的天下蒼生會一天比一天沉重地壓在他的肩上，沒有人能感受到，承天殿中即便是左右無人，也依舊有暗潮涌動，鋪天蓋地地令人窒息。

楚曄獨(dú)坐在皇位之上，透過眼前的珠玉簾遙遙凝望外面的天空。

他知道，他的朝澈，再也不會是他的朝澈了。身為朝陽公主的她，從今往后，只會與楚曄不死不休。

他累，但誰叫他舍不下呢。

恨也罷，愛也罷，他此生已被糾纏得理不出頭緒了。

第六章

朝澈享皇后之尊居于坤容殿。

這座宮殿她并不陌生，幼時她與弟弟母后一道住在這里。她看見每一處風(fēng)景都覺得昨日還與弟弟在此玩鬧過，但轉(zhuǎn)頭便發(fā)現(xiàn)這里早已物是人非。宮中的每件事物都夾帶著過去鮮活的記憶，昔日與今時的對比就像一頭埋伏在暗處的猛獸，在任何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角便撲上來將她噬咬得體無完膚。

入秋之后王都連下了三場秋雨，驕傲的朝陽公主病了，發(fā)燒咳嗽，太醫(yī)每日出入坤容殿，宮殿之中皆是一股藥味。

新皇楚曄撇開沉重的朝務(wù)，終是抽空來看了她。只一眼，便讓他心疼得軟了心腸，那個趾高氣揚(yáng)的朝陽公主何曾如此脆弱過。沉眠病榻，一臉慘白，瘦得不成樣子。

他忍不住心底酸澀，坐在她身邊，顫抖著輕撫她的臉頰。

朝澈病得迷糊，她微微偏過頭去，像小狗一樣在他的掌心柔軟地一蹭，沙啞喚著：“母后……”

楚曄喉頭一哽，心臟仿似被人狠狠抓住，連疼痛也如此無力。他摸了摸朝澈的額頭，迷茫至極地呢喃：“我該如何做，你要我如何做？”

她轉(zhuǎn)醒之時看見楚曄坐在床榻之下，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快要睡著：“楚曄。”她喉頭干澀，只一聲喑啞的喚便讓她劇烈咳嗽起來。

楚曄驚醒，忙端了水來喂朝澈喝，哪想朝澈水沒咽下，倒嘔了一口血出來。黏膩溫?zé)岬难z把楚曄的手染得一片腥紅。

楚曄傻傻地愣住了，沉默了半晌，他按捺著驚痛，喑啞地問：“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會咯出血來？”

朝澈不答，只輕輕問道：“為何？”這兩個字看似莫名其妙，但楚曄知道她問的是什么。

“十二年前?！背仙驳?，“我父王……晉王楚襄被加以莫須有的罪名，斬首，晉王府一百三十余人流放塞外?！?/p>

朝澈恍然大悟，隨即笑道：“朝澈恭喜皇上大仇得報?！背厦嫔y看地一白，朝澈一直笑著，“皇上莫要做此神色，你瞧，你隱忍十二年，如今終是報得血仇，該開心才是。不……我忘了，這兒還有一個仇人之女尚還安好地活著，你自是該如鯁在喉，怎么都無法順心的。”

“朝澈！”楚曄微怒。

朝澈臉上的諷笑掛不住了，她盯著他冷聲道：“父皇封我為朝陽公主，乃是希望我一生都如朝陽初升般燦爛美好。而現(xiàn)在……”她抹了抹楚曄手上的血，道，“為了你最后的仇恨，和我僅有的驕傲，殺了我吧?！?/p>

楚曄心中一陣抽緊，他拂袖而去，腳步卻像逃一樣倉皇。

朝澈望著窗外陰雨綿綿的天空呢喃道：“你說我是自縊還是投湖？”她暗自琢磨了一下，“都太普通了，我朝陽公主自是得死得與眾不同點(diǎn)兒?！?/p>

霜降這天，朝澈又穿上了那身繁復(fù)華麗的衣裝，她告訴侍女有急事需得面見皇上。但此時正值早朝，朝澈便擺了駕，一行人帶著她匆匆忙忙地趕去了承天殿。

行至承天殿外，太監(jiān)通傳之后，朱紅色大門大開，朝澈抬眸直直地望向皇帝。萬人之上，坐擁天下，可那個位置有多孤獨(dú)，朝澈從小便知道。她恍然記起那年紅燭明晃晃的火焰之下，她對楚曄說：“阿曄，日后我陪著你，你陪著我，咱們一起走完這一生可好？”

當(dāng)時，楚曄聽到那話肯定是在心里嘲笑她來著。

嘲笑便嘲笑吧，他們這段姻緣，左右不過是場笑話。

朝澈彎起了唇，大方儒雅地微笑，她在殿外跪地叩首，行的是三叩九拜的大禮。

朝堂之中一時有些嘈雜起來，楚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安。

朝澈未等到楚曄讓她起身便自顧自地站了起來，她望著龍椅之上的金黃匾額揚(yáng)聲道：“朝澈不孝，昔日引狼入室，而今奪不回祖宗江山，唯有以死謝罪，祈愿社稷長安，家國常在！”

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在她身后，八十一級長階之中是石雕的龍，龍背鰭豎立，宛如一把把鋒利的石刀。

意識到她要做什么時楚曄容色盡褪，血液里霎時充斥滿了驚恐，他怒喝道：“你敢！把她給我綁起來！”

話音未落，他只見朝澈唇邊帶笑直挺挺地往后仰去。

楚曄，就這樣吧，愛恨情仇咱們都不去計較了。

“不準(zhǔn)！回來……”

他聲嘶力竭的聲音都變成耳邊的風(fēng)絲絲冰涼地劃過，什么也沒有留下。

第七章

他又看見朝澈端著清淡的粥走進(jìn)屋來。她說：“嗯，我熬粥不小心多熬了一點(diǎn)兒，阿曄，你嘗嘗。”她坐在他身邊，眼睛亮亮地望著他，他依言嘗了一口，她便迫不及待的問，“好喝嗎？”

“好喝?！?/p>

他輕輕的一聲念便把自己驚醒，陸云站在他身邊，手里捧著一碗白粥，她笑嘻嘻地道：“好喝便行，我可熬了許久呢?！?/p>

不是朝澈。

那個像太陽一樣容不得半分欺辱的驕傲女子已用一種決絕得近乎殘忍的方式退出了他的生命，徹徹底底，干脆得可怕。

“阿曄?！标懺坪鋈宦詭Я诵尚叩?，“上次我爹問……問我你有沒有與我提過成親的打算?！?/p>

楚曄眼中神色稍稍涼了下來：“云兒，另覓良人吧?！?/p>

陸云捧粥的手一抖：“你……什么意思？”

“楚曄心中有人，裝滿了，盛不下了?！?/p>

陸云抑制住顫抖，冷冷笑道：“何人？朝陽公主嗎？那不過是個死人！”

楚曄冷冷地凝了陸云一眼：“別讓我說第二次。”

“好，皇上，你很好！”陸云冷冷一笑，負(fù)氣而去。

楚曄最近總是失神。早朝之時，他會看見朝澈筆挺地站在承天殿門口，客氣而疏遠(yuǎn)的微笑著，說“愿社稷長安，家國常在”，眨眼間便被撕成了支離破碎的身體，渾身是血地躺在青云長道的白色磚塊上，血四處流淌，觸目驚心。

批閱奏折之時，他會看見朝澈冰冷地質(zhì)問他：“這搶來的皇位，你坐得可還舒服？”夜深人靜之時，他能感覺朝澈躺在他身旁，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激烈的情事，慵懶地縮在他懷里說“以后咱們第一個孩子一定要是男孩，哥哥好疼妹妹，做姐姐太累”，或感覺朝澈陰冷地站在他床榻邊，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他，然后慢慢地落下血淚來。

他偶爾也會夢見昔日母親含淚喊冤，也會夢見父親掉落在地的頭顱。

所有的記憶就像無數(shù)的針，日日夜夜在他血液里扎下然后翻攪。

楚曄眼下青影日益沉重，再也掩飾不住。

后位懸空，朝堂之上的爭斗越演越烈，楚曄覺得，自己不能再耽于往昔，太醫(yī)為他診脈之后道他是心病。有宦官進(jìn)讒言說是宮中怨氣過重，應(yīng)請法師來驅(qū)除邪靈。

楚曄望著坤容殿的方向，準(zhǔn)了這個提議。

法師入宮的那日鵝毛大雪紛紛而下，楚曄獨(dú)坐寢殿之中，大門之外，法師們呢喃的聲音緩緩傳入門內(nèi)，他扶額笑了笑只覺自己真是荒唐。

忽然，一陣銀鈴之聲驀地傳入他的耳中，楚曄一挑眉望向憑空出現(xiàn)的白衣女子。她輕聲道：“我叫白鬼，來取走你心中的妖魔之物。不過今日我是被門外的道士召喚而來，你若不愿讓我拿走，我可以離開?！?/p>

楚曄不甚在意地笑道：“若你有這本事，便拿走試試?！?/p>

她摸出袖中的毛筆，在空中勾勒了幾筆，空中恍然出現(xiàn)了朝澈的身影。楚曄渾身一僵，望著那道影子恍然失神，白鬼冷漠地將朝澈收入囊中，輕聲道：“你的鬼，我收走了?！?/p>

“站住！”

他慌亂起身，白鬼的身影如來時那般倏地消失在了空中。

門外道士們作法的聲音一頓，宦官輕地輕敲了敲門，小心地問道：“皇上？”

楚曄腦中微微有些抽痛，他揉了揉眉心，背后仿似有個女子關(guān)心地幫他揉了揉額頭，道：“你怎么比我那皇弟還要疲倦？你歇歇，我去給你熬粥?！毖粤T，她拉開寢殿的門，緩步走了出去。

“朝澈……”

太監(jiān)推開殿門不安地望著皇帝：“皇上，可還要讓法師們繼續(xù)？”

幻影般的女子回過頭看他，外面白茫茫的光亮之中，他竟看不清她的模樣了。他瞇起眼睛欲要將她看個仔細(xì)，哪想?yún)s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憶不起她的面容。

末章

朝澈似乎真的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不管是清醒時還是夢中，都不見了她的音容。

楚曄卻比之前更容易失神，眼中的感情越來越少，心緒沉淀下來之后，空洞與木然越來越控制不住地浮現(xiàn)。

又是一年立春，楚曄走過承天殿下的青云長道，清晨時分，天邊朝霞燦爛，楚曄抬頭仰望八十一級階梯上的承天殿，晃眼間仿似有個身著一襲紅色宮衣的女子站在臺階之上，神色傲慢地打量著他。

楚曄一怔。

耳邊恍似有人在大叫道：“有刺客！護(hù)駕！”許多人一擁而上要將他拽走，楚曄奮力推開四周的人，只是定定地望著那女子，一步一步往長階那方走去。

四周的聲音仿似都變得極遠(yuǎn)，他越來越清楚地看見了女子的面容。像初升的朝陽一般，驕傲不減的臉，她揚(yáng)唇笑了笑：“你便是才回京城承襲了王位的晉王楚曄？”

他抿唇微笑，一如三年前他們的初遇，只不過那時他心底壓抑的是血恨，而現(xiàn)在眉眼之中藏的皆是細(xì)碎而溫暖的光。

哀傷得使人聲音顫抖：“朝陽公主，久仰大名。”

一把利刃穿胸而過，塞北大將軍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皇上，莫怪微臣狠心，自來狡兔死走狗烹，你既不肯立云兒為后，讓臣不得不胡亂猜測……”

楚曄像沒感覺到疼痛一樣，他笑道：“這樣也好，這樣……也好?！?/p>

漫天日光仿似傾瀉而下，浸染了他眼前的一切，唯有那個女子的身影格外的清晰。

他又向前踏了兩步，力氣隨著血液流逝掉，他腿一軟，摔倒在地。他仰起頭努力地想要再看一眼朝澈的模樣，而她只是遙遙地望著他而后一拂廣袖，轉(zhuǎn)身離去。

染了血的手指觸摸到了最底層的階梯之上，僵冷在那里，以一個求而不得的姿勢完結(jié)了生命。

若是有人記得，楚曄死去的這個地方正好在當(dāng)時朝澈尸首的身旁，他手放的那個位置也恰恰是當(dāng)初朝澈手最后觸碰的位置。

夕陽西下，春燕雙飛而過，不知多年前曾有一對麗人在此立過無人知曉的誓言。

“我只嫁一生一人?！?/p>

“我許你這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