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戴畫坊并不破舊。
那時,她剛剛建成,像個小丫頭似的鮮艷奪目。在遼陽城里,眾人把她當做情人一樣呵寵。
但我現在所知道的戴畫坊卻是一個滿眼秋涼、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她破舊不堪,瘦弱的骨架支撐著搖搖欲傾的身體,遼陽城的喧囂把她淹沒在無盡的孤獨之中。我從5歲到20歲的時候,她給我的印象便是如此。
80年前,遼陽城的一位達官顯貴為尋一片清閑之所,便修建了她。我很難想象出她當時的華麗,不過我奶奶告訴過我,她落成之后,舉城震驚,用我現在知道的一個詞來形容她,叫做驚艷。
據說,她的欄桿都是用漢白玉制成,冰清玉潔,猶如女人肌膚,正是因為她的艷麗,所以她所在的地方被政府命名為戴畫坊街道。我最初聽奶奶說起她的故事,是在5歲,也是從那時起,我就一遍遍撫摸她,我的目的在于了解女人的肌膚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因為我不敢摸靳小茹,從小不敢,直到她離開我不知所蹤,我也沒摸過她一下。所以,我只好用戴畫坊的欄桿代替,一遍遍地摸,不厭其煩。
奶奶說:“想當年,別說你摸一摸她,就是看她一眼,都會心滿意足的?!?/p>
事實上,我摸了10多年,也沒有什么特別驕傲的感覺,更不知道她的欄桿和女人的肌膚有什么相同之處。但,摸了她這么多年,我還是有些感觸的。整條戴畫坊街道的房子都老了,步履闌珊地站著,可只有戴畫坊卻還依然透露出讓人敬畏的神情。我大膽地為她推測出一個詞匯:風韻猶存。
我說過,我從5歲的時候就開始撫摸她,一直撫摸了10多年,我熟悉她的每個角落,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毛孔一樣。比如,我知道她有七個房間,四個大的三個小的,大房間是大人住的,小房間是小孩和傭人住的。最高一層還空著一間,擺放著一個老男人的遺像,整日整夜香火不斷,受人供奉。
我之所以這樣熟悉她的緣故是因為我奶奶,我在5歲的時候開始聽奶奶說起她的故事。7歲的時候,我誤闖了最高層那個房間,老男人在照片中平靜地注視著我,慌亂中我踢倒了桌案,掀翻了香爐。我嚇得大哭。最終,我沒有逃脫父親一頓毒打。奶奶說:“你爹就該打死你,對祖宗不敬啊。”
我不明白什么是對祖宗不敬,更不明白為什么對祖宗不敬父親就下了這樣的毒手。3年后,也就是我10歲的時候,我知道了照片中的那個老男人就是我爺爺,戴畫坊的修建者。所以踢倒桌案,掀翻香爐犯的是殺無赦的罪過,奶奶說:“你臟了祖宗的飯食了?!?/p>
我家住在戴畫坊里,她不過是一幢房子而已,但卻又不是一幢普通的房子。遼陽城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400年以前,而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古老且完整的建筑物,只有戴畫坊了。80年前,遼陽城的一位達官顯貴——也就是我的曾祖修建她,他的目的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享受一片清閑。
我奶奶一講到爺爺和戴畫坊的故事就充滿了歷史的滄桑感,臉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和自豪。她說:“九河啊,這房子恐怕以后就留給你了,方家祖祖輩輩都要強,你是方家的男兒,光宗耀祖靠的是你?。 ?/p>
奶奶教誨我的時候,我就會很凝重地注視著戴畫坊。后來幾乎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閑暇無事,我就會注視她,我把這個習慣保持到了離開她到那一天。
古舊的建筑和我們一樣,是有感知和生命的。我注視她的時候,她也會靜靜地看著我。她的身后站著許多老房子,她們如同一群老邁之人,和我相互凝視,仿佛在語重心長地重復著奶奶的教誨。
我出生的那年,正趕上洪水泛濫,遼陽境內的九條河流一起沖破了堤壩,吞噬了鄉(xiāng)村和城市。當時,我父親應征參加了抗洪的隊伍。我出生的那天,他正在堤壩上出神地遠望著咆哮的河水,以及忙碌得猶如螞蟻的人群,這場景竟讓他潸然淚下。
這個時候一個鄰居跑過來喊道:“老方,你媳婦生了。”
我的父親方永剛,一個老實吧唧的中年漢子,聽到鄰居的喊聲,慌慌張張地往家跑。我家距離抗洪的地方有5里地,父親跑到家用了半個小時,跑掉了腳上的兩只鞋,衣衫不整地進了家門。
告訴我父親消息的那個鄰居叫佟勝利,他跟在方永剛腳后一起進的家門,他們氣喘吁吁,像兩個醉漢扶在門框上。佟勝利也有個兒子,4歲,還沒取名字,他之所以這么關心我家的事兒,目的在于打探我父親給我起一個什么樣的名字,然后參照著給他的兒子也取一個。
我母親楊桂琴躺在狹窄的硬板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汗水把棉被打得跟水澇得似的,她不停地看著我說:“永剛,我生了……是個男娃……起個名字吧?!?/p>
方永剛定了定神,穩(wěn)穩(wěn)地走了一個方步,一副老學究的模樣,沉吟了半晌。楊桂琴的性子比他要急,一點也不像我的奶奶和我的父親,見方永剛半天不見動靜,就說:“叫方凡吧,平平凡凡的,一輩子沒災沒難的。”
楊桂琴的名字起得確實很不錯,一生平平凡凡波瀾不起,是不少人最后才選擇的理想。
但,方永剛不那么想。他聽了那個名字把頭晃了又晃,很堅定地說:“什么方凡,不好不好……叫方九河?!?/p>
很顯然,扶在門框上的那個男人佟勝利站在了我父親的一邊。他聽了方永剛的話一刻也沒停留,轉身回了家。后來,我們全家人都知道,佟勝利回到家里照貓畫虎地給兒子起了名字:佟三山。
如果早幾年的話,你在遼陽的大街小巷就會看見一個拉人力車的漢子,濃眉大眼,五大三粗,面善,這個人就是佟三山。20年后,我成了遼陽工業(yè)機械廠的工人,他卻沒有就業(yè)。他父親佟勝利——遼陽市公安局看守所第一任所長,一個地方長官都得另眼相看的人物,除了給予了他一副強壯的身體,卻沒有給他安排一份工作。不過,佟三山從沒悲觀過,他在遼陽城是個出了名的人力車夫,每天他邊拉車,邊唱歌,調跑得沒邊兒,有時把乘客逗得哈哈大笑,很多人都喜歡他,特意去尋他的車坐。
我說過,如果早幾年的話,你會在遼陽街頭看見拉人力車的佟三山,現在肯定不會了,具體有多長時間,我記不準,不過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深秋,我的生意剛起步,佟三山死了,死于一場爭執(zhí)之中。和他發(fā)生爭執(zhí)的是一個女的,我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那天我遇到了他,他從我的手里借去了1元錢,說他爹佟勝利已經一個禮拜沒喝酒了,想喝些酒。佟勝利已經退休了,身體糟糕得很,但就是饞酒。佟三山沒有工作,他工資的大部分得貼給他,隔三差五喝上半斤八兩燒刀子成了問題。
佟三山從我手拿走1元錢的時候,正是傍晚,漫天飄散的秋葉在落陽的照耀下顯得鮮紅無比,可遼陽城禁不起這紅色,只好把遠處的戴畫坊推到了黑暗中。一般情況下,這個時候佟三山已經開始把車拉向了黑暗中,步履蹣跚地踏上歸途。那天也沒什么不同,他蹣跚如昨,疲憊依然。就在快到家的時候,迎面走來了一個女的,體態(tài)碩壯,不和佟三山搭話就坐上了他的車。
“去火車站?!?/p>
從戴畫坊到火車站有8里路,佟三山有點膽怯。他實在有點跑不動了,就站在原地猶豫了半天。
“跟你說話呢沒聽見啊,快到火車站?!?/p>
那個女沖他喊,唾沫星兒濺到他的臉上。
佟三山想了想,決定還是去了。這趟活兒的路還不算遠,又可以多掙一些,給爹買燒刀子的錢就有了,還可以買塊豬頭肉下酒哩。想到這些,佟三山也不再猶豫了,拽過車一陣飛奔。沒出多長時間,火車站到了。
那個女的問:“多錢?”
佟三山說:“3元?!?/p>
女的給了錢,轉身就走。
佟三山說:“大姐,你沒給夠啊?!?/p>
女的轉過身,朝佟三山的手里看了看,說:“那不是3元嗎?”
佟三山伸出兩只手張開說:“這2元是你給的,這1元是我自己的,給我爹買酒的?!?/p>
女的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明明是我的錢,偏偏說是你的,怎么缺錢給你爹買酒啊,你爹就等喝了你的酒,倆腿一蹬去見閻王啊。”
佟三山說:“大姐,是我的也好,是你的也好,你別罵人啊?!?/p>
女的說:“罵你怎地,看你這副窮相就是找罵,罵你是抬舉你,看得出來,你爹是個酒鬼,喝完酒有了你這樣的種兒”。
佟三山漲紅了臉,兩片嘴唇打起了顫。他抬起手,一巴掌打了女的一趔趄,說:“我爹也沒招惹你,你罵他干什么?!?/p>
女的從地上站起來,指著佟三山的鼻尖兒說:“好小子,你敢打老娘,你等著,有你好看的?!闭f完,轉身就走。
佟三山在原地站了好長時間,覺得兩條腿沉沉的,邁不動步。于是,他在馬路崖上喘了口氣,用手慢慢地抹著胸口。
大約一袋煙的功夫,他感覺氣喘勻了,站起來想走。
對面的馬路忽然沖過幾個人,為首的拿著尖刀,罵罵咧咧地沖過來。佟三山還沒明白過來,他的胸口已經挨了1刀,接著,2刀,3刀……
我那時剛剛有了些錢,佟三山死了,他手里的那1元錢也不知被風吹到了哪里,可以這么說,他欠了我1元錢,至今也沒有還上??晌矣涀〉牟⒉皇撬废碌膫?,而是他笑吟吟的生命。
我母親生下我,曾經奶水過剩,充盈的母乳漲得她一陣一陣胸前劇痛。佟勝利領著自己4歲的兒子佟三山來幫助我的母親。也正是這個緣故,我從小其實很仇視佟三山,這也印證了那句話:人之初,性本惡。他侵占了我的奶水,我便和他埋下了仇。我奶奶曾經中肯地給我一個評價:這小子傻是傻了點,但霸道著呢!
稍大了些,佟三山經常在我家混飯吃,他父親佟勝利是個很稱職的警察,一天到晚只知道看守所的那些犯人,他母親黃翠萍是個紡織工人,加班加點地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著自己的力量。他在7歲的時候,經常胸前掛著自家的鑰匙滿街瘋跑,到了晚上就自己回家。他的父母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家里只他自己一個人,通常不鎖門,讓他自己在屋子里把門拴上。夜里睡得死不要緊,佟勝利想了個辦法,把一個繩子系在他的手腕上,然后把繩子扯到門邊兒,晚上回來一拉繩子,佟三山就醒了,迷迷糊糊地去開門。
如此,他的一日三餐也成了問題,饑一頓飽一頓的。我母親終究是個善良的女人,便常把他叫到家里吃飯。
佟家實際上是和我們同住在戴畫坊里。解放后,戴畫坊被政府分發(fā)給七、八家,佟三山他們住在最低層,我們家住在最上面。我母親叫佟三山來家里,就等于把他從下面叫到上面來。
直到現在我的印象還很深,母親通常穿著一件藍碎花的小褂子,站在高處的欄桿上,微笑著看著下面,看了一會就會喊:“小山子,你上來吧,今天煮掛面了?!?/p>
下面的佟三山是什么樣的表情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欄桿高,母親向下喊話時,我就站在她的腳底下,仰頭看她,她慈寧的表情一一收入我的眼底,佟三山的表情我無法看見,只能聽見他“咚咚”地上樓聲。
一會兒,佟三山就會滿頭大汗地跑上來,喘著粗氣扶在欄桿上,然后一頭扎在我家里的那張破沙發(fā)上。這時,李麗也會帶著她的女兒靳小茹踱過來,她就在我家的下一層,上來更方便些。李麗沒有男人,她男人在靳小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死在了煤井下,孤兒寡母的自然也成了我母親接濟的對象。
我母親在他們聚齊后,就開始專心致志煮起掛面。那場景很誘人,她先是用一只小鍋煮沸了水,然后把一把整整齊齊的掛面放進去,不出5分鐘,直直的掛面就躺在了沸水中,她又磕個雞蛋放進去,倒些香油,蓋上蓋子,不一會兒香味兒就飄出來。我成年后極其喜歡吃掛面和這段經歷不無關系。
這在當時應該算得上美食了。他們幾個——更確切地說只有佟三山和李麗兩個人吃得歡實,李麗還算好一點,畢竟是個女的,吃相還帶著些羞澀和矜持,佟三山就不一樣了,食速之快飯量之大,令人震驚,不到五分鐘時間他竟然吃下了6碗。這個時候,我和靳小茹通常是目瞪口呆,好半天也緩不過神兒。
吃完之后,佟三山抹抹下巴,然后湊過臭烘烘的嘴哄我和靳小茹開心。靳小茹驚恐地朝李麗身后躲,而我會毫不留情地在他臉上留下抓痕,我的手指甲鋒利如刀,瞬間就把他的面部變成了五彩斑斕的地圖,溝壑縱橫。直至他死去,他的臉上還留著幾道兒時的傷疤。
盡管我如此厭惡他,但在我8歲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卻不得不和他共處,因為我和他一樣成為了北門小學的學生,他長我?guī)啄昙?,是學哥,我和靳小茹理所當然成為了他的學弟和學妹。
他死后的一些日子里,我時常懷念我們一起上學放學的情景,想起來我和靳小茹愧對于他。我這樣說,是因為他確實像學哥的樣兒,每天他都會帶著我們從家走到學校,又從學校走到家。左手拉一個,右手拉著一個。從戴畫坊到北門小學有5里路,我在成人后曾無數審視那條路,覺得它太短了,短到一眼可以望盡的地步??晌?歲那年,卻覺得它很長,長到不知盡頭的程度。其實,并非它長,是因為我厭惡佟三山的緣由,他吃我家的掛面,住曾經屬于我家的房子,我從心里面厭惡他。當時,戴畫坊街道的男男女女都說我傻,根據是我不會笑也不會哭,所以,誰也看不出來我對佟三山的態(tài)度。大多數情況下,他牽著我的時候我很順從他,不是喜歡他那樣,而是因為他也牽著靳小茹哩。他牽著靳小茹也牽著我,我就可以和她并行,偶爾還會偷偷瞧她幾眼。我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最起碼佟三山沒有注意到,他的精力只放在牽著我們走。但只要一進到戴畫坊街道,所有的人便會洞穿我的心思,他們聚在一起假裝不在意的樣子,實際上我的一舉一動都被他們收入眼底,直到我進了家門,他們才有放肆無恐地壞笑起來。
我們三個——佟三山、靳小茹和我,并不知道他們的勾當,直到13歲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對我早就了如指掌,而我真猶如一個傻子一樣,對此毫無察覺。我13歲的時候,對靳小茹已經開始懷有了一種蠢蠢萌動的情愫,這期間的男孩子都忙于打架,三五個組成一個團伙,相互挑釁,相互打斗。每個團伙有一個頭目,負責聯(lián)系打架的時間和地點,整個戴畫坊遍布我們戰(zhàn)斗的足跡。
那時,佟三山不屑和我們玩了,他已經初中畢業(yè),每天所無事事呆在家里,有時候也會出來看我們打架。我和靳小茹剛上到初中,讀的是同一所學校,但已經不在一起走了。她的周圍經常圍著一群男孩子,像蒼蠅一樣,而這也是她引以為豪的事情之一。我很憎恨那些人,恨不得痛揍他們一頓,但我身材瘦小,如果不是自知不是他們的對手,我早就付諸行動了。
不過,上天還是賜了一個良機給我。戴畫坊街道東面的吳小勇那日來了我家門前,穿著花布衫喇叭褲,吹著口哨喊著靳小茹的名字。他只一個人來的,正是我痛擊他的好機會。但就算他一個人來的,我也打不過他,所以我想到了佟三山。
想讓佟三山幫忙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從中學畢業(yè)后,他很少和我們摻合,視我們如小兒,懶得理我們??赡翘煳艺f了一句話,他便怒不可遏了。我說:“山哥,東街那幫小子說你爹是窩囊廢,總請他們的爹喝酒,喝多了還尿褲子?!?/p>
說完這話,我抹了把鼻涕,轉身就走。
佟三山一向把爹看做英雄,因為不管多么有名的人物要是在遼陽犯了事,都會關進他爹那兒,侮辱他爹就等于侮辱了他。
下午3點多,吳小勇喊累了,準備回去。佟三山從樓上跑下來,飛起一腳把他踹了個仰面朝天。本來,佟三山在聽完我的話后就要下樓的,被我勸住了。吳小勇雖然和我一般大,卻很健碩,我擔心佟三山打不過,那樣我們就會更加被動,好在我懂得一條叫以逸待勞的計策,讓他等著,等到吳小勇累了,便放佟三山沖下樓去。
佟三山大獲全勝,把吳小勇揍回了東街。沒過幾分鐘,他又回來了,帶了5個人,氣勢洶洶地在樓下叫罵。
我可敬的佟三山哥哥嚇壞了,躲在家里不敢出來。我去了他家,路過靳小茹家門口時,看見她和吳小勇調情,那情景讓我心如刀絞。我快走了兩步進了佟三山家,對著渾身發(fā)抖的他大喊:“你必須把他們打跑,要不我們永遠也出不了戴畫坊了?!?/p>
佟三山說:“你沒看見他們有6個人嗎,壯得都像牛似地,出去還不把我們打死,要出去你出去吧?!?/p>
我說:“你都17了,還怕他們啊?!?/p>
他說:“77也不行,他們人多?!?/p>
我說:“那好吧,你過來,按我說的做?!?/p>
那時已經是深秋了,天黑得早。佟三山照我說的一個人到了樓下,對著吳小勇他們喊:“你們這幫狗崽子,敢跟爺爺進來嗎?”
吳小勇他們聽見他這么一喊,立刻像餓狼一樣沖進來。佟三山趕快跑進了樓,三下兩下不見了蹤影。我埋伏在暗處,對著最后一個小子下了黑手——一磚頭把他拍倒。跑在前面的人見倒了一個人,馬上回頭尋找我,佟三山趁機有把其中的一個人拍倒。吳小勇他們剩下了4個人,不敢貿然行事,慌忙退出了樓道。我和佟三山在樓道里把鐵鍬、磚頭使勁往地上摔,故意弄得動靜挺大,喊著:“快追啊,別讓吳小勇跑了……”
外面的4個人聽見我們的喊聲,不知道有多少人去追打他們,慌忙逃跑了。
看著他們逃走的背影,我哈哈大笑,笑聲驚動了四鄰,他們從家里探出頭,驚奇地看著我,他們足有十幾年沒看見過我笑過,因此驚奇不足為過。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沒出一個月,他們又看見了我痛哭了一回。
這次大勝后,東街的小子們不敢再來到戴畫坊樓前。佟三山走路的樣子也變得趾高氣揚,他把勝利的成果盡屬自己,這讓我對他更加厭惡。但我們之間在一段時間內還算相安無事,真正沖突發(fā)生在2年以后,我已經15歲了,佟三山19歲。盡管我已經15歲了,卻還瘦弱得像個兒童,而靳小茹轉眼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佟三山仍舊無所事事在家呆著。
我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偶爾看見了也只是點點頭,就像城里的國家干部一樣風度翩翩,彼此保持一種驕柔的矜持。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正打著瞌睡,佟三山來找我。這時,他家的房子已經賣給了我家,正準備在戴畫坊中間地段蓋一間簡易的平房。他從外面進來喊著我的名字:“方九河,方九河……”
我說:“喊什么,像勾魂似地?!?/p>
他說:“我家蓋房子,請你和小茹幫幫忙。”
我說:“不去,明天考試。”
他說:“別介啊,小茹都答應了……末了,請你吃烤肉?!?/p>
我想了想說:“好吧?!?/p>
從家里出來,我遠遠地看見了靳小茹正等著我們,她的身后是一間蓋了一半的房子。佟三山站在我和靳小茹面前指著一堆紅磚說:“你們只幫我把磚一塊塊傳上去就行,從方九河開始,遞給小茹,我站在房頂上,小茹再把磚扔給我?!?/p>
他的方法得到靳小茹的贊揚,她得意洋洋地告訴佟三山,她是學校里的鐵餅運動員,干這活兒,不在話下。
靳小茹確實是個運動員,在學校里除了學習,她做什么都很厲害,尤其運動會更是她大顯身手的好時機。不過和我們所見到的投擲運動員不同,靳小茹的體態(tài)并不臃腫,甚至有點瘦,她自己說,別看我瘦,骨頭里面都是肌肉。
那天下午,我們的勞動一直在快樂中進行著,佟三山一邊唱著歌,一邊有條不紊地把我和靳小茹傳上去的磚頭摞得整整齊齊。
快結束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一個問題:佟三山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靳小茹,整個下午都是如此。
他看什么呢?
天擦黑,佟三山把一個鐵爐子搬到外面,又端出一盆牛肉,里面煨好了油和作料,色香誘人。靳小茹說:“好生活啊,烤肉。沒口福了,晚上我得和我媽去竄門兒,吃不上了?!?/p>
我說:“我也不吃了,晚上得看書,明天考試?!?/p>
佟三山說:“別介啊,怎么都不吃了。我弄了瓶燒刀子,咱們一起喝點?!?/p>
靳小茹說:“不行啊,真有事兒。”
我說:“小茹不吃,我就不吃?!?/p>
佟三山一臉失望,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倆。靳小茹說:“方九河,你就留下來吧,給山哥點兒面子?!?/p>
我說:“好?!?/p>
靳小茹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個長者一樣給了我一些鼓勵和褒獎。
佟三山說:“哥們,還是你夠意思。”
我說:“我留下來不是吃烤肉的,而是想問問你,下午干活兒的時候,你總往靳小茹身上瞅,瞅什么呢?”
佟三山說:“你知道鄉(xiāng)下做瓦匠活兒的,為什么是一男一女不?男的站上面,女的在下面給他遞材料?!?/p>
我搖搖頭。
佟三山臉上露出了得意之色,說:“男的站上面,把下面看的一清二楚。伺候瓦匠的女的一般都不穿內衣,男的一邊看女的奶子一邊干活兒,干一天也不知道累。”
我說:“你看見靳小茹的奶子了?”
佟三山說:“看見了,太小,沒意思。”
我朝地上吐了口吐沫,說:“呸,流氓?!?/p>
此后,我便斷了和這個流氓的聯(lián)系,佟三山他們家搬出戴畫坊之后也很少露面,倒是以前的仇敵吳小勇和我成了朋友。
說實話,我不想和他成為朋友,我和他本來就不是一條道兒上的。吳小勇這個人滿肚子壞水兒,為人也不仗義,戴畫坊的人都說我傻,像我這種傻人怎么能和他那樣人成為朋友呢。從他第一次來我家的那天起,我奶奶就告誡我,說和我一起玩的那小子是個奸茬子,弄不好能把我給賣了??烧麄€戴畫坊街除了他沒有誰能和我成為朋友了,佟三山已經成為了流氓,靳小茹的奶子已經讓人家給看了,不要說做朋友,就是想一想她的名字,我就一陣心痛。做奶奶的,做父母的,都應該知道,我15歲那年非常需要朋友,因為那個年齡,我時常感到莫名的空虛和寂寞。時隔多年,當我事業(yè)有成腰纏萬貫的時候,我的周圍多了不少努力親近我的朋友,可那種空虛和寂寞仍不時襲擾,無論怎樣也驅之不散。
吳小勇和我成為朋友之后,總能把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探聽出來。如又有哪個高年級的男生看上了靳小茹了,某某老師時常去某某學生家大醉而歸了。他探聽來的消息非常準確,而且所知范圍很小,每每總能讓我從中受益,這讓我對他倍加依戀。幾年以后,我和靳小茹好了一回,和他探聽來的消息關系很大。
這一年的年末,初雪來得特別早,一入冬,北風就沒完沒了地刮,把遼陽城刮得滿目凄涼。我的學業(yè)就像北風刮過的遼陽城一樣,一片糟糕。那年的假期,我躲在家里不出,安下心來讀書,以便讓奶奶的光宗耀祖的祈愿能得以實現。一晃兒半月有余,我沒離開過家半步,也沒見任何人。這天,吳小勇來了,和每次一樣,這次他又給我?guī)砹艘粋€消息。
“佟三山要去當兵了,神氣極了。”
我正在做數學題,繁雜的公式弄得我頭昏腦脹。聽了他的話,我的心“咯噔”一下,血涌到頭頂。誰能料到佟三山這小子居然也能當上兵,從小吃我家面長大的,住的是我家的房子,偷看靳小茹的奶子,劣跡斑斑,居然成了人民子弟兵。
吳小勇并不知道我與佟三山的仇隙,而且我也沒有露出什么聲色。所以他并沒有肆無恐地咒佟三山,說這事時,他故作漫不經心。我和他自然不一樣,這事就像一個硬硬的疙瘩,堵得我心口直疼。
第二天一大早兒,我一個人去了武裝部,找到了張少泉部長,神情凝重地對他說:“首長,我想向您反映一個情況?!?/p>
當時我不知道他叫張少泉,我是尋著辦公室的標牌找到他的。武裝部嘛,部長肯定是最大的官,我看見標牌上寫著“部長室”的房間就走了進去。這么多年,我還一直記著他看見我第一眼時表情:平淡如水。我在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再一次見到他,那表情依然沒有改變,還是那樣平淡如水。
他說:“小伙子,有什么情況,別急,慢慢說。”
我說:“你們不能批準一個流氓成性的人去當人民子弟兵?!?/p>
他說:“哦,誰啊,怎么流氓成性了?”
我說:“戴畫坊街道的佟三山,他爹是看守所的所長,你們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批準他去當兵的,也不做調查?!?/p>
他說:“他怎么流氓成性了。”
我說:“他偷看我們學校女學生靳小茹的奶子,群眾影響很壞的?!?/p>
張少泉馬上撥了電話做了吩咐:“你們去查查戴畫坊街道有個叫佟三山的人,看看現實表現怎么樣,盡快報告給我?!?/p>
他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給我的印象很深刻,我們再見面的時候,他已經轉業(yè)到民政局當了局長,依然是我們兩個面對面地談論一些事情,依然是頃刻間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沒出三天,傳出了佟三山當兵落選的消息。一連好幾天晚上,他們家的燈長明不滅,我想一定是在猜是誰壞了他的好事,而且他一定猜不出來。
接踵而來的是異常的平靜,戴畫坊街道的喧鬧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佟三山自從沒當上兵后不知去向,靳小茹每日上學放學能露上一面,剩余的時間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兒,而我除了在學校外,只有在家,吳小勇偶爾來趟我家。
后來,我初中畢了業(yè),沒考上高中,和吳小勇、靳小茹一起成了待業(yè)青年。戴畫坊街道還是這個樣子。不同的是靳小茹的家也搬出了戴畫坊,也在街道的中段蓋了一間房子,從此她便不見了蹤影。佟三山卻回來了。我們誰也不曉得靳小茹去了哪兒,同時也不曉得佟三山是從哪兒回來的。
我最初遇到佟三山時,竟然沒認出他。當時,他穿一身西裝,戴著一副墨鏡,像個電影明星一樣。戴畫坊街道是條老街,一有生人馬上就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所以佟三山走在街上,招來了很多人的目光。
“方九河……”他開口同我說話,這一說倒把我嚇了一跳。我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番,居然還沒有認出來。
“方九河,我是佟三山,不認識了?!?/p>
“你是佟三山?”我更吃了一驚,他怎么會這副模樣?!昂脦啄瓴灰?,你去哪兒了?”
“去南方了,給人家打工。”
“哦,看樣子,賺到錢了?!?/p>
“糊弄口飯吃唄。這次回來,不去了,準備結婚。”
“結婚?跟誰???”
佟三山笑了笑,說:“在南方跟我一起打工的,四川的妹子?!?/p>
我輕輕地“哦”了一聲,馬上對他所有的事情失去了興趣,便不再和他說話,轉身走了。這可能出乎他的意料,我感覺他站在我身后很長時間沒有挪動腳步。忽然他在后面喊:“知道靳小茹在哪兒不?”
他這一問,我才想起來,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看見她了,我什么也沒說,一聲不響地向家里走去。
晚上,吳小勇來了。
看見我第一句話就問:“知道佟三山回來了不?”
我頭也沒抬說:“知道?!?/p>
他說:“這小子賺大發(fā)了,穿著西服,還準備娶媳婦哩?!?/p>
我和吳小勇那時都有一個感觸:這小子確實賺大發(fā)了,不僅僅是因為他穿著西服,而且還因為他要娶媳婦了,娶一個川妹子做媳婦。沒多長時間,戴畫坊街道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此事了。事實上,我們都受了蒙蔽,佟三山虛構了一個子虛烏有的四川新娘,直至他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女人,這是靳小茹和我好的那段時間告訴我的。
吳小勇嘮叨了一下午,無非佟三山陳芝麻爛谷子那點兒事兒,我始終保持著沉默??斓酵盹埖臅r候,他拉我去廣場散心。本來我不想去,但想起了佟三山心里又確實有些鬧得慌,所以索性去了。
我們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自行車,上海永久牌的,吳小勇騎在前面,我坐在后座騎,他騎得來飛快,一快,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我們高聲唱起: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正騎著,吳小勇忽然停了。
我問:“怎么了?”
吳小勇沒說話,用手一指前面。
我順著他的手看,看見前面的胡同里有三、四個人,其中幾個用刀逼著一個人。
吳小勇說:“走咱們過去看看?!?/p>
我說:“得了,過去干什么,別找事兒?!?/p>
我的話還沒說完,吳小勇已經過了馬路,我只得硬著頭皮跟了過去。他剛走到胡同口,我看見一把尖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刀光寒氣逼人。我縮了一下脖子,轉身要走,后面早有人追到,又一把尖刀架過來。我不敢喘上一口氣,閉上眼睛等死。
“兩個窮學生,讓他們滾吧?!庇袀€人說。
“滾吧,少他媽的到處湊熱鬧?!绷硪粋€人發(fā)了話。
我的反應極快,我相信如果戴畫坊街道的人看見肯定不會再說我是個傻子。他們的話音還沒落下,我已經竄出去,同時扯開嗓子喊:“抓流氓啊,抓流氓……”
我感覺后面一陣大亂,然后背上像過了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天后,我醒了,躺在醫(yī)院里。周圍有我的親人和朋友以及警察。我看見他們有的哭,有的笑??薜娜舜蠖嗍俏业挠H人,而笑的我都不認識。過了幾天,我終于明白了,那些對我笑的人都是市里的領導,他們之所以笑是給予我安慰。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我的身子仍然很弱,走兩步路就會出一身汗,所以還是不能出院。這天,來了一個人,我認識他,我剛蘇醒的時候,他曾經對我笑過,也就是說是市里領導。
他又對我笑了,問:“小伙子,恢復得怎么樣?!?/p>
“挺好,就是虛了點?!蔽夷棠烫嫖掖鸬健?/p>
“好好養(yǎng)。抽空你寫個材料,市里準備樹立你為‘見義勇為好青年’,還準備幫你解決點實際事,你看你有什么要求沒有?”
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半晌說:“我想成為紅光機械廠的工人?!?/p>
“這個嘛……我們研究。另外,市里樹立你為‘見義勇為好青年’是有條件的,就是把那天的那個受害者找出來。那件事兒之后,他就不見了。沒有受害者,評這個稱號不符合程序的。”
我19歲的時候,去了紅光機械廠上班,成為了一個光榮的國家工人。紅光機械廠是全遼陽最牛逼的工廠。在遼陽城,只要你一提是紅光機械廠的,姑娘愿意和你談戀愛,小媳婦兒愿意和你搞破鞋。我去的第一年,就處上對象,也親眼目睹了一起搞破鞋事件。
我處的對象是靳小茹,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上學的時候,我就喜歡她,現在我知道那叫暗戀,佟三山偷看了她的奶子,我傷心欲絕。搞破鞋事件的主角是吳小勇,他和我一起進的廠,也是因為“見義勇為好青年”進的。當時,市里要找那次的受害者,可誰也找不到他。吳小勇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那就是不能因此而錯過了這個機會。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佟三山。
這個主意應該算是不錯的,佟三山幾乎沒考慮就答應下來。市里為我們授獎那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像過年一樣熱鬧。我和吳小勇身披綬帶走在簇擁的人群中,眾星捧月一般。德高望重的副市長孫仟宣讀了對我們表彰決定,然后紅光機械廠的廠長吳樹德異常激動宣布:兩個見義勇為的青年光榮地成為了紅光機械廠的工人,以后紅光機械廠的大門永遠朝著優(yōu)秀青年開放。
現在想想,當年吳樹德接納我們的時候,神情除了激動外,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傲慢。也難怪,那時吳樹德在遼陽的地位可以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市長都要讓他三分,全市的柴米油鹽都是用人家的錢買的。誰能料到10年后呢,那么大的一個企業(yè)頃刻間會變成一片瓦礫。吳樹德再也沒有矜持之態(tài),和一般的老年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每日散步打拳,無奈還是疾病纏身,最后在孤獨中死去。
進紅光機械廠的第一年,吳小勇就結了婚,媳婦兒是個老師,知識分子,滿腹經綸。他還和以前一樣,沒事總往我家跑,不時帶來一些消息。
有一天,他說了一件事情,那事兒讓我一夜未睡。他說靳小茹還在遼陽城里,有時也回戴畫坊街道。
我說:“你怎么知道呢?”
他說:“我看見了,一個人回家的?!?/p>
我說:“和她說話了嗎?”
他說:“沒有,天黑,她沒看見我?!?/p>
我從他的回答中摸出一個線索,若天黑的時候在靳小茹家門前等著,就一定能看見她。所以我就去了她家門口,一連等了三天,終于見到了她。就在看見她的一瞬間,我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也看見了我,很驚奇的表情,問我:“方九河,怎么是你,你怎么在這兒?”
我說:“等你……”
她說:“等我?呵呵,你怎么知道我回來?”
我說:“這么多年,你去了哪兒?”
她說:“沒去哪兒,在外地念書來著。”
沒等她再說什么,我無法控制住自己,一把將她抱住,“嗚嗚”地哭起來。她也緊抱著我,問:“你這是怎么了,哭什么?。俊?/p>
后來,她知道了答案,我說我愛她。但這句話不是那天晚上說,在和她相擁了幾分鐘之后,我說我現在在紅光機械廠上班,以后去那兒找我就行了。然后我就走了。
第二天下午,她真的去找了我。然后我們一起吃一頓殺豬菜,喝了點酒,我們的情緒都很高,回來的路上,她忽然抱住我,拼命地親吻我,我興奮得差點暈了過去。
一切很自然地發(fā)展了下去,靳小茹和我好了。我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吳小勇,沒有什么理由,只是不想告訴他而已。我天真地以為我不告訴他,他就不會知道,其實我錯了,我和靳小茹的關系維系了半年的時間,就宣告破裂。
破裂過程很簡單:我無意中發(fā)現了一個秘密。
那個上午,廠里派我出差,我先回了家,把這事兒告訴了靳小茹,說要外出幾天,這段時間見不上面了。靳小茹很鄭重地回答我,年輕人要以事業(yè)為重,不要……我本以為她會不高興,沒想到竟有如此境界,我沒再說什么,一個人回了廠子準備上路。
廠里的通知下發(fā)一個小時之后就取消了,也就是說我不用外出了。趕上那天廠里沒有什么活,于是我逛逛游游地去了靳小茹她家。她聽見敲門聲,慌慌張張地,半天才開了門,我進去之后并沒有發(fā)現她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在大衣柜的門邊兒卻看見了吳小勇的衣角兒。
當然,這一切也很自然,我們的關系走到了盡頭。吳小勇的厄運也隨之而來——他的媳婦和他離了婚,廠里也以亂搞男女關系為名開除了他。之后,我也碰到一件倒霉事兒,我那次見義勇為事件中的受害者出現了。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場景,廠長吳樹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陰森森地指著一個中年男子問我:“你認識他嗎?”
我說:“不認識?!?/p>
他說:“他叫馮德義,就是那次你救的那個人?!?/p>
我吃了一驚,沒敢說什么,或者干脆也沒敢瞅那個人。
吳樹德接著說:“你竟然敢欺騙組織,冒領‘見義勇為好青年’的稱號,現在我宣布你被開除了?!?/p>
他說這話時,臉上傲慢的神情盡顯無遺。那一刻,我恨不得把他殺了,但我沒有任何反應,面無表情地離開了紅光機械廠。
我嶄新的生活從那時開始了。
在我離開紅光機械廠最初的那段時光,我又回到了剛畢業(yè)時的樣子,整天無所事事。于是,我總結了和靳小茹分手的原因,沒有別的,只因我貧窮得一無所有。她在出軌之前是有先兆的,每次在我深情地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憂傷地對我說,你是個好人。
很長一段時間,我用盡心機地揣摩這句話的意思,后來我終于琢磨出一個結果:它的含義和戴畫坊街道的人對我的評價完全相同,即我是個傻子,不同的是好人和傻子是不同階段的說法。
事實證明,我確實是個傻子。以前戴畫坊街道的這樣說我,我感到非常憤慨,但遇到馮德義的那一瞬間,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就是個傻子。吳樹德說我欺騙組織是有冒領“見義勇為好青年”稱號是有根據的,當初我們讓佟三山冒充受害者,我和吳小勇才得到這個榮譽的。沒想到的是,我和靳小茹分手不到半個月,正倍受感情煎熬的時候,我又遇到了馮德義。他的長相極具漫畫效果,讓人看上去就想笑。
我沒笑,正是因為他的出現,才使我有了一段大起大落的經歷,我不但沒笑,相反心酸了好一陣子。
我遇到他時,他對我說:“你認識我嗎?”
我說:“不認識?!?/p>
他說:“兄弟,我認識你。你救過我?!?/p>
我沒說什么,只對他報以淡淡地一笑。
“兄弟,我叫馮德義,那次真是太感謝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這樣吧,我在烏市紡織廠工作,以后需要我的話,盡可找我。”
我們的相遇很快就結束了,他提著行李趕著返回,我竟然忘記說了句道別的話。但讓他想不到的是,三天后我在烏市找到了他。
這個請求讓他面露了難色,支吾了半天才說:“兄弟,你知道,這個很難搞到的!”
我說:“是啊,要不也不能來找你啊?!?/p>
他說:“這樣吧,我們廠長今天下午在邊貿市場招待全國的銷售員。你來吧,看看有沒有機會跟他說這個事兒?!?/p>
烏市是個邊境城市,邊貿生意自然很興隆。那天下午,我隨著烏市紡織廠招待團一起去了邊貿市場。我隨身帶了6000塊錢,是臨來時跟佟三山借的。我說跟佟三山借錢的時候,他幾乎沒猶豫,立刻拿出了他全部的積蓄,這讓我很感動。
但那下午,我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紡織原材料的銷售必須得烏市紡織廠廠長張貴友同意才行,我只是招待團的一員,很難接近他。再者,我手里的那點錢太少了,根本達不到一次進貨的資金要求。
我在邊貿市場轉悠了一個小時,有些心灰意冷。忽然看見有一個售貨的檔口轉讓,一問價6000塊。
我從兜里拿出了錢,塞到了檔口業(yè)主的手里,他數了數對我說:“正好啊,檔口是你的了?!?/p>
我的這次貿易馬上找來同行那些人的嘲笑,有的人甚至問:“這個人是哪兒來的傻逼,有錢沒地方花了?”
無論是誰說了什么,我始終保持一種漫不經心的神情,沒事兒一樣的和別人聊著天,吹著牛逼。天快黑的時候,我們一行人要回去了。我隨口問了一下檔口的行情,邊貿市場的人說,現在是12000塊。這個回答的意思是說,不到幾個小時,我的檔口就為我賺了一倍的錢。
招待團里的那些人目瞪口呆,這次貿易的成功無異于狠狠地煽了他們每個人一記耳光,我依然漫不經心,沒事兒一樣地和他們聊天吹牛逼。
更晚的時候,我去了張貴友家。
他見到我來,很驚訝,愣了會兒不知道說什么。
我說:“張廠長,我來沒什么事兒,就是看看你?!?/p>
他說:“小伙子,你很精明啊,幾個小時就賺了好幾千塊啊?!?/p>
我說:“提那事兒干什么,都是小錢兒?;厝ノ易屛覀兿聦俚膭趧臃展镜慕浝砼蓭讉€人過來,那才能賺到大錢?!?/p>
聽我這么一說,張貴友更加佩服我了。連忙給我遞煙倒茶。我天馬行空地和他聊了一會兒,然后有一句沒一句地問:“嫂子沒做什么買賣嗎?”
他說:“沒做?!?/p>
我說:“那不是太可惜了嗎,有你這個關系,應該做點兒什么?!?/p>
他沒說什么,可我看出來他的心思。于是又說:“張廠長,我那個檔口轉讓給你吧,價格就按市場打烊時候的那個?!?/p>
他愣了一下問我:“可明天還會漲的。”
我說:“漲跌都沒關系,你讓嫂子做點邊貿生意,賺得可是活錢兒。”
他說好,然后給了我12000塊。
我從他家里出來的時候,偷偷地把那些錢放到了他的桌子上。第二天一早兒,我沒有和任何打招呼就回到了遼陽。
沒出三天,張貴友從烏市打來了電話,告訴我可以給我進一批貨,貨款可以延后一個月再付。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絕對是個喜訊,就在他的貨還沒到的時候,我已經聯(lián)系好了買家,所以我又一次成功地貿易了一回。三個月后,我算了算,烏市的紡織品原材料給我?guī)砹?200000元的收益。
這是我剛過二十歲生日之后的事情,也就是在那時,我還清了佟三山借給我的6000塊外債,并且還借給了他一塊錢,他至死都沒還給我。
我有了錢的第二年春天,市里傳來一個消息:戴畫坊街道要賣了,賣家正好是5000萬。起初我沒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賣與不賣與我關系不大??删驮谀菚r,我奶奶要死了,她躺在床上不肯起來,說就是死也不離開戴畫坊。我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之后我去打聽吳小勇,問他知道不知道戴畫坊街道賣了之后做什么。他說:“還沒聽說做什么用呢,可能是蓋樓吧?!?/p>
聽他這么說,我去了趟市里,找到了當時給我頒獎的副市長孫仟,告訴他:“我要花1個億買戴畫坊,市里出價是5000萬,我出7000萬。”
阮副市長想了想說:“不對啊,那3000萬哪兒去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
他說:“好吧,明天你和民政局張少泉局長去談吧,說說你的想法?!?/p>
第二天,我去了民政局,看見了張少泉局長,他已經不認識我,很認真地對我說:“孫仟副市長已經跟我說了,你說說你的想法吧?!?/p>
我從提包里拿出了1000000元,撿出50萬說:“這是先付的款。”
他說:“開什么玩笑,你出價可是7000萬啊?!?/p>
我又把另外50萬推到他的面前,一句話也沒說。
他說:“好了,你的想法不錯,回頭我跟阮副市長匯報一下。”
一個星期后,我如愿以償地買下了整個戴畫坊街道,然后用它到銀行貸了2個億的款,把承諾的事情全部兌現了。等這一切塵埃落定,我奶奶望著戴畫坊無比留戀地死了。
我抱著她說:“奶奶,你放心吧,我能光宗耀祖了。你知道我買戴畫坊干什么嗎,我把它建成一塊墓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