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上期】
二十六
常紅燕讀初三上半學(xué)期時開始早戀了,男生是同班的周如其。情竇初開的常紅燕長得高挑秀麗,看上去文靜憂郁,透出林黛玉式的古典美。許多男同學(xué)在常紅燕面前,都把自己的特長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但常紅燕對他們冷淡得無動于衷。
有一天,班里轉(zhuǎn)進來一個叫周如其的男生,他是一個清秀帥氣的男生。轉(zhuǎn)進來沒幾天,班里的女生就圍著他轉(zhuǎn)了。常紅燕從來不主動關(guān)心男生,也不主動關(guān)心班里的事,她覺得自己越張揚就越有被發(fā)現(xiàn)過去的危險。周如其坐在常紅燕的前面,看他每天聽課都很用心,認(rèn)真記錄老師講的內(nèi)容,埋頭看課本做作業(yè)。常紅燕覺得這個男生讀書很用功,但每次測驗或者月考什么的,他的成績居然及格的課目很少。常紅燕覺得奇怪,這個周如其是怎么搞的?看來他只是個死讀書的笨蛋。
那天下午,數(shù)學(xué)老師在上面講解方程,周如其還是聽得很認(rèn)真,又不忘埋頭做記錄。常紅燕對數(shù)學(xué)老師講的幾個解方程公式不是很理解,她東張西望想看看別的同學(xué)有沒有聽懂。數(shù)學(xué)老師看到常紅燕聽課的心不在焉,他邊講邊朝常紅燕走過來,常紅燕很緊張,臉也紅了。數(shù)學(xué)老師走到周如其身邊停下來,他的目光明顯批評了常紅燕。常紅燕抬頭挺胸認(rèn)真聽講,前面的周如其還在非常投入地埋頭做記錄。數(shù)學(xué)老師緩緩轉(zhuǎn)身要走向講臺,突然他又站在原地不動了,常紅燕又緊張起來,害怕數(shù)學(xué)老師會開口批評她。這個時候,數(shù)學(xué)老師捏著課本一臉嚴(yán)肅地說,喂——你在干什么?
常紅燕的腦袋嗡嗡叫了,她低下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我沒干什么。數(shù)學(xué)老師說,常紅燕,我又沒說你,你緊張什么?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數(shù)學(xué)老師掃了教室一眼說,笑什么笑?你,周如其,我問你在干什么?教室里鴉雀無聲了,周如其的狀態(tài)像夢中驚醒一樣,他手忙腳亂地把一疊紙塞進課桌,說我沒做什么,老師,我記錄。數(shù)學(xué)老師上前一把從課桌中抽出那疊紙說,你記個屁!周如其,你夠膽大的,你看你,這是什么?你給我站起來說,你自己大聲和同學(xué)們說,你上課在干什么?周如其軟軟在站起來,身子靠在課桌上,他站起來卻沒有說話。數(shù)學(xué)老師手里的課本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周如其,你不想說是不是,那好,我先上課,不過上課前我要撕了這東西,省得你不想聽課。數(shù)學(xué)老師放下手中的課本,就要撕手里的一疊紙。
周如其突然發(fā)瘋般沖上前,抓住數(shù)學(xué)老師的手大聲喊,不——不不——老師,這是我的小說,是我的心血。數(shù)學(xué)老師說,你的小說?你上數(shù)學(xué)課寫小說呀。周如其,你不想讀書你就提出來。周如其一把抓住數(shù)學(xué)老師手中的小說,老師,你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你不懂小說。數(shù)學(xué)老師的臉紅了,他憤怒地說,周如其,你敢侮辱我,告訴你,我也是文學(xué)愛好者,但你在我上數(shù)學(xué)課時寫小說就是侮辱我,我撕了你——撕了你的狗屁小說!數(shù)學(xué)老師邊說邊撕碎了手中的小說。周如其的表情很痛苦,似乎所有的感覺都在抽搐,他突然用手狠狠拍打課桌,嘴里噴發(fā)出一串無聲的憤恨,他一直拍打到手紅得像紅蘿卜,然后痛快淋漓地哭了起來。
常紅燕對周如其的好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下課后,常紅燕撿到飛落到腳邊的幾頁碎片,她偷偷拼起來看了看,這是第一頁的頂部,上面只有一個小說題目《落花流水兩無情》和一行半的開頭,小說的開頭是:無論你在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時光都在流逝。常紅燕讀了幾遍這個開頭,越讀越覺得周如其的小說很有味道,可惜小說正文的碎片被周如其自己撿起來了。常紅燕從后面把撿到的小說碎片遞給周如其,說,周如其,給你!周如其轉(zhuǎn)過上半身接過碎片說,常紅燕,謝謝你。常紅燕看到他的眼睛還紅紅的,但紅得恰到好處。常紅燕覺得男人眼睛紅到這個樣子,說明這個男人是個有血性的男人。
周如其上課寫小說的事很快傳出去了,他的名聲仿佛一夜之間超過了老師,而且經(jīng)常有崇拜者來找他。周如其成了班級的驕傲,也成了女生們追求的“白馬王子”。后來,許多人都知道同學(xué)周如其,就是在本地文學(xué)雜志上經(jīng)常發(fā)表小說的“如期”。周如其對常紅燕的好感遠(yuǎn)勝過別的女同學(xué),因為只有常紅燕為自己撿起了小說的碎紙。常紅燕同學(xué)和周如其同學(xué)的初戀開始了。他們經(jīng)常在放學(xué)后到一個清靜的地方談文學(xué),常紅燕忘記了自己的過去,他們覺得人活著戀愛是最幸??鞓返氖隆K麄兗s會的地點在紅旗公園,這是一個開放式的公共公園,除了樹林只有一個雞蛋形的池塘,所以這里以前叫“雞蛋塘”。
他們又在紅旗公園約會了,初夏的紅旗公園樹木郁郁蔥蔥,輕風(fēng)飛舞,“雞蛋塘”水波蕩漾。常紅燕和周如其坐在水邊的一棵大樹下,樹上有幾只鳥清脆地叫著,常紅燕說,如其,你會保護我嗎?周如其正沉醉在鳥語花香的景色中,他吃驚地看著常紅燕說,紅燕,你怎么了?常紅燕說,我在問你,你先回答我。周如其說,我當(dāng)然會保護你,我有能力保護你。常紅燕靠上去,把頭靠到周如其的肩上說,我心里一直很害怕,以前有現(xiàn)在也有,所以我想你能保護我,讓我不再有害怕。周如其輕輕摟住常紅燕說,以前的害怕過去了,現(xiàn)在有我在,你還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常紅燕說,不,我害怕,我害怕你會離開我。
周如其抱住常紅燕說,我不會離開你的,放心吧,我的灰姑娘!周如其說完突然吻住了常紅燕,常紅燕慌忙推開周如其的手說,不,如其,我是處女。以前,周如其和常紅燕擁抱過好幾次,但從來沒有親吻過,周如其每次都想和常紅燕接吻,但都被她婉拒了?,F(xiàn)在,周如其又被常紅燕拒絕了,他說,紅燕,我相信你是處女,難道你不相信我是處男?常紅燕認(rèn)真地說,如其,我把初吻給了你,我就是你的人了。周如其說,紅燕,給我吧,你是我的天使。他輕輕抱住常紅燕,這次常紅燕閉上了她美麗的大眼睛,她感覺到一條溫?zé)岬纳囝^滑進了她的嘴巴,常紅燕如釋重負(fù)地喘息了幾聲。
周如其如饑似渴地吮吸著常紅燕,他的激情在不斷地膨漲,他們的肌膚摩擦得快要著火了。常紅燕柔軟地輕輕叫了幾聲,像一只小鳥閉著眼睛在夢囈。這種聲音周如其聽起來就是沖鋒的號角,他的手很快鉆進常紅燕的內(nèi)衣里,然后捉住了她的乳房。這是一對少女的乳房,在周如其手里不大不小,手感滑膩飽滿。兩個人正在纏綿,不遠(yuǎn)處傳來了人聲。常紅燕突然從周如其的懷抱跳出來,說,好了,有人來了!周如其說,我聽你的。常紅燕邊捋頭發(fā)邊說,如其,現(xiàn)在開始我是你的了,你要記住。周如其說,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了!常紅燕幸福地看著周如其說,初中馬上要畢業(yè)了,你有什么打算?周如其說,我打算娶你做我的老婆。
少男少女的初戀如此美好,但他們美麗的初戀很快凋零了。事情發(fā)生得有點突然,有個女同學(xué)悄悄揭露了常紅燕的過去。周如其得知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他目瞪口呆了,當(dāng)他像夢中一樣慢慢蘇醒過來,發(fā)現(xiàn)腦子中的小說都流走了,同時流走的還有一個叫常紅燕的純潔的女孩子。揭露常紅燕過去的女同學(xué)叫梅花,她對周如其有強烈的好感。梅花以前也住在中街李家臺門旁邊,早幾年那個地方開始形成商業(yè)街,梅花一家才搬了家。梅花讀初一時和常紅燕相遇了,當(dāng)時兩個曾經(jīng)認(rèn)識的女孩子都沒有認(rèn)出對方,六年時光輕而易舉地改變了她們的童身。
一個多月后,女同學(xué)們都熟悉了,梅花對常紅燕也有了一點熟悉的記憶,但這種記憶是對一個和常紅燕有些相像的叫做李紅英的記憶,她不想為這個事多花費心思。有一次,梅花和很少說話的常紅燕說了幾句話,梅花問起常紅燕住在哪里?常紅燕很快說出了自己的住址,她也問了梅花的住址,兩個人說出來的住址她們都覺得陌生。后來,她們再沒有提到過家里的事。
這個時候,周如其轉(zhuǎn)學(xué)來到了她們的身邊,接著這個周如其成了女同學(xué)心中的“白馬王子”。然后這個“白馬王子”選擇的“灰姑娘”居然是常紅燕,包括梅花在內(nèi)的女同學(xué)對此感到莫名其妙,常紅燕在女同學(xué)的眼里,是一個孤僻沉默的女生,她的生活中缺少少女的朝氣和活力,可就是這個常紅燕,就這么和周如其如膠似漆了。梅花心里憤憤不平的,梅花的女同學(xué)也都憤憤不平,女同學(xué)們說自己“我們班的女同學(xué)死光了”。
到了初三下半學(xué)期,女同學(xué)們又長大了一歲,身體和思想也不斷在成熟,她們終于想到畢業(yè)就要到了,周如其和常紅燕的愛情也更加成熟了。梅花的心情很郁悶,就在家里把有同學(xué)早戀的事說了出來,這樣或許心里能好受點。她還說這個早戀的女同學(xué)面熟,像中街李家臺門里的老鄰居。梅花的父母先罵了一通早戀的學(xué)生,然后警告梅花不準(zhǔn)早戀,否則就打斷她的腳骨。梅花的媽媽說,李家臺門里的人是好算的,像你一樣大的女孩子沒有幾個。她說著就扳起手指,一算二算,算到那個李紅英身上,說,有了有了,就是李紅英,她是資本家和地主婆的產(chǎn)物,這么早談戀愛,是因為她不是什么好貨色?!皣?yán)打”那年,她好像被李家臺門的石家小子強奸過。
梅花的爸爸也記憶猶新了,他說,不是好像,就是強奸,那個流氓叫石堅定,是國營糖廠石保管的兒子,當(dāng)時被判了十五年,公判大會我去看的,人山人海呢,我的一只鞋也被擠落了。梅花的媽媽說,對呀對呀,犯罪分子還游街示眾的,石保管的老婆后來瘋掉了。梅花聽爸爸媽媽一說,也想起了這個事,她雖然那時也只有八歲,但已經(jīng)有了一些破碎的記憶。
梅花想,這個事周如其一定不會知道,如果周如其知道自己的“灰姑娘”被別的男人強奸過,她相信他們的早戀一定吹了。梅花心里非常滿足了,感覺自己已經(jīng)把周如其從常紅燕手里奪了過來。她正在開心,突然想到了爸爸媽媽在說的都是李紅英,而班級里和周如其談戀愛的女同學(xué)叫常紅燕。梅花說,好了,你們別說了,我說的是常紅燕,誰讓你們說李紅英了。梅花的爸爸說,梅花,不是我們要說,是你自己說早戀的女同學(xué)面熟,像中街李家臺門里的老鄰居。梅花的媽媽也說,只要像就是她,李紅英的媽媽,就是那個地主婆,不是姓常的嗎?梅花,你想想,出了這種說不出口的事,不搬家不改姓名你叫他們怎么做人呢?梅花想了想,覺得媽媽說的話有道理,她笑著說,不說了,這是別人的事,管它呢。
第二天上午,第三節(jié)課下課常紅燕去衛(wèi)生間了,梅花走到正在構(gòu)思小說的周如其身邊,想趁人不注意把一張小紙條塞進周如其的課桌,但她捏著小紙條的手在顫抖,根本沒有勇氣做她想了無數(shù)次的事。過了幾天,梅花找到一個機會,把小紙條夾到周如其在看的一本小說集中。上課的時候,梅花留意到周如其拿起了這張小紙條,她也看到周如其臉色的變化。這張小紙條上字不多:常紅燕以前被人強奸過,常紅燕以前叫李紅英,常紅燕以前住在中街的李家臺門,強奸過她的流氓石堅定被判了十五年。
周如其看到這張小紙條時笑了笑,他經(jīng)常收到女同學(xué)的小紙條,以前他的做法有點殘酷,就是拿到紙條看也不看就扔掉了。他和常紅燕戀愛后,這種紙條漸漸少了起來。偶爾有一張,周如其不再扔掉了,他要攤開紙條看一看,然后會把紙條的內(nèi)容告訴常紅燕。常紅燕說,如其,你是不是要刺激我?周如其笑笑說,如果你不想知道,以后我就直接扔掉了。常紅燕說,不,你收到了要給我?,F(xiàn)在,周如其又收到了,但他不想給常紅燕,至少他要看過后再給常紅燕。周如其拿起小紙條笑笑,然后慢慢攤開紙條,周如其很快看完了,臉上的笑早就跑得無影無蹤。周如其想問常紅燕,但沒有恰當(dāng)?shù)臋C會。當(dāng)然,周如其雖然心里不舒服,但還是相信常紅燕的。他心里牢記常紅燕說過的話,我是處女!
過了幾天,周如其又收到了一張小紙條,意思也是說常紅燕以前被強奸過,后來又收到了幾張類似的小紙條。這些小紙條的紙張各不相同,有大有小,但字跡都是不同的。周如其上課不寫小說了,看著黑板發(fā)呆,有時候下課也在發(fā)呆,等上課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尿急了。他憋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什么話也不說走出去。同學(xué)們都看著周如其,老師說,周如其,你去干什么?周如其頭也不回地走了,上完廁所,他走進教室說,尿急,我上廁所了。老師愣住了,有幾個同學(xué)忍不住笑出聲來。老師沒有說什么,繼續(xù)上他的課。周如其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去前他看了看常紅燕,常紅燕低著頭,她的頭發(fā)遮掩住了她的臉,看上去像一個陌生的女人。
周如其又想了幾天,覺得這個事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應(yīng)該問一問常紅燕。這天放學(xué),周如其沒有走,他坐著沒動,同學(xué)們都走完了,他回頭看到常紅燕也坐著沒動。周如其整理好書包說,走吧,紅燕。常紅燕站起來背起書包往外走,周如其跟上來說,紅燕,我們找個地方說說話吧。常紅燕說,我知道你有話要說,你說吧。周如其發(fā)現(xiàn)他們站在操場的邊上,操場上有學(xué)生在打籃球,也有學(xué)生在玩。
周如其說,在這里說嗎?常紅燕說,就在這里說。周如其說,紅燕,你以前叫李紅英嗎?常紅燕把書包從背上拉下來說,還有呢?周如其想了想又說,你以前住在中街的李家臺門?常紅燕輕輕晃悠著手里的書包,還有呢?周如其看看常紅燕,然后咳嗽了幾下說,紅燕,有個叫石堅定的你認(rèn)識嗎?常紅燕把書包扔到地上說,還有呢?周如其說,沒有了。常紅燕說,如其,我以前叫李紅英,我以前住在中街的李家臺門,我以前認(rèn)識石堅定,但是——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沒有被人強奸過!
周如其的臉正在轉(zhuǎn)換顏色,他說,紅燕,你既然沒被強奸,石堅定為什么要坐十五年大牢呢。常紅燕說,你在調(diào)查我?周如其說,沒有,我沒有調(diào)查你,但有誰能證明你說的是真的呢?常紅燕拎起地上的書包跑掉了,她邊跑邊哭了起來,跑到離家不遠(yuǎn),她揩干淚水走進“前街后河”的家里。
二十七
初戀的煩惱紛至沓來。常紅燕發(fā)現(xiàn)周如其看自己的目光開始變得怪怪的,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不信任。放學(xué)路上,常紅燕說,你不相信我?周如其說,我相信你,但我心里不踏實。常紅燕說,我告訴你,你要相信我常紅燕,不應(yīng)該相信那些說我常紅燕的人,她們不懷好意。常紅燕的感覺是,她的過去就像烙在臉上的記號,不管過去多少年都難以抹掉。事實是這樣的,石堅定確實沒有強奸李紅英,可這個人石堅定因為李紅英判了十五年徒刑。這就叫有口難辯,而且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也這樣,或許將來也是這樣。
這天早上,天氣晴朗,常紅燕無精打采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今天常紅燕沒有直接朝學(xué)校走,走到一半轉(zhuǎn)到了另一條路上,這條路是周如其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常紅燕想在這條路上等周如其,她有話要對周如其說,這種想說話的愿望很強烈。常紅燕慢慢走著,不知不覺走到這幢全城最高的樓下,這幢十四層高的大樓剛剛結(jié)頂,它即將成為城里最高最大的一座商場。毛竹做的腳手架還裹著這幢樓,顯示出它的臃腫和浮夸。常紅燕站在這幢高樓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很有感覺,她繞著這幢粗糙的高樓走了一圈,終于恍然大悟這個地方就是李家臺門的原址。
常紅燕嘆息一聲,她不知道自己在嘆息過去,還是在嘆息消失的李家臺門。李家臺門消失了,但李家臺門里的過去沒有消失。常紅燕又嘆息一聲,把要找周如其說話的事也忘記了。有個人拎著一只竹籃子走過來,步履緩慢而費力,常紅燕和這個人平淡地對視了一眼。這個人慢慢走遠(yuǎn)了,常紅燕想起這個人白發(fā)掩飾下的熟識,她又想了想,終于想起來,這個人是石堅定的爸爸石志坤。常紅燕沒有認(rèn)錯,這個頭發(fā)花白的人就是石志坤。其實石志坤只有五十多歲,但看上去就是一個老頭子,他已經(jīng)從糖廠病退了。石志坤是從菜場出來的,他每天早上不到四點就醒了,然后坐在黑暗中胡思亂想等天亮。這種日子過了幾年,他發(fā)現(xiàn)自己頭上冒出了一大片白發(fā)。
石志坤天亮就到菜場,買什么菜他總是想不好,因為沒有人告訴他要買什么菜,所以他每天買菜都很矛盾,這是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石志坤在菜場轉(zhuǎn)了兩個多小時,結(jié)果只買了很少的一點菜。菜場到石志坤家步行二十分鐘就到了,但石志坤往往要走半個多小時。
常紅燕緩緩跟著石志坤,石志坤的這個家也是一個臺門。常紅燕想到了曾經(jīng)的李家臺門,所以她看著石志坤進去,自己在臺門口停頓了一下。她心里在想,那個瘋掉的女人沒有坐在臺門口會不會坐在家門口呢?常紅燕經(jīng)常要想起這個瘋女人。想起這個瘋女人,對常紅燕來說,有時候是一陣痛苦,有時候則是一種回憶。常紅燕沒有看到這個瘋女人坐在臺門口,也沒有看到她坐在家門口。常紅燕走進臺門,發(fā)現(xiàn)這個臺門太小了,比李家臺門要小得多,大約只有五六家住戶,一眼望去盡在眼中。
臺門里的住戶幾乎都關(guān)門上鎖,只有一家的門開著。常紅燕想,這應(yīng)該是石志坤的家了。她站在門口猶豫不決,進去說什么呢?對了,就說要一個證明,這個證明很簡單,請石志坤在一張白紙上寫幾個字,意思是他兒子石堅定沒有強奸過李紅英。紙和筆常紅燕都有,而且這個證明石志坤應(yīng)該也是愿意出的,因為能證明他的兒子不是強奸犯。自己有了這張證明,就有了沒有被強奸過的證據(jù)。常紅燕是這樣想的。
石志坤把籃子里的菜一樣一樣放到桌子上,然后讓這些菜排列得整整齊齊。石志坤指點著這些菜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常紅燕也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桌子上排列著的菜只有三樣,還有一樣是潮面,像一只小小的懶貓趴在桌子上。盡管看上去只有三樣菜一堆潮面,它們卻是整齊的,每樣菜都顯得規(guī)規(guī)矩矩。石志坤繼續(xù)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明年就是十了!常紅燕想不通,桌子上確實只有三樣菜一堆潮面,石志坤數(shù)了兩邊竟然都數(shù)出了九樣。常紅燕脫口而出,你數(shù)錯了,只有三樣菜一堆潮面,怎么會是九樣呢?
石志坤驚訝地抬起頭,他看到一個清秀的少女站在門口說話。石志坤警惕地說,你是誰?常紅燕說,我能進來說話嗎?石志坤猶豫了一下,但在這個少女面前,他馬上恢復(fù)了一個老男人應(yīng)有的尊嚴(yán)。石志坤說,你進來吧,你找我有事?常紅燕用眼光掃了掃屋子里的環(huán)境和陳設(shè),感覺這個家里不會有輕松愉快。她說,錢阿姨呢?石志坤警惕地說,錢阿姨?你還沒有說你是誰呢?常紅燕說,我叫常紅燕,我認(rèn)識錢阿姨。石志坤摸了摸頭說,常紅燕?你認(rèn)識我老婆?可我不認(rèn)識你。常紅燕說,我也認(rèn)識你的,很早就認(rèn)識了。石志坤笑了,他覺得這個少女多么的天真可愛,她很早認(rèn)識自己了,是前生嗎?石志坤說,來來,小姑娘,你坐下歇息,我告訴你,你認(rèn)識的錢阿姨有三年多沒回家了。
常紅燕聽了啊一聲,這一聲啊不是喊的,簡直就是驚慌失措的尖叫,她自己聽到都顫抖了一下。石志坤說,你不要怕,其實錢阿姨已經(jīng)瘋了許多年,現(xiàn)在我管不動了,也懶得管了。你知道嗎?瘋了還不如早點死好,多受罪呀,我們都在受罪。她經(jīng)常要偷偷跑出去,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有一天,她又偷偷跑出去了,就是這一次,她跑出去就沒有回來,找也找不到,已經(jīng)三年多了,我向公安局、街道、居委會報了案,連民政局我都去找了,她一定死在外面了。唉!
石志坤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的一副假牙脫落了,嘴臉一下子猙獰起來。常紅燕在心里驚叫了一聲,她看到脫落假牙的石志坤變成了一具骷髏。石志坤把假牙裝上去又說,做人真倒霉,未老先衰呀,頭發(fā)白了,牙都掉光了。常紅燕心里一陣悲傷,說,你不要這樣說錢阿姨,她會回來的。石志坤揮揮手說,好了,我不想和你說以前的事,說到以前的事,我心里就難受。我想,或許有一天我也要瘋掉的。常紅燕想想也是,自己不是也不想提到過去嗎?不但自己怕想到過去,而且一直很害怕別人提到自己的過去。
常紅燕說,我有事想請你幫忙,為了這個事我今天沒有去讀書。你看,我還背著書包呢。石志坤果然看到常紅燕的背上有個書包,他說,你有什么事你說吧,我要到郵局寄信去了,我小兒子在杭州工作,他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杭州工作,如果我大兒子不受冤枉,也早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經(jīng)常寫信告訴我小兒子,你一定要給我們石家爭氣。石志坤的臉色紅潤起來了,仿佛他的小兒子是他活著的全部驕傲。常紅燕覺得石志坤真像個老頭子,委委瑣瑣嘮嘮叨叨的。常紅燕坐下來,把背上的書包放到膝蓋上,從里面取出筆和紙,她說,我想請你給我寫張證明。石志坤驚訝地看著常紅燕說,寫證明?給你寫什么證明?常紅燕說,這個證明很簡單,只寫幾句石堅定當(dāng)年沒有強奸過李紅英就行。
石志坤的水泡眼發(fā)亮了,他的手在哆嗦,說,你是來刺激我的?告訴你我心臟不好,說不定我會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常紅燕走上前想扶住石志坤,但石志坤后退了兩步,身子搖晃一下又說,你到底是誰?常紅燕想起了騎著自行車的石志坤,當(dāng)年騎著自行車的石志坤,就像是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大將軍。常紅燕的鼻子酸了,她不是為現(xiàn)在這個石志坤酸鼻子,她是在為過去的歲月酸鼻子。九年過去了,時光帶走了歲月中的一截疼痛。她說,石伯伯,我就是李紅英,我需要你給我寫張證明,證明石堅定沒有強奸過我。石志坤深呼吸了,接著沖常紅燕大聲說,像——還真像,你是李紅英,哈哈哈,你就是李紅英,你要讓我證明我兒子沒有強奸你?
常紅燕說,是的,我需要你的證明,這樣對我們都有好處。石志坤跳上前喊叫起來,李——紅——英——你這個害人精,我證明你,誰證明我牢里的兒子是冤枉的!石志坤用手指點著常紅燕的腦門,突然他打了常紅燕一個巴掌。常紅燕的臉熱辣辣地刺痛起來,但她沒有后退半步,她說,只要你給我寫證明,你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吧。石志坤舉起拳頭想砸下去,但憤怒的拳頭停在空中了,常紅燕說,打呀打呀,你想打就打呀。石志坤一屁股坐到一把舊竹椅上,舊竹椅不堪重負(fù)地叫喊了幾聲,坐在竹椅上面的石志坤放聲大哭起來,九年了,堅定,我每天都在盼你出來,每天我要數(shù)你坐牢的時間,想想你要再不出來,你爹說不定要等不到你了。
石志坤旁若無人地嗚嗚哭泣,還夸張地大把捏著鼻涕。石志坤折騰了自己一會兒,抬頭發(fā)現(xiàn)常紅燕還站著在看他,目光淡定,一臉的平靜。石志坤抹掉眼淚說,你走吧,我不會給你寫這個證明的,門都沒有。常紅燕沒有說話,她在想像以前李家臺門里的石志坤。石志坤走上前,推了推常紅燕說,你走吧,我要去郵局了。常紅燕的腳是輕飄飄,石志坤沒想到他這么推了推,常紅燕就被推出門外了。石志坤拿過一塊毛巾擦了擦臉,然后關(guān)好門,看也不看常紅燕一眼走了。
這個時候,常紅燕的眼淚像雨水一樣飄落下來,她泣不成聲了,所有壓抑著的屈辱都成了淚水。常紅燕甚至想在石志坤家門口哭出一條河。這個小臺門就像是一處倒敗寺堂,除了見到過石志坤,居然沒有出現(xiàn)過另一個人。常紅燕哭到雙眼發(fā)澀發(fā)脹時,眼淚也基本哭完了。不知道時光走到了什么時候,她走到臺門口坐了下來。這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子,老石板干凈滄桑。
常紅燕想到中街想到了李家臺門,還有爸爸拉著軸承車響起的聲音。想著想著,常紅燕的肚子餓了,但她不想走,她要等石志坤回來,因為她想要的證明他還沒有寫過。雖然石志坤打她罵她了,但她自己說過,只要你給我寫證明,你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吧。石志坤還沒有回來,或許他有意不想回來。常紅燕的肚子很餓了,餓得頭重腳輕。其實,石志坤已經(jīng)回來過了,他一路上都在想這個常紅燕,就是他們怨恨了九年的李紅英?,F(xiàn)在,這個還在讀書的常紅燕,真是膽大心野,居然上門來要他石志坤打證明,證明石堅定沒有強奸過她。石志坤想到這些,就有了要再打常紅燕的勇氣。石志坤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現(xiàn)常紅燕還坐在臺門口,面對常紅燕的勇氣,他的勇氣逃跑了。石志坤想了想,然后又走了。
午后,石志坤再次回來了,他發(fā)現(xiàn)常紅燕依然坐在臺門口,模樣像這個破臺門口多了一尊彩色的雕像。石志坤站在不遠(yuǎn)處躊躇不前,最后他再次選擇了逃避。石志坤的肚子也餓了,他找到一家面店吃了一碗光面,把湯水也喝得一干二凈。常紅燕沒有看到石志坤回來,她想應(yīng)該是下午了吧,到夜他總是要回來的。常紅燕袋里只有一角錢,像石志坤一樣吃碗光面也不夠,而且她身上沒有糧票。常紅燕想了想,還是去看看一角錢有什么可以買的。她怕自己走開后石志坤回來了,所以她是以奔跑的速度奔向街上。常紅燕奔跑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跑到了下街,下街還基本保持著原貌,眼前就是“屠謀命”的饅頭店。但常紅燕不敢去饅頭店,她害怕“屠謀命”會認(rèn)出她來。
常紅燕繼續(xù)往前跑,看到了“麻花阿友”的油條店,她跑過去一看,店里空蕩蕩的沒有人,柜臺的鐵絲筐子里還有幾根老油條,它們有氣無力地擠在一起。常紅燕肚子實在餓,她拍拍柜臺說,喂,我買油條。她喊了三四聲,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回答她。常紅燕也不多想,伸手就從鐵絲筐子里抽出一根油條,她咬了一口吃起來,感覺冷油條特別有韌性,嚼起來有點費勁。常紅燕有點餓了,所以覺得這根老油條還是又香又脆的。第一根油條吃完還沒有人來,常紅燕又抽出一根吃起來,這次吃到一半時,常紅燕才想起來,自己的一角錢只有一根多油條好吃,而且每根油條還要半兩糧票。她捏著一角錢愣住了,自己怎么還在吃油條,如果拿不出足夠的錢,那么自己就是在偷油條了。這么一想,常紅燕心里很害怕,她把手里的錢放在柜臺上拔腿就跑。跑到石志坤家的門口,常紅燕氣喘吁吁的,她心神不寧地想,我完了,我是一個賊!
常紅燕又坐到了臺門口,慢慢地感到了孤獨和寂寞,她捏著沒來得及吃的半根油條哭了起來。太陽西沉的時候,石志坤又回來了,這次石志坤想好一定要回家了。當(dāng)他看到坐在臺門口的常紅燕時,心里既驚訝又震撼,這個女孩怎么還在呢?這種驚訝和震撼,慢慢變成了一種感動,石志坤想,這個李紅英真有堅強不屈的精神!石志坤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常紅燕看到石志坤激動得跳了起來,石志坤說,你怎么還不回去?我說過我不會給你寫這張證明的。常紅燕跟進屋里說,你不給我寫,我就睡在你的家門口。石志坤沒有理睬她,開始燒菜做飯,他想,只要天一黑,她一定會走的。常紅燕默默地站著,她也想好了,如果石志坤不給自己寫這張證明,她真會睡在臺門口。石志坤的菜很簡單,兩菜一湯做好了。
天色開始灰白起來,石志坤心里急了,說,天馬上要黑了,你快走吧。常紅燕沒有反應(yīng),像一根木頭。石志坤又說,你到外面去,不要在我家里發(fā)呆。常紅燕慢慢走到門外,但沒有離開。石志坤關(guān)上門打開燈吃飯,吃完飯開門一看,常紅燕還站在黑暗中。石志坤突然心里一陣難受,說,常紅燕,你進來吧,我給你寫證明。
二十八
常杏花打死她也不相信女兒早戀了,但這確實是真的。那天凌晨,李敬海失魂落魄從杭州趕回來,當(dāng)他看到已經(jīng)熟睡的常紅燕時,激動得腿腳都發(fā)軟了。李敬海問常杏花,紅燕是什么時候回家的?常杏花說,大約十點多吧,在門外哭呢,我聽到了。常杏花邊說邊鼻子酸了酸,眼睛就被淚水糊住了,李敬海說,你看你,你要哭醒紅燕呀。常杏花壓抑住哭泣,鼻子加緊翕動了幾下。李敬海又說,你問紅燕去哪里了嗎?常杏花說,沒有,紅燕回來就好了,還有什么好問的呢。要問,也要緩一緩再問。李敬海想想,也覺得有道理,也就不再多說了。
李敬海心里總算可以踏實了,饑渴漫遍了他的全身,他盛了一碗冷飯,澆上熱水倒掉,再澆一次熱水,然后夾一筷霉干菜吃起來。李敬海吃得津津有味,邊吃邊走到常紅燕的床邊,他覺得自己的女兒真的長大了。李敬海的目光不經(jīng)意中停留在常紅燕的書包上,他發(fā)現(xiàn)書包被常紅燕像孩子一樣抱著睡,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李敬海把飯碗放在椅子上,上前輕輕拎起常紅燕抱著的書包。常紅燕哼哼了幾聲,側(cè)過身去繼續(xù)著她的夢境。李敬海拎起書包突然冒出一種好奇感,為什么要抱著書包睡呢?這么一想,李敬海的好奇感一下子就膨脹了,他偷偷拎著書包來到客堂,打開燈再打開書包。
書包里面很雜亂,李敬海感覺到無從下手。還是從書包邊上的小袋子里開始吧。李敬海給自己下達了翻書包的命令。他先拉開右邊的小袋子,有幾張紙和兩支圓珠筆,還有幾張花花綠綠的貼紙。李敬海又拉開左邊的小袋子,摸摸好像是空的,再往深處摸,摸到了一個鑰匙圈。李敬海有些失望,他停了停,覺得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慮了。常杏花在房間輕輕喊,老李,再不睡天要亮了呢。李敬海說,我馬上來睡了。李敬海正想拉上書包睡覺,突然看到書包中橫插著一本筆記本,這本筆記本厚實可愛,因為它的四周似乎都貼著圖案。李敬海覺得有必要看看這本筆記本,他把它從書中抽了出來。
筆記本抽出來后,李敬海首先看到的是女兒的一張小照片,被剪得圓圓的貼在封面上。李敬海對女兒的照片貼在女兒的筆記本上不會有任何的想法,問題是女兒的照片邊上還貼著一張男生的照片,這張照片和女兒的照片剪得一模一樣,然后兩個人頭靠頭挨在筆記本的封面上。李敬海當(dāng)然不認(rèn)識這個男生,但他看到這個男生和女兒頭靠頭在筆記本的封面上,腦袋就嗡嗡地響了起來。接著李敬海打開這本筆記本,扉頁上沒有任何文字,但畫著兩顆非常醒目的人心,是用紅筆畫的。李敬海再翻下去,筆記本上掉下一張紙,他撿起來慢慢展開來,這張紙上寫著:“我證明,石堅定(就是我的兒子)在1983年夏天沒有強奸過李紅英(就是現(xiàn)在的常紅燕),我保證,我以人格保證,我說的是真的。石志坤。”下面寫著的時間,就是昨天晚上。
李敬海鎮(zhèn)靜了一會兒,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常杏花又喊了,老李,你是不是不想睡了,我睡著了你不要吵我。李敬海說,杏花,你輕點,我就來了。李敬海邊說邊打開筆記本,他看了幾頁發(fā)現(xiàn)這是女兒的日記。李敬海哆嗦著把日記翻到最后,然后從最后往前看了幾天日記,他終于看到了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中的常紅燕。李敬海走進房間說,杏花,我真想不到,你一定也想不到。常杏花睡著不出聲,看樣子睡著了。李敬海一點困頓都感覺不到,他拿著筆記本和那張證明坐到床上說,杏花,你真睡著了嗎?我有事要說,你看看,你看了一定也不想睡了。
常杏花不滿地睜開眼睛說,老李,叫你睡你不睡,我睡了你又不讓我睡,你到底怎么了?李敬海推了推常杏花說,杏花,你看,你看看就知道我為什么不想睡了。常杏花驚訝地看了看李敬海,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比墻壁還要白。她接過李敬海的那張證明說,老李,你人不舒服?李敬海抖了抖手里的一張紙說,你快看這個,你看了也會不舒服的。常杏花坐起來,接過證明看了看,她啊地叫了一聲說,石志坤寫的,誰拿來的?李敬海說,還有誰,是你女兒拿來的,她不去讀書就是為了這張證明。李敬海又把筆記本扔到常杏花身邊說。杏花,你再看看這個筆記本,你一定睡不著了。常杏花拿起筆記本又驚叫起來,老李,這個和紅燕在一起的男生是誰?
李敬海說,你做娘的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常杏花瞪一眼李敬海,翻開筆記本看了幾頁說,老李,這——這是紅燕寫的?李敬??扌Σ坏玫卣f,不是紅燕寫的還有誰寫的?她和這個男生戀愛了,是早戀。常杏花張著嘴巴喘氣,突然啪地把筆記本扔到地上說,我去叫她起來,我要問問這是怎么回事?李敬海一把拉住常杏花說,你看你,這么沖動有什么用,我們要分析商量一下這個事怎么辦?常杏花鼻子酸了,說,我命苦呀,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麻煩事呀!
李敬海把證明和筆記本放回書包說,杏花,你不要急,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早發(fā)現(xiàn)肯定比遲發(fā)現(xiàn)要主動得多。常杏花說,我明天去學(xué)校找這個男生,叫他死了這條心吧,流氓!說完一頭鉆進了被子。李敬海唉聲嘆氣地躺下來,兩個人輾轉(zhuǎn)反側(cè)到東方發(fā)白。
李敬海上班最早,然后常紅燕背著書包也上學(xué)去了。今天常紅燕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她說,媽媽,你還不上班嗎?以前常杏花和常紅燕是一起出門的,上班和上學(xué)的時間都差不多。常杏花看著常紅燕說,你先走,我要等會才走。常杏花突然覺得,常紅燕的身上冒出了一層陌生。
常杏花今天上午請了假,因為他和徐主任的弟弟徐友根約好了,她要去他的辦公室?,F(xiàn)在常杏花遇到了常紅燕談戀愛的事,所以她覺得找徐友根很有必要。常紅燕走后,常杏花想到常紅燕瞞著他們談戀愛的事,越想心里越生悶氣,差點惱心得透不過氣來。接著又想到馬上要見到的徐友根,這個徐主任的弟弟會不會像徐主任一樣幫自己呢?
常杏花是九點左右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徐友根見到在門口猶豫的常杏花說,進來吧!常杏花進去了,徐友根又叫她坐到沙發(fā)上。常杏花想到了曾經(jīng)的徐主任,他也是這么叫她進門的,也是這么叫她坐下來的,只不過現(xiàn)在是坐到沙發(fā)上,而那個時候坐的是又闊又長的木長凳。常杏花這么一想,身子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徐友根笑著說,怎么了?常杏花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慌忙搖搖手說,沒事沒事,我突然想到我女兒上學(xué)有沒有忘了帶課本。徐友根說,沒事就坐下來說話,我知道你有事找我,你說完了我也有事要找你說。常杏花說,我確實有事要找你,不過我是去找徐主任的,找了多次沒找到他,所以想到來找你,因為徐主任說過,有事叫我來找你。常杏花說到這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仿佛她和徐主任曾經(jīng)的那些事徐友根都是知道的。
徐友根鼓勵說,杏花,你繼續(xù)說下去,找我有什么事?常杏花聽到徐友根稱呼她“杏花”,心里一下子溫暖了許多,那些沉睡多年的美好都在蠢蠢欲動。常杏花說,徐友根——不——徐局長,我——我女兒昨天走掉了,我們找不到她了,所以想找徐主任幫忙??墒俏艺也坏叫熘魅?,就想到要來找你。徐友根驚訝地說,你女兒,就是改名換姓的李——?!t燕,她怎么會走掉呢?常杏花說,這個事說起來太復(fù)雜,還不是因為1983年夏天的那個事,那年她只有八歲。徐友根說,杏花,我知道了,她現(xiàn)在長大了,懂事了。常杏花不安地說,是的,徐局長,想起來還是不長大好,現(xiàn)在長大了,麻煩也來了。我說出來你不要笑話,我們剛剛發(fā)現(xiàn)——她早戀了。你說怎么辦呢?
常杏花想到常紅燕早戀了,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沉痛也隱隱約約的。徐友根說,她回來了嗎?常杏花說,昨天半夜總算回來了,你說她去干什么了?我說出來你想都想不到,她到石志坤那里寫證明去了,就是那個流氓犯的爹,叫他證明他兒子石堅定當(dāng)時沒有強奸過她。常杏花看了看聽得入神的徐友根又說,這個證明還真寫來了。你說,這個證明有什么用呢?還不是廢紙一張!徐友根聽得云里霧里了,他雖然以前在他哥哥徐主任口里聽到過常杏花家里的一些事,但現(xiàn)在常杏花說的都是現(xiàn)在的新鮮事。徐友根也有自己要說的事,他說,杏花,我們要堅決反對讀書的學(xué)生談戀愛,所以常紅燕這個孩子要好好教育,否則會出大問題的。你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常杏花找徐友根的目的是想請他幫忙找常紅燕,現(xiàn)在常紅燕回來了,徐友根對常紅燕的早戀也表示了反對,所以她想說的是徐主任到哪里去了?只不過常杏花覺得不好意思問出口,但現(xiàn)在不問或許又沒有機會了,她想了想,忍不住說,徐局長,徐主任到哪里去了?好幾年沒有他的消息了。徐友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只信封,這只信封鼓鼓囊囊的,像一個臃腫的孕婦。徐友根又走過來坐到沙發(fā)上說,杏花,你先看看這個。常杏花接過這只信封,她沒有先看信封,先看了看徐友根,徐友根又說,你不要看我,看信封里面的東西,看了我再告訴你。
常杏花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從里面倒出一只小紅布包,這是一只熟悉的小紅布包,小巧精致。她突然認(rèn)出了這只小紅布包,這不是徐主任曾經(jīng)要塞給她的那只小紅布包嗎?現(xiàn)在,怎么在徐友根手里了。常杏花的臉色突然紅遍了,就連耳根也是紅紅的,仿佛她和徐主任的那些事都在小紅布包里。她慌張地說,徐局長,我,我不看,我不要看。徐主任?徐主任呢。徐友根平靜地說,他死了!常杏花從沙發(fā)上跳起來,然后啊地尖叫一聲,差點把手里的小紅布包扔出去,她帶著哭腔說,你說什么?徐主任死了!徐友根說,是的,我哥哥徐友富三年前就死了,他得了肺癌死的,死前他告訴我,你一定會來找我的,然后他要我把這個小紅布包轉(zhuǎn)交給你。
常杏花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有曾經(jīng)的徐主任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徐友根一直默默地陪著常杏花發(fā)呆,他不想打擾這個女人的記憶回到從前。常杏花的眼光最后停在手里的小紅布包上,她的心里無比動蕩,無數(shù)種滋味匯聚在一起大合唱。常杏花愣了一會兒說,徐局長,這個東西我不能要,徐主任不在了,我實話告訴你,他曾經(jīng)給過我的,但我沒有要,所以現(xiàn)在我也不能要。常杏花把手里的小紅布包放到茶幾上,動作果斷堅決。徐友根把茶幾上的小紅布包又拿起來說,杏花,你打開來看看,這個東西是你自己的。常杏花聽了一陣顫抖,說,這東西是我的?徐局長你別騙我了,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會相信的,我不要!
徐友根突然把小紅布包塞進常杏花的手說,是真的,本來我不想說,現(xiàn)在我就說了吧,紅布包里的金器真是你的。常杏花哆嗦著打開小紅布包,從里面摸出一個金戒指和一對金耳環(huán)。金戒子的一半纏繞著細(xì)細(xì)的紅線,金耳環(huán)也被一根紅線串在一起,常杏花見到它們像見到了親人,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金戒子和金耳環(huán)是她結(jié)婚時媽媽送給她的,那個時候,她媽媽這個老地主婆幾乎一無所有了,常杏花結(jié)婚前幾天,這個老地主婆哆哆嗦嗦地撩起三四件衣服,從內(nèi)衣口袋里挖出一個手帕包,一層一層地展開來,最后常杏花看到了一個金戒指和一對金耳環(huán)。媽媽說,杏花,媽什么都沒有了,只有這點金器傳給你。
常杏花接過這個手帕包,它還留著母親溫暖的體溫,常杏花握住手帕包,然后抱住媽媽哭了。常杏花和李敬海結(jié)婚不到一年,由于雙方的家庭出身有嚴(yán)重問題,他們的家已經(jīng)被查抄多次。有一次,常杏花的金器還是被越來越有查抄經(jīng)驗的人搜走了,這些人里或許會有徐主任,或許是居委會的人把查抄來的東西繳到徐主任那里。不管怎么說,這個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確實是她常杏花的。
常杏花再次捏緊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哭了,說,徐局長,為什么要還我呢,我不愿再想起過去了。徐友根說,杏花,你不要哭了,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不接受,我哥哥徐友富就會死不瞑目。常杏花一聽害怕了,眼前笑瞇瞇的徐主任變得猙獰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回到家里捏著小紅布包流了很多淚。
常杏花下午本來想去上班,現(xiàn)在她不想去上了。她想到了介紹她去這個工廠上班的徐主任,也想到了查抄她家的徐主任。這個說不上是好人也說不上是壞人的徐主任,確實已經(jīng)死了三年多。常杏花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生真像一個夢,想醒過來都困難重重。她望著自己的腳發(fā)呆,很像在為徐主任默哀。
二十九
下課了,常紅燕伸手在周如其的背上點了一下。周如其沒有回過頭來,說,有事嗎?常紅燕對周如其的冷淡沒有生氣,如果在以前,周如其這個樣子,常紅燕心里會很難受?,F(xiàn)在,常紅燕站起來趴在課桌上,輕輕地說,如其,中午放學(xué)我給你看樣?xùn)|西,你看了一定會開心。常紅燕說這話時自己心里很開心,因為石志坤寫的證明就在她的書包里。周如其扭頭看了看常紅燕,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同學(xué)長得真的很美麗,看著她心里很舒服。周如其笑了笑說,好的。然后用手指指課桌上的一堆紙,常紅燕知道周如其在暗示他在寫小說。
這個上午,對常紅燕來說相當(dāng)漫長,仿佛比一個人的成長還要漫長。常紅燕的目光總是停留在周如其身上,似乎眼前這個背影就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把她的身心都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響了,常紅燕從座位上跳起來,她想招呼周如其一起放學(xué),但上完課的數(shù)學(xué)老師走過來說,周如其,你不能走,你留下來!數(shù)學(xué)老師臉上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嚴(yán)肅,周如其不滿地說,不讓我回去,我又怎么啦?對于周如其來說,這個數(shù)學(xué)老師是他的老對手,他甚至下過結(jié)論,這個數(shù)學(xué)老師是個只懂?dāng)?shù)字沒有文化的雌家伙。數(shù)學(xué)老師啪地把一本練習(xí)本扔在周如其的課桌上說,你看,你自己看看怎么啦,訂正完了回去吃飯,訂正不好就不用回家吃飯了!常紅燕看到周如其一屁股坐下來,感覺自己心中的大樹倒下了,至少現(xiàn)在常紅燕看來他屬于倒下了。數(shù)學(xué)老師幸災(zāi)樂禍地看了看常紅燕,然后走到窗口欣賞風(fēng)景去了。常紅燕突然奔跑起來,像一只受驚的小鳥,呼地飛出了教室。
下午常紅燕和周如其都沒有說話。下課時,幾個女生故意在他們邊上嘰嘰喳喳說個開心,常紅燕恨不能把她們像雞一樣趕走。許多時候,常紅燕的很多想法很實際,但她沒有這個勇氣。最后一節(jié)課時,天空陰暗起來,而且從云層深處滾動著隆隆響雷。一會兒,天終于黑了,雷電不請自到,然后雷鳴電閃,雨點劈頭蓋臉砸下來。常紅燕的心飄渺了,她想了想,隱約聽到了1983年夏天的雷聲,這是一種抹不去的聲音。教室里開燈了,日光燈把墻壁和臉色一起照得發(fā)白,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黑暗中的蒼白。
放學(xué)時雨停了,太陽也晃晃悠悠回來了。常紅燕的心情有了好轉(zhuǎn),她在校門口的一個角落等周如其。一會兒,周如其低著頭匆匆出來了。常紅燕喊一聲:如其,我在這里!她揮了揮手,但這只手太纖弱無力,周如其根本看不到。常紅燕只能迎上去又喊一聲,如其,我在這里!周如其聽到了常紅燕的第二次喊叫,他跑過去說,紅燕,你說要給我看什么東西?常紅燕興奮地招招手說,如其,過來,我們到那棵大樹下去。
常紅燕蹦蹦跳跳地奔向她說的那棵大樹下。周如其跟到大樹下說,是什么東西?我看看。常紅燕邊拉開書包邊說,你看,急著想看了吧。她把石志坤寫的證明遞給周如其,臉上閃動著期待。周如其看完證明沒有表情,臉色平靜得像他在寫小說。常紅燕說,怎么了?周如其說,紅燕,這個證明能證明什么呢?常紅燕愣住了,她有些不知所措,看著周如其發(fā)呆。周如其又說,我不會相信那些閑言碎語的,但我也相信無風(fēng)不會起浪,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常紅燕突然一把奪過周如其手里的證明說,周如其,我不懂你的意思,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這張證明還不能證明我沒有被強奸過嗎?告訴你,我是清白的。周如其說,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沒有被強奸過,為什么那個石堅定被判了十五年呢!常紅燕把證明塞進書包說,周如其,你的話是放屁。你不相信,你去問1983年的法院吧!常紅燕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周如其猶豫了一下說,紅燕,不是我不相信你,但我心里真的不踏實。你的事梅花都知道,她說以前她是你的鄰居,她的爸爸媽媽都知道你們李家臺門的事。
周如其突然拉住常紅燕的手,常紅燕堅決掙脫了周如其的手。這個時候,常杏花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她夾著一把傘捏著一把傘,常紅燕驚慌地說,媽媽,你怎么在這里?常杏花沒有理睬女兒,她盯著周如其說,你是誰?你為什么和紅燕拉拉扯扯的?周如其說,我是常紅燕的同學(xué)。常杏花的怨恨突然涌了上來,她二話沒說舉起手里的傘就打周如其,啪啪啪連續(xù)打了幾下,像打在一根木頭上。常紅燕驚叫一聲,跳過來攔住一臉憤怒的常杏花,一只手還抓緊了打人的傘。周如其一動不動地說,紅燕,她是你媽媽嗎?常紅燕點點頭,她想不明白媽媽怎么會突然來了。
其實,常杏花是來送傘的,想到常紅燕早戀的煩心事,雨停后,她有意守候在學(xué)校門口。周如其說,你不要攔,你媽媽想打就讓她打吧,我不會逃的。常紅燕看看臉色平靜的周如其,慢慢放開了捏著的傘。常杏花推開常紅燕又用傘打周如其,周如其還是不動,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常杏花打得累了,感覺手也軟軟的,她瞪著周如其喘著氣。周如其說,阿姨,我可以走了嗎?常杏花說,你滾吧!
周如其滾了,常杏花發(fā)現(xiàn)常紅燕不知什么時候也走了。她匆匆趕回家,發(fā)現(xiàn)常紅燕在后門河邊哭,看樣子隨時都有可能要跳下去。常杏花站在屋子里,望著河邊的常紅燕,這個少女的肩膀在顫抖,看上去她很痛苦很絕望。常杏花很害怕,她不能不想到以前的事,就是“文革”時那些自殺的人,跳河自殺的人也不算少。雖然城里的河都是小河,河水也不是太深,但選擇跳河自殺的人都是自己要死,一條小河的水足夠淹死想自殺的人。
常杏花緊張得腿肚子要抽筋,她后悔選擇“前街后河”的家,當(dāng)時以為這種選擇是多么英明果斷,現(xiàn)在想起來卻是那個死鬼徐主任作的孽。老李怎么還不回來?如果河邊的常紅燕頭腦一昏,撲通一聲響,什么都完了呀。常杏花坐立不安了,她看到常紅燕的腳動了動,似乎身子朝河邊靠得更近了。常杏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她多么希望河里劃過一只小船,慢慢地劃過來,可是河面平靜得像一面粗糙的鏡子,連浮頭玩耍的小魚也沒有蹤影。常紅燕的哭泣變得有聲有色,常杏花覺得最危險的時刻到了,她心急如焚地喊了起來,紅燕——紅燕——
常紅燕哭哭啼啼說,你為什么要打走他?你為什么不打我?常杏花的臉色煞白,像一枚釘子釘在原地,她的眼淚突眶而出,但她的哭聲咽下了肚。常杏花說,紅燕,你進屋來,媽媽和你說話,媽不是存心要打他,媽媽心里憋悶得難受。常紅燕突然蹲下身子,常杏花驚慌地呀了一聲,她的心提了上來。老李呀老李,你到哪里去了呢?常紅燕蹲著哭泣了一會兒,然后慢慢沒了聲響,像蹲著睡著了。常杏花悄悄靠上去,常紅燕沒有動靜,常杏花覺得驚奇,用手拉拉常紅燕說,紅燕,到床上去睡吧。常紅燕站起來,揩揩已經(jīng)干燥的淚痕說,媽媽,你放心吧,我不會跳河的,我想通了,他不是人!常杏花抱住女兒痛哭流涕,常紅燕又說,我不會再理他了!
李敬?;丶?,發(fā)現(xiàn)常杏花和女兒都站在后門河邊,她們望著河水出神。李敬海走過來說,你們在看什么?是河里魚浮頭了嗎?常杏花不想理睬李敬海,心里想最危險的時候你到哪里去了?李敬??纯春永餂]有看到魚浮頭,也沒有看到有人在河里捕魚。他又說,杏花,河里什么都沒有呀?常杏花說,你到哪里去了?李敬海感覺到了常杏花的不滿,說,我去衛(wèi)生所配傷膏,人多排隊了。常杏花突然想起來, 李敬海午后回家腳有點蹺了,走路一蹺一蹺的,李敬海說,真晦氣,被市場里的手拉車碰了一下,碰到“討飯骨”上。常杏花當(dāng)時捋起李敬海的褲腳看了看,還讓他去衛(wèi)生所配傷膏貼貼?,F(xiàn)在,她居然像患了失憶癥,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晚上,常杏花把徐友根還給她的小紅布包拿出來給李敬海看,李敬??吹叫〖t布包里倒出來的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一臉吃驚地說,杏花,這東西怎么又回到你手里了?李敬海想起了他和常杏花曾經(jīng)的一段對話。常杏花說,敬海,你看,這是我媽傳給我的金器,一個金戒指一副金耳環(huán)。李敬??纯闯P踊ㄊ终粕系慕鹌髡f,喲,看上去還是老金呢,她老人家是拼著老命保存下來的,我們一定要好好珍惜。常杏花說,是呀,我們要傳代下去。李敬海抱住常杏花說,杏花,我們不多不少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常杏花說,為什么?李敬海說,以后給兒子一副金耳環(huán),可以給媳婦掛;給女兒一個金戒指,可以給女婿戴。常杏花咯咯地笑得像一只生了蛋的母雞,后來常杏花真生了一男一女,只是金戒子和金耳環(huán)在孩子出生前就已經(jīng)被查抄走了。
常杏花說,是徐主任的弟弟徐友根還給我的。李敬海說,真奇怪,怎么會在徐友根手里?常杏花收起金器,然后把自己去找徐友根的事說了一遍,李敬海先是驚訝,聽到后來就有些憤憤的,說,我沒說錯吧,這個徐主任不是個好人。常杏花說,老李,算了吧,過去的事我們不說了,再說徐主任死了三年,和死人有什么可以計較的。李敬海說,不是我要和死人計較,我覺得徐主任這個“造反派”以前作弄過的人太多,現(xiàn)在有了報應(yīng)。常杏花想想李敬海說得也是有根有據(jù)的,那時候徐主任經(jīng)常要組織開展對“地富反壞右”的批斗和游街。
常杏花當(dāng)然也想到徐主任曾經(jīng)有過的好,憑良心說徐主任后來確實也是幫過他們的。常杏花說,老李,你也不要把徐主任看成是壞蛋,他畢竟是幫過我們的,你看現(xiàn)在他人都死了,還不忘要把金器還給我們。李敬海說,他到要死良心發(fā)現(xiàn)了,這是懺悔,否則見了閻王要劈他巴掌的!常杏花說,老李,你有沒有說夠呢,不管徐主任是好人還是壞人,反正他已經(jīng)死了,我不想再說過去的事了。
李敬海沉默了,常杏花也沉默著,兩個人都想著自己要想的事。沉默了一會兒,常杏花想起有很重要的事要說,她說,老李,我想起來了,我打了那個男生。常杏花覺得自己的記性比以前差多了,想到的事老是忘記掉,譬如今天發(fā)生的這些事,她想好要告訴李敬海的,可是說到徐主任就把紅燕的事忘記說了。
李敬海吃驚地說,男生?哪個男生?常杏花原來以為只有自己的記性差,現(xiàn)在看來李敬海的記性也不行了,想想這個樣子也是正常的,畢竟他們已經(jīng)有半百左右的年紀(jì)。常杏花笑了笑說,老李,你怎么忘了,這個男生是你告訴我的,就是你在紅燕書包中發(fā)現(xiàn)的。李敬?;腥淮笪虻卣f,哎喲,你看我真是的,一時真沒想起來。你打了那個男生,杏花,你在說夢話嗎?常杏花說,老李,是真的,今天放學(xué)的時候,在校門口,我用雨傘打了他。他居然沒逃跑,站著讓我打,我打累了,他才說,阿姨,我可以走了嗎?李敬海聽得眼睛都要翻白了,他怎么理解都像是常杏花在和自己鬧著玩。他說,這個男生挨了你的打還說,阿姨,我可以走了嗎?杏花,你是怎么說的?
常杏花提起手揮動了一下說,我還能說什么,我恨死這個小鬼頭了,我當(dāng)時就說,你滾吧!李敬海想想常杏花應(yīng)該不是在說夢話,雖然這個女人有說夢話的喜好。李敬海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們結(jié)婚后不久,那時候他們前半夜基本不睡覺,兩個人扭在一起相互折騰,折騰來折騰去,后來兩個人就折騰成了兩只死豬。后半夜,李敬海突然被常杏花的尖叫聲驚醒了,他開始沒聽清楚,揉著眼睛聽了聽,發(fā)現(xiàn)常杏花在喊,著火了——著火了——
李敬海驚慌地跳起來,跑出房間就去找水桶,黑暗中還摔了一跤。李敬海被這一跤摔清醒了,他發(fā)現(xiàn)黑暗中沒有一點點火光,怎么可能著火呢。李敬海拉亮電燈,聽到常杏花還在喊叫,他急忙喊,杏花——杏花——哪里著火了?常杏花停止了喊叫,翻個身又睡了。李敬海拍拍她的肩膀說,杏花,你做惡夢了吧?常杏花驚了驚,坐起來盯著李敬海說,敬海,你在干什么?李敬海說,杏花,我是被你喊醒的,你喊著火了!常杏花迷茫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說,你相信了?我在說夢話呢,以后我經(jīng)常要說夢話的,你不要理我。說完常杏花倒頭又睡了。李敬海后來確實經(jīng)常被常杏花的夢話驚醒,但驚醒后他又很快睡著了。
李敬海緊張地說,杏花,你怎么能打這個男生,他是別人家的孩子。常杏花說,我就是要打他,他影響了我女兒。老李,你不知道,傍晚紅燕差點要為這個男生跳河了。李敬海驚慌失措地說,杏花,這是真的嗎?常杏花說,當(dāng)然是真的,不過后來她想通了。紅燕說,他不是人,她不會再理他了!
三十
對于周如其來說,常紅燕雖然稱得上美麗,但不夠純潔,這是因為她的過去不夠純潔,這是周如其絕對不能接受的現(xiàn)實。現(xiàn)在,初中要畢業(yè)了,他們甜蜜的初戀也結(jié)束了。常杏花問常紅燕,紅燕,你考不上高中怎么辦呢?常紅燕說,我不想讀書了。常杏花和李敬海商量常紅燕的“怎么辦”。可是兩個人商量了幾個晚上,還是商量不出可行的結(jié)果。李敬海說,杏花,你再和紅燕說說,書總是要讀的,一個初中畢業(yè)生能做什么?常杏花說,老李,我不說,要說你做爹的去說。你想想,我把那個男生打跑了,我知道紅燕心里一定對我有看法的。
李敬海想了想,覺得常杏花說的也有道理。晚上,他對常紅燕說,紅燕,你17歲了,說小也不小了,你是知道的,初中生找不到好工作,所以爸爸媽媽希望你能讀高中,當(dāng)然不讀普高可以讀職業(yè)高中,也可以讀技校,總之學(xué)點技術(shù)好,以后有個飯碗能養(yǎng)活自己。常紅燕沉默著,一支圓珠筆在她手上像一個小丑跳來跳去。常杏花湊上來說,學(xué)點技術(shù)比學(xué)文化實用,學(xué)三分羊癲風(fēng)也可以賴賴債呢!常紅燕忍不住笑了笑,手上的“小丑”也滾進了手掌,她說,我聽你們的,別的都可以讀,我就是不想讀高中,再說也考不進。李敬海和常杏花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地了。
兩個人剛剛放松了一會兒,坐到床上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就是常紅燕讀什么呢?常杏花嘆息一聲說,老李,你說紅燕讀什么專業(yè)好?李敬海說,飯店專業(yè)肯定不好,一個女孩子到飯店酒店端盤子不像樣。我看讀服裝專業(yè)好,畢業(yè)可以到服裝廠工作,也可以自己開服裝店。常杏花一聽心情好轉(zhuǎn)了,似乎她和李敬海是勞動局的,想讓常紅燕做什么工作就能安排什么工作。常杏花覺得討論這個事常紅燕也是要參加的,萬一他們商量好了,常紅燕說自己不喜歡這個專業(yè)呢?常杏花說,老李,我們應(yīng)該把紅燕叫過來一起商量。李敬海說,我們只是在紙上談兵,空口說白話。杏花,你想過沒有,就算我們商量好了,怎么去讀呢,不是我們想讀什么就能讀什么的。常杏花的心情馬上又沉重起來了,李敬海是一個菜場臨時工,自己是一個街道企業(yè)職工,沒有權(quán)沒有錢,除了有一條人命,還不如一只王八有身價。
常杏花拉滅電燈說,老李,睡吧。黑暗中,兩個人躺下去,然后開始讓自己安靜睡著。常杏花想得頭痛時,突然想到了徐友根,他是局長,局長肯幫忙有什么事情解決不了呢。常杏花坐起來拉亮電燈,李敬海也坐了起來,常杏花說,老李,你怎么也起來了?李敬海說,我知道你起來有話要說。常杏花笑了,說是呀,我想到了徐友根,想請他幫我們紅燕聯(lián)系一個學(xué)校,他是局長,他一定能辦到。李敬海說,你怎么還要去找徐友根,徐主任死了,我們和他沒有關(guān)系了。常杏花吃驚地看了看李敬海說,老李,你說得對呀,徐主任是死了,可是徐主任的弟弟徐友根沒有死,他現(xiàn)在是局長,你說不找我們認(rèn)識的徐局長幫忙,你還能找誰幫忙?李敬海一愣就躺倒在床上,像一棵枯樹被狂風(fēng)吹倒了。常杏花又說,再說他哥哥還懺悔得不夠,讓他也替他哥哥懺悔懺悔吧。常杏花說完啪地拉滅電燈,李敬海在黑暗中嘀咕說,我沒用,隨你吧。
過了幾天的一個上午,常杏花熟門熟路找到徐友根的辦公室,徐友根正在打電話,聲音高高低低像在唱歌。常杏花站在門口等著,她希望徐友根給她一個進去的手勢,但徐友根的手一只捏著話筒,另一只手忙著和電話里的人打手勢。
徐友根打電話很投入很有趣,有時候坐著說悄悄話,有時候又站起來手舞足蹈。常杏花從來沒有摸過電話機,更沒有打過電話,她看著徐友根打電話的有趣樣子,心想打電話一定是件很快樂的事。就在常杏花想電話的時候,徐友根的電話打完了,他說,杏花,你站在門口干什么?進來,快進來。常杏花覺得徐友根的身材雖然比他哥哥要高大,但徐友根的聲音很像他哥哥徐主任。
常杏花走進徐友根的辦公室,突然感覺到有些拘謹(jǐn)了,這個徐主任的弟弟是局長呀。一般情況下,常杏花見到街道紙品廠廠長就要緊張的人。徐友根笑笑說,你怎么進來了不說話,有什么事你就說吧。常杏花正想說事,有人敲門進來了。徐友根要常杏花坐到椅子上等一等,然后聽匯報處理事情。這個人剛剛走了,電話又響了,徐友根接起電話,電話還沒打完,又有人敲門進來了。這次進來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同志,大約三十上下的年齡。徐友根看到這個女同志,馬上把電話擱掉了。女同志看到坐在一旁的常杏花,似乎感到有種突然,她說,徐局長,你有客人?徐友根笑著說,沒事沒事,一個老鄰居有事找我。常杏花低下頭心里暗暗發(fā)笑,心想什么時候我成了你徐友根的老鄰居。
一會兒,常杏花尿急了,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常杏花想堅持一下,可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同志和徐友根說得很投機,女同志說話的聲音很甜很柔,徐友根多次聽得哈哈大笑,眼神中流露出想多聽聽這個女同志說話的渴望。常杏花想徐友根可能和他哥哥一樣,看到漂亮的女同志都會眼睛發(fā)亮,心里還會想要做那個事。常杏花雖然覺得這么想太下流,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半老女人,還想這種下流的事,可是最老的女人也是女人,女人經(jīng)歷過的事做一輩子女人都忘不了。常杏花實在憋不住了,只好站起來往外走,徐友根看到常杏花出去了,也沒問她為什么走了。
現(xiàn)在,常杏花什么都不想,她只想找到廁所。常杏花找了找,居然找不到廁所,她只好攔住一個人問了問,原來廁所就在不遠(yuǎn)處的地方。常杏花輕松了,也明白要多問不會吃虧的道理。常杏花想回家去算了,但紅燕的事還沒有同徐友根說過,這是大事,臉皮厚厚也要找徐友根有個結(jié)果。常杏花這么一想,心里就有了勇氣。她在回徐友根辦公室的路上,發(fā)現(xiàn)下一層樓梯對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塊牌子——前進財會學(xué)校辦事處。常杏花走下去站在這塊牌子前想,財會學(xué)校讀出來是不是做會計的?如果常紅燕讀這個學(xué)校,畢業(yè)就能做會計了。常杏花想到這里仿佛身子輕飄飄了,因為自己的心突然飛揚了。
常杏花找到了前進財會學(xué)校辦事處,就在徐友根的下一層樓,辦公室的門開著,她決定走進去問問情況。常杏花壓抑著興奮說,同志,我想打聽一下,你們學(xué)校讀出來是不是做會計的?財會學(xué)校的同志說,是的,我們是培養(yǎng)會計人才的學(xué)校,是技工學(xué)校,能發(fā)初中中專的文憑。常杏花當(dāng)然不知道初中中專的概念是什么,但她知道培養(yǎng)會計人才就是這里畢業(yè)是能做會計的。
常杏花終于按捺不住心里的興奮說,我女兒想讀你們的學(xué)校,她以后想做會計。財會學(xué)校的幾個人聽了常杏花的話面面相覷,常杏花趕緊又說,同志,我說的是真的,我叫我女兒下午來報名。財會學(xué)校的同志說,不是報名不報名的事,讀我們學(xué)校是要考試的,不是想讀就能讀的。常杏花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愣著說不出話了。財會學(xué)校的同志又說,你回去吧,明年叫你女兒報考我們的學(xué)校,今年錄取的名額已經(jīng)滿了。常杏花想了想輕輕地說,同志,如果徐友根局長同意我女兒讀,你們學(xué)校收不收呢?現(xiàn)在輪到財會學(xué)校的同志愣住了,他們都不說話,他們看著常杏花在想,這個女人的來頭不小呀!
常杏花又說,你們等著,我找徐局長去說說。常杏花匆匆趕到徐友根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門關(guān)死了,常杏花心急如焚,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猛敲徐友根的門。敲了幾次,徐友根的門紋絲不動,常杏花急得要哭了。她繼續(xù)用力敲門,終于門響了一下開了。徐友根吃驚地說,杏花,你怎么還在?常杏花說,我沒說走了呀,徐局長,我上廁所去了。徐友根只好讓常杏花進來,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同志還在里面,常杏花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說,徐局長,我有事想找你幫忙?徐友根沒有讓常杏花坐下來說,他自己也站著和常杏花說話,樣子明擺著想常杏花早點走。徐友根笑著說,說吧,杏花,我能幫忙的,我一定會幫你的,老鄰居了,有什么不好說的。
徐友根說話的時候,眼睛是看著那個女同志的。常杏花抓住機會說,徐局長,我女兒初中畢業(yè)了,高中考不上,想讀下面的前進財會學(xué)校。徐友根說,女孩子將來做會計好。他邊說邊抓起電話機,常杏花想,這個徐友根,真是個老狐貍,說話云里霧里呢。徐友根打通電話說,喂,張主任嗎?我是徐友根,有個女孩子想讀你們學(xué)校,我叫她去你們學(xué)校辦事處報名,你照顧一下。李校長那里我會招呼的。常杏花聽得心跳都停止了,徐友根在為自己打電話嗎?徐友根打完電話說,杏花,你到樓下財會學(xué)校辦事處去給紅燕報名吧。
常杏花一聽,雙腿發(fā)軟了,因為她想跪下來道謝。不管過去怎么樣,現(xiàn)在,徐主任的弟弟也是他們的恩人。徐友根笑著又說,去吧!常杏花語無倫次地道了謝,她走出徐友根的辦公室,非常細(xì)心地為徐友根關(guān)上了門,然后去樓下的財會學(xué)校辦事處替女兒報名。
三十一
常紅燕在前進財會學(xué)校讀書像換了個人,每次考試都在前六名。三年時光很快流走了,常紅燕快要畢業(yè)前,常杏花再次想到了徐友根,她知道畢業(yè)分配像一個人的投胎,落地一聲喊,定下的想改變很困難了。常杏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李敬海,李敬海說,這個事太重要了,你趕快找徐友根幫忙。常杏花已經(jīng)有近半年沒有見到徐友根了,還是在過年前,她買了一只金華火腿,還有自己曬的兩條大魚干,送到徐友根的家里。自從常紅燕讀財會學(xué)校,常杏花每年年底都送給徐友根一只火腿兩條自己曬的魚干。
常杏花找到徐友根的辦公室,但里面坐的不是徐友根了,這個人說,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撤銷了,徐局長早調(diào)到政協(xié)去了。常杏花不知道政協(xié)是干什么的?她找到政協(xié),但徐友根也不在。過了幾天,常杏花又去找徐友根,徐友根還是不在。常杏花有些灰心喪氣了,李敬海說,這個徐友根會不會出事了?常杏花不滿地瞪眼李敬海說,你這個烏鴉嘴,什么意思呀?你想他也死呀。常杏花說是這么說的,其實心里早就這么想了,為什么政協(xié)的人總是說,徐友根不在。常杏花問什么時候回來?政協(xié)的人都說不知道。既然是在一起工作的,他們怎么會不知道徐友根幾時回來?
常紅燕就要畢業(yè)分配了,常杏花硬著頭皮再次去找徐友根。她敲了敲門沒動靜,接著她又敲了敲。以前,常杏花敲過門之后,就會站在門口等人,如果有人過來她就會指指門說,同志,請問徐友根在辦公室嗎?現(xiàn)在,常杏花敲了三次門,而且感覺是一次比一次敲得響,但還是沒有徐友根的回音。常杏花不想再敲門,這扇門或許永遠(yuǎn)也敲不開了。
常杏花回家已經(jīng)傍晚,她懶得說話,疲憊和憂郁在她的血液里擴張。李敬海說,徐友根又不在?要么我們?nèi)ゼ依镎宜?。常杏花坐著發(fā)呆,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這個時候,常紅燕回來了,她走進門就喊,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常杏花的發(fā)呆被女兒喚醒,她說,紅燕,你這么開心,有好消息吧。常紅燕笑著說,媽媽,你猜對了,真有好消息呢。爸,你也過來。正在燒菜做飯的李敬海走過來說,來啦來啦。常紅燕拿出一張蓋著紅印章的紙說,你們看,這是勞動局的分配通知書,我明天就要去報到啦。我要參加工作啦——
常杏花和李敬海都瞪大了眼睛說,分配到什么單位?常紅燕指指通知書說,看,你們看,上面不是寫得清清楚楚,是國營企業(yè)——國營冷凍廠。在這座小城里,沒有幾家國營企業(yè),商業(yè)局所屬的國營冷凍廠就是其中之一。常杏花終于可以笑了,這些年來,常杏花沒有輕松愉快地笑過,現(xiàn)在她可以輕松愉快地笑了。常杏花覺得這個喜訊不應(yīng)該只屬于他們一家,也應(yīng)該屬于親戚朋友同事,但他們沒有電話,那時候家庭電話還很少,盡管這樣,他們還是想把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盡快傳播出去。
李敬海當(dāng)晚就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給親戚朋友寫信,常杏花坐在一旁口述著書信的內(nèi)容,她說,老李,你要在信上寫清楚,紅燕分配到國營冷凍廠工作,而且是做財會工作的。李敬海說,當(dāng)然,這個內(nèi)容最重要。這一刻,常杏花和李敬海的感覺是,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寫完信數(shù)了數(shù),有十四封之多。李敬海猶豫地說,杏花,是不是太多了,十四封信要兩塊多錢呢。常杏花說,老李,你看你,紅燕有這么大的喜事,我們還在乎這點錢,統(tǒng)統(tǒng)寄出!
常紅燕已經(jīng)睡下了,聽到爸爸媽媽還沒睡在說話,過來說,爸,媽,你們還不睡呀。常杏花拿起一疊信說,紅燕,你看,這是你爸爸要寄出去的信,我們要告訴親戚朋友,你分配工作了,還是國營企業(yè)呢。常紅燕笑著說,這么隆重呀,來,明天我去寄吧。常紅燕拿過要寄的信又說,你們更開心的事還在后頭呢。常杏花說,紅燕,還有什么更開心的事?常紅燕說,本來要過幾天告訴你們,今天看你們挺高興的,我就提前說了吧。哥哥也要畢業(yè)分配工作,他說馬上有結(jié)果了。常杏花和李敬海把心思都化在常紅燕的身上,沒想到在杭州讀大學(xué)的兒子也到畢業(yè)分配的時候。李敬海說,紅燕,你在哄我們吧。常紅燕說,是真的,哥哥早幾天寫信給我了。
這個晚上,常杏花和李敬海第一次沒有做夢,他們睡得很踏實。常紅燕卻沒有睡著,后半夜她還爬起來,來到后門的河邊,小河很黑暗,月光下的河水偶爾動蕩一下。常紅燕望著河水想著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她想到了那個在監(jiān)獄勞動改造的石堅定,想到了石堅定的父親——那個給她打證明的石志坤,還想到了那個與自己有過初戀的周如其。
現(xiàn)在,常紅燕還想到了另一個人,他就是前進財會學(xué)校的錢老師,一個斯文灑脫的男人。錢老師是語文老師,他的每一次上課,不像是一個老師在上課,像一個大師在演講,他的聲音激昂有磁性,把臺下所有聽課的耳朵都吸了過去。常紅燕對錢老師很敬佩,但對他產(chǎn)生好感比較晚。開始的時候,常紅燕只是喜歡聽錢老師的課,而錢老師似乎對常紅燕的這種喜歡有感覺,所以他上課的目光總是喜歡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常紅燕臉上。久而久之,錢老師上課仿佛是在為常紅燕一個人上。
到畢業(yè)前的這一學(xué)期,常紅燕聽到了一些議論,是關(guān)于她和錢老師的。這種議論無非就是他們之間的男女情色關(guān)系。說到有關(guān)男女的情色關(guān)系,學(xué)生和老師的興奮點最容易被觸動。常紅燕對這些閑言碎語都一笑了之,她不想再把自己過早弄成一個有是非的女人。但有沒有是非不是常紅燕自己說的,別人嘴巴里的常紅燕就由不得常紅燕自己做主了。
有一天,常紅燕在食堂吃完晚飯,胡思亂想著慢慢朝女寢室走去。前進財會學(xué)校是一所住宿學(xué)校,學(xué)生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常紅燕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她,抬頭發(fā)現(xiàn)錢老師在她的面前,他兩手插在褲兜里,看上去很有男人的風(fēng)度。常紅燕叫了一聲,錢老師。錢老師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常紅燕,我想找你談?wù)?。常紅燕心里想拒絕,已經(jīng)有那么多閑言碎語了,如果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師生戀的花邊新聞就會傳遍校園。常紅燕猶豫不決,錢老師笑笑又說,你覺得不方便,那就算了。常紅燕忙說,錢老師,你不要誤會,我是怕別人誤會我們。錢老師說,常紅燕,你也聽到好事者的議論了。
常紅燕如實地點點頭,錢老師說,這有什么呢?你是待嫁的姑娘,我是未婚的老師,就是真的戀愛了,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常紅燕的臉紅了,說,錢老師,你不要開玩笑,當(dāng)心被別人聽到。錢老師看了看周圍說,常紅燕,我這個人不喜歡遮遮掩掩,我確實對你有好感。常紅燕真的害怕了,她害怕的不是才貌雙全的錢老師,她害怕的是錢老師的直白和大膽。錢老師還想說什么,常紅燕像一只受驚的小鳥飛走了。
想不到,錢老師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第二天,常紅燕在食堂吃完晚飯,快到女寢室樓下時,看到錢老師站在前面的一棵樹下,錢老師還是兩手插在褲兜里,臉上掛著陽光充足的笑。常紅燕當(dāng)時就愣住了,錢老師說,常紅燕,我在這里等你。常紅燕說,錢老師,你有事嗎?錢老師說,我當(dāng)然有事找你。常紅燕發(fā)現(xiàn)有人走了過來,說,錢老師,有事明天說吧。錢老師看到常紅燕又像小鳥一樣飛走了。這以后,錢老師像平常一樣上他的語文課,常紅燕也像平常一樣聽錢老師的語文課,看上去沒有什么變化。但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了,錢老師都在晚飯后等著常紅燕,這讓二十歲的常紅燕驚喜交集。
兩個人的對話漸漸多了起來,常紅燕開始對錢老師有了好感,其實常紅燕覺得這種感覺以前就有的,以前這種感覺是飄渺在心里的,現(xiàn)在這種感覺成了看得到摸得著的錢老師。常紅燕想,我和錢老師就算談戀愛了,你們管得著嗎?錢老師邀請常紅燕一起散步,常紅燕嘴里沒有答應(yīng),但跟著錢老師一起散步了。錢老師約她星期六晚上去看電影,常紅燕心里猶豫動搖著,但錢老師給她電影票她捏住了。就這樣,他們的師生戀開始了。師生戀之前,常紅燕的思想壓力很大,對于愛情她既渴望又害怕。
有一次,錢老師和常紅燕談到了愛情,錢老師說,常紅燕,我對你有好感。這句話常紅燕早就聽到過了,但現(xiàn)在聽起來更有耳熱心跳的感覺。當(dāng)時常紅燕想了想說,錢老師,我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很差。錢老師驚訝地說,怎么個差法呢?常紅燕的心里揪了一下說,我爸爸是菜場的臨時工。錢老師說,難道我們還要你爸爸養(yǎng)活我們。還有呢?常紅燕認(rèn)真地說,錢老師,我說的是真的,還有我媽媽在街道企業(yè)工作。錢老師居然拉起常紅燕的手捏緊了說,難道街道企業(yè)不是企業(yè)嗎?紅燕,你的父母多么辛苦呀。常紅燕的喉頭熱了,有一股酸脹慢慢塞上來,她動了動嘴,想不到動出了一臉的淚水。錢老師用手揩掉常紅燕臉上的淚水說,你看,大姑娘了還哭鼻子。常紅燕推開錢老師的手說,錢老師,我還有事要——
錢老師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說,好了,紅燕,你什么都不要說了,現(xiàn)在開始,我們戀愛吧!錢老師的臉色很認(rèn)真,眼神中充滿著一種渴望。常紅燕說,錢老師,你想戀愛就戀愛吧。錢老師先是愣了愣,接著就抱住了常紅燕。常紅燕還不想把自己談戀愛的事告訴爸爸媽媽,自己二十歲談戀愛還是早了點,但對錢老師來說不算早了,他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
三十二
天還沒有亮透,李敬海和常杏花都起床了,李敬海上街買了豆?jié){油條和饅頭。常紅燕睡到陽光照到河水里有反光才起床,她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都還在家里,想想今天又不是星期天,他們?yōu)槭裁炊荚诩依??常紅燕說,媽媽,你怎么還不去上班?常杏花說,紅燕,你不是說今天要去冷凍廠報到嗎,我和你爸爸昨晚商量好了,我們要送你去報到呢。李敬海笑著說,紅燕,昨晚我以為你媽媽興奮得要睡不好了,結(jié)果她睡得很踏實,賊進來也叫不醒她呢。
常紅燕說,哎呀,不用你們送的,你們上班去吧,我要先到學(xué)校去,然后再去報到。李敬海和常杏花面面相覷,臉上明顯升起了失落。其實常紅燕撒了個謊,她和錢老師約好了,今天他會來送她的。當(dāng)時錢老師提出來送常紅燕去報到,常紅燕沒有答應(yīng)下來,因為她想到爸爸媽媽可能也會送他去報到的。但錢老師依然很執(zhí)著,每次見到常紅燕堅持說要送她去報到,說如果不送常紅燕去報到,他錢老師就不是一個姓錢的男人。常紅燕是個容易被感動的人,她看上去很堅強,其實內(nèi)心是柔弱的。在離開學(xué)校的前兩天,也就是畢業(yè)前兩天,常紅燕答應(yīng)了錢老師想送她去報到的要求。
那一天晚上,錢老師帶常紅燕去了一個公園,就在這個幽靜黑暗的公園里,錢老師抱住常紅燕親吻了。開始常紅燕還是抗拒的,但錢老師耐心而執(zhí)著地用自己的舌頭,守候在常紅燕緊閉的嘴巴前。用了一二分鐘,錢老師的舌頭像一條魚游進了常紅燕的嘴里。這樣,常紅燕就能說話了,她吐掉錢老師的舌頭說,錢老師,我答應(yīng)你,送我去報到。
常紅燕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見到了錢老師,今天的錢老師像陽光一樣燦爛,不知為什么常紅燕在這個時候想到了初戀的周如其,想到周如其就要想到他們夭折的初戀。常紅燕不敢想下去了,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仿佛真聽到了這種心里發(fā)出的聲音。
錢老師拉起常紅燕的手就走,他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男孩,看什么都是閃閃發(fā)光的。國營冷凍廠位于一條小街上,廠房和一排低矮的民房擁擠在一起。廠門又舊又小,看上去像一個矮小委瑣的婦人,似乎沒有“國營”的氣派。常紅燕在廠門口站住了,說,錢老師,你在這里等我,我一個人進去報到吧。錢老師臉上的燦爛暗淡了,感覺被當(dāng)頭打了一棒。他驚訝地說,紅燕,你不想讓我一起去?常紅燕現(xiàn)在確實不想讓錢老師一起進去報到,因為她突然想到了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就是萬一有一天錢老師也知道了她過去的事,或許他也要離開她的。
常紅燕的心顫抖了,她不敢想下去,她甚至在心里罵了句,臭流氓!其實常紅燕也說不上在罵誰,這個被罵的對象是虛幻的,是隱藏在心里的一種不安和糾結(jié)。常紅燕的潛意識里是想罵石堅定,但她想到這個人已經(jīng)夠倒霉了,罵他還不如罵自己。常紅燕想了想,最后說,錢老師,你想一起去就一起去吧。報到是一種程序,不到半小時這個程序就完成了。國營冷凍廠這次一共分配到六個中專生,其中兩個是財會專業(yè)。常紅燕報到后就領(lǐng)到了工作服、手套和毛巾什么的,這是國營企業(yè)的待遇,也是常紅燕這個新工人的自豪。
從冷凍廠出來,錢老師說,紅燕,你有心事?常紅燕搖搖頭又點點頭,她不知道自己擔(dān)心的算不算心事,她甚至于想把心里的擔(dān)心說給錢老師聽。常紅燕和錢老師戀愛剛剛開始時,她是有勇氣想把心事說出來的,現(xiàn)在戀愛正式進行了,她卻沒有勇氣說出來了。常紅燕說,錢老師,你有心事嗎?錢老師說,每個人都有心事的。紅燕,我們吃飯去吧。常紅燕聽到吃飯,肚子真的叫了起來,常紅燕說,我要吃面。錢老師笑了,吃面不耐饑,我?guī)愠燥埲グ?。常紅燕固執(zhí)地說,錢老師,我就是想吃面。
兩個人走進一家面館,一人一碗肉絲面,咝咝喳喳地吃起來。錢老師說,紅燕,你沒事吧?有事說出來,說給我聽聽,憋在心里多不舒服。錢老師是個執(zhí)著的人,但錢老師也是一個細(xì)心的男人,他覺得常紅燕一定有心事。常紅燕說,錢老師,我真的沒事。
吃完面,兩個人在街上走了幾步,覺得也沒多少意思,不能說悄悄話,也不能抱抱親吻。最多拉個手,也是短暫的甜蜜。常紅燕說,錢老師,回去吧,你下午學(xué)校有事,我自己回去。錢老師下午要去參加學(xué)校的教師會議,部署放暑假的事。錢老師笑了笑,常紅燕發(fā)現(xiàn)他的這次笑有點勉強,錢老師說,那我走了。常紅燕看到錢老師的身影在晃動,慢慢地他晃動的身影消失了,而別人的晃動出現(xiàn)在常紅燕的眼中。人原來就是一種身心不踏實的動物,常紅燕也晃動起來了,她在人群中和人們一起晃動,這種感覺就像整個世界都在晃動。
常紅燕邊走邊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又想到了石志坤,她想去看看這個人。常紅燕走進那個冷靜的臺門里,臺門里的所有門都是關(guān)著的,在這個凌亂潮濕的小天井里,居然生長出一片青綠的雜草。常紅燕站在雜草中,發(fā)現(xiàn)臺門里有一半房子不同程度地破敗了,有些墻面甚至有了能鉆過人的大裂縫,望進去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常紅燕懷疑自己有沒有走錯路,或者是在做一個夢,她走到石志坤的家門口,猶豫一下后最后還是敲響了這扇門,但敲了好幾次都沒有人答應(yīng)。
常紅燕突然聽到屋子里有響動,她覺得石志坤躲在屋子里,否則怎么可能會有聲音。常紅燕用力繼續(xù)敲門,這扇單薄的破舊木門痛苦地顫抖起來。這個時候,常紅燕發(fā)現(xiàn)她敲了好多次的這扇門上掛著一把鎖,鎖在敲門聲中也在左右晃動,像一個人在大搖大擺走路。既然鎖著門,屋子里怎么可能會有響動,常紅燕還來不及多想,一只貓喵嗚一聲喊,從一個破窗戶中跳出來逃走了。常紅燕嚇得臉色發(fā)白,望著貓?zhí)幼叩木€路腦子一片空白。
常紅燕在國營冷凍廠正式上班了,上班的感覺是揚眉吐氣的,特別是在國營企業(yè)上班,這種感覺確實讓人身心愉悅。當(dāng)然,常紅燕的這種愉悅也不是純粹的愉悅,因為她的愉悅中經(jīng)常會跳出過去。譬如,常紅燕不自覺地會想到李家臺門里的石志坤,因為那個時候整個李家臺門中,只有石志坤夫婦在國營企業(yè)上班。想到李家臺門想到石志坤夫婦,常紅燕的心里就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混濁。這種捉摸不定的混濁軟軟地流動在時光中,某個時候它突然會讓常紅燕壓抑,或者像霧氣一樣阻塞她的思想。
常紅燕和錢老師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心口壓抑,她努力喘氣,但還是喘不過氣來,這種難受就像在做一個惡夢,想喊卻喊不出聲音來。錢老師是個體貼女人的男人,他看到常紅燕不舒服的樣子,馬上拉住她的手說,紅燕,怎么了?別怕,錢老師在你身邊!
常紅燕的腦子很清晰,其實是因為太清晰才會感覺到心里有壓抑。錢老師越體貼,常紅燕的這種壓抑會越明顯,譬如這一次,錢老師約常紅燕到公園談戀愛。常紅燕原來想回絕的,因為錢老師約她去談戀愛的這個公園,以前常紅燕和周如其也經(jīng)常去。常紅燕不能不想到和周如其的分手原因,這樣一想常紅燕的壓抑就加劇了,心里的混濁也在翻滾。在公園門口,常紅燕堅決不想進這個公園,錢老師說,這個公園多好,有山有水,還有風(fēng)景,到處都是愛情。常紅燕說,反正我不想去,要么你一個人進去,我在門口等你。錢老師覺得現(xiàn)在的常紅燕不可思議,這一定是戀愛中的女人才有的折騰。
錢老師和常紅燕去一條城郊的公路上散步,這當(dāng)然是常紅燕選擇的,錢老師騎著自行車,常紅燕摟著錢老師的腰坐在后面。錢老師想逗常紅燕開心,說,紅燕,以后我每天都帶你到這里來散步,結(jié)婚了也來。常紅燕用拳頭捶幾下錢老師的背說,錢老師,你想得真美,誰說要和你結(jié)婚了?
三十三
李紅旗大學(xué)畢業(yè)也分配了工作,分配到家鄉(xiāng)的市政府辦公室。李敬海得到這個消息以為兒子在開玩笑,說,紅旗,你不要騙我們,市政府是大衙門,你憑什么能進去?常杏花也說,我們都是平民百姓,你怎么能當(dāng)干部?李紅旗從口袋里摸出一本紅皮的工作證說,爸媽,這是我剛發(fā)的工作證。李敬海接過來一看,上面有張照片,是兒子李紅旗的。本子上還寫著:李紅旗,男,市人民政府辦公室。李敬海和常杏花看看工作證,又看看李紅旗,感覺像在做一個夢。李紅旗說,爸媽,你們相信了吧。常杏花笑過之后哭了,她說,紅旗,你和妹妹都是爭氣的,為李家爭了光。
李紅旗睡在臨河的一間小房子里,這里原來是一大間帶灶間的雜間,自從李紅旗回來參加工作,李敬?;X請木匠在雜間隔出一個小房間,這個小房間就成了李紅旗的房間。李紅旗在外面讀大學(xué)四年很少回家,回家來話也不多,但李紅旗在信里會對常紅燕說很多事,有些事只對常紅燕一個人說。譬如李紅旗說自己初戀了,過了些日子,李紅旗又說自己失戀了;又譬如李紅旗說自己畢業(yè)后準(zhǔn)備考研究生,過了些日子,李紅旗又說自己想畢業(yè)回家鄉(xiāng)工作。
現(xiàn)在,時光流淌在一家人團聚的歲月里,李紅旗和常紅燕都回到家里了。常紅燕和李紅旗經(jīng)常站在后門的河邊說話,他們可以在不經(jīng)意之中,追憶屬于他們的過去。每次和李紅旗站在河邊,常紅燕都想把自己和錢老師談戀愛的事告訴李紅旗,但心里又擔(dān)心李紅旗聽了會告訴爸爸媽媽。常紅燕這樣一猶豫,和哥哥的話就多不起來了。
其實,兄妹倆一起在家的時間也不多,不像以前的時候,經(jīng)常一起在家里玩,常紅燕也會像個野男孩一定要跟著哥哥去玩?,F(xiàn)在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白天都要去上班,常紅燕晚上要和錢老師約會談戀愛。李紅旗比常紅燕還要忙,不是晚上加班就是和朋友同學(xué)聚會去了。
有一天晚上,常杏花想到了一件事,這件事是她想到的,但她要和常紅燕說。常杏花想到要請徐友根吃頓飯,常紅燕財會學(xué)校畢業(yè)參加工作了,無論如何得意思意思,畢竟沒有徐友根就沒有前進財會學(xué)校畢業(yè)的常紅燕,就沒有進國營冷凍廠工作的常紅燕。常杏花想到徐友根就要想到徐主任,她想,如果現(xiàn)在徐主任還活著,她一定要把徐主任請過來一起吃飯。別人的好一定要記住,別人的不好要盡可能忘掉,這樣做人才會輕松快樂。李敬??吹匠P踊ㄍ铀l(fā)呆,走過來說,杏花,你有什么好不開心的,兒子女兒都這么有出息,應(yīng)該滿足了。
常杏花說,老李,你現(xiàn)在真會說話,口氣也這么大,像個干部的爹了。李敬海笑著說,我是名符其實的干部爹,活了大半輩子,也輪到我李敬??跉獯蟠罅?。常杏花抬手輕輕打了一下李敬海說,你在家里口氣大有什么用,在別人面前口氣大才算真本事。我在想,我們應(yīng)該請徐友根吃頓飯,如果沒有徐友根的幫忙,常紅燕是上不了財會學(xué)校的。
李敬?;腥淮笪虻卣f,對呀,杏花,你怎么把徐友根忘記了,他是我們的恩人。常杏花面露難色說,問題是找不到徐友根,上次我不是連續(xù)去找了他幾次,辦公室都是鐵將軍把門。不知這個徐友根怎么樣了?李敬海當(dāng)然不知道這個徐友根怎么樣了,所以李敬海也望著河水發(fā)呆。
河水緩緩流淌著,幾片菜葉像幾艘小船順?biāo)?。常杏花推了推李敬海又說,喂,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在想的事,你不想做菜場的臨時工了?老李,你辛苦了這么多年,也該享福了。李敬海沒把常杏花的這些話當(dāng)話聽,因為他現(xiàn)在沒有想到過自己不要做菜場的臨時工,他覺得做菜場的臨時工沒有什么不好,自食其力是光榮的事。
李敬海突然想到找徐友根是容易的,他有些興奮地說,杏花,我想通了,我能找到徐友根。常杏花說,老李,你在做夢吧,剛才你還呆若木雞,現(xiàn)在說能找到徐友根。我不相信!李敬海笑起來說,你看你,你就是不相信我說的話。你說徐友根調(diào)到政協(xié)去了,政協(xié)樓不是也在政府大院嗎?明天叫紅旗去打聽打聽,回來肯定問題解決了。常杏花驚喜地盯著李敬海說,老李,你真聰明,你是越老越聰明呀。
李紅旗回來已經(jīng)十點多了,他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房間的燈還亮著。李紅旗說,媽媽,這么晚了你們還沒睡嗎?常杏花已經(jīng)躺下去了,她聽到李紅旗的聲音坐起來說,紅旗,媽媽想打聽一個人,是政協(xié)的,也在政府大院,他叫徐友根。你明天上班去找找有沒有這個人?李紅旗笑笑說,就這么點小事,看把你們急的!
第二天傍晚,李紅旗回家說,媽媽,你要找的徐友根打聽到了。常杏花一聽急切地說,紅旗,你是怎么找到的,我去找了好多次都沒找到。李敬海說,紅旗,徐友根是政協(xié)的,以前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局長,你別弄錯了人。李紅旗說,這點小事我還會弄錯嗎?不過,我沒見到徐友根。
李敬海和常杏花的臉上都綻放出了失落,李紅旗又說,我雖然沒見到徐友根,但我打聽到政協(xié)里確實有個徐友根——他被抓起來了。李敬海和常杏花異口同聲地驚叫起來了,常杏花驚訝地說,徐友根被抓起來了?怎么可能呢。李紅旗說,真的,他在當(dāng)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時搞貪污腐化。李敬海發(fā)現(xiàn)常杏花的嘴巴在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么,但總是說不出話來。李敬海說,杏花,抓就抓了吧,徐友根自己做人做得不好,叫做——叫做罪有應(yīng)得。
常杏花突然拉住李敬海的手說,老李,是不是又要“嚴(yán)打”了?李紅旗聽到常杏花說到“嚴(yán)打”,思想像塵埃一樣飛散了,而且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飛到了1983年的夏天。李紅旗說,媽媽,妹妹回來了,我們吃飯吧。
常紅燕進門的時候,看到爸爸媽媽和哥哥在一起說話,因為沒有開燈,屋子里的昏暗把人速寫成了影子。常紅燕開了燈又說,你們在一起開黑會呀。李紅旗擔(dān)心媽媽會在妹妹面前繼續(xù)她的“嚴(yán)打”話題,所以李紅旗笑著說,我們吃飯吧。常杏花心里猶豫了一下,還是拉了拉常紅燕說,紅燕,徐友根被抓起來了,他搞貪污腐化。常紅燕吃驚地看著常杏花,她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神中有一絲憂傷,常紅燕說,徐友根,是不是徐伯伯的弟弟,那個幫我讀財會學(xué)校的叔叔?常杏花說,就是他!常紅燕的記憶活躍起來了,她端起飯碗嘆息了一聲。
三十四
臨近過年的時候,李紅旗分到一套房子,是六樓中的四樓,有五十多平方米,兩室一廳,還有廚房衛(wèi)生間。雖然是別人住過的舊房子,但只住了三四年,看上去還像新房子一樣。李紅旗進單位時間不長,能分配到一套房子算是個例外,因為兩個月前,他成了市政府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專職秘書。李紅旗帶著爸爸媽媽和妹妹一起去看新分配房子。那個時候,在這座小城能住上有衛(wèi)生設(shè)施的套房是件很風(fēng)光的事,因為大多數(shù)人還住著低矮昏暗的老房子里。走進明亮寬敞的客廳,其實這個客廳也就十三四個平方,但有兩扇雙開的鋼窗,陽光能輕而易舉地照進來。站在窗口望出去,盡管只有四樓的高度,但視野稱得上開闊,能望盡小半個城的低矮老房子。
眼前這些身臨其境的新鮮感覺,不管是住在“李家臺門”,還是住在“前街后河”的老房子里,都是沒有的。別的不說,只說最麻煩的一件事,就是老房子沒有衛(wèi)生設(shè)施,三天兩頭要倒馬桶,特別是冬天,天不亮就要起來倒馬桶,這是件很傷腦筋的麻煩事。
常杏花東看看西摸摸,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常杏花說,紅旗呀,分到了這么稱心如意的房子,每月房租要多少?李紅旗說,媽,這房子又不是房管會的房子,是我們政府辦自己造的房子,房租很便宜的,聽說每月的租金不到十塊錢。常杏花笑了笑說,房子是好,但房租也是好價鈿呀,我們住的房子這么多年來都是五塊錢一個月。李敬海說,杏花,你是老思想,現(xiàn)在是九十年代了。再說新房子多好,抽水馬桶、水電都齊,多出幾塊房租也值得。李紅旗說,爸爸,說不定過幾年你們也能住上新房子,市政府正在規(guī)劃發(fā)展經(jīng)濟改造舊城。
常紅燕一個人站在大房間的窗口,她望到了遠(yuǎn)方的一幢高樓,其實眼前的這幢高樓也不過只有八層,但在這座城市中已經(jīng)屬于高樓了,它鶴立雞群地站立在低矮的老房子中。常紅燕望著這幢高樓想著錢老師,因為這幢樓是前進財會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錢老師就在這幢樓里講課,而常紅燕也在這幢樓里聽過錢老師講的課?,F(xiàn)在,常紅燕站在哥哥的套房里,想著錢老師什么時候也能分配到套房。錢老師的套房,哦,不是的,應(yīng)該是他們的套房,再好是臨河的,常紅燕已經(jīng)喜歡眼前有一條小河了,她更喜歡面對一條靜靜的小河發(fā)呆。這樣的環(huán)境是常紅燕向往的。
春節(jié)過后,李紅旗一家人簡單收拾了新房子,然后把一些李紅旗不常用的東西搬過來。李紅旗說,原來的裝修很好,先保留著,等以后要結(jié)婚了再重新裝修。李敬海和常杏花都支持李紅旗,現(xiàn)在如果重新裝修,過幾年要結(jié)婚還得再裝修,太不值得了。李紅旗的一些不常用的東西搬過去后,李紅旗也經(jīng)常在新家過夜了,有時候吃完晚飯,李紅旗說,媽媽,我晚上住到那里去了。
常杏花知道李紅旗嘴里的“那里”就是他的新家。常杏花心里很失落,嘴里沉悶地“嗯”一聲,明顯流露出她的失落。李紅旗的很少回家,家里似乎一下子冷靜了。常紅燕一個人站在河邊看河水流動,但感覺李紅旗還默默地站在身邊。春天又來了,河邊的小樹小草都綠了,河坎上的那些野苧麻又掛下來了,幾只小鳥掠過河面飛翔,在常紅燕眼前展示它們的自由和輕快。常紅燕就會想到,做一只小鳥真好!
這天晚飯后,常紅燕又站在后門的河邊,天色已經(jīng)暗淡,河兩岸的燈光亮了,不遠(yuǎn)處的小橋若隱若現(xiàn)像一幅畫。晚飯前,常杏花想和常紅燕一起去看越劇,常紅燕推說有事不去了。常杏花說,不去就不去,我和你爸爸去看。李紅旗經(jīng)常拿一些電影票或者戲文票給爸爸媽媽,這些票都是文化局、電影公司等單位送給政府辦的,但多數(shù)沒人要看,放在文書的桌子上過期了。李紅旗想到爸爸媽媽晚上沒事,就經(jīng)常拿來給他們看。李紅旗拿的次數(shù)多了,就有同事說,紅旗,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李紅旗先是一愣,然后笑笑說,是給我爸爸媽媽看的。同事們當(dāng)然不相信,說這么孝順的兒子難找呀。
以后政府辦有這種票,就有人來告訴李紅旗說,紅旗,又有票子了,你去看看,有沒有你和女朋友喜歡看的。李紅旗笑笑說,好的,我去拿幾張。李紅旗不想多解釋,有些解釋往往要被理解成是辯解,沒意思。李紅旗每次都拿三張票,還有一張當(dāng)然是給妹妹常紅燕的。常紅燕只有一次陪爸爸媽媽去看過一場電影,別的時間都和錢老師在一起談戀愛。和錢老師在一起談戀愛當(dāng)然比陪媽媽看電影看越劇重要,這次常紅燕又說自己有事不去了。這次常紅燕確實有事去不了,而且是一件大事,常紅燕第一次約錢老師到家里來。
常杏花走之前,還是很想常紅燕陪她一起去看越劇,她是一個越劇迷,不管是什么越劇她都要看都要聽,而且看得聽得如癡如醉。常杏花的媽媽是嵊縣人,很能唱幾段越劇,最拿手的是唱《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祝英臺,她唱祝英臺唱得聲情并茂,能把自己唱出一串串的眼淚,仿佛她就是一個祝英臺了。
常杏花的媽媽原來是戲班子里的花旦,從嵊縣一直唱到這座小城,有一天還唱進了常地主的家里,常地主一聽這個花旦的聲音,人早就酥軟了一半。常地主早半年剛剛死了地主婆,正在想女人,這個花旦就成了常地主追求的女人。常地主家里的人都反對他討個戲子續(xù)弦,但常地主已經(jīng)喜歡上這個唱戲的女人,自己也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放棄。這樣一來,這個花旦就成了常地主家的地主婆。
雖然常杏花的媽媽做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地主婆,但她的嗓子還是唱戲的嗓子,經(jīng)常要莫明其妙地癢癢,有時閑了就忍不住哼唱幾句。后來常杏花出生了,地主婆有了哼唱越劇的對象,她抱著常杏花咿咿呀呀地唱,唱得常杏花整天躺在媽媽懷里聽越劇。常杏花從小在媽媽唱的越劇聲里長大,不知不覺對越劇也有了一些感覺,而且開口也能唱幾句越劇,也能唱得聽眾陣陣的鼓掌。
早年在學(xué)校里,如果遇到有什么活動要出節(jié)目,常杏花唱越劇的節(jié)目是少不了的。當(dāng)然這是常杏花花樣年華里的舊事。1978年電影越劇《紅樓夢》在小城上映,常杏花沉睡多年的越劇癮蘇醒了,她一連看了三四遍《紅樓夢》,每次去看都抱著三歲的常紅燕,她看一場流一場眼淚。但常紅燕沒有像她媽媽一樣癡迷越劇,她對越劇沒有實質(zhì)性的好感,覺得越劇唱得軟綿綿的,像一個病人在有氣無力地呻吟,缺乏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
吃晚飯的時候,常杏花又說,紅燕,我們一起去看吧,聽說今晚唱的是越劇折子戲,都是名家名段呢。常紅燕說,媽媽,晚上我真的有事,我要到廠里去加班。常杏花心有不甘地說,紅燕,明天加班不行嗎?我當(dāng)年抱著你看了這么多的越劇,我看你場場都是開著眼睛在聽,不哭不鬧聽得入神,我以為你也是個從小喜歡越劇的人。
常紅燕已經(jīng)約了錢老師,常紅燕說,媽媽,今晚真的不行,下次我一定陪你去。李敬海也不喜歡越劇的,那時候他沒有陪常杏花去看越劇《紅樓夢》,是因為心疼電影票的錢,現(xiàn)在票子是兒子白拿的,他只能義無反顧地陪常杏花去了。常紅燕約錢老師七點十五分到,錢老師迫不及待地提前十分鐘來了。常紅燕正在想今天錢老師來了會怎么樣?錢老師敲門的聲音響起來了,他敲了好幾次常紅燕才聽到。常紅燕聽到敲門聲驚慌了一下,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媽媽和爸爸回來了。常紅燕抬頭看看鐘才七點零五分,錢老師不可能這么早來的,她要求錢老師七點十五分才能敲門。她緊張地聽了聽,敲門聲更加清晰了。
常紅燕覺得媽媽不會連續(xù)敲門的,媽媽如果連續(xù)敲門一定會邊敲邊叫她的名字。常紅燕站在門背后說,誰?錢老師在門外興奮地說,我,紅燕,是我,錢老師!常紅燕又驚又喜地打開門說,你怎么這么早就來了?叫你七點十五分來呀。錢老師不等常紅燕拉開門,已經(jīng)像一條魚滑了進來,說,我等不及了,我老早在不遠(yuǎn)處的臺門口了。常紅燕關(guān)上門說,等不到也要等,我爸爸媽媽萬一還在家里怎么辦?錢老師笑著想拉住常紅燕的手,常紅燕躲開了他的手又說,錢老師,你說我爸爸媽媽萬一還在家里怎么辦?錢老師說,紅燕,你放心,我錢老師做事你盡管放心,我是看到你爸爸媽媽出去了才來敲門的。
常紅燕笑了,說你真壞!錢老師一把拉過常紅燕,摟住了就想親吻。常紅燕的一只手推住了錢老師的下巴,他怎么努力都難以靠近常紅燕。常紅燕說,錢老師,今天你要老實,不許亂說亂動。錢老師被常紅燕推著下巴,開始一心想親吻常紅燕,后來感覺到了難受,想說話張嘴也別扭。錢老師只好后退兩步說,紅燕,你真狠。常紅燕說,錢老師,這里是我的家,我們只能說說話,不能做別的。
錢老師摸摸下巴跟著常紅燕到了后門的河邊,說起來錢老師還是個詩人,錢老師在大學(xué)里就是一個詩社的組織者,而且有不少詩歌在報刊上發(fā)表過。錢老師一到河邊就有了感覺,這是一種詩情畫意的感覺。錢老師說,紅燕,你的家真好。前面是古式古香老街,后面是小橋流水人家。錢老師雖然也是城里人,但錢老師的家住在一個大臺門里,和以前常紅燕住的李家臺門差不多,沒有體味過“前街后河”的感覺。常紅燕沒有理會錢老師的感慨,現(xiàn)在的常紅燕想的是她什么時候能住上有衛(wèi)生設(shè)施的套房。
錢老師發(fā)現(xiàn)常紅燕沉默著,這讓錢老師很驚訝,他看到常紅燕臉上掛著淡定,眼神像小河的水波瀾不驚。兩個人望著河水看水中的月亮,其實水中除了懶洋洋的月亮,還有稀疏零星的燈光,它們都默默地映在河水里。
常紅燕說,錢老師,我問你個事?錢老師說,紅燕,你有事就問,你知道我是個害怕沉默的人。常紅燕想說,我是一個喜歡沉默的人。如果常紅燕這么說,錢老師就會感覺到害怕,這是常紅燕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常紅燕笑笑說,錢老師,你什么時候能分配到房子?錢老師沒想到常紅燕會問到房子,既然常紅燕問到分房子,就說明她在考慮結(jié)婚的事。錢老師有種激動人心的興奮,感覺整個人熱氣騰騰了,他說,紅燕,只要你和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我們學(xué)校就會分房子給我。錢老師說的是真話,前進財會學(xué)校有的是錢,每三年都要造幾幢單位房,然后分配給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的教師。
常紅燕沒有和錢老師一起興奮,常紅燕依然平靜地說,錢老師,我哥哥怎么連對象都沒有分到了房子。錢老師說,紅燕,我說的是真的,我們學(xué)校規(guī)定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的男老師才有資格分房子。常紅燕慢慢靠近錢老師,拉起他的手說,錢老師,你感覺到我的手心在發(fā)熱嗎?錢老師緊緊握住常紅燕的手,他真感覺到常紅燕的手心很熱,而且越來越熱。錢老師說,紅燕,我感覺到了。常紅燕說,錢老師,我的手心熱,是因為我的心里熱,你懂了嗎?
錢老師突然心里也熱了,而且慢慢熱到了喉頭。他輕輕抱住常紅燕,常紅燕微微閉上眼睛,閉著的眼前沒有黑暗,她感到眼前有一道光亮照過來。常紅燕微微張了張眼,她看到錢老師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因為眼睛小了點,所以這雙發(fā)亮的小眼睛成了兩顆小星星。
常紅燕又閉上雙眼說,錢老師,河對面都是人家。錢老師喘息一聲,蹲下身子把常紅燕抱在懷里,錢老師抱著常紅燕進了房間,他抱著常紅燕是緊緊抱著的,她的兩個乳房被擠壓成兩砣沒有形狀的肉。錢老師還在喘息,像患上的氣管炎,他說,不怕,看到了怕什么?我們在談戀愛!錢老師說這話的時候,兩個人已經(jīng)滾到了常紅燕的床上。這張床從來沒有承載過兩個運動著的成人,它痛苦地咿呀咿呀地叫起來。錢老師抱著常紅燕在床上滾來滾去,差不多就要把常紅燕滾熟了。
沒想到常紅燕突然笑了幾聲,錢老師先是嚇了一跳,接著馬上亢奮起來,全身也發(fā)熱了。其實常紅燕是在笑這張床的叫喊,這種叫喊聲讓她想到了媽媽沙啞的越劇唱腔,媽媽以前的唱腔當(dāng)然不沙啞的,現(xiàn)在老了才有這種沙啞。還有現(xiàn)在媽媽唱越劇的形象也可愛,像孩子一樣不拘泥于越劇的形式,在于唱出來的感覺。
常紅燕從來沒有聽到過自己的床會唱戲,錢老師來了她才聽到這種聲音,常紅燕是在笑她媽媽也在笑身下的這張床。錢老師不知道常紅燕為什么要笑,但他是第一次在床上聽到常紅燕這樣的笑。錢老師的手和嘴一起不老實,它們的默契配合增強了錢老師的硬實力。常紅燕想再笑再說話已經(jīng)困難了,因為錢老師的嘴巴像磁鐵吸住了常紅燕的嘴巴。
常紅燕被錢老師吸得喘不過氣來,錢老師的手也突破到常紅燕的小腹上,而且還有繼續(xù)往下的傾向。常紅燕的腳蝦一樣彈了彈,但錢老師壓得更實更緊了,常紅燕突然一手推向錢老師的下巴,一手緊緊捉住錢老師的手,說,不!錢老師的腦袋汗滋滋的,嘴唇里還掛著濕潤的口水,他動了動頭艱難地說,為什么?常紅燕推開錢老師,從床上跳起來說,錢老師,我是處女。
三十五
常杏花五十周歲了,到了退休的年齡。常杏花自己還沒意識到要退休,廠里管勞動工資的小芬找到她,小芬說,常大姐,下個月你到退休年齡了,辦退休手續(xù)要三張照片,一寸脫帽的三張,兩張表格上要貼,還有一張貼在退休證上。常杏花愣了愣說,小芬,你說我要退休了?小芬笑著說,是呀,常大姐,你是1946年9月份出生的,現(xiàn)在是1996年8月底,下個月你正好五十周歲了,到了退休年齡,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政策。常杏花的眼神中有了迷茫,怎么一下子就五十周歲了呢,自己要退休了?常杏花用手摸了摸頭發(fā),她想起來自己的頭發(fā)確實已經(jīng)白了許多,像枯草雜亂無章地軟塌在頭上。常杏花說,哦,謝謝你小芬。
晚上,常杏花和李敬海說到退休的事,覺得時光過得實在太快,想起來都是眼前的事,其實已經(jīng)是五年十年或者更久的事了。常杏花說,老李,你陪我去拍照吧,我活到退休沒拍過幾次照,不知道城里哪里有照相館。李敬海說,杏花,你急什么呢?你這么急送照片去,廠里以為你想早點退休。
這個時候,常紅燕回來了,她晚飯是廠里吃的,因為月底財務(wù)都要加班。常紅燕回家有些悶悶不樂,她的微笑是貼在臉上的,常杏花發(fā)現(xiàn)了常紅燕帶回家的悶悶不樂,她說,紅燕,我下個月要退休了。常紅燕驚訝地說,媽媽,你要退休了?常杏花說,是呀,今天廠里的小芬通知我,說我下個月到了退休年齡,要我給她三張照片,要一寸不戴帽的。常紅燕說,媽媽,你有五十周歲了?常杏花說,是呀,下個月就是實足五十,虛歲都五十一了,你看時光過得多快,那年你徐伯伯介紹我參加工作,我只有三十六七歲。李敬海走過來打斷常杏花的話說,紅燕,你媽辛苦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你們都有出息了,她也該享享福了。
李敬海覺得常杏花真的老了,主要表現(xiàn)在頭腦不好使了,如果不是自己打斷了她的話,她一定還會往下說,說過去的人和事。常紅燕聽了會怎么想,她的心里一定要不好受,那些陳年爛事已經(jīng)煩惱了他們這么多年。
常杏花說,老李,我看你也不用做了,做了這么多年臨時工,像一只老黃牛,做得又苦又累,也該歇息了。常紅燕說,爸爸,媽媽說得對,你這么大年紀(jì)再做體力活吃不消了,再說哥哥在政府辦,你再做臨時工對哥哥影響也不好。這個事常杏花和李敬海都沒有想到過,現(xiàn)在常紅燕說出來了,他們感到這個事確實是件大事。李紅旗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女朋友,估計與父母的條件差有關(guān)。說出去,爸爸是沒有勞保的臨時工,媽媽是街道企業(yè)的普通工人,姑娘家聽起來就要搖頭的。常杏花說,老李,紅燕說得對,你不要做這個臨時工了,現(xiàn)在我們的兒女都有出息,你真的不用做了。李敬海嘆息一聲說,好好,我下個月開始不做了,明天我和菜場的頭頭去說說。
常紅燕沒有想到媽媽要退休了,一個人工作到退休就是老了,她的感覺是媽媽還沒有老,因為媽媽沒有老,所以她覺得自己還很小?,F(xiàn)在常紅燕聽到媽媽要退休,她突然覺得媽媽真的老了,自己也是一個大姑娘了。常紅燕看到媽媽手上起了一層皺紋,像樹皮一樣粗糙干燥。常紅燕的鼻子酸了酸,她的眼光順著這種粗糙干燥延伸到媽媽的手腕上,這只同樣粗糙干燥的手腕上總是空蕩蕩的,從來沒有見到過她戴什么飾品。常紅燕參加工作時,她就想到過要給媽媽買塊手表,媽媽戴上一塊手表,就像干燥的土地上有了青翠。
當(dāng)時常紅燕把這個想法一說,常杏花就堅決反對,說自己從來不戴手表,戴著手表會覺得不舒服。后來常紅燕又說了幾次,常杏花突然聽得有了思路,沒過幾天她給常紅燕買了塊“雙獅”女表?,F(xiàn)在,常杏花要退休了,常紅燕一定要給她媽媽買塊手表,這也是常紅燕的心愿。所以,常紅燕又說,媽媽,你要退休了,我要給你買塊手表。常杏花搖著手說,不要不要,我從來不戴手表,是浪費!常紅燕堅定地說,媽媽,你聽我的,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李敬海說,杏花,你不要再推辭了,這是紅燕的一片心意。常杏花心里反復(fù)想著,一塊手表一百多塊錢呢!
常紅燕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常杏花想她是不是因為買手表的事不高興了,就去后門河邊找了找,沒有常紅燕的影子。常杏花到常紅燕的房間,開燈一看,屋子里空空的。常杏花急了,她喊了一聲“老李”,已經(jīng)走出家門說空話的李敬海沒聽到。常杏花突然發(fā)現(xiàn)床上動了動,她上前一看,原來常紅燕躺在床上。常紅燕說,媽媽,你嚷什么呀?常杏花的心里踏實了,她說,紅燕,你哪里不舒服?常紅燕的身體沒有不舒服,她心里確實有不舒服。
今天中午下班,常紅燕和錢老師約好去百貨大樓買自行車,錢老師說了好多次要給常紅燕買輛“鳳凰”女式自行車,但每次都被常紅燕謝絕了。錢老師說,紅燕,我給你買輛“鳳凰”女式自行車,你上下班騎騎。常紅燕說,錢老師,我不需要自行車,我上班走路不到十五分鐘。
常紅燕不是不想要“鳳凰”女式自行車,有輛自行車出門當(dāng)然方便多了,而且現(xiàn)在的年輕人基本上都有自行車,經(jīng)濟條件好點的家庭,已經(jīng)買摩托車或者輕便摩托車了。常紅燕想等錢老師分了新房子再買自行車,也就是說到結(jié)婚有自行車也不遲。因為現(xiàn)在買來,家里沒地方停放,客堂很逼仄,而且還堆放著一些雜物。如果常紅燕再買一輛自行車停放在客堂,這個客堂就更加擁擠了。
昨天錢老師又說要給常紅燕買自行車,而且說如果常紅燕再謝絕,他真要生氣了,因為常紅燕心里沒有他錢老師。常紅燕想想錢老師都這么說話了,再謝絕確實不像在談戀愛。常紅燕說,錢老師,我們明天中午去買吧。錢老師給常紅燕買自行車是好事,但沒想到在百貨大樓遇到了麻煩的事,而且這種麻煩事一碰上就復(fù)雜,像一滴墨水滴到白布上,玷污了一大片的清白。
事情是這樣的。吃過中飯,烈日正當(dāng)頭,地面上的陽光泛著耀眼的光芒。錢老師穿著一件短袖白襯衫,戴著一副墨鏡,騎一輛舊“杭州”自行車,很有風(fēng)度地來到冷凍廠門口。他把自行車停在人行道上,然后站在一棵法國梧桐下等常紅燕。知了歡快地叫著,仿佛是錢老師心中的呼喚。偶爾有落葉飄零下來,在空氣中彎彎曲曲地向下行走,從錢老師的眼前落下去,然后躺在地上睡著了。錢老師感覺到了燥熱,畢竟是八月底的天氣,大伏天的,不是為了女朋友常紅燕,他暑假里都要從中午睡到傍晚。
常紅燕出來了,粉紅式的連衣裙像一朵盛開的花朵,在燦爛的陽光下光彩奪目。錢老師跑上前喊,紅燕,我在這兒。錢老師興奮地?fù)]了揮手,他覺得自己的手就是一面旗幟,指引著常紅燕走向?qū)儆谒麄兊幕橐觥3<t燕看到錢老師已經(jīng)在等她了,感動得上前拉了拉錢老師的手,說,走吧,錢老師,你看你頭上都是汗了。常紅燕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心疼,她從包里摸出一塊手帕,遞給錢老師說,快揩揩汗。錢老師看看常紅燕,然后幸福地用手帕揩揩臉上的汗說,紅燕,上車吧。錢老師嗅到了手帕上的清香,他深深地吸了幾口說,真香呀!
錢老師帶著常紅燕到了百貨大樓,這是商業(yè)局下面的一家國營商業(yè)企業(yè),是全市最大的商場,人們相信國營商業(yè),就像相信自己手里的人民幣,買電視機、電冰箱、自行車、手表之類的大件商品都喜歡到這里來買。一樓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是賣自行車的,自行車一排一排地排列著,鳳凰、永久、杭州、五羊、飛鴿、飛花等等的牌子都有,這是一種繁榮富裕的景象。挑選自行車的人也很多,捏著錢付款開票的人在排隊,他們的臉上掛著相同的喜氣洋洋,似乎慶幸現(xiàn)在有錢就能買到想要的自行車了。那個有錢還要票證的年代,已經(jīng)見鬼去了。
錢老師也是喜氣洋洋的,他找到了鳳凰牌女式自行車,他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拎起自行車,然后用力踏了一腳,車輪立即呼呼生風(fēng)地旋轉(zhuǎn)起來,看得常紅燕眼花繚亂。錢老師甜蜜地笑了笑,然后提起腳又蹬了下去,車輪再次加速旋轉(zhuǎn),鏈條也興奮地沙沙響。
突然,錢老師一個急剎車,車輪唰地一聲停住了。錢老師大聲說,好,紅燕,鳳凰就是不一樣。來,你試試!常紅燕笑笑學(xué)著錢老師的樣子,上前一手扶住車把用力踏了幾腳,車輪很輕松地旋轉(zhuǎn)起來,而且旋轉(zhuǎn)了很長時間,常紅燕滿意地說,錢老師,我聽你的。錢老師舉起手很優(yōu)雅地招了招說,喂,同志——營業(yè)員——買自行車!錢老師的招呼聲吸引了不少人,但沒有一個營業(yè)員走過來。錢老師急了,又喊了起來,喂,營業(yè)員呢,什么態(tài)度?常紅燕說,錢老師,我們等一等吧,國營商場的營業(yè)員服務(wù)態(tài)度都是這樣的。
這時,一個尖尖的女聲響了起來,要買哪一輛?把車推過來!常紅燕用手指指那個女營業(yè)員說,錢老師,那個女營業(yè)員叫我們把自行車推過去。錢老師心里有氣,但常紅燕在邊上不好發(fā)作,他單手推著自行車走向女營業(yè)員。常紅燕跟在后面,拿著手帕當(dāng)扇在搖動,百貨大樓里很悶熱,雖然有許多電扇在努力旋轉(zhuǎn),但里面還是像個大蒸籠。常紅燕走到那個女營業(yè)員面前,女營業(yè)員正在問錢老師,這輛鳳凰女式車你要嗎?錢老師說,不要我來這里干什么?錢老師轉(zhuǎn)向常紅燕說,紅燕,我開票了?
常紅燕剛想說你開票吧,但她突然愣住了,因為她覺得這個女營業(yè)員有點面熟,可就是記不起她是誰?女營業(yè)員看到常紅燕也愣了愣,然后馬上笑了笑說,紅燕——你是李紅英吧?常紅燕沒想到這個女營業(yè)員認(rèn)識她,而且還知道她曾經(jīng)叫李紅英。常紅燕的臉騰地紅了,一臉的不知所措,她說,你是——我也覺得你面熟。女營業(yè)員驚喜地說,我是你的老同學(xué),也是你的老鄰居,你怎么忘了呢,我是梅花!常紅燕一聽梅花的名字,頭嗡嗡叫了起來,這個該死惡心的梅花,她什么時候到這里做營業(yè)員了?
常紅燕很快想到了過去,想到了周如其,想到了自己失敗的初戀,還有這個惡心的梅花。常紅燕語無倫次地說,你——梅花,哦,老同學(xué)呀。錢老師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常紅燕說,紅燕,李紅英是誰?常紅燕說,以前,我小的時候叫李紅英,這個名字早就不用了。梅花笑著說,她以前叫李紅英,我們是中街的老鄰居,叫以前的名字很親切。紅英,你現(xiàn)在改成什么名字了?哦——對對,叫常紅燕。讀初中你就用這個名字了,你看我差點忘了呢。
常紅燕虛假地笑了笑說,是的,你怎么也忘了呢?還說是老同學(xué)老鄰居。想起來以前的梅花已經(jīng)夠惡心了,現(xiàn)在的梅花則讓她恨透了,簡直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魔鬼。梅花笑得很清脆響亮,說,紅燕,最近怎么樣?在哪里工作?然后她看了看錢老師說,這位——是你男朋友吧,我看比周如其要英俊得多,我知道你的眼力不錯。周如其有什么好的,除了能寫點破文章,什么都差勁。常紅燕感覺血在往腦門上涌,這個居心叵測的梅花,她一定是有意在揭她的老底,這是報復(fù)。常紅燕心里很無助,因為她沒有報復(fù)的能力和機會。
常紅燕苦笑幾聲說,錢老師,我們明天再來買吧,錢不多帶呢。梅花,我們走了。錢老師想說錢有呀,錢就在他的一只包里,有五百元,足夠買好幾輛自行車了。常紅燕拉起錢老師就走,走到外面她喘息了幾口氣說,錢老師,不好意思,我們不在這兒買自行車了。錢老師說,紅燕,為什么不在這兒買了?這兒是國營百貨大樓呀,挑都挑好了,又突然不買了。常紅燕心里很復(fù)雜很委屈,她沉默一會突然說,錢老師,我不想在這兒買,沒有為什么!錢老師還想說什么,常紅燕突然心酸了,說,錢老師,明天再說吧,我回廠里去了。
錢老師心里也復(fù)雜了,這是怎么回事,不就碰到了一個老同學(xué)老鄰居梅花嘛,有什么好又煩又惱的。錢老師說,不在這兒買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來,我?guī)慊貜S里吧。錢老師流著一身汗,把常紅燕帶回廠里。錢老師把常紅燕送到冷凍廠,看到廠門口擁擠著各種裝貨的車,他們都是來冷凍廠批冷凍制品的。每年夏天,這些小貨車、三輪車、手拉車等等的車子,是國營冷凍廠門口的一道風(fēng)景。錢老師感覺心里很憋悶,像壓抑著一股濁氣。想想也沒有什么好憋悶的,又想想還是覺得有憋悶的。
錢老師騎著自行車想著自己的憋悶,騎著騎著竟然又騎到了百貨大樓。包里裝著買自行車的錢,自行車也挑好了,而且約了這么長時間才約定的,突然說不買就不買了,這就是憋悶?zāi)?!?dāng)然還有那個叫梅花的女營業(yè)員,梅花說的那些話很鋪張很活躍,它們在錢老師的腦海里很快生根開花結(jié)果。
錢老師再次走進百貨大樓,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一排排的自行車前,推起一輛鳳凰女式自行車就走。錢老師走到開票的柜臺前,看到有二三個人在排隊付款開票,他站在一邊用眼光掃著賣自行車的地方。錢老師看到梅花就在不遠(yuǎn)處,但錢老師沒有走過去找她,他想梅花一定會走過來的。一會兒,梅花走過來了,錢老師笑著叫了一聲,梅花。梅花愣了愣,接著也笑了,說,喲,你又回來買自行車了?錢老師說,早晚總要買的,大熱天的出來了就買了吧。梅花很認(rèn)真地為錢老師檢查了要買的自行車,然后說,你,叫錢老師吧。錢老師,現(xiàn)在開票開掉嗎?
錢老師說,當(dāng)然開掉。梅花突然東張西望地看了看說,紅燕呢,她是你女朋友還是老婆?她沒有來?錢老師說,紅燕是我女朋友,她上班去了。梅花很熱情地幫錢老師買了自行車,錢老師覺得買車的過程太快了,快得沒有機會和梅花多說幾句。錢老師把購車發(fā)票塞進包里,然后又把發(fā)票拿出來折疊好放進去,行動是慢慢騰騰的,眼神卻一直停留在梅花的身上。錢老師很怕梅花走開,如果梅花走開,他想說的話沒機會說了,或者他想聽到的話也沒機會聽到了。
梅花仿佛摸到了錢老師的心思,她看到錢老師把發(fā)票折疊好放進包里,說,錢老師,你如果沒事了,我到那邊照顧顧客去了,代我問好老同學(xué)老鄰居。梅花說完,舉起手輕輕招搖了一下。錢老師著急了,說,梅花,你等等,我有事想問問你。梅花很驚訝地說,錢老師,你要問我什么?錢老師猶豫了一下,想想覺得這個事應(yīng)該問問的。他吞吞吐吐地說,老同學(xué)——梅花,其實也沒什么大事,我想到剛才你和紅燕說的話,所以想到了就隨便問問。梅花說,哎喲,錢老師,你有話就直說吧,有什么話不好說呢,我們都是光明正大的年輕人。
錢老師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梅花,其實,我的意思是,你說紅燕以前叫李紅英?還有你說的周如其是紅燕以前的男朋友嗎?梅花的臉上出現(xiàn)了神神秘秘,她小聲說,錢老師,你說紅燕是你女朋友,就是說你們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吧,難道她沒有和你說過她以前的事?錢老師說,梅花,以前的事是什么事?她沒有和我說過,所以我想問問你。梅花看著錢老師不說話,仿佛想看透錢老師的內(nèi)心。
錢老師被看得心虛了,他接著說,梅花,你們是老同學(xué)老鄰居,你一定了解紅燕,你說出來我會保密的。梅花一腳踢飛了腳旁的小紙箱,這只小紙箱落地就粉身碎骨了。梅花說,錢老師,這個事本來我是不好說的,也是不應(yīng)該說的,但你既然想知道紅燕以前的事,我就說給你聽聽,反正都是實事求是。梅花把錢老師拉到一邊,悄悄說,錢老師,我說了你不要怪紅燕,以前的事都是過去的事,聽過千萬不要放在心里。
三十六
錢老師推著新自行車從百貨大樓出來,竟然忘記了自己騎來的那輛舊自行車,他滿腦袋都是梅花說的那堆話。錢老師沒有騎著新車喜氣洋洋地去找常紅燕,而是騎到一個綽號叫“光頭”的人那里?!肮忸^”是開修車行的,不但修自行車,還修輕騎和摩托車?!肮忸^”看上去三十左右,戴眼鏡剃光頭。“光頭”的這家修車行已經(jīng)開了幾年,生意還算得上紅紅火火。他一個人早就忙不過來了,去年找了個修車的幫工,今年又找叫了個幫工,自己就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老板了。
錢老師的自行車都是“光頭”修的,補胎、換剎車橡皮、接斷了的鏈條、調(diào)輪胎鋼絲,還有打氣上油之類的統(tǒng)統(tǒng)找“光頭”?!肮忸^”的修車行開在錢老師家的不遠(yuǎn)處,錢老師覺得修車方便,而且這個“光頭”人也和氣,和氣生財。錢老師不知道“光頭”的姓名,聽到別人在叫他“光頭”,他也這么叫了,叫得時間長了,感覺“光頭”叫起來也是很順口的。
“光頭”看到騎著新自行車的錢老師,說,喂,錢老師,你買新車了?錢老師跳下自行車說,“光頭”,你給我的新車調(diào)調(diào)鋼絲,配點踏腳套什么的東西?!肮忸^”笑笑說,錢老師,還是女式鳳凰呀。是不是給女朋友買的?錢老師說,女式的,當(dāng)然是給女朋友的。你快點給我弄呀。“光頭”在油膩膩的工作臺上找到工具,走到錢老師的女式自行車旁蹲下來調(diào)鋼絲。錢老師在一旁想心事,突然想到了忘在百貨大樓門前的舊自行車。錢老師站起來說,“光頭”,我要走了?!肮忸^”說,錢老師,車子還沒弄好,你再等一等。錢老師說,我有事,我不等了,車子我等會來拿。我走了,你不能弄得馬馬虎虎的。“光頭”說,錢老師,你說得不夠朋友呢。錢老師笑了,說,我相信你。
錢老師走到百樓大樓門口,汗?jié)裢噶硕绦浒滓r衫,臉上是流來淌去的汗水,墨鏡也塞進了褲袋,弄得錢老師的形象很狼狽。錢老師找到自己的自行車,自行車孤獨地曝曬在烈日下。錢老師停下自行車時,這里還是遮蔭的,因為邊上有一棵樹,這棵樹的葉子并不茂盛,但能遮住一小塊陽光?,F(xiàn)在,太陽轉(zhuǎn)到西邊了,把錢老師的自行車曬得滾燙,座凳像個燙山芋。
錢老師一屁股坐上去,感覺自己的屁股被烙了一下,他像一只受驚的猴子騰地跳下來,差點把自行車摔倒在地。錢老師拍了拍熱辣辣的屁股罵了句臟話,然后推著自行車走在太陽下。錢老師在太陽下走來走去的,不知不覺走出了火氣。錢老師顧不上鳳凰女式自行車了,又去冷凍廠門口等常紅燕,他要告訴常紅燕,鳳凰女式自行車他已經(jīng)買了。
常紅燕下班出來,沒想到錢老師在廠門口等她,常紅燕說,錢老師,你怎么在這里?錢老師曬了一下午太陽,曬得灰頭土臉的,他說,紅燕,我在等你。常紅燕下午上班的時候心里一直在恍惚,經(jīng)常寫錯數(shù)字,哈欠也不斷,搞得自己很沒精神的。常紅燕知道這都是梅花搞的,她把自己搞慘了。常紅燕以為歲月已經(jīng)把梅花埋葬,沒想到這個惡心的梅花復(fù)活了。常紅燕看到錢老師,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預(yù)感錢老師現(xiàn)在來找她是和梅花有關(guān)的。
常紅燕說,你等我有事?走,到那邊樹下說話去。兩個人走到一棵行道樹下,知了還在痛快淋漓地歌唱,錢老師遲疑了一下說,紅燕,我給你買了自行車。常紅燕感覺到全身一陣燥熱,這不是夏天空氣里流動的燥熱,而是她心里生成的燥熱。錢老師一個人去買自行車,他一定去了百貨大樓買,也一定單獨見到了梅花。常紅燕設(shè)想了錢老師單獨見到梅花的N種結(jié)果,但其中的任何一種結(jié)果,對常紅燕來說都是天翻地覆的結(jié)果。常紅燕努力讓自己平靜,她說,錢老師,你去百樓大樓買的?常紅燕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幾下,她不相信剛才是自己在哆嗦。錢老師說,是的,后來我又去了百樓大樓。紅燕,我還見到了梅花。常紅燕的預(yù)感百分之百正確,梅花的話錢老師都聽進去了,錢老師后來再去百貨大樓買自行車,目的不是買車而在于梅花。
常紅燕想了想說,錢老師,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上班走路不到十五分鐘,買不買自行車無所謂的。錢老師的臉上有了委屈,說,紅燕,你不要這么固執(zhí)。你想,我錢都準(zhǔn)備好了,車子也挑選好了,大熱天的約好出來了,有什么理由不買呢?常紅燕心里明白,錢老師的委屈還有很多。常紅燕說,錢老師,你是不是對我有不滿意?錢老師的臉上掛著汗水,有些已經(jīng)流下來了,像混濁的淚水。常紅燕心里酸了酸又說,自行車呢?錢老師說,在“光頭”的修車行里調(diào)鋼絲,我?guī)阋黄鹑ツ冒伞?/p>
常紅燕坐上錢老師的自行車去“光頭”修車行,錢老師邊騎邊說,紅燕,你一定在想梅花和我說了些什么?常紅燕心里早有準(zhǔn)備,她覺得錢老師見過梅花后,他一定會提梅花說過的事。常紅燕說,我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錢老師聽了把自行車蹬得飛快,仿佛生出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常紅燕一手抱緊錢老師的腰,一手捶打幾下他的背說,錢老師,慢慢來,你瘋了呀!錢老師一會兒就騎到了“光頭”的修車行,錢老師停好車說,紅燕,你在外面等我,我去把車推出來。常紅燕等在外面,她覺得心里很忐忑,因為錢老師一定很關(guān)心梅花的話,關(guān)心梅花的話也就是關(guān)心她的過去,這是一件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事。
“光頭”推著一輛簇新的鳳凰女式自行車從車行出來,錢老師跟在后面說,紅燕,車調(diào)試好了,“光頭”師傅叫你自己騎騎試試?!肮忸^”看到常紅燕心里亮堂了一下,心想這個酸溜溜的錢老師真有福氣,女朋友這么漂亮動人,像電影演員張瑜。常紅燕看到“光頭”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感覺畢竟只是一種感覺,她從來沒有碰到過這個人。常紅燕接過自行車推到馬路上,但常紅燕沒有馬上騎上去?!肮忸^”一把扶住自行車說,你穿著裙子不方便上車,我扶著,你放心上車吧。常紅燕正在愁怎么上車,想叫錢老師幫忙扶住車。她今天穿的是連衣裙,只能運用自行車靜止?fàn)顟B(tài)下的“老爺上車”。
常紅燕臉紅了紅說,哦,謝謝你了!錢老師站在一邊大聲說,“光頭”——你扶好了,你扶了你就要負(fù)責(zé)扶到底的?!肮忸^”一臉壞笑地說,錢老師,你放心,我一定負(fù)責(zé)到底。常紅燕跳了跳騎上車,她慢慢地踏著,自行車晃晃悠悠運動著,像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走在山路上。常紅燕雖然學(xué)會騎自行車好幾年,但畢竟平時騎得少,再說今天騎的是全新的鳳凰女式車,多少心里有些緊張。
“光頭”把常紅燕扶上車后,小跑著緊跟常紅燕,他邊跑邊說,靠左——靠左——對對,管好車把,看前面。常紅燕居然像新學(xué)騎車一樣,她覺得自己愿意在“光頭”的指揮下騎車。常紅燕騎了一小圈回來,她在修車行前剎車,“光頭”的兩只手緊緊扶穩(wěn)自行車,常紅燕下車后,他說,感覺怎么樣?常紅燕看到“光頭”滿頭是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說,感覺很好,麻煩你了。
錢老師說,“光頭”,紅燕說滿意了你才能拿錢。紅燕,你滿意嗎?常紅燕說,錢老師,我滿意的。錢老師很爽快地付了錢,“光頭”接過錢數(shù)也不數(shù)捏成一團說,錢老師,新車騎一段時間鋼絲還是要松的,過些日子再來調(diào)一調(diào)?!肮忸^”看著錢老師說話,但他的眼光輕輕地掃向常紅燕。錢老師推過舊自行車說,紅燕,我送你回家吧。常紅燕推起自行車說,不用的,我自己會騎回家的。“光頭”說,錢老師,你的自行車放在我這里,你送你女朋友回家吧。常紅燕不想讓爸爸媽媽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她戀愛了,因為她心里非常害怕自己的戀愛又會半途而廢。她說,沒事沒事,我會騎的,你們放心吧。
常紅燕說完自己騎上自行車,車頭扭動了幾下,然后慢慢騎走了。常紅燕回頭笑了笑說,我走了!兩個男人望著遠(yuǎn)處的常紅燕出神。“光頭”說,錢老師,你真有福氣,女朋友這么漂亮。錢老師認(rèn)真地給了“光頭”一拳說,你這個流氓,眼紅了?當(dāng)心我打爛你的光頭?!肮忸^”倒退兩步說,錢老師,你想和我打架,你不是我的對手,你是打不過我的。錢老師笑笑說,我是和你開玩笑的。我女朋友不錯吧,她是國營冷凍廠的會計。“光頭”也笑起來說,錢老師,我真的眼紅呢!
三十七
常杏花看到常紅燕騎著新鳳凰女式自行車回家,高興地說,紅燕,你買自行車了?常杏花一直希望女兒買一輛鳳凰自行車,她多次說,紅燕,你是國營單位的職工,應(yīng)該買輛好一點的自行車騎騎,說出去也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3<t燕把車停在客堂說,是的,媽媽,我新買了自行車,是鳳凰女式的。常杏花笑了,這是一種發(fā)自肺腑的笑。她說,紅燕,你買自行車媽心里高興,我可以和別人說了,我家紅燕騎的是鳳凰女式自行車。常紅燕說,媽媽,騎鳳凰女式車又不是買女式汽車,你有什么好高興的。常紅燕已經(jīng)看到幾個女同事買了“輕騎”,下班時她們說說笑笑走到停車棚,然后騎上去一發(fā)動,噠噠噠地趕超了許多自行車,那才叫輕松舒服呢。
今天常杏花的心情似乎超級好,她笑瞇瞇拉了一下常紅燕說,紅燕,你哥哥有女朋友了。常紅燕聽說哥哥有女朋友了,心里驚喜一下說,媽媽,真的嗎?哥哥真壞,他是有了女朋友才分到房子的,騙我說沒有女朋友也能分到房子。常杏花說,管它呢,反正現(xiàn)在你哥有了房子也有了女朋友。
常紅燕很想錢老師也能分到房子,她甚至于想,錢老師分的房子一定是沒人住過的新房子,最好是六樓中的四樓或者五樓,常紅燕喜歡住得稍高一點的房子,稍高的房子空氣好也清潔衛(wèi)生,蚊子蒼蠅也少,而且可以極目遠(yuǎn)眺。早上醒來,拉開窗簾,陽光照得滿屋燦爛,這種生活多好呀!
李紅旗的女朋友叫李紅葉,兩個人的名字只差一個字,光看名字以為常紅燕不是李紅旗的妹妹,倒是李紅葉是李紅旗的妹妹。李紅葉和李紅旗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李紅旗進了市政府辦公室,李紅葉則進了報社工作。開始的時候,兩個人有往來但沒有戀愛。李紅旗和李紅葉的戀愛開始于今年春天,那一天,李紅旗跟隨一個市領(lǐng)導(dǎo)到報社視察工作。視察是程序式的,但視察后的報道很麻煩,先是要記者寫出初稿,然后報社領(lǐng)導(dǎo)層層審讀,再后還要傳給政府辦的秘書把關(guān)。這個稿子正好是李紅葉接手了,弄了幾次都沒弄到領(lǐng)導(dǎo)滿意。李紅葉弄得要哭了,眼看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突然想到了老同學(xué)李紅旗,而且他也是這次領(lǐng)導(dǎo)視察的隨員。
李紅葉打電話求助于李紅旗,李紅旗說,紅葉,你別急,這種事往往一急就要糟糕。李紅葉說,李紅旗,我都急死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李紅旗說,你把弄不好的原稿傳真給我。李紅葉把原稿傳給李紅旗,然后等在傳真機邊上,一顆心像懸掛在半空中。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李紅旗把修改稿傳給李紅葉,李紅葉像撈到了救命稻草,改也不改匆忙抄一遍送上去。這份稿子在報社領(lǐng)導(dǎo)里轉(zhuǎn)了一圈,一路綠燈通過了。從此在李紅葉眼里,李紅旗不再是以前的李紅旗。以前沒有的感覺也突然有了,很快他們就戀愛了。
晚上,常紅燕問李紅旗,哥哥,你有女朋友了?李紅旗說,媽媽告訴你的吧,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告訴你?常紅燕疑惑地看著哥哥說,不知道,這個也有原因的。李紅旗半開玩笑半當(dāng)真地說,我怕我妹妹也談戀愛,可是她還小呀。常紅燕啊了一聲,然后打了李紅旗幾下說,哥哥,你真壞呀。其實,我也不小了。常紅燕雖然對哥哥撒嬌,但心里確實也緊張不安,哥哥這么說是有原因的。李紅旗告訴常紅燕,自己和李紅葉準(zhǔn)備明年春節(jié)結(jié)婚。常紅燕像個孩子一樣拍拍手說,好呀好呀,哥哥,我支持你!
錢老師每天都打電話給常紅燕,約她出來說說話。常紅燕說,這幾天廠里忙,過幾天再說吧。常紅燕心里明白,現(xiàn)在錢老師找她不是為了和她談戀愛,而是為了解開那個梅花給他系上的死結(jié)。常紅燕想到這些,心里恨死了梅花,有多恨呢,她甚至于想到要帶一把剪刀去給梅花好看。
常紅燕考慮了幾天,最后還是克制住了心頭的憤恨,但她決定要去找梅花說清楚,或者用女人的警告讓梅花從此閉上她的臭嘴。夜里,常紅燕翻來覆去睡不著,閉上眼就看到梅花和錢老師在交頭接耳,睜開眼他們都逃走了。他們反復(fù)糾纏著常紅燕,她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夜深了,常紅燕聽到爸爸嘹亮的呼嚕聲,還有河邊蟲子的吟唱聲,他們的一唱一和把夜晚推向深處。
李紅旗沒有回來,但常紅燕還是覺得哥哥住在隔壁。他像以前一樣嘰哩咕嘟說夢話,哥哥的夢話躺在空氣里,然后穿過木板隔墻飄浮到常紅燕的房間,常紅燕聽不懂哥哥半夜三更說的夢話,但她想得到這是他睡夢中的一種幸福狀態(tài)。常紅燕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過夢話,也想象不到自己說夢話的狀態(tài),但她想象得到自己只有在做惡夢時才會說夢話,這種夢話其實就是惡夢中的驚叫,常紅燕已經(jīng)有過幾次這種惡夢中的驚叫。
常紅燕睡不著,從床上爬起來,開啟床邊的鐵質(zhì)臺式電扇。家里有三臺這種鐵質(zhì)臺式電扇,它們身軀笨重但很有力量,旋轉(zhuǎn)起來的聲響像直升機一樣,把小房間的空氣攪動得波瀾壯闊。這種鐵質(zhì)臺式都是最近一年多時間里買的,去年夏天買了一臺,今年夏天又買了兩臺,這樣每個房間都有一臺電扇了。
以前這個家里沒有電扇,李敬海和常杏花習(xí)慣用扇子扇走一個又一個夏天。他們總是異口同聲地說,前街后河的老房子涼快,有幾把扇子就能夠過夏了。許多時候,常紅燕不忍心用臺式電扇,因為爸爸媽媽的節(jié)約用電讓她心慌。譬如爸爸要到伸手不見五指了才開燈,譬如爸爸用實際行動提倡晚上人走就關(guān)燈,譬如媽媽半夜起來小便也從不開燈,譬如爸爸媽媽的房間有了電扇還是舍不得用。
常紅燕把電扇定時半小時,雖然初秋了,但“秋老虎”還很兇。她在床邊呆坐了一會兒,然后突然想到了那張石志坤寫的證明。常紅燕從木箱子底翻出這張紙,這張紙在她的手里有氣無力的,像睡了五六年還沒睡醒。常紅燕心情復(fù)雜地看了看手里的這張紙,想周如其不相信這張紙,那么錢老師會相信這張紙嗎?常紅燕自己搖了搖頭,面對這張紙她自己也有許多的懷疑。
常紅燕一夜睡不踏實,早上起來有些恍惚,她騎著新鳳凰女式自行車上班了。幾個女同事看到了,露出羨慕說,紅燕,買新鳳凰了呀!常紅燕笑笑不想說話,她知道自己的笑很疲憊。上午錢老師又打電話約常紅燕,辦公室人多,常紅燕也不好多說,但她忍不住說,錢老師,你是不是有事急著要說?常紅燕猜想得到錢老師要說什么,現(xiàn)在她希望錢老師能讓自己的猜想暫時不正確。錢老師說,紅燕,梅花說的事是不是真的?常紅燕的心涼了半顆,還有半顆在一顫一顫地掙扎。她說,錢老師,我在上班呢,你叫我怎么回答你這個問題。你覺得這個事很急很重要嗎?
錢老師在電話那頭喘息了幾聲說,紅燕,說句心里話,這個事對我來說當(dāng)然重要。即使我想不重要,但心里也做不到,所以我想約你說說這個事。常紅燕說,錢老師,我知道了,但不是現(xiàn)在,我空了我會約你的。常紅燕接完電話,看看她的同事笑了笑,然后跑到衛(wèi)生間哭了。常紅燕哭完后,用手洗了個臉,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很憔悴,臉色像枯萎的樹葉。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