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鄉(xiāng)村人物的江湖軼事

老屋日漸衰落，卵石砌就的墻體似乎不堪百多年風(fēng)雨的蹂躪，一塊塊掙扎想擺脫時光的重負(fù)。板壁腐朽，椽檁下墜，仿佛能聽到那來自骨骼深處的沉重嘆息。羸弱的屋脊上一片片逐漸風(fēng)化的青瓦猶如一本發(fā)黃線裝的冊頁，在一個既定的時空中記錄著一個家族的故事。老屋是有靈魂的，每當(dāng)天光透過瓦楞的空隙，照射著無數(shù)的塵粒在幽暗中舞蹈時，每當(dāng)風(fēng)從板壁的罅隙里傳來窸窸窣窣的細(xì)語時，每當(dāng)雨水順著檐下的竹筧在天井的大缸中漾起一圈圈漣漪時……我仿佛都能看到老屋的靈魂在躡手躡腳地四處行走。老屋庇護了父親一生，在特殊的年代也變成一頂沉重的帽子困囿了父親一生。逐漸衰老的父親與逐漸衰老的它似乎渾然一體了，在不斷的修葺中也補綴著一段段往昔的記憶。每每回家，被父親拾掇得干凈整齊的宅子就如一件漿洗得發(fā)白的青布大褂，泛著樸素慈靄的暖意；雖有星星點點的青苔在天井的石板和卵石縫里泛著滄桑，盎然的蘭菊和鳳仙卻也活潑潑地?fù)u曳出節(jié)令的詩意。

堂前時常坐滿了前來喝茶聊天的人。在我日漸稀疏的回歸之旅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往昔隱在“伯、公”稱謂后的幾張老臉如今竟然常在堂屋出現(xiàn)，且熟稔又親密，仿佛他們一直以來就和老屋如此毫無隔閡親昵熨貼地同生共息著。那些溝壑縱橫的臉上沒了往日的疏離和木然，多了份老秋陽般的恬淡和煦。時光濾去了很多東西——政治的風(fēng)云，生活的重軛，人情的恩怨……，鄉(xiāng)村的味道似乎在這時候才被一米陽光、一壺釅茶扯得醇厚而綿長。人老了，封存的往事就像一壺加了溫的酒，咕嘟嘟地總想沖開記憶的閘門傾瀉出來。我赫然發(fā)現(xiàn)，一些鄉(xiāng)村人物經(jīng)過了時光和口碑的演繹，雖不巍然于廟堂之高，卻鏗鏘于江湖之遠(yuǎn)。而作為一個村莊曾經(jīng)的“大戶”——老屋的滄桑和特殊的淵源，無疑成了這幫耄耋老人追憶似水流年的一道絕佳背景；通過他們，又成了那些遠(yuǎn)去的靈魂盛放自己的大舞臺。就像上演一段段的皮影，每個人物經(jīng)過鄉(xiāng)村言語的反復(fù)鏤刻，變得繁復(fù)細(xì)膩，栩栩傳神，透著質(zhì)樸生動的野趣。松貴爺就是其中被演繹得活色生香的一個。

一

長潭鎮(zhèn)是一個很小的鎮(zhèn)，卻很繁華。兩縣交界特殊的地理位置，使這個小鎮(zhèn)變成了要沖。應(yīng)了地靈人杰的古訓(xùn)，自古以來無論高官還是巨賈不乏其人。使得這個崇文尚武的山鄉(xiāng)小鎮(zhèn)不光有了人文的厚重，也多了些傳奇軼聞。上個世紀(jì)，當(dāng)?shù)谑艂€百年剛露出新世紀(jì)的曙光時，八國聯(lián)軍就沖進紫禁城把清皇朝的大本營竊擄殆盡，那個躲在簾子后操縱中國命運幾十年的寡婦倉皇出逃，全沒了鎮(zhèn)壓“戊戌六君子”時的威風(fēng)。幾年后，辛亥革命把皇帝掀下了金鑾殿，內(nèi)戰(zhàn)的烽煙四起，分解著社會原本的一切。二十年內(nèi)戰(zhàn)自殘自黷的割據(jù)局面，殺戮、爭奪不斷在中國大地上演，人民也因此負(fù)擔(dān)種種不幸的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也經(jīng)受著種種動蕩不安。1920—1930年期間，表面上，長潭這個偏遠(yuǎn)小鎮(zhèn)的生存方式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對于那些勤儉耐勞的農(nóng)民來說，只要在上的不過分苛索他們魚肉他們，就不至于鋌而走險發(fā)生問題。暗地里，鎮(zhèn)上的一些大戶逐漸增強了保全財富的裝備，多了十幾二十支保家槍，鎮(zhèn)上也多了些復(fù)雜的帶武器的人物。

這時期的松貴爺正好是個青壯后生，家姐桂香，長得白凈高挑，細(xì)致動人，嫁給了寧波的警察局長，每每回鎮(zhèn)上省親，穿著絲絨旗袍的身姿，婀娜得像春天的一株桃花，到哪都灼痛人的眼光。坐著藤轎子，帶著一隊勤務(wù)兵，雖比不得紅樓夢元春回榮國府般姹紫嫣紅但也是一派風(fēng)光。如此一來，門庭自是被人高看一眼。松貴爺長得瘦小卻精干，為人爽直仗義，鄰里有困難他肯相幫相助，坊間有不平事，本身個性就愛打抱不平，敢于出頭說公道話，有了姐夫這一背景，底氣自是更足。最初，隨了家姐在寧波謀了份差事，做了幾年覺得不自在便回到了鎮(zhèn)上，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說話辦事愈加顯得有分量了。鎮(zhèn)上但凡遇有紅白喜事，也常請他去坐席吃酒，遂結(jié)交了一幫弟兄。鎮(zhèn)上多是靠手足貼近土地生活的人，或是做商販、手藝營生，隨著大社會的變動，也產(chǎn)生了一種游離分子，平時既無固定生計，也不下田，鎮(zhèn)上誰有勢力誰無勢力心中都有譜，平時靠擺小牌桌抽點頭，找著機會也愛施點小訛詐，有大樁買賣愛插個熱鬧，分筆小油水。這些人三五成群平時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有點江湖義氣，困難時也能相互照應(yīng)，俗稱“破腳骨”。不知不覺間松貴爺身邊就聚攏了這樣一幫人。松貴爺住在“官倉”，這幫人就一天到晚聚在官倉喝酒、吃茶、打牌。綠房子“官倉”原是區(qū)黨部駐地，不知何故竟成了松貴爺?shù)淖≌＿@是一幢風(fēng)格迥異的二層樓建筑，墻面、地板皆漆成綠油油的，玻璃窗也是綠的，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圍墻很高，頗有幾分森嚴(yán)的味道，房子瞧著氣派，里面陳設(shè)并不堂皇。廳堂中間黑沉沉的一張八仙桌幾張?zhí)珟熞危闶窍駱拥募沂?，中堂上方掛了很大一幅松鶴延年圖。松貴爺終年在腰間系一塊雙幅青布圍裙，仿佛穿著一件馬褂。端個茶壺或煙袋在中庭一站，不拘言笑的神情常令一幫小弟兄心生畏懼。他也做生意，開始做的是燒餅、油條的生意，后來就專氽油條，他氽的油條又長又大、又香又酥，既可下飯，又可當(dāng)點心零食，是當(dāng)年鎮(zhèn)上有名的吃食。說起來，這油條、燒餅手藝還是從寧波學(xué)回來的。他每天早起在橫街做兩個小時營生，賣完固定的數(shù)量就不再勞作。泡上一壺茶徑自坐在堂前抽旱煙，家里一幫吆五喝六喝茶打牌的人，他任由他們鬧騰。一鍋煙抽下來，市面行情，坊間軼事就聽得七七八八了?？目臒熁艺酒鹕?，把雙幅圍裙一撩，立即跟過來兩個小弟兄，松貴爺走出大門，穿過橫街，順腳兒從上街頭一直往下街頭走。

長潭鎮(zhèn)只有一條主街道，石子彈路面，中間像長布條似地鋪了一溜青石板。街面并不整潔，逢雨雪天，往來趕市的蒲鞋、草鞋帶著一串串黃泥腳印烙餅一樣烙在街面上。相向而立的兩溜兒鋪面倒是很稔熟似的、面對面相互守望者，門窗錯開，墻壁緊挨?；覊?、烏瓦、木門檻兒，樸舊、灰暗的鋪面高矮大小都相差無幾，醬坊、米店、理發(fā)鋪、當(dāng)鋪、藥店、茶館……一溜兒排開兩邊，一般分前后兩進，前面是鋪子，后面住家。寶善堂、保和堂藥鋪是比較大的，鋪子中羅列有羚羊角、穿山甲、虎骨、牛黃、馬寶，無一不備，一排排整齊的藥柜里是上百種草藥，一屋中也就常年籠罩著草藥散發(fā)的香味。名號響亮的還有老義豐布莊、姚聚源雜貨店、五成雜貨店……這幾家店鋪每年會拿了金折挨家去拜會附近家底殷實的大戶或有名望的士紳，士紳們購物不必付現(xiàn)款只需拿了金折去店鋪，年終再統(tǒng)一結(jié)賬，比現(xiàn)在的信用卡還便利。小鎮(zhèn)每月單日成市，逢小月的，兩單日湊一起就成了雙市，雙市就更為鬧猛，瘦小的街道常常被擠得水泄不通。下街頭有兩座廟，一座關(guān)帝廟，一座古同廟。柴市就設(shè)在廟門口，是眾山民的集散地，也是最熱鬧的所在。每當(dāng)鎮(zhèn)子像個揉著惺忪睡眼的孩子還戀著被窩的那絲溫暖，排門還將開未開時，賣柴的漢子就從四鄰八鄉(xiāng)匯聚過來了，風(fēng)把汗褂子的味道裹夾著柴行的行爺過秤的吆喝聲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少頃，石板路上泛出青白的天光，饅頭豆?jié){鋪子的蒸籠就騰騰地冒起了熱氣。伴隨著漸漸雜沓起來的腳步聲，街兩邊的木板排門被一塊塊卸下，沉寂了一晚上的街面像被揭開了帷幕，市井百態(tài)又再一次隆隆地上演。各色的簟、匾、籮、筐、盆、缽、瓶、罐……裝滿各種生活的瑣碎、庸常，以最可人的姿態(tài)擺在了街兩旁，吸引著過往行人的眼球。油餃、春餅、番酥……翻滾在熱騰騰的油鍋里，帶著張揚的、粗鄙的香味吸引著過往的人群，月餅、香糕則在玻璃罩里泛著精致、尊貴微光，糕干、麻餅、桂花球、金棗等被堆在白鐵屜盒里，等著被旁邊的油皮紙袋裝起提走……這些活色生香的場面每每給趕集者一個極其動人的印象。小鎮(zhèn)民風(fēng)淳樸，做人渾厚，長期以來也形成一種氛圍，經(jīng)濟上有優(yōu)勢的，自然成了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統(tǒng)治者，首事人，負(fù)責(zé)著鎮(zhèn)上的大事。像松貴爺這樣有點背景的說得上話的手下又有一幫人的，就儼然成了市面上日常治安的維護者。每日里，松貴爺從上街頭倒背著手走來，不徐不疾的步子，青布棉襖綰起一截袖口，束腰及地的雙幅青布圍裙隨風(fēng)而擺，赳赳的神氣像個去校場檢閱的武都頭。沿途應(yīng)答著坐在門口納布鞋做針線的老婦人的問候，和迎面剛跨出饅頭豆?jié){鋪的老秀才寒暄著，謝絕王二麻子喝兩盅的邀請……這樣熱絡(luò)中又帶著絲客氣、恭敬的鄉(xiāng)情，總是令他感到滿足和自豪。

每年青黃不接是農(nóng)民最難熬的時節(jié)，小鎮(zhèn)周邊都是山地，稻米產(chǎn)量并不十分豐足，米市行情見天看漲。有的商號米店就趁機屯糧抬價，有的還做些不干不凈的手腳。一次，松貴爺?shù)昧讼?，帶了兩三個弟兄就上街了，徑直往米市走，米店門口一簟匾一簟匾的米白花花的映著人的眼。松貴爺俯下身仔細(xì)察看，伸手抓了一把在手中使勁一捏，攤開手掌后米粒沒有像細(xì)沙一樣嘩啦啦往下流，反倒像見了糖的螞蟻，粘在手心不肯下來，就蹙起了眉頭。拈起一粒，放進嘴里一咬，唇齒間沒有傳來預(yù)計的脆響，反倒像嗑上了一塊紅糖塊兒，齒縫里都是碎末兒，還隱隱透著股霉味，就“呸”地一聲啐在地上，抬起一腳，“嘩啦”一聲，架在長條凳上的一匾米全倒扣在地上，米簟匾還咕嚕嚕旋了一圈重又撲到在地。松貴爺這一腳儼然是出拳痛毆鎮(zhèn)關(guān)西的魯提轄。人群靜謐了三秒，哄地一聲像炸了窩?！八少F佬來啦！”有人大叫著向下街頭的幾家米店跑去?！敖掷锝址坏?，做生意不要太黑心！”撂下這話，松貴爺就氣昂昂地向另幾家米店走去。一路下來，跟著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眾人盡皆喝彩，被踢的店家自知理虧并不爭辯反抗，只得面紅耳赤地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羞愧地收拾起爛攤子。小鎮(zhèn)有自己的規(guī)則和人情，雖然也同樣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也會發(fā)生口角或仇殺，然而總的說來，只要集市不受戰(zhàn)爭影響停頓，不受土匪影響混亂，人們還是希望在鄉(xiāng)規(guī)民約中按著慣有的秩序安分樂生。如果像此番僭越遭到了整飭，便免不了羞愧和尷尬，并不會死乞白賴再把丑劇演下去，或再惡行相向滋生禍端。

二

松貴爺算起來應(yīng)該是祖父的堂兄弟，也沒什么文化，對祖父甚是謙恭。每看到祖父替人題寫牌匾碑文時，更是滿臉崇敬。祖上靠著承襲累代勤儉節(jié)約，有了一定的家產(chǎn)。門庭保留一些傳統(tǒng)規(guī)矩，每有客來，必款待茶水點心。祖父也明白家財聚散之理，平時贍親恤鄰，為人慷慨。兵荒馬亂的年月，家中往來各種復(fù)雜的人物都有。到了抗戰(zhàn)時期，縣大隊的武裝力量也加強了，各鄉(xiāng)都組成了鄉(xiāng)團兵，來吃飯喝酒的人中也就有了些穿著土布褂子，腰間別個駁殼槍的團丁。常常是一個客人前腳剛走，另一個客人后腳又進了門，老實內(nèi)斂的祖母整天圍著鍋臺，不得空閑。因了家中常年這副迎來送往的熱鬧光景，便常有村中閑漢來蹭吃蹭喝，這當(dāng)中有些就是如今來堂前喝茶聊天的人。其中每天必到的就有一個臭仔癩子，頭上經(jīng)年癩瘡流膿發(fā)臭，長得彪悍、狠辣，人極聰明，卻整日不務(wù)正業(yè)，盡干些偷雞摸狗嫖宿賭博的勾當(dāng)，連家人都不待見他。祖父念其是自房里的子侄，從不曾嫌棄。臭仔癩子每日里出入我家就如自家般自由，逢有客，就坐下和客人一起吃喝，如沒有，就徑自去廚房拿了飯籃，就著碗櫥里的剩菜，也能稀里嘩啦扒上三大碗冷飯，吃完抹抹嘴巴就走。此人起先還只干些用鐮刀收獲他人的莊稼的勾當(dāng)，隨同民國長期內(nèi)戰(zhàn)社會墮落的發(fā)展，到后來就上山落草學(xué)會用火器收獲他人的財物，干了好幾樁奸淫擄掠的惡事。大概因為每日里白飯喂養(yǎng)稔熟了，連帶祖父最后也成了“農(nóng)夫與蛇”故事的主角。松貴爺鮮少回來，每次來，在堂前一坐，只顧陪著祖父抽煙喝茶，照例寡言少語。認(rèn)真地聽祖父說些家國大事、歷史掌故、桑梓趣聞，聽到興致處，便把細(xì)眼一瞇，淡然一笑，鼓鼓的兩個腮幫子像含了兩塊硬邦邦的大冰糖，特別憨厚的樣子。對于村人，他總抱著一份奇異的鄉(xiāng)情，但凡村人去長潭趕市遭遇不平或與人發(fā)生齟齬，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只要找到他，他總是仗義地替他們撐腰做主。松貴爺?shù)拇蠖嗍论E也是由著村人的演繹變得神乎其神，松貴爺?shù)男蜗笠彩且蛄诉@些事跡變得更加光輝了。

有一回，下道地的蓀標(biāo)叔擔(dān)了一擔(dān)柴去長潭鎮(zhèn)上賣。蓀標(biāo)叔長得人高馬大的，一擔(dān)柴禾都是一人多高的上好棍柴，雖用藤箍攔腰扭得扎扎實實，免不了一些枝枝梢梢七丫八叉地從捆縛中伸展出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如兩個大草垛在肩頭上下顫悠。天蒙蒙亮，蓀標(biāo)叔就趕了幾十里山路，來鎮(zhèn)上趕早市。一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挑著擔(dān)子從上街頭往下街頭趕。街上往來行人還不多，兩邊的排門剛打開，店家和伙計正帶著晨起的慵懶拾掇著鋪子。走到中街，蓀標(biāo)叔收住腳步，柱下?lián)訙?zhǔn)備換個肩，剛側(cè)過身子，只聽“啪嗒”一聲，一股濃郁的醬香像瞬間怒放的鮮花四溢開來。原來幾根不馴的柴梢把醬坊店門口擺放的一個醬缽頭劃落在地，跌得粉碎。身穿蔥綠色花布襖的醬坊師娘張翠花正坐在柜身里面一面哼曲一面抬著一雙白胖的手對鏡子理鬢腳。聞聲探頭一看，立馬放下鏡子從柜臺里扭身出來，麻利地一把揪住蓀標(biāo)叔的前襟。蓀標(biāo)叔被揪得身子往前一傾，柴擔(dān)子也跟著晃了幾晃?！百u柴佬，打了人家醬缽頭了，還不快賠！”醬坊師娘張翠花銳聲叫喊起來。蓀標(biāo)叔一看，柴禾沒賣掉，反倒要賠一缽頭醬了，一時愣怔在那里吶吶地作聲不得，汗水順著面頰流出一條條黑乎乎的“溪流”。張翠花一看他那副悶聲不吭老實巴交的樣子，越發(fā)得理不饒人地嚷嚷起來，行人漸漸圍過來看熱鬧。見張翠花潑辣的樣子，蓀標(biāo)叔只得虛怯怯地央告等賣了柴再回來賠醬缽。張翠花眼一瞪，薄薄的兩片嘴唇噘得像個火力十足的槍眼：“不行，我到哪找你人？要么你就把這擔(dān)柴放這里，要么就賠現(xiàn)銅錢?！鄙p標(biāo)叔看了看近二百斤的柴擔(dān)子，除了沖擔(dān)頭上掛的飯蒲袋里吃剩的半個飯團，囊中空空如洗，不由得進退兩難。恰好這時候松貴爺從上街頭下來，走到中間一看。問：“哪里來的？”蓀標(biāo)叔面紅耳赤地回答：“毛林的?！薄跋孳跽J(rèn)識不？”“是自房里頭的阿哥?！薄澳悄惆巡駬?dān)挑去，中飯到官倉吃?！鞭D(zhuǎn)頭，松貴爺對著醬坊師娘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要賠，到官倉尋我松貴佬賠?！睆埓浠ㄒ彩莻€玲瓏人，見此情景連忙賠笑著說：“說哪里話呢，哪好意思要你松貴哥賠啊，算了算了，走吧。”蓀標(biāo)叔如蒙大赦挑起柴擔(dān)對松貴爺千恩萬謝地走了。回到家中，此事不消半天便傳遍了全村。

長潭鎮(zhèn)雖是小鎮(zhèn)，臨界的店面也多是小鋪面，但是街后頭還是有幾家精雕細(xì)作的深宅大院的。下街頭有著名的王家祠堂，最初據(jù)說是王羲之第五代孫王超之建造的，后來到第廿五代孫王平章時，就造了如今的相府祠堂。祠堂里有一個戲臺，每到年節(jié)，就演起大戲，有身份的就坐在樓上廂房里，一般人家就拿了長條板凳坐在廊下看，一面看戲一面嗑瓜子剝花生，算是最愜意快活的事情了。鎮(zhèn)上最有錢勢的當(dāng)屬上街頭的沈家，人稱“上沈家”?！吧仙蚣摇笔莻€氏族聚居的豪門大院，幾進幾出的大宅院，肥碩的橫梁、牛腿及門窗板都是精美的透空雙面雕，一望而知這房子是有故事的。其中最誘人最神秘的傳說是：沈家有一條代代相傳的偌大“金鱔”，“金鱔”在，可佑家宅興旺，倘若流落出去，“金鱔”落到誰家誰家就要倒霉。不知道此說是沈家為了守護家業(yè)警誡后人的箴言，還是為了防人偷盜想出的護寶“咒語”。當(dāng)時正值新舊交替的時候，國運式微，社會動蕩。沈家也有二三十支雜色槍護院。帶火器跑腿護院的，多是鎮(zhèn)上一些痞子、閑漢，這些人多少帶著些流氓習(xí)性，免不了作些狐假虎威魚肉鄉(xiāng)鄰的丑事。

以前人不管是吃的香油、菜油、茶籽油，還是用的桐油、青油多是自己種植的菜籽，到油坊加工出來的原生態(tài)產(chǎn)品。倒是不用像如今一樣得時刻提防“地溝油”。鎮(zhèn)上毛家也算殷實大戶，毛氏兄弟分家時，兄弟各分得一爿藥店，一架油車。哥哥毛家富就優(yōu)雅地做起了寶善堂掌柜，弟弟毛石慶就開起了油坊。這獨眼毛石慶也是個有趣的人物，因心中老覺得分家業(yè)父母偏心而忿忿不平，每天必定要到寶善堂跟哥哥毛家富找點茬，高興時或不高興時都要當(dāng)街罵咧幾句，順便打點秋風(fēng)，哥哥也由著他發(fā)瘋，并不計較。

油坊在下街頭，幾百平方米的作坊間，沒有一根梁柱，里面都是些大家什。一個大輾盤、一座大灶臺、中間顯要位置是一座巨大的木龍榨。重逾千斤的木龍榨就像一條長龍，主體用一根巨大硬木鏤空制成，丈多高的檀樹車架直抵屋梁，一個磨盤大的鋼軸承木齒輪，木齒輪一邊連著一個經(jīng)過齒輪變速的大絞盤，另一邊則咬合著圓木。圓木的頂端，頂住一個像剖開的活塞一樣的大木匣。

靠南，便是一個大灶臺。那鍋還真夠大的，鍋口足有井口大。鍋雖大，卻不深，鍋底很圓滑，看起來，就像衛(wèi)星天線的“小太陽”，灶臺的柴火旺旺地舔著鍋底。一個赤裸著上身，一臉花白胡子的消瘦老頭，正揮舞著一把如鐵锨般的大鍋鏟，不停地翻炒，隨著老頭的動作，一大鍋黑油油的菜籽在鍋里上下翻騰，菜籽摩擦在鍋底發(fā)出沙沙聲，逐漸變得干燥松散起來，顏色也漸漸發(fā)黃，空氣中散發(fā)著淡淡的烤麥子般的香味，一直到菜籽變得黃褐色，那老人便把菜籽锨出來，裝進木桶里，由人挑著送到靠西的大碾臺邊。

靠西的大石碾有兩三個覃匾那么大，一頭蒙著眼睛的牛，拖著長長的石輾軸轉(zhuǎn)著圈，有個人也跟著石碾不停的轉(zhuǎn)圈。一邊不斷地往碾臺里添加著炒好的菜籽，一邊不停地拂動著菜籽將其攤開。一頭牛、一個人，就這么周而復(fù)始的圍著石輾不停的轉(zhuǎn)，轉(zhuǎn)得人直眼暈。直到碾成米篩篩過一樣的粉末，碾碎的菜籽粉流進下面的大石槽里，再挖出來裝進木桶。

開榨之前，還要完成一道重要的工序，那就是包餅。包餅就是把稻草放在一個篾箍里，叫做油圈，稻草上還編了一個叫做稻草栓的結(jié)，篾箍是用來固定餅的大小的。包餅不但要求有良好的腰力和臂力，還要有相當(dāng)?shù)那闪蜏?zhǔn)力。包餅師傅事先將三個油圈疊放在平地上，將扭好的稻草栓呈放射狀鋪在油圈上，作為包餅底襯，然后將熱騰騰的菜籽粉倒進油圈中，飛快地將菜籽粉踩平踩實，形成一個圓茶餅。這個茶餅包得好不好也非常有講究，如果稻草結(jié)沒扭好，餅一拎就會散；餅包厚了，會影響出油率；包薄了，茶餅會藏在油圈里榨不干，出油率更小。這餅的質(zhì)量，都得依靠包餅師傅的一雙手上掂量。包好的茶餅疊放在一起，就可以放到木龍榨里榨油了，這就是“打油”核心環(huán)節(jié)了。一架木龍榨一般可放三四十塊餅。榨油時，木龍榨肚中豎擺著一排長長的茶餅，同時放進兩排木樁，每排木樁中各插一根橧頭。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用專門制作的撞桿大力撞擊橧頭，伴隨著橧頭發(fā)出的沉重撞擊聲，清香明亮的菜油便從木龍榨口慢慢滲出，芳香四溢。榨油是個體力活，得有把作師傅把著，還要兩個青壯后生協(xié)撞。協(xié)撞的多是去打油的后生，撞一會兒，換換人手。打油的人齊聲喊著號子：“榨神祭汗涔涔，油咕咕，千年古人笑，不解后人哭。百齡古樟靈，祖人立香極為敬，鬼斧神工方成榨，叩首恭稱神；為真神，無怨悔，養(yǎng)我……”所以油坊里總是熱火朝天的，打油人自己都要相幫著干不少的體力活。

油坊只此一家，因為油車不能清洗，菜油打完打青油或桐油沒問題，如果青油、桐油打完打菜油的話，前面的一車油就不能吃了。所以，一般來說，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以村為單位輪流打油。多年下來油坊老板也心中有數(shù)，在哪幾個月是打菜油、香油的，哪幾個月是打青油、桐油的，都安排的妥妥帖帖，鄉(xiāng)人只管按基本的時間段去就是。一年，輪到打菜油了，村里的賣布伯和一幫人挑了菜籽到了油坊。油坊里排起了長龍，挨次輪到賣布伯他們天已向晚。經(jīng)過一番勞作，眼看著烏油油的菜籽變成金黃的絲帶般的菜油緩緩流淌出來。眾人皆喜滋滋地拿出準(zhǔn)備好的油葫蘆、茶瓶等器皿裝油。卻見橫地里伸過一個大茶瓶，“咚”的一聲放在了油斗下。賣布伯詫異地抬起頭，只見一個黑黃臉的大漢斜著一雙白眼，橫叼著一根煙，敞開的香云紗褂子里碘著個圓鼓鼓的大肚子，扎著褲腳口的雙腳不正經(jīng)地抖動著，旁邊還站了兩個流里流氣的家伙，都是旁若無人的神氣。賣布伯一看就來氣了：“這是伢的油，你憑啥亂接？”大漢“噗”的一聲把香煙屁股吐在地上，乜斜著眼說：“爺爺我愛接哪家的油就接哪家的油，你想怎地？”賣布伯他們也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兒，“騰”地站起來：“你還想吃白食？接個一碗兩碗回家香香鍋也就算了，你拿個大茶瓶打油存心訛人?。?！”幾句話不合，雙方打了起來，一時間雞飛狗跳，那漢子一看情形不利，撂下狠話：“給老子等咚，今日要你好看?！本蜌夂吆叩刈吡?。賣布伯知道得罪了流氓，他肯定回家搬救兵去了。看著碎了一地的茶瓶，急忙去官倉找松貴爺。

暮色漸漸吞噬了遠(yuǎn)處山巒和樹石的輪廓，上了排門的店鋪里影影綽綽地透出桐油燈或美孚燈的亮光。一會兒，松貴爺就提著一盞燈籠過來了。進來一看，我家姑婆也在，連忙上前叫了聲：“阿姐也在啊，你來也不到家里來吃飯，走走走，先去家里歇著，這里有我呢?！闭f著叫人將姑婆送到官倉歇息去了。自己坐下來拿出煙袋悠悠地點上一鍋煙抽將起來，也不再言語。將近半夜，那流氓果然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走進來。從褲腰里拔出一把駁殼槍一揮：“娘×，今日不給你們點顏色看看，當(dāng)老子是個慫?！彼少F爺背朝里坐著也不言語，低頭“咝”的一聲把最后一口煙長長地吸進肚里，輕輕地拿煙盅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轉(zhuǎn)身，迅速飛出一腳踢在流氓膝蓋處，那流氓猝不及防“啪”地跪倒在地。槍也掉在了地上，松貴爺撿起槍，指著流氓的腦袋慢條斯理地開了腔：“喲，我道是誰，原來是上沈家跑的朝陽白眼啊，你算哪個輩分上混的，神氣不清地到我松貴佬的地盤上撒野！”最后兩句說得聲色俱厲。松貴爺和上沈家頗有淵源，被喚做朝陽白眼的本是個游手好閑的混混，對田間耕作，商販買賣均無興趣，整天有個不勞而獲的幻想，靠著上沈家，雞零狗碎的壞事也干得不少，到油坊隨意打秋風(fēng)是平常的事兒。一聽這話兒，臉就像退了潮的沙灘，“嘩”地白了下去。氣焰立馬低了；“松貴爺，這幾人打破了我們的茶瓶?！彼少F爺一拍桌子：“打破你的茶瓶？你咯慫！打秋風(fēng)打到我頭上來了？再這樣無法無天，我叫你長潭鎮(zhèn)立不牢腳！”朝陽白眼一看不對，連忙點頭哈腰：“我那不是不曉得是你親眷么，得罪，得罪。”松貴爺怒目一瞪，又一腳：“滾！以后眼睛烏珠生亮點?！背柊籽畚层驳嘏榔鹕恚p咒了自己一句：“娘ⅹ，悖時！”灰溜溜地走了。眾人哈哈大笑，這個狗娘養(yǎng)的朝陽白眼今天總算被治了一回。

竹篾子箍得瓷實的油圈被油浸透了骨，成了走山路上好的照明工具，三四十里山路換過三五個油圈就到家了。早有人偷偷拿了幾個藏匿了，等出了油坊，點上油圈就上路了。月亮從山的那邊悄悄底探出頭來，星星也像油圈上的“畢?！弊黜懙幕鸹▋焊某鰜恚瑬|一點、西一點，照得一天都是墨藍，照得人心頭越發(fā)舒坦亮堂。肩頭的菜油、油餅散發(fā)著一路芳香，人們一路談笑著，一遍又一遍地描述著剛才的場景，特別是松貴爺?shù)膭幼餮哉Z被描述得越來越詳細(xì)，越來越神武。風(fēng)又他們的這些描述釀成了酒，不斷地興奮著這群人的神經(jīng)末梢。

不喜在外留宿的姑婆這回破天荒地留在松貴爺家里做了幾天客。

三

松貴爺住的官倉，整日里可說門庭若市，手下的弟兄一天到晚聚在那里喝酒打牌，每天魚肉、酒水自是不能斷。鎮(zhèn)上大的商號和附近的地主大戶都會打點東西來“孝敬”，逢年過節(jié)還要包了紅包來官倉分“利市”。如若不懂這“規(guī)矩”，這幫“破腳骨”便到你門上作樂，想方設(shè)法尋你晦氣，折騰得你雞犬不寧。但這些伎倆也只用來對付一些名聲不好的富戶，卻從來不欺詐窮人。

是日，松貴爺坐著喝茶，堂前已堆滿了送來的火腿、月餅、老酒等物，眼看八月半快到了，鎮(zhèn)上各富戶都循著慣例拿來了“回貨”。喝著喝著，松貴爺忽地高聲叫：“樟福老三，把門背后的那雙破蒲鞋拿出來?！薄昂眠?！”樟福老三應(yīng)聲放下手中的紙牌，到大門背后把一雙斷幫子破底積滿泥灰蛛網(wǎng)的破蒲鞋找了出來。“去，拿到吳記當(dāng)?shù)耆?。”樟福老三立即心領(lǐng)神會答應(yīng)著拎著破蒲鞋帶著幾個小兄弟直奔吳記當(dāng)鋪。

幾人大搖大擺地走進店堂，樟福老三把那雙破蒲鞋往高高的柜臺上一扔：“吳胖子，這是松貴爺?shù)钠研?，你看看能?dāng)多少洋錢？”柜臺里的伙計正趴在高高的柜身上“劈里啪啦”地打著算盤，冷不丁面前砸過來一黑乎乎的物件，揚起的灰土還嗆了人一頭一臉，正待發(fā)火，抬頭一看來人，連忙滿臉堆笑地招呼：“是三哥呀，好說好說，稍等，我去叫掌柜的來?！币幻嬲泻羧俗?，一面急忙跑去后院尋掌柜的。后院的傳來“稀里嘩啦”的麻將聲，胖胖的吳友富正和隔壁醬坊店張麻子，雜貨店姚水根，上街頭喜祿大眼吆五喝六地打麻將，伙計趴在吳友富耳邊一說，吳友富立馬停下麻將走到前面，遠(yuǎn)遠(yuǎn)地一邊沖樟福老三抱拳，一邊打著哈哈：“阿三，請回去告訴松貴爺，吳某禮數(shù)不周，多有得罪，即日登門拜訪?！薄八隳阕R相！弟兄們，走！”樟福老三沖手下一擺頭，一伙人旋即呼啦啦地走出店堂。

當(dāng)晚，吳掌柜封了大洋，命人挑了酒肉，包了荔枝、桂圓、南棗、白糖四色茶禮送到了官倉。

老家毛林、黃雙嶺一帶砩石資源蘊含豐富，礦脈隨山脈而走，綿延了很多地方，鄰近的菜子灣、后門灣、考溪塢甚至延伸到毗鄰的新昌縣的長灣、大安坑?？枷獕]村的礦脈還延伸到里南鄉(xiāng)的六洞口、漢溪、丁家店，連屏岫村也有砩石礦。據(jù)《嵊縣志》記載：黃雙嶺砩石礦是浙江省內(nèi)最早發(fā)現(xiàn)和開采的砩石礦，早在上世紀(jì)初就多有私人組建公司開采，直到抗日爆發(fā)才停下來。

這早期的開采，先后由武義人辦的璋華公司、義烏人的開源公司、佛華公司等，也有一些私下開采的小業(yè)主。那時期主要是在黃雙嶺和考溪塢兩個地方靠手工開采，采下的礦石，靠肩挑運到石道地村，用竹筏沿著烏溪江運到縣城，又用大竹筏順著曹娥江轉(zhuǎn)運到上海。若從山腰斜挖而進黑洞口過，就可見滿身滿臉礦泥的漢子，穿著破衣爛衫，或是光裸著上身在那個儼若地獄的礦井里爬進爬出。礦坑隨時可能塌陷或被水灌入，腳下的深井，就像隨時等著吞噬的一張血盆大口。坍塌，淹了，跌落，這些地獄里討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

村子與縣城相距五六十里，一條礫石公路一面傍山，一面臨水，山勢連綿高峻，溪水清澈游魚歷歷。一天，礫石公路上走來了五六個漢子，這伙人手拿著鋼釬、鐵錘，肩背繩索，挑著簸箕，從板石灣口拐上了山。山上的杜鵑花正開得密密匝匝的，滿眼嫩綠的樹木發(fā)出雨后潮濕的青葉子味，山坡上三兩個穿著藍布衫的村婦戴著寶塔頂?shù)亩敷艺χ刹?。半山腳有個廢棄的砩石礦堂子，這伙人橫穿過一爿茶地，進了礦洞踏勘，出來后，砍了幾棵小松樹，壘起了幾塊石頭，在外面空地搭起了一個簡易的工棚。三兩天后，洞口堆起了小山樣的石渣。去板石灣砍柴的全海伯剛爬上山，就看見一個漢子挑了一擔(dān)石頭從洞里出來，嘩啦一聲倒在石堆上，轉(zhuǎn)身又進洞，不一會兒另一個漢子又挑石出來。全海伯立即明白這是一伙私采砩石的，立即返身下山邀了一幫后生帶了棍棒、柴繩、柴刀上山，一幫人等在洞口，見里面的人挑著擔(dān)子出來就一哄而上，把他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如此幾下，甕中捉鱉似地把洞里的幾個人都給捆了。押倒了村里的祠堂里，綁在了柱子上。便跑來告訴祖父說是抓住了偷砩石的賊。祖父來到祠堂，祠堂里鬧哄哄地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綁在柱子上的幾個漢子，身上掛著筋筋條條的破布衫，粘性十足的礦泥板結(jié)在身上東一塊西一塊，手上，腳上幾道傷痕正向外不斷地滲著血，低著頭，兩腳簌簌發(fā)抖。“打，打死這幾個賊骨頭！”人群憤怒地高喊著，一個性子暴的后生，飛起一腳朝一個疤臉男人的下頜踢去，男人嗷地叫了一聲，嘴里吐出了一口血沫子——男人咬傷了自己的舌頭。祖父立即揮手阻止，走到面前細(xì)細(xì)盤問，見也是苦力出身，并不過多為難，只沒收了全部工具器械，叫人轟出了村子。

二三天后，礫石路上來了一頂藤橋。后面跟著幾個便衣，腰間都別著駁殼槍。藤轎緩緩地進了村，在村口的香樟樹下駐足詢問了一下，徑直來到我家老屋門前停下。轎里走出一個戴著銅亭帽，身穿白西裝，架著一副墨鏡的中年人。祖父正坐在堂前喝茶，中年人走進堂屋，依禮給祖父遞上名帖，名貼上寫著新昌議員“陳旭丹”。祖父不亢不卑地請陳旭丹坐下，奉上茶。陳旭丹立即開門見山說明來意：“聞?wù)f前幾日湘荃先生沒收了一批開礦的工具？”祖父義正詞嚴(yán)地說：“玄壇菩薩打老虎都先要問問山里的土地爺爺，你們開礦可有手續(xù)？”陳旭丹說：“你難道不曉得，這年頭，誰都可以得罪，唯獨不能得罪這個？”說話間，身邊的便衣咔嚓一聲拔出駁殼槍，對準(zhǔn)了祖父。祖父面不改色：“槍子兒不認(rèn)理，人認(rèn)個理兒，到哪個山頭唱哪個山頭的歌，想你旭丹先生也是個明白人?！庇值溃骸按逵写逡?guī)，家有家法，念這幾人也是苦力出身，陳某已是網(wǎng)開一面。”這陳旭丹原也是讀書人出身，行事還保留一些古風(fēng)，幾番言語下來，見祖父膽識過人，有理有據(jù)，想來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當(dāng)下站起身，抱拳向祖父拱拱手：“多有得罪?！睅еl(wèi)隊徑自離去。

回到長潭鎮(zhèn)上，到官倉松貴爺處坐下喝茶。松貴爺說：“旭丹先生今日怎么有空來喝茶？”陳旭丹說：“你可認(rèn)識毛嶺村的湘荃先生？”松貴爺立即說：“那是我哥。”隨即神色一懔：“你找我哥若有好事便罷，若是找他麻煩，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得著便宜”。陳旭丹聞言略一怔，隨即眉毛一揚：“難怪、難怪，這人如在長潭那可是了不得了?！彼少F爺哈哈大笑。

四

外面的世界翻動著滾滾紅塵，長潭鎮(zhèn)也開始紅塵滾滾。抗戰(zhàn)后期，寧波當(dāng)警察局長的姐夫被征調(diào)到前線當(dāng)了營長，隨后在一次激戰(zhàn)中，死在了前線。戰(zhàn)爭的硝煙終于在一個普通的女子身上燒出了一個大窟窿，成了寡婦的桂香姐姐生活境況急轉(zhuǎn)直下，最后竟然眼也瞎了，回鄉(xiāng)嫁給了一個討飯頭子?？箲?zhàn)勝利后，緊接著解放了，很多人的命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鎮(zhèn)上的第一豪門上沈家被打倒了，抄了幾天幾夜的家，據(jù)說連用水泥封在臺階下的銀洋財寶都被挖了出來，有幾大籮筐。當(dāng)然，神秘的“金鱔”也不知所蹤了。房子土改后成了幾家雜姓居住的大臺門。寶善堂掌柜毛家富也被劃為地主，油坊主毛石慶成份好，他還是見天到哥哥家叫罵，不過這罵聲多了份因禍得福的快慰，這快慰里又摻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對世事變幻的迷茫和憂慮，還有連他自己都未發(fā)覺的對哥哥眼下境況的擔(dān)心。

綠房子官倉土改改給了松貴爺，他成了正式戶主。這時候的官倉當(dāng)然也不再聚著吆五喝六的“破腳骨”，但街坊見了松貴爺仍是客客氣氣，逢有決斷不了的事仍舊喜歡叫他來做個“中間人”。松貴爺也不再做“氽油條”的生意，區(qū)里下鄉(xiāng)征糧就叫他去過秤。站在糧站的二樓望下去，常常能見松貴爺拿著根大桿秤正揚聲高喊：“××，150斤，××180斤?！比耘f腰間圍著雙幅的青布圍裙，仍舊那個脾氣，遇見相熟的或特別窮困的農(nóng)民來征糧，過秤時總把斤兩往上喊，100斤就叫成130或150斤。仍舊有不少人念叨著他的好。

多年后，他站過的這塊地方前面蓋起了一幢供銷社大樓，他的一個兒子做了這幢大樓的頭兒。多年后，一輛紅旗牌轎車刷地一下停在他站過的地方，他的另一個兒子跨出車，在一群人的簇?fù)硐聛磉@里視察。不過，這些松貴爺都看不到了，僅活了49歲的松貴爺甚至等不到孩子們成年就英年早逝了。但他可能想不到將近60年過去了，他還在一群人的念叨和想象中活得異常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