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風聲

弟弟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剛沖了一個澡，正在床上，妻子貓一樣偎在我的懷中。

“哥，有個事情想同你商量一下！”我一下子坐了起來。

我能聽得出，他在室外打電話，電話里風聲很大。弟弟在遠離市區(qū)一百多公里的戈壁灘上工作，那兒原來是一個舊軍用機場，現(xiàn)改造為選礦場了。戈壁灘上常刮風，有時飛沙走石的。選礦廠以前條件艱苦，吃的蔬菜、喝的水都是從市區(qū)運去的，連電視都看不上。現(xiàn)在好了，通了柏油路，樓房也蓋起來了，宿舍里通上了有線電視，辦公室也能上網(wǎng)了。

“是不是工作上不順心？”我突然有些緊張，其實我一直擔心他工作上出什么意外。

“我不想在戈壁灘上呆了，都八年了！”他的語氣有些激動。

“你是不是喝酒了？”我怕他喝酒，醫(yī)生說他的脾臟和胃有問題，尤其是胃病相當嚴重，不能喝酒。

“沒有，我沒有喝酒！”電話里風聲還是很大。

我想，他肯定是喝酒了?！澳闼膯挝皇菄衅髽I(yè)，待遇又好，每周上四天班，休息三天，你離開再到哪里找這么好的單位呢？”

“我回到市里頭就是給人擦鞋子也不想在這兒干了？”

我完全能理解，對礦山職工而言，最難的是應付寂寞。我在礦山企業(yè)呆過。那時候一線員工在礦山上二十天班，回家休息十天。有些員工熬不住，偷偷地從市里叫車回去，其中一個叫郭光榮的員工，晚上下班后叫車回去，在路上出車禍死了。還有，礦山職工的家屬，好多的女人都守不住自己的玉體，有好幾個男職工深夜回家就把老婆捉奸在床了。而今三天兩頭就有家屬聽到了風言風雨，來到礦山大哭大鬧。印象最深的一個家屬還與礦山的一個女員工打成一團，真是一個亂字了得。那時候，只要礦山分來一個女大學生，單身男職工都狼一樣的盯著，沒有多長時間，就會被拿下。記得當時為了解決單位男職工的婚姻問題，礦上組織與市里的棉紡織廠一個月組織一次聯(lián)誼會，這樣的活動，確實也解決了礦山單身大齡男青年的實際問題，但結婚后離了婚還是很多。

“是不是對象吹了？”我近乎討好的口吻說，他已經(jīng)吹了好多對象了。說實話，我有些怕他，一直以來，我覺得他的精神狀態(tài)處在危險的邊緣，如果再有一些刺激，也許就會出大問題的，父親至今還住在醫(yī)院，如果再加上他，那樣的話，我的生活就更窘迫了。

“在戈壁灘上呆著，能找到對象嗎？介紹一個，別人一聽在礦山工作就不愿談了！”

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了沮喪，悲憤，決絕……按照我的想法，只要兩個人真心相愛，怎么會經(jīng)不住這一點生活的考驗呢？再說了，如果你是一個有本事的男人，有掙錢的本事，怎么會沒有女孩喜歡呢？現(xiàn)在的女孩，只要你能掙到錢，她們就會撲上來的?？蓪嶋H上，弟弟有些什么本事呢？他高中畢業(yè)后投奔我來的，在此之前，他利用暑假在山西一個地方打過工，差一點把命丟了，不但沒有掙到錢，連身上帶去的錢都差一點被搶了。當時他同村子里好幾個小伙子去挖煤，誰知陷進了黑煤窯。老板雇有打手，養(yǎng)有狼狗，監(jiān)視著他們一天干十四五個小時，后來聽他說，有一個小孩才十五歲，累死在井下了。他們幾個人逃出來的時候，被狼狗追了十多里路，要不是他們爬上一輛拉木頭的卡車，幾個人也許都沒命了。他一到我所在的這個城市時，我剛從部隊下來，參加工作不滿一年，也是給礦山企業(yè)老板打工，好在在市里頭上班。那時候我每月一千五百塊工資，除了還按揭貸款以及伙食外，幾乎剩不了幾個錢。在部隊的時候，每月的津貼70元錢，我省下50元錢寄給弟弟做上學的生活費，可惜的是他沒有考上大學。我不知是什么原因，弟弟從小學到高中一年級，學習成績都很好，可到了高二時成績一落千丈，高考時他們班一個也沒有考上。好長時間我想不通，弟弟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什么蠱害，是不是當時對一貧如洗的家失去了供他上學的信心，還是因為突然喪失了學習的能力。母親曾說過，高考結束后，弟弟去外面打工逃回家后，腦子就有些問題了。有一段時間，鬧得家里雞狗不寧的，母親整天提心吊膽，怕出個啥事情，有一次他還差一點把父親的手指擰斷了，父親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我從車站接上他時，他的頭發(fā)老長，胡子拉茬，目光有些呆滯，像個叫化子，我?guī)е戳嗽瑁瑩Q了件新衣服……

“你都這么大了，還這么不懂事？”我有些生氣?！澳阆胂肽汶x開現(xiàn)在這個單位拿什么謀生？依你現(xiàn)在的條件，你只有繼續(xù)在這兒掙錢，等有些積蓄了，你回來想辦法再干點什么事？說實話，你現(xiàn)在一點兒抗風險能力都沒有？”

“我死在戈壁灘上就如你所愿了？”

我一時語塞，我也感到沮喪。當初為了解決他的工作問題，我先是讓他學了開車。學開車時，他與別人打架，受了欺侮，可我沒有能力去教訓那個打了他的人，替他出氣，更沒有精力與財力去法院告狀，或者找一些人暗地里報復一下，解解恨。我只能批評他在外惹事生非，看到他受了傷，心里頭疼得要命，氣得要命。學會開車后，弟弟開始跑出租，跑了一個月，越跑越氣，因為掙不到錢，眼睛里要出血似的，看到他跑起來瘋了一樣，我擔心極了。第二個月，那天剛好是個星期天，天氣不錯，太陽耀得眼睛都睜不開，一大早我們就去車主家交租金。閑談中我問及車的保險事宜，車主說車上了保險，但手續(xù)在另外一輛車上，我也沒有多說什么。第一個月，弟弟除了加油，交過租金后，幾乎未掙分文。交完租金后，我有些氣憤，弟弟的臉色更難看，原因是自己沒有掙到錢，好多錢還是我補上的?？吹贸?，弟弟有些性急，想一口吃成個胖子，想很快擺脫目前的困窘。我心里頭一直想著弟弟能掙點錢，掙點錢后他的精神狀態(tài)會好一些。一出車主家門，弟弟又將車開得飛快，就說了他兩句：“你開慢點不行嗎？那個多那個少你分不清，出個事咋辦？”沒想他像犯了神精?。骸拔业乃阑畈灰愎?！”

“停車，讓我下去！”他猛一踩剎車，我身子向前傾了一下。我下車后，他一踩油門就跑了?？墒牵瑳]過三分鐘他就打電話過來了：“我在前面轉彎處把人碰了！”連一句哥也沒有叫，那意思是我的錯，是因為我罵了他，他精神上受了刺激才闖下了這個禍。我當時急切地問：“人沒事吧！”“沒事！”他一點內(nèi)疚感都沒有，這讓我吃驚。

趕到事故現(xiàn)場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坐在地上，旁邊還有一個自行車，出租車的擋風玻璃碎了。沒辦法，我及時就將這個女孩送到了醫(yī)院：“趕緊開車走，不要讓交警把車扣了！”在醫(yī)院里，我背著這女孩一會兒拍片子，一會兒做各項指標化驗，跑上跑下的，心里頭那個氣！但臉上還要賠著笑。女孩是安徽的，在這兒賣豆腐，人長得很白凈，胖乎乎的，幸好沒大礙，只花了一千多塊錢就擺平了這件事。后來，那女孩每次見我上市場都主動地打招呼，叫我哥，買她豆腐的時候總要給我多切一塊。那時候，我就想把這個女孩介紹給弟弟，想不打不相識，可弟弟一萬個不同意。我知道，他心高到天上去了，他理想著要找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城里女孩。那件事后，我就沒敢讓弟弟繼續(xù)開車，我覺得他的精神狀態(tài)不適合開車。算下來，學駕駛技術花了四千，租車花了兩千，車禍及擋風玻璃一共花了兩千多，幾乎將我所有的積蓄都花完了。

弟弟來的第二年，一段時間，他呆在房子里不愿出門，我讓他出去慢慢找工作?！罢也坏?，哪里能找到呢！”說實在的，他除開車外，沒有任何技術，在這個小小的城市里頭根本找不上工作。我為此又想到讓他好好復習重讀高三，再考一次大學，我還想著他如果考上大學，我可以供給他。他不同意：“我想去當兵！”我不同意他當兵，原因是他的的戶口不在本市，要找關系在本地當兵太難了。我沒有這樣的關系，就算是有也得花幾千塊甚至上萬塊錢，我那里有那么多錢。再說了我剛剛結婚不久，生活上確實很緊張。為此我與他吵了起來，我氣急之下，打了他兩拳。他當時就跪下來，用頭抵著我，讓我打死他！“我也不想活了，你打死我算了！”

為了逼他自立自強，我在外面租了房子，讓他自己單過，可當我有一次去看他時，發(fā)現(xiàn)昏暗冷清的房子里，他睡在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看高中課本時，我的心又軟了。于是，就把他又硬是拉回了家。再后來，我與別人合伙買了一輛卡車，拉運礦石，讓他跟著車跑，因為掙不了錢，我又賣了車。他又一次失業(yè)了。算起來，他來兩年了還沒有找到一份穩(wěn)定一點的工作，我為此感到沮喪，有時半夜都睡不著，我為自己的能力而感到羞恥，可這有什么辦法呢？我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后來我又幾次求單位領導，將他安排到了采礦隊，在采礦隊，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總是讓人看不順眼，常受別人欺侮。有幾次，回家的時候，開大巴車的司機故意不想讓他坐，幾次為難他，司機是礦長的親戚，大多數(shù)人敢怒不敢言，而我就更不敢說什么話了。我給弟弟說，知識改變命運，你還是要抽空好好學習，學成一技之長，才能改變命運！那時候，我讓他自學教育專業(yè)，我想讓他將來當一名小學教師。前年，我通過三年的努力拿到了初中教師資格證，我想如果我不在這個公司干了，我就去應聘教師，我喜歡這個職業(yè)。實際上我只是用這個證安慰了自己曾經(jīng)惶恐不安的心。弟弟考了兩年都沒有考過，只好中途改考會計。在這期間一個偶爾招工的機會，他到了現(xiàn)在這家國有企業(yè)工作，從一般職工干到了班長。三年前他考過了會計從業(yè)資格證，今年考初級職稱時會計那門課成績差了一分及格。他當時急切地讓找關系，想辦法讓他通過，我也找了關系，但這事卻沒有辦好！如果有了會計職稱他就可以在市內(nèi)找一份工作了，就可以離開戈壁灘了。我知道他對我的能力已經(jīng)很失望了，他曾寄希望我找關系把他調到市內(nèi)工作，但我沒有做到，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一點點地在降低，所以他只有發(fā)奮，可是事情就這么巧，只差一分，這一分就讓他的夢想又一次破碎了。他對我簡直失望透了，而我對自己也失望透了。

“你不能冷靜地考慮這個問題嗎？你想想你走過的路，你犯了多少錯誤了，你覺得你回到市內(nèi)就一定能找上對象了？”

“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不想在戈壁灘上呆了，我都八年了，勞改一樣八年了！”

“你瘋了嗎？以前說勞改我還可以理解，你現(xiàn)在的單位能跟以前比嗎？以前是私人老板，而現(xiàn)在你是國有企業(yè)員工，你難道沒有意識到單位的好處嗎？你自從到了這個單位，你買了房子，你有了積蓄，你還在股市上有幾萬塊錢，說句老實話，你現(xiàn)在的工資比我還高，你的工作環(huán)境多少人羨慕。我以前的公司破產(chǎn)后，我現(xiàn)在給私人老板打工呢？我過的日子比起你來苦多了，早上八點出門，晚上八點回家！天天看老板的臉色……”說實話，弟弟到這個單位后，我們的生活境遇都改變了好多，我到這個城市后，買了房裝修時我跟別人借錢，連平時覺得最好的朋友都躲躲閃閃地，可弟弟知道了，立刻就把錢送過來了，比我從銀行取錢還方便。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只要能離開戈壁灘，我干什么都行！我就不是想在這兒呆了！”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呢？你都三十歲的人了！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嗎？媽走的時候，多少次給你說，你一定要聽我與你嫂子的話，可是你呢，你現(xiàn)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了！”

“我就是聽不進去了，你老是說我，我是腦殘，我什么都不如你，好了！”

我一時氣得發(fā)抖，我想，如果母親在世的時候，會不會能讓他聽點兒話。母親臨走前的一個月，就我一直陪在母親身邊，我怕弟弟丟了工作，讓他安心上班。母親病逝后的那天晚上，弟弟趕了回來，可沒趕上見最后一面。他一進門跪在母親靈前，邊哭邊在地上撞額頭。父親怕弟弟精神上有個三長兩短，撲上前去就抱住了他，我在一邊也黯然流淚。母親頭七過后，地里的莊稼還需要照顧，玉米沒有鋤，麥子眼看就要黃了?？勺詮哪赣H送埋后，弟弟睡了幾天，不吃不喝，更不說干一點兒活，我與父親說什么他都不聽。后來我說了幾句傷感情的話，他一骨碌爬起來便跟我扛上了，我氣得語無倫次，想天老爺如何出了這么個不肖之人！不是父親攔擋，我真想打他幾拳。母親過世時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看到弟弟結婚，當時弟弟談了個對象，那對象給病中的母親打電話，母親高興地笑，我知道，這都是弟弟的伎倆?？墒牵赣H還是含著痛惜離開了我們，弟弟沒有完成母親的遺愿，也悲憤異常?！皾L，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弟弟見狀，一氣之下，去母親墳上哭了一通，然后奔回了單位，將家里的一切都甩給了我。直到現(xiàn)在，我常常能夢見母親，而弟弟沒有夢見過一回。我想，母親肯定在生弟弟的氣，也一定在心里頭責怪我沒有當好這個長兄。

我想他說完這句話肯定要掛電話了，但奇怪的是沒有掛電話，我知道他還要發(fā)泄幾句，我?guī)缀跏撬某鰵馔擦耍胰绻悬c兒本事，能把他的工作調動了，能幫他通過職稱考試，能張羅著給他結了婚，也許就好了。

“現(xiàn)在不是換工作的時候，主要是要解決你個人問題，如果結了婚了，有了孩子，你下地獄都愿意呢！”

“你覺得可能嗎，在戈壁灘上找對象可能嗎？”

“怎么不可能？你要主動一些，現(xiàn)在條件好了，認識的女孩多打電話交流，網(wǎng)上也可以交流，你這個年齡了，老大不小了，你得正視你自己，正確評估你自己？”

“少再提我的個人問題，這是我個人的事！我自己處理？”

“你太自私了，你只考慮自己，這難道僅僅是你個人的事嗎？”

“我不找了行了吧！我一輩子打光棍！”

“就你這種態(tài)度，你對得起誰，對得起媽嗎？對得起醫(yī)院里的爸嗎？你無緣無故這樣做什么？我們欠你多少，你為什么不能體諒一下我們，體諒一下爸的心情呢？”

“我不肖，我是畜牲，我誰都對不起！我誰都不如？”

“給你介紹了幾個，你一個都看不上，你自己談的呢，一會兒說要結婚了，沒過幾天就分手了，你是三歲小孩?。俊?/p>

大約講的時間太長，我感到自己的右耳有些難受，于是又將手機換到了左耳。我想起曾經(jīng)給他介紹過的幾個對象，我們帶那個女孩來家里玩，給他們創(chuàng)造交流的機會，我們還一塊去看電影，可是他說這個女孩不老實，一會兒一個電話，一會兒一個短信，肯定有男朋友的。后來我們還給他介紹了一個，那個女孩對他喜歡得很，一心要跟他，纏得可緊了，他卻有些受不了，他跟那女孩接觸了一段時間，就不理人家了。我還記得他曾經(jīng)帶著一個女大學生來家里，那個女孩起床不疊被子，好吃懶做的樣子，讓人生厭。他還與一個有心臟病的女孩交往過一段時間，也不了了之。最讓他受刺激的是，他認識了一個女孩，這女孩裝得可憐，騙了他的錢不翼而飛，這幾乎把他氣瘋。

“我就是三歲小孩，在你眼里頭我就是神經(jīng)??！你愛咋說咋說！”

“你現(xiàn)在心全亂了，不知如何經(jīng)營自己了，還是盡快建一個家吧！這才有可能會挽救你現(xiàn)在的心態(tài)。”

“在戈壁灘上就是找不上！”

“回來找吧！請長假！”我說?！霸谡覍ο筮@件事上你已經(jīng)有心理障礙了，如果是幫錢，我寧可給你些錢，但你現(xiàn)在這種心態(tài)我怎么幫你，你要調整自己！”

“我就是個瘋子，瘋子，你不用管了！”一談到精神狀態(tài)，大約我經(jīng)常這樣說他，他受了刺激一樣，聲音又大了起來。

這幾年來，每次打電話，說著說著，我就不由得說到了他的婚事。我一直催他，催得他都神經(jīng)質了。有時他就將談了很短時間的女朋友帶到我們跟前來了，一段時間帶了好幾個，讓我們看哪一個行，那樣子他身邊的女孩子很多。其實，女朋友多就意味著沒有女朋友。當這一切都如過眼煙云一般消散之后，等一切冷靜下，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后，我突然覺得，他是不是還在戀著中學時代的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是我們的鄰居，他們兩個人從小到大，一塊玩，一塊上學，直到高中關系一直很好。可惜那個女生的父親硬是將女兒嫁給了一個女兒不喜歡的人，弟弟為此暗暗地流過眼淚?；楹?，他們兩個多少還有些聯(lián)系。前年，她離婚了，她的丈夫跟保姆住一塊了。在弟弟的心目中，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這個女孩，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會寫些文章，是他一輩子的最愛。我想，是不是他念念不忘這個女孩，雖然她結了婚但已離婚了。于是我打電話給這個女孩，希望她與弟弟多聯(lián)系，我娓婉地表達了我的意思：“我們家都喜歡你！我弟的精神狀態(tài)不是很好！你多同他了聊聊，你們能聊得來的！”那個女孩聽了，說與弟弟常聊天，“他是個聰明人，他挺開朗幽默的呀！”我沒想到她對弟弟的印象還這么好！我在的意識里，弟弟的精神面臨著錯亂，沒有多少生存的硬本事，沒有文憑，沒有好的身體，皮膚也黑，尤其是胃病越來越嚴重了，到底有什么優(yōu)點呢？

“反正我不想在戈壁灘上呆了，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想好了，我?guī)О值絏城去！”

“我并不是不支持你到外面闖闖，我希望你有了家庭后再做決定，以后有了積蓄可以做些生意！”

“我現(xiàn)在就想走，我一刻都不想在這戈壁灘上呆了！”

“X城有什么人，你投奔誰去？你都在這兒生活了十年，你說走就能走了？”

“X城有我的高中同學？”

“同學對你好，還是我對你好？同學可靠還是我可靠？”

我想，他可能是朋友太少，他的生活中是需要一個朋友的，記得他經(jīng)常在QQ簽名，曝露自己的心情，一看就是寂寞極了，需要一個人傾述，而我卻無法充當他的朋友的這個角色，這也是我做人的失敗之處，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嚴肅了，當大哥的把自己當長輩了。我想轉移一個話題，我不想再糾纏在這件事情上了，我想時間會解決這一切的問題，比如婚姻，比如工作，比如……都交給時間吧！

“好了，你愛干啥干去！我也管不了你了，你長大了！”

“我要把爸帶走！”

我有些無奈，母親過世后，父親患上了憂郁癥，他的高血壓病犯了好幾次，先是我跟前住了一年，處處謹小慎微，衣食住行都無法適應城市的生活，后來與我大吵大鬧，以給母親過三周年為由，我們一起回了老家后，就不愿再進城了。他說死也要死在老家，死在黃土里：“我要和你媽埋在一起！你們想把我的骨殖扔到戈壁灘上嗎？”我說：“到時候我們一定會送你回來的，你放心吧，我也懂，落葉歸根么！”但父親死活不愿隨我再來城里來。我與弟弟走后沒多長時間，父親就出現(xiàn)了輕度腦梗塞，好心的鄰居及時幫我們將父親送到了醫(yī)院治療，病情得到了控制。后來，我又將父親接到了身邊，但沒過多長時間，父親嫌我這兒車多，人多，又嚷著回到了老家。大約在老家呆了一個月時間，我一次打電話時，父親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話來了，我立刻就叫鄰居送他到了醫(yī)院，父親已經(jīng)半身不遂，大面積的腦梗塞，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太晚了。后來父親出了醫(yī)院，要做康復訓練，他的右手一拉開又會蜷在一起，走起路來右腳尖蹭在地上，嘴巴斜著，不能言語。我示意要將父親接到身邊來，但父親瞪著呆滯的眼睛不愿意，我說那要不呆在弟弟跟前，父親點頭同意了。我明白，父親是想與弟弟呆在一起，他還是不放心弟弟，他要看到弟弟找到女朋友，看到結婚，他才會放心地離去。再說弟弟所在的小城市不像我這兒吵鬧。于是，我只好與弟弟商量把父親送進了一家老年康復中心。

“算了，我過幾天把爸接到這邊來吧！”

“你不要管，我?guī)О肿?！?/p>

“你帶去，又租房子，又找工作，你能得很！”

“反正我不想在戈壁灘上待了！這事我能處理好！”一碰到這實際問題，弟弟的情緒再沒有先前那樣激動了。

“爸最近怎么樣？”

“放心，好著呢！”

記得父親剛進住康復中心時，不習慣，幾次就跑回了我原來的房子，讓醫(yī)院的人好找，有一段時間，處處對抗醫(yī)護人員，還打別的病人，見了弟弟也打，咬牙切齒地就是說不出話來。有一次，父親當著弟弟的面像小孩子一樣大聲地哭了，哭了半邊，就不哭了，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來倒水喝。我知道父親心急，他還是想老家，想與母親一起生活過的那院土房子，想莊稼地，他曾經(jīng)做過努力，還是適應不了城市里的生活。我覺得還是自己無能，沒有更多的時間陪父親，讓父親沒有感受到家的關懷，而覺得是拖累了我們，覺得我們這個家不是他的家。

一想到接父親來我身邊，我就有些頭大，要給父親在這個大城市找一家像樣的康復治療中心，一個月至少得三四千塊錢，幾乎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如果不送康復中心，我們兩口子都上班，還要照顧上剛上學的孩子，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我得把自己劈成兩半。而在弟弟所在的小城市，環(huán)境好不說，也省錢，一個月一千五，我們的壓力都小，父親在康復中心一年多了，所有的費用都是弟弟支付，他不要我一分錢，這一年來，我十分感激他，總覺得他還是盡到了一個兒子的孝道，但唯一讓我心急的就是他的婚姻問題。如果他這一去X城，明顯得我無論如何得接父親來我這邊，這讓我也有些著急。

“你還是聽我的話，有些事情不能栽了跟頭再說后悔，那就來不及了！”我還是想留下他，說服他?！耙唬銇砦疫@邊找工作吧，找好后再賣掉那邊的房子，這邊大城市，對象還是好找，就是生活工作壓力大！”

“我不來！”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來了這一句，我被噎得不知說什么好！

“好了，好了！你等這個月底吧！我了解一下這邊的老年康復中心情況！”

我在X城已經(jīng)打聽好了，你就不用管了！”

“你給誰賭氣，??？到底哪兒對不住你了？”我也急了，聲音抬高了八度?！澳愠哉ㄋ幜?？說話老這么嗆人！”

這時候，弟弟突然間沉默了，他似乎做好了接受我批評的準備。

“你不但要對你自己負責，還要對這個家負責，不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連我自己都說不清，一時都說了些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也氣得渾身發(fā)抖?！澳闶遣皇怯X得我在股票上沒給你找掙到錢，你是不是覺得你負擔爸的醫(yī)療費太多了，我還欠你裝修房子時給我的錢，你說呀，我可以全部給你，我早就知道，親兄弟，明算賬……”

弟弟還是一言不發(fā)。

“喂，喂……”

“哥，爸的病這些天嚴重了，剛才醫(yī)院又打來了電話，說不準那一天就不行了！千里之外，我們總不能把爸埋在這戈壁灘上吧！”弟弟的語氣突然出其的冷靜低沉，似乎從地下傳上來的，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傷與沉重。讓我的話突然間噎在喉嚨間吐不出來！我突然明白，X城離老家、離母親的墳墓只有幾十公里。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聽得電話那頭，風聲好大！